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电影《漫长的告别》看日本的老年家庭护理

□ 韦玉雪

日本是世界上老龄化程度最严重的国家，来自日本总务省的数据表明，截至2021年1月1日，日本65岁以上人口为35307386人，占日本总人口的比例为28.41%，其数量和比例再创日本新高。在日本的影视作品中，对老龄化社会问题的持续关注近年来催生了一大批优秀的作品：纪录片《无缘社会》（2010）关注日本社会中“现代人的孤独老死”问题；《0.5毫米》（2014）揭示了日本社会中老人群体的生存困境；《团地》（2016）讲述了一对丧子老夫妇搬到团地后引发的系列风波；《人生果实》（2017）记录了日本建筑师津端修一夫妇晚年的隐居生活；《安宁之乡》（2017）介绍了在一家电视人专用的老人院发生的故事；《退而不休》（2018）描述了银行职员田代壮介退休后遇到的各种困难（退休症候群）；《猫和爷爷》（2019）讲述了猫咪小玉与大吉爷爷相依为命的故事。这些影视作品均聚焦了日本老龄群体，反映了日本老龄化社会的诸多问题，并展示了不同类型的养老模式，而电影《漫长的告别》（2019）则讲述了主人公东升平居家养老的故事以及亲人们如何克服各自困难照料老人的经历。

日本早在20世纪70年代就已步入了老龄化社会，在半个世纪的探索与实践中，日本在老人的居家护理上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家庭护理既可以满足老年人与亲人相处的生活与精神依赖，又可以通过减少住院日和住院率降低卫生资源耗费，节约公共支出，但基于亲属成员的老年家庭护理，其做法与效果在不同的家庭有较大的差异，电影《漫长的告别》正是呈现了家庭护理的缩影。

电影《漫长的告别》围绕退休校长东升平患上认知障碍症后，妻子和女儿等家庭成员共同克服困难照料、护理及陪伴老人的故事。影片自2019年上映以来，荣获了第十一届TAMA最佳电影奖等多个奖项，反映了日本“老龄化”社会中的诸多问题，尤其是日本老年群体的家庭护理问题。

老年家庭护理的精神慰藉

相比专业的社区或医疗护理，基于亲属成员的家庭护理虽然无法提供专业的医疗服务，但在生活照料及亲情陪伴带给长者的精神慰藉上有无可比拟的优势。一项对老年人服务需求的调查报告显示，“精神慰藉”排在了老人需求的前三位，占据39.1%，而基于亲属成员的家庭护理最能给老人带来精神慰藉，可以让老人获得安全感、幸福感和沟通欲。

伴侣的日常照护能带来安全感。在电影《漫长的告别》中，退休校长东升平患上认知障碍症后，记忆和思维能力逐渐衰退，就连日常照料自己的伴侣也记忆模糊，甚至变得无法认知。在妻子曜子照顾他饮食时，虽已认不得妻子，但潜意识中的熟悉感让他还是配合进食。在超市拿东西被发现后，看到妻子曜子代为道歉却被超市负责人言语斥责的情形，东升平即使健忘也能感受到妻子的困窘，不能接受妻子受委屈，他把桌上的物品摔撒在地上，把超市负责人看成学校霸凌的学生，喝令他站起来到走廊去罚站。妻子曜子因眼疾住院后，心里一直记挂着同在住院的丈夫，她低着头独自乘坐电梯，按小女儿芙美的描述找到病房和床位，坐在病床边抬起头时，看到丈夫也正看着自己并浮现出笑容。爱人的熟悉感，让东升平不由得伸出手来轻抚她的头，并反复示爱享受家人陪在身边的亲切感与安全感。

子女的近身陪伴能激发沟通欲。为什么子女的陪伴最能激发老人的沟通欲？因为几十年共同生活及成长的记忆和经历让彼此间有源源不断的共同话题及共同的情感体验。此外，长者身份标签带来的使命感会让他们不自觉地希望在子女的成长道路遇到问题时，给予建议或宽慰，甚至只能倾听时，他们也能迅速而自然地共情。

