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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媒介化的现场性与线上戏剧《等待戈多》

2021-11-14陈沺伃

戏剧之家 2021年17期
关键词:等待戈多肉身剧场

陈沺伃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不断迭代的数字技术与大众媒体的“神学式遍在”长期影响着戏剧的表达,部分剧场甚至将使用媒体技术作为主要特征进行自我标签,受众对“表意”艺术的理解习惯与“现场”的体验方式也都被媒介改变。基于早有数字戏剧的“破坏成规”,王翀将戏剧所有的叙事空间移植于网络。线上戏剧《等待戈多》献祭般的问世将上世纪80 年代关于当代戏剧危机的讨论重新提上议程,指出当下存在的由传统认知方式与现实语境的错位造成的戏剧“在场”的阐释困境。基于此,“现场性”的概念急需被厘清和修订。

“现场性”是戏剧在遭遇到“再现性”电影艺术冲击之后产生的反身性定义。如今,媒介化已成为当代表演艺术覆盖性、前提性的大语境,本文在剧场已然回归的中国语境中讨论现场性,意在以补充的态度将线上戏剧的现场性与戏剧的媒介化问题置于融媒体发展趋势下整体地看待,并以线上戏剧为启示,为式微的戏剧拓宽市场和创作空间提供有效出路。

一、主体成立:“非肉身”在场的“线上”空间

“现场性”并非剧场根本的审美感知要素,随着媒介技术的显形,这一现代的前馈性戏剧观念才开始被提出继而被强调。相较于戏剧的其他特性,作为“特指质料”的它极易被破坏——但也因此更具建构性。通常,它要求观演双方的共现,即“身”(现象)和“体”(物理)保持时空统一的在场。

在“万物皆联”的智媒时代,剧场空间的弱化让泛化的电子媒介在符号意义和物理空间双重层面上加速对“身体”的分离,疫情的隔离径直完成了“此项进程”。格罗托夫斯基曾以强调演员坚守“肉身的自律性”来回应技术“化身”的挑战,但在许多后戏剧剧场实践中,身体和空间“远程地戏剧地存在”早已被默许,共时性在此类舞台行为中渐渐占据了优势。由此观之,“时间现场性”方为当下戏剧“现场性”准确所指。

(一)肉身主体性的线上坚守

尽管“时间现场性”拓宽了戏剧部分的表达方式,但云剧场的开辟、模仿英国NT Live 生产的一类移植剧场体验感的商品等替代品和衍生品,都是对戏剧艺术的伪良性扩张。仅保证表演者的肉身坚守,而为了潜在的沉默的大多数则“允许”观众缺席的戏剧,与网络视频并无二致。本雅明曾讨论复制性的技术手段对艺术信息的传递造成的根本性影响,“即使最完美的艺术复制品也会缺少其在问世地点的唯一性。”戏剧一旦单纯地外在地依赖于影像,后者便会倾尽喧宾夺主之势,高速吞噬原生艺术的特性——首先被消费殆尽的便是剧场性,届时,戏剧将更难以“现场性”自洽。

在《等待戈多》中,王翀规避了上述观演双方看似肉身在场实则分离的空间交互问题。直播将表演的身体、戏剧的舞台和观演的空间同时置于二维的窗格中,在网络终端信号连通的那一刻,观演双方凭借“化身”得以在电子空间重聚。虽然“化身”背后的“真身”在某种程度上缺席了,但它们以符号化的方式实现了网络空间的在场。观演双方通过“身”的符码转渡或借助“体”的介质上传,最大化地保证了在虚拟场域的同步在线。面对松散的移动终端,由媒介延续的现场体验无法与传统剧场内的集体氛围相提并论,此举实属当代剧场的无奈自救。

(二)心理空间的特殊在场

不同于上述强调“主体性”的西方式讨论,在中国的语境下,“现场性”更多地诉诸于该“戏”与舞台上不同介质之间的整体调度所创造的“情境”,核心在于保证观演间“活生生”的交流关系从而构建共同体。

疫情防控期间,社会整体陷入迷惘,人类在外无法逃离病毒、向内无处容身——肉体被拒绝贴近他者所在的空间,情感也因此陷入离散。基于普遍“流浪”的社会困境,《等待戈多》应运而生,在戏谑的形式中讲述关于疫情、关于治愈的寓言,在“等待”的框架内填充着对未来人心解封的真诚期望。其借助自我悖谬般的极为陌生的艺术手法但观众极为熟悉的交流形式——线上直播,创造了最贴近现实的场域。艺术客体(演员)和观众的意识之间经过可见的行动和虚拟的解读而产生共鸣,最终达成了观演表内统一的整体连接。

综上,线上戏剧在数字场域确立了戏剧现场性——共时性被凸显,同时“身体”(在场)被视为意识的肉身化。其中观众“现场性”的意识和“主体间性”的空间,才是戏剧实践真实的发生地。

