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韩影片“一本两拍”谈国产类型片的本土化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4）

“一本两拍”的概念始于2015 年上映的电影《重返20岁》，主要讲述了一位老奶奶重返青春的奇妙经历，其故事框架与韩国影片《奇怪的她》雷同，然而这并非巧合，也有别于翻拍片。两部影片源自同一个剧本，中韩两国根据文化差异进行本土化改编，两部影片在不同的文化语境下实现了双赢。中途由于“限韩令”导致多个合作项目搁置，但随着两国关系回暖，“一本两拍”再次被提上日程，接连产出“双生子”，如《龙虾刑警》和《极限职业》，《找到你》和《迷失：消失的女人》。整体而言，相较于韩国电影成熟的类型创作和精湛的叙事技巧，国产类型片在本土化层面难以望其项背。

一、“一本两拍”模式探讨

韩国导演奉俊昊执导的《寄生虫》在第92 届奥斯卡金像奖上独领风骚，创造了奥斯卡和韩国电影乃至亚洲电影的新历史。短短二十年间，韩国电影建立起完善的电影工业体系，形成了独树一帜的民族类型叙事。限于本土市场规模的狭小，韩国电影积极开拓海外市场。同时，相比韩国电影，国产电影受困于略显稚嫩的电影制作技巧，寻求电影产业的繁荣仍长路漫漫。韩国电影在汲取好莱坞先进的类型片经验的同时，又巧妙融合了韩国本土文化基因，其成功经验成了国产类型片绝佳的借鉴对象，需求互补是中韩双方寻求合作的内在驱动力。

电影产业趋向全球化，翻拍片、合拍片潮流盛行，但跨国影视合作鲜有口碑之作。以中国翻拍的韩国电影为例，《外公芳龄38》（韩版《非常主播》）、《小小的愿望》（韩版《伟大的愿望》）、《我的新野蛮女友》（韩版《我的新野蛮女友》）等影片大多逊于原作，在本土化改编策略上存在明显不足，或是原封不动地照搬，或是逻辑不自洽的情节增删，最终导致水土不服，在观众心中留下“翻拍=烂片”的印象。

“一本两拍”模式在一定程度上规避了翻拍的风险。对经典IP 的重构必须承受“璞玉在前”的舆论压力，很难满足观众的期待视野，从而束缚了翻拍团队的再创造思维。“一本两拍”的优势在于，前期共同开发剧本，达到集思广益、互惠互利的目的，后期进行本土化修改使之符合本国国情和社会环境，消解了跨文化传播带来的审美冲突。“一本两拍”服务于本民族的审美趣味，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翻拍片的水土不服，是一种前瞻且互利的模式，为国产类型片的发展开辟了一条新道路。

二、双生电影的文本比较

围绕同一IP 的开发，自然难免文本比较，双生电影孰优孰劣成为营销话题，本土化改编的得当与否是重要的评判标准。《奇怪的她》和《重返20 岁》为“一本两拍”模式成功拉开序幕，两部影片关于青春、梦想、家庭、爱情等的表述，契合了中韩两国的文化共通点。“返老还童”的设定形成了商业卖点，从而不分国界地引发了情感共鸣。结合各自的本土经验，两部影片将原版剧本里的场景和细节替换成国内观众熟知的元素。如，韩版奶奶在老年人咖啡馆初次登场，《重返20 岁》中类似的场景则被设计成老年活动中心。在换装情节中，韩版奶奶从发型到服饰都致敬了好莱坞明星奥黛丽·赫本，并易名为“斗丽”（韩语发音同“黛丽”），中版将奶奶的偶像置换成国人熟知的邓丽君，并改名为“丽君”。两部影片的共通之处在于，都运用耳熟能详的本土符号勾连起观众的文化共鸣。

