论中国历史题材“纪录剧情片”的真实性
2021-11-14李瑜
□李瑜
2020年12月7日湖南卫视首播纪录片《中国》,全片均采用演员搬演,摒弃了历史文献、口述历史等佐证手段。这种纯粹通过再现历史场景来表现历史真实的形式再度引起了人们对于当下历史文化题材纪录片中真实性的热议。自新世纪以来,国内出现了一批采用演员搬演、情景再现和数字技术三维动画等虚构形式创作的历史文化题材纪录片,如《故宫》(2005)、《圆明园》(2006)、《大明宫》(2009)、《敦煌》(2010)、《河西走廊》(2015)、《风云战国之列国》(2019)等。这批纪录片突破了以往的传统创作形式,擢升了搬演的地位,使得历史画面的再现和演绎成为叙事结构之一,剧情化、故事化地表达逐渐成为其创作趋势。因此这批纪录片也被称作“纪录剧情片”(Docudrama),这种形式便是真实与虚构的杂糅。
“纪录剧情片”的研究现状
“纪录剧情片”(Docudrama)的概念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兴起于20世纪90年代的美国“新纪录电影”创作浪潮的影响,即否定传统定义并积极主张虚构、关注历史问题且拥有大量观众的纪录电影。国内外学界对于该主题的相关研究较少且至今仍未有统一而准确的界定。美国学者阿兰·罗森萨尔(Alan Rosenthal)在其主编的专著《Why Docudrama?Fact-fiction on Film and TV》中按照称谓将纪录剧情片描述为“是一种将‘纪录片’与‘情节剧’混合在一起的再现模式”。美国学者简尼特·斯泰格(Janet Staiger)在其系统整理的著作《Docudrama》中认为纪录剧情片“大多采用主流电影和电视中的标准戏剧模式用以完整地再现历史”。德国学界认为,纪录剧情片的评判标准“一方面作品要有好的事实基础、采访跟进及史料调查;另一方面,要有高质量的表演水平,情景再现必须达到能够在电影院播出的级别”。有国内学者着手于“Docudrama”一词名理,提出“纪录剧”“纪录剧情片”“纪录情节剧”的不同称谓,进而依据概念划分出剧情化叙事的纪录片和纪实拍摄的虚构剧情片;另有学者通过梳理国内外研究现状,从而提出自己的见解。有人认为纪录剧情片是以真实的事件为基础,以传统纪录片的影像叙事形式为主的剧情片,即“非职业的社会演员在有限的人为安排基础上地对真实历史事件的重演。”综上,可见国内对于该主题的研究已起步,但大多仍固步于纪录剧情片的边界定义,踌躇于讨论该概念指涉作品的范围划分,并没有充分认识到纪录剧情片本身蕴含着的真实与虚构特征。
笔者以为,虽然纪录片与剧情片两者之间的边界确有不同的研判,但不能凭借此对纪录剧情片的概念作名理上苛察缴绕般的勾画。虽然真实与虚构的杂糅程度不同,但不能割裂其内在联系。以《大明宫》和《风云战国之列国》为例,《大明宫》以全篇幅的解说词串联整个内容的讲述,以重现历史典籍的搬演对解说词做画面细节和剧情上的补充,辅以数字技术修补重现的大明宫全貌作为远景,用空镜头来衔接剧情间的剪辑点;《风云战国之列国》以依据历史古籍编导的演绎画面作为主要结构,以大量的人物对白和戏剧冲突推动故事内容的发展,以穿插性解说词对画面进行解释和补充。两者同采用剧情化叙事安排戏剧冲突,均依据历史文献保持事件的真实,都有客观视角的设置表现现世对历史的观照感(解说词),其差异仅为真实与虚构两种表现形式占有的比重不同。因此,笔者认为对纪录剧情片的研究不仅仅要着眼于表层概念和指涉作品范围的划分,更需深入其内部探讨这一杂糅概念的真实与虚构特质。
追求真实是虚构的本质
“虚”与“实”是无法分割的一对概念,老子曾说:“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正是有这些“虚”才使“实”的存在产生意义,在艺术创作中体现为“以虚写实”。
追溯至纪录片诞生时期,干涉拍摄对象、用搬演造景的手法就曾被创作者使用以追求达到真实,由此可知纪录片中可能存在的“虚构”仅是一种追求真实的策略体现在创作手法和表达形式上。而纪录剧情片作为纪录片发展的新趋势,其“虚构”手法的运用程度比起传统纪录片更甚,但对真实性的追求分毫未减。正是虚构手法与再现历史之间呈现出的良好相性,使得纪录剧情片这种新形式得以在国内历史文化题材的创作中逐渐流行。