影片中，东升平吃着女儿芙美做的饼干，评价口感粗糙，芙美说不喜欢就别吃了，他反而特意当面咬了两大口，做出吃得很香的样子。虽然因为认知障碍症而忘掉了很多生活的细节，但对女儿的爱仍然深深记在父亲的心里，他不忍心看到女儿失落的神色。女儿坦诚地向父亲吐露爱情的不顺利，东升平感受到了女儿的苦闷与悲伤，他关切地伸出手来轻抚女儿，平时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这时也努力组织语言进行安慰，他说大喊一声“呦”，就让它过去吧，以前在学校他常用这个办法。看到父女能安静地聊天这么久，母亲感觉非常惊讶，也由衷地感到高兴。

定居美国的大女儿麻里用视频跟父亲单独倾诉自己的家庭问题和苦恼时，说儿子今村崇正处在叛逆期，平日一直不跟自己说话，还经常逃学。女儿想向曾任中学校长的父亲求助，咨询如何与孩子沟通。父亲默默听着，虽然说不出话，但表情也随之变得担忧起来。麻里觉得是自己没有做好自己的角色，说自己也希望像父母一样亲密互相照顾，说着就大哭起来，父亲的脸上浮现出了悲伤的神情。染了发的崇半夜回到家，看到母亲在客厅趴着睡着了，拿起衣服给她盖上时，看到镜头里的外公一直端坐看着自己，不禁微笑并扬起右手打招呼。东升平见状也扬起右手回应，然后嘴角浮现出了宽慰安心的笑容。

此外，在电影中也出现了东升平与外孙崇的互动交流。外孙崇随母亲回国探亲时，有天与外公两人单独在家，看到外公在做汉字训练，崇觉得认识很难写的汉字是件很酷的事，便询问外公不同汉字的意思。已经有认知障碍的外公，每次回答都不是正确的答案，崇虽然不能完全理解词义，但并不影响对外公的崇拜，觉得认识这么多难写难记汉字的外公很酷，称他为“汉字大师”。后来祖孙俩坐在院子里，东升平悠悠地感叹道“这一段，好多事都好像飘得很远。好多事都是如此，你们和一些事都是”。崇听后问他“飘得很远，那你会孤单吧”，便坐近外公并把手搭在他的膝盖上，陪着他望向远方。

这种子女及后辈的近身陪伴，让老人在产生强烈沟通欲的同时，也让老人持续体验到自身的价值，作为长者他们仍然在子女及后辈的成长道路上担负着家长的角色，这无疑是他们最大的精神慰藉。

亲人的定期团聚能提升幸福感。家庭成员的定期团聚让时光在平淡流逝的日常也能让人不时体验着生活的仪式感，这些仪式看似简单，但带给老人的却是满满的幸福感。

在东升平病情加重需戴上呼吸器的当天，正好是他的生日。女儿芙美提议继续按原计划在病房举办生日会，并拿出每年家人都戴的生日帽和亲手制作的蛋糕。三人戴好生日帽后，芙美让母亲和姐姐帮忙把躺着的父亲往下移动，以便一起带上生日帽庆祝。此时生日帽的颜色正好与小时候父亲到游乐园送去雨伞的颜色一样，用家人的雨伞和生日帽同色的细节处理，暗喻着不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一家人的爱与亲情从来不曾改变。虽然说不清楚为何生日派对和圣诞节时家人都戴生日帽，但芙美说就是喜欢戴着，感觉家人一直团结一心。而坚持了几十年的这一传统，最早竟然是父亲提出的，此后便成为这个家庭一贯的仪式。东升平躺在病床上，静静地听着家人们围在身边你一句我一句的欢声笑语，脸上再次浮现出幸福满足的笑容。

东升平第二次离家出走被家人在游乐园找到时，他正领着两个小女孩坐在旋转木马上。两个小女孩由于没有监护人在场不能进入游乐园，便求助于带了三把伞来找家人的东升平；东升平看着眼前两个小女孩，可能是想到了自己的年幼的女儿，亦或此刻他以为眼前的就是自己的两个女儿，就领着她们去坐旋转木马了。此时的母亲的思绪早已回到当年，父亲之前来过这里一次，就在女儿与两个女孩相仿的年龄。那天本来只有母女三人来游乐场，但午后突然乌云密布，眼看要下起雨来时，父亲专程跑到游乐园给母女三人送伞。看到父亲的出现，麻里还不相信平日不善表达的父亲会专程来送雨伞，但事实上父亲一直挂念着她们，尤其是那天早上，芙美感冒了还一直流着鼻涕。母亲指着旁边栏杆上挂着的三把雨伞对女儿们说，今天父亲也是来接她们的。看到母女们站在一旁等待的样子，东升平眼中看到的是三人打着他专程送来的雨伞并未被淋湿，露出了安心、满足、幸福的笑容。