《重返20岁》创新融入了打麻将、跳广场舞等本土元素，但在类型叙事上较之《奇怪的她》存在不足。以人物塑造为例，中版奶奶的性格偏儒雅随和，韩版奶奶则粗鲁泼辣，后者更具喜剧人物的特质，且符合一个在男权社会摸爬滚打的单身母亲形象。《重返20 岁》中仅用纳鞋底、蒸包子等集锦式镜头展示奶奶独自抚养儿子的艰辛，《奇怪的她》则设置了奶奶年轻时为给儿子治病，剽窃泥鳅汤秘诀致恩人店铺倒闭的情节，使人物形象复杂立体。中版的结局较为仓促，奶奶与音乐总监的感情线不够明晰且戛然而止。韩版结局中重回老年模样的奶奶遇见心爱之人选择转身离开，但这种惆怅情绪马上被“彩蛋”金秀贤（即重返青春的老爷爷）打破。如果说中版的结局是如梦初醒，那么韩版则暗示观众可以继续做梦，是更为商业化、类型化的操作。

2018 年上映的《龙虾刑警》并未延续双赢局面，这部影片与打破韩国影史最高票房纪录的《极限职业》源自同一剧本，前者招致口诛笔伐，后者却大放异彩。同样以国民美食为叙事元素，韩版的炸鸡与情节环环紧扣，而中版的龙虾更像是一个食之无味的噱头。两部影片的故事框架极为相似：一个办事不力的缉毒小组为监视毒贩盘下一家店，不料生意火爆，这帮不务正业的警察最后在误打误撞中将罪犯绳之以法。《极限职业》的成功之处在于巧妙融合了喜剧片、动作片、犯罪片等类型元素，《龙虾刑警》的溃败则由于类型叙事的不成熟。具体来说，《龙虾刑警》将喜剧题材拍成了闹剧，体现在尴尬的笑点、不符现实的叙事逻辑、不够立体的人物塑造等。

以重要的盘店情节为例，《极限职业》提供了合理化的叙事动因，缉毒小组为了不失去掩人耳目的监视点，不得不盘下因经营不善面临转让的炸鸡店。而《龙虾刑警》的盘店只是为了随口应付毒贩的质询将错就错。影片中的毒贩明知已经暴露，既不安排帮手也不准备武器，与卧底警察上演一对一肉搏。《极限职业》凸显了反派人物的狠毒，破案难度的增加使情节更加曲折。各大主角在决战时刻大显身手，露出武林高手的真面目，形成了反转效果。《龙虾刑警》中的人物缺乏厚度，缉毒组长杜宇飞痞里痞气、油腔滑调，韩版中同为核心人物的高班长，集责任心、决策力、正义感于一身，更具领导气质。同一个创意，韩版通过对类型的继承与发展大获成功，中版缺乏对剧本的打磨未能满足观众预期。

事实证明，“一本两拍”并非万能的公式，它只是提供了一个可行性方案，好的剧本只是一部电影的开始，将其落地实现考验着编导演团队的密切配合。除了反面教材《龙虾刑警》，2018 年也贡献了《找到你》这样的惊喜之作，与韩国电影《迷失：消失的女人》共同构成了“一本两拍”模式的又一典范。两部电影聚焦现代女性，讲述了一位单亲妈妈寻找失踪女儿的故事，在人物和情节上各自做了本土化的处理。韩版是典型的悬疑类型片，失去孩子的母亲在孤立无援中追踪真相，全片充斥着紧张感。中版增添了观众熟悉的叙事要素，丰富了影片对“女性困境”、“拐卖儿童”等社会问题的指涉，在悬疑片的外壳下表现了当代女性的生存焦虑。