由此可细究出纪录剧情片的虚构形式能够强化真实性的三点原因:首先,从艺术作品内部结构的角度来看,虚构的形式能够帮助对记录真实过程存在困难的特定题材纪录片(历史、刑侦案件、自然等)再现那些关键而具有丰富意义的画面,补全结构,避免内容的单薄和枯燥;其次,从艺术接受的角度来看,借助虚构形式再现历史情节能够拉近观众的审美距离,使艺术接受者跳出传统纪录片的现世审视视点,摆脱宏大的时代束缚,以更加贴近人物情感的态度设身处地的感受真实;最后,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看,纪录剧情片的创作者既然选择以虚构的形式呈现历史事件,就必须对参考资料的遴选和文案的构思更为慎重,以更为确凿的史料文献作为作品创作的依据,从主客观层面达成作品的真实。
除此之外,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曾提出有名的“间离效果”理论,即主张使用艺术方法将人们熟知的事物陌生化从而迫使人们注意到戏剧与现实间的距离,使观众对作品内容产生理性思考。纪录剧情片声画关系中杂糅的真实与虚构便是“间离效果”理论的体现,例如《复活的军团》中的历史战场遗址配以古战场上时兵戎交接、战马嘶鸣声,这种将影像与声音剥离的手法运用促使观众意识到自己在观看真实的历史,避免沉浸于情景再现的剧情而削弱客观真实性。
因此,历史题材纪录剧情片中的虚构手法不仅没有使真相失真,反而得益于这种平面化的形式向观众更为清晰的交代出事件的原委,能够弥补因缺乏表现手段而无法表现的真实来追求更加完整的历史真实。
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的统一
任何艺术作品在理论上都应该是艺术真实和生活真实的统一体,但在实际创作中能够实现的却寥寥无几。生活真实是现实生活中客观存在着的人、事、物,是艺术创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不会因为人的主观意志而转移。艺术真实是对客观世界的主观性加工,艺术创作者将现实世界的现象经过凝练和加工后,将自己对于生活真实的思考与感悟也渗透于其中,是在生活真实之上的更高层,是艺术作品蕴含的最崇高价值。由此可知,艺术创作者追求生活真实的意义就在于呈现出未经雕琢的生活本身,追求艺术真实的意义是传递美的感受,满足接受者对美的追求。
钟大年认为,真实并不是一个纯粹客观的概念。“真实”是人对物质世界和内涵的判定,“真实性”是客观事物内涵意义的属性,而“逼真感”是创作中通过语言系统表现出来的客观现实的摹拟形态。内容层面事物内涵意义的属性,在纪实作品呈现出来的内容是生活真实,但是生活本身并不是井然有序的,生活中事件的突发性与非逻辑性使得事实之间的串联脉络并不清晰,那么纯粹的观察往往只会得到表层样貌的真实而掩盖了事物的本质意义。纪录剧情片正是通过使用具有“逼真感”的创作手法再现富有真实性的内容来使观众感到真实历史事件发生的过程。
纪录剧情片能够体现出艺术真实和生活真实的统一,它没有一昧照搬生活的本来面貌,而是在生活素材中找到线索来串联结构,通过贴合现实的演绎搬演、对具体物件的再现等手法完成艺术真实进而抵达生活真实的目的,艺术真实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艺术虚构,而这种虚构正是对生活真实、历史真实的追求。
结语
自上世纪二十年代纪录片的概念产生之后,纪录片的理论与实践至今已得到百余年的不断发展,衍生出多样的形式,人们对纪录片采取怎样的方式表现真实给予了理性看待和充分包容,这无疑给纪录剧情片在历史题材这块沃土上萌发提供了宽广的空间。而作为传统纪录片和故事剧情片杂糅形式的纪录剧情片突破了以往纪录片的传统创作模式,是主观性与客观性的统一,以虚构形式再现了历史,已逐渐成为当下国内历史题材创作的潮流,但对这种新兴纪实形式作品的探索仍然是一个漫长的研究过程,这需要学者的思考与批评,需要观众的包容与客观评价,需要艺术创作者乃至整个影视行业的不断自省,需要社会各领域的重视,只有在这种环境下才能推动纪录剧情片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