老年家庭护理的现实困境

日本社会持续多年的“少子化”问题造成了传统家庭结构的破坏，这进一步引发家庭功能的丧失与家庭关系的失调，这些变化让不少日本家庭面临家庭护理资源枯竭的危险。“老老护理”随着双方年龄的增长难以为继，“少子化”让下一代的家庭护理负担倍增。此外，家庭护理的内容繁多，家人在缺乏必要的医护指导情境下的确难以胜任。

伴侣的身体状况无法满足家庭护理的需求。上世纪60年代以后，基于居家的家庭护理在日本一度陷入了困境，老年人护理老年人的“老老护理”现象开始普遍出现，家庭女性护理负担加重；另一方面，随着双方年龄的增长，伴侣的身体条件也每况愈下，尤其是长期护理失能老人的伴侣，其身体负担与精神压力随着年龄的增长日益凸显。

在电影《漫长的告别》中，在丈夫东升平患上认知障碍症后，妻子曜子一直承担家庭护理的工作。在日本，虽然长期的家庭主妇角色可以承担日常的家庭护理工作，但同样身为老年人，在妻子自己身体出现状况时就很难兼顾护理另一半。影片中丈夫东升平退休后，其认知障碍随着时间的推移，病情愈发严重，其症状从早期的记忆力衰退逐渐发展到经常离家出走、脾气烦躁多变，甚至大小便失禁，患病的东升平头脑中的时间和空间时常错乱。一次，婚后移民美国定居的大女儿麻里携子回来探望父亲，发现不见东升平的踪影，三代人焦急分头苦寻才在河边找到他。曜子说，丈夫有时会嚷着要回家就跑出家门，常到河边、大桥的方向去，可见东升平因记忆认知障碍离家出走是时常发生的，曜子之前只能独自找寻，子女难在身边，内心的苦楚只有自己清楚，虽然还能默默地坚持照顾患病的丈夫，但也逐渐心生无力感。

曜子由于自身视网膜脱离，为了不耽误照顾患病的伴侣，却不顾医生“放着不管会导致失明”的告诫，拒绝入院治疗。这虽然是出于对家人的爱和主妇身份的责任感，但另一方面也是现实困境下的无奈。好在经过女儿芙美的坚持和劝说后，女儿的真诚与主动担当让母亲得以暂时考虑自身的治疗与康复。可在自己眼睛手术刚结束后，在不能抬头的术后恢复期，曜子就匆匆摸索着找到病房，探望同在一家医院的丈夫，让人心酸又无奈。

子女的现实状况难以满足持续护理的愿景。日本厚生劳动省公布的人口动态初步统计结果显示，2020年日本新生人口数量为872683，同比减少2.9%，创历史新低。持续的生育率下降，让日本家庭护理的人力资源迅速缩少，有一些老人因子女去世或者无子女，面临家庭护理资源枯竭的危险。另外，面对有护理需求的老人，子女此时也多是人到中年，现代社会中工作、家庭和生活的压力同样在新的家庭呈现，子女的现实状况难以满足持续护理的愿景。

电影《漫长的告别》中，东升平和曜子结婚四十年，育有两个女儿。大女儿麻里已婚，育有一子，随夫移民美国加州定居；小女儿芙美同住东京，还在单身与恋爱中苦恼着，在餐饮店打零工，梦想自己开间属于自己的咖啡馆。现实的生活让两个女儿都自顾不暇，只能在父母的生活出现问题时，才能偶尔回家应急，并不能进行持续的贴身看护。

影片中大女儿麻里刚开始因为日本地震、父亲患病等回国，但没能跟丈夫今村新进行充分的沟通，以至于后来产生了家庭中的隔阂和误会，一度出现夫妻感情冷淡、儿子叛逆逃学等家庭问题。在美国时，担心父母生活的麻里也只能在电话里叮嘱地震后避免出门，要注意安全；虽有几次回日本探望，但由于时间短暂，麻里并不能分担太多的护理工作，只是陪同母亲采购生活用品，参与寻找出走的父亲，提议在父亲的手机安装全球定位系统，甚至和妹妹建议送父亲到福利机构进行托管。