《找到你》强化了现实主义质感，影片刻画了三种来自不同阶层的女性形象，分别为全职妈妈、职场女强人和底层穷苦女性，面临着相似的人生境遇。片名的“你”不仅代表丢失的孩子，更指涉女性的寻找自我。中版的改写侧重于社会性表达，以现实主义的影像风格深化了主题意蕴。两版电影的差异主要体现在对女性形象的本土化重构，中版女主是事业有成的金牌律师，理性且睿智。韩版中的女主卑微且恭顺，除了承受保姆拐走孩子的巨大痛苦，还背负着上级的辱骂、警察的追捕、丈夫和婆婆的逼迫，始终处于弱势地位。保姆设定为韩国底层家庭买来传宗接代的中国媳妇，《找到你》中的保姆一角设定为进城务工的农村女性。中韩两版电影依据本国国情，通过本土化的人物塑造和细节处理，各自交出了高质量答卷。

三、类型片本土化启示

从《重返20 岁》的尝试，到《龙虾刑警》的惨败，再到《找到你》的翻盘，这其中汲取的经验和教训，都丰富了国产类型片的本土化策略。“本土实质上是一种基于地缘关系的精神纽带，承载着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丰厚的文化积淀和精神印记。”本土化并非简单融入本土元素，而是一个根据文化惯例、社会环境和观众期待进行调整创新的过程。“一本两拍”模式尚处探索阶段，但已为国产类型片的本土化提供了有益启示。

国产类型片依托于悠久深厚的历史文化和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应秉持文化自信，注重电影民族化的创造。韩国电影抵制了好莱坞浪潮的强势冲击，在借鉴好莱坞类型制作经验的同时，注重本土化身份的建构，始终坚持对民族形象的书写和对民族心理的表达，诸如《共同警备区》、《鸣梁海战》、《思悼》之类的电影均体现了对本民族历史文化的反思。在后殖民主义话语的霸权下，国产电影要牢牢守住民族特色，整合本土的文化资源，挖掘传统美学的神韵，从源远流长的历史土壤里汲取养分，彰显具有中国特色的精神内核和人文情怀。“一本两拍”的实践，也是国产类型片向韩式类型片“取经”的契机。

其次，国产类型片应立足本土现实，聚焦现实表达。深沉的现实情怀是韩国类型电影的鲜明特色，很多影片对社会痼疾不遗余力地揭露，如《寄生虫》用黑色喜剧的形式戳中了阶层分化的痛点，《熔炉》对性侵儿童群体的刻画直接推动了法律的完善。类型片“是每个时代观众口味的反光镜，它通过类型与当代社会和观众的对话，塑造类型、改良类型、衍生类型，甚至转变类型、杂糅类型，成为电影艺术和观众之间的紧密纽带，保证了电影市场的持续繁荣。”当下现实主义题材颇受市场青睐，如《少年的你》聚焦校园霸凌，《我不是药神》引发社会热议。国产类型片加强现实关照与人文关怀，在真实的社会背景中触摸社会现实，不失为本土化的一条有效路径。

最后需要注意的是，剧本在电影创作中具有基础性作用。目前在“一本两拍”模式下产出的剧本，都是很好的故事创意，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撰写剧本的压力。国内编剧人才的匮乏促使翻拍盛行，拿现成的剧本进行二次开发，企图复制原版电影的成功，但只是在原版的基础上小修小补，甚至连构图、景别、运镜都是一味模仿。“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原创才是剧本的生命，拿来主义助长了电影行业急功近利的浮躁心态，戕害了电影从业人员的能动性。“一本两拍”模式是中韩双方共同开发剧本，在创意碰撞中，中方学习韩国类型电影成熟的叙事技巧，锻炼了剧本创作能力，最终指向电影的成品质量。培养优秀编剧人才，着眼于市场和观众的需求多多产出优质剧本，或许才是国产类型片本土化的根本所在。

四、结语

中韩电影产业的需求互补催生出“一本两拍”模式，这种拍片方式有别于翻拍，降低了风险，具有可执行性。在该模式产出的三组影片，整体呈现出国产电影在类型叙事上的不足，韩国队故事创意的开发值得借鉴，为国产类型片的本土化提供了有益启发。“一本两拍”模式仍处于探索阶段，随着两国影视合作的深入，期待产出更多优秀的电影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