小女儿芙美身在东京，她陪伴父亲出席校友中村的丧礼会场并吊唁；在自己上班时间将父亲送去日间护理，请人协助看护；父亲误拿超市物品被发现后，请假去超市证明父亲确实患病而非故意偷盗；为了方便照顾父亲，虽在做自己喜欢的厨师工作，却坚持拒绝受聘为正式员工；在母亲因眼疾住院手术治疗期间，她全身心照顾着父亲的饮食起居，深感不易。但平日忙于工作、恋爱和生活的芙美，并不能经常回家探视父母，并不能协助母亲实施对父亲的长期近身护理；恋爱受挫、事业不顺，面对赋予自己极大期望的父亲，芙美不免心生沮丧。对于记忆衰退的父亲，芙美努力腾出时间和精力来分担母亲的压力，但毕竟精力有限。

家庭护理内容繁多家人难以胜任。专业的老年家庭护理包括生活护理、医疗护理、精神慰藉及康复指导等诸多方面，而基于亲属成员的家庭护理主要侧重在生活护理与精神慰藉上，在医疗护理和康复指导上作为有限。此外，亲属成员在长期的护理过程中容易产生护理疲劳或厌倦情绪，护理对象与子女间容易发生代际冲突。

在电影《漫长的告别》中，妻子曜子可以在日常生活上给予东升平无微不至的照料，如结合东升平的身体状况、偏好、习惯及营养需求合理安排饮食；努力给丈夫营造安静、舒适的休息环境；保证东升平的个人卫生，协助丈夫的排便与身体清洁等。在给东升平的精神慰藉上，妻子和女儿也可以提供力所能及的交流与陪伴。

但与此同时，基于亲属成员的家庭护理在疾病预防、医疗服务、康复训练及心理护理等方面毕竟作为有限，这些方面则需要更专业的医护服务。电影《漫长的告别》中，麻里和芙美两姐妹已经为父亲考虑专业福利机构提供护理服务，只是母亲暂时还放心不下，心里难以割舍。

老年家庭护理的借鉴与启示

家庭护理既可以满足老年人与亲人相处的精神慰藉，又可以通过减少住院日和住院率降低公共卫生资源耗费。日本出现“老龄化”问题较早，在探索家庭护理服务上走过了近半个世纪的历程，同为东方国家，相近的文化传统可以让日本在老年家庭护理上的经验为中国即将到来的“老龄化”问题提供有益的参考与借鉴。

基于亲属成员的家庭护理需要必要的指导。在亲属成员的家庭护理中，亲情往往是维系护理行为发生的纽带，这种自发性的护理行为有意愿、有动力，但缺乏系统和专业的护理知识及实践经验。在对失能或重症老人的护理中，测量和记录老人的体温、脉搏、血压等基础生命体征，观察老人日常身体机能、大小便、创伤或皮肤黏膜等状况和变化；观察老人用药或治疗后的身体状况、不良反应和生命体征变化；根据医嘱，及时收集老人化验所需的尿、便及体液和痰等样本，这些都需要实施护理的亲属成员接受更专业的培训和指导。日本推行访视护士服务站制度，服务站中的家庭护士可以提供专业的护理指导。

社区卫生服务提供的家庭护理是必要的补充。由专业的家庭护士和具备护理执业资格的家庭护工组成的社区卫生服务提供的家庭护理是基于亲属成员的家庭护理必要的补充。在日本，从1992年开始，专业的家庭护理服务由访视护士站、医院或私人公司工作的护士来提供。“护士对服务对象的需求进行评估，针对患者的个性化需求提供多样化的护理服务以提高患者对家庭护理服务的满意度。家庭护士在促进家庭护理事业发展的过程中，不仅充当着社区健康管理者，也参与社区卫生政策的制订。”这种由社区卫生服务提供的专业家庭护理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借鉴意义。

家庭护理应纳入政府“一揽子”保健体系。在不少欧洲国家，家庭护理被列为政府保健体系的一部分。与此同时，“家庭护理受到法律及相关制度的控制，……通过制定相应的法律，由政府负责提供基金，通过福利保险制度实施家庭护理。”而日本则采用“国家计划管理、私人提供服务的社区卫生服务模式，国家和保险机构共同调控社区卫生服务。”在我国，家庭护理虽然需求大，但家庭护理不创收，没有经济效益，国家也尚未建立系统的家庭护理配套政策，但将家庭护理纳入政府“一揽子”保健体系，“扩大家庭护理服务项目的医疗保险可支付范围”是很好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