二、赛博自证:线上戏剧之为戏剧新形态

经由充斥“现场信息”的电视媒介的培养,当代观众已然将“现场”诉求从“身在其中”转换为了“观在其中”,媒介的现场性逐步覆盖了肉身的现场性。信息“现场性”的连接远比身体的空间联系更为当代观众所关注。而观众对“线上戏剧”的默认意味着,它被接受为一种全新的独立的演剧样式存在,属于一种契合融媒体趋势和网络特色、符合疫情时代传播理念的戏剧形态。

(一)主题先行造就“线上”戏剧

疫情带来的屏蔽感让人们重新体悟“等待的煎熬”与情感的联系。“体”受制于数字空间,“身”在通讯视频中无法保证信息被传达,长时间的相隔造成了社会心理的极端变化。为了更直接地展现人类渴望情感联结却只能寄身于网络的生命状态,王翀大胆地将相对立的元素“线上”和“戏剧”进行了语义结合。“线上戏剧”的形态延续了现实的隔离感,而此中,虚拟的戏剧被虚拟空间中的虚拟演员所演绎,更为荒诞剧作添上一抹后人类的色彩。该剧将现实作主轴(横轴),经典的“反戏剧”文本为侧轴(纵轴),媒介表达则是有机连接前两者的第三系(z 轴),三个并行不悖的叙事单位将戏剧的现场性引入全新的阐释空间。

该剧聚焦于肉身彼此断联的普通人的生活,现实主义的议题使其自带极强的网络色彩,依附于网络形式的多个意义单元也因“线上”的包装而得以合理存在——网络暴力(帽子)和垃圾信息(靴子)成为当前社会情景下心理的外化。戈多的信使化身人工智能,作为一个数码转型后的具象不仅暗示着媒介、传播形态的巨大转变,同时指代着已然被整体改变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联系和社会的组织形态,进而引出关于人类、后人类——人类的续存,未来的可能性以及危机的哲学议题。

相比平时的剧场情境,“线上”做戏反而更能激发观众共同的体认。尽管从观看经验和媒介的使用习惯上而言,戏剧与直播不伦不类的结合难以让人信服,但在日常的生活经验和被压抑的情感等认知层面的积累之上,观众又确乎对这主题先行的线上戏剧产生了完全的理解直至包容。

(二)闯入的“真实”给予现场性

由网络数据的不稳定引发的演出事故是传统戏剧所不具备的“现场性”。人们常把剧场中发生或提前设定的特殊事件看作在艺术层面忽略不计的戏剧现象,但属于“严重事故”的分屏失误、音画错位、信号丢失等意外,反而更是“线上”戏剧作为独立的戏剧类型的最鲜活的证明。

同时,跳动的视频弹幕也让观众获得共时性的确认。观众切换于剧情时间和表演时间中的“主体间性”被无限压缩。通过弹幕和评论的交流,肉身与机器在交互的过程中建立了新型观演关系,既改变了演员“在舞台上”的态度,也改变了观众“在剧场里”的态度。远程连接打破了此时此地的在场,而弹幕互动形式将现实空间和戏剧空间瞬间拉近,现场感和部分归属感的回归反身定义了线上戏剧的可能。

(三)电子空间提供美学新视野

不同于因隔离而无奈转战“云”端的多数戏剧,“线上戏剧”不仅将媒介技术用作扩音容器,还将其视为构建意义的材料进入舞台装置、纳入戏剧语法,形式作为第一讯息参与了生产——直播分屏将演员的表演栅格化,每个窗口之间的交流隔膜,照应着观众与角色、角色与角色既在咫尺之间也在千里之外的局限,主体间的互动形成了空间融合的假象,失语的状态代表着媒介背后人类的脆弱与交流的无效性。

颠覆性的空间设计“让观演关系拥有无限的可能性”。⑤致力于创作“非剧场空间”的王翀让演员的肉身与技术进行了融合,创造了全新的观演关系与审美体验。剧场改革先驱阿庇亚曾对剧场空间保有非常乐观的看法,“剧院除了观众席没有永久的特征。”对于寻求破框的剧场而言,仅对传统的表演区域进行改造显然是相当局限的。线上戏剧通过技术对表演的渗入,在“一处保留空旷的相当大的空间之上”创造了技术与人之间的“界面”,既不属于二维影像空间也不属于三维的现实。它紧跟着戏剧“情境”成为属于当下“现时性”的“真实”——一个时间延续的空间,也是戏剧开始前就已然存在的空间。浸润在声光电中,观众进行着经验性的审美过程。无论是身体加入技术,还是技术介入身体,两者都在这个全新的维度中,实现了绝对的参与和复合的戏剧性交流。

三、未来设想:“线上戏剧”对戏剧的启示

媒介技术在戏剧艺术层面的渗透和流行的趋势,在后人类主义视野中有着极为深远的实践意义。戏剧在上世纪末就曾出现友好跨“介”的舞台实践——取媒体的原型为材料,凭借现代通讯技术将现实的“信息”整合进演出之中。“线上戏剧”能否被历史承认有待考证,但即便它并非是未来的预演,戏剧也不应昂头背对于“媒体表演”。

信息技术改变了物质性艺术的表达形式,“一切不能接受信息形式的东西都会从社会知识中被淘汰。”我们应更多地思考剧场的在场方式而不是纠结于“剧场”。毫无疑问,我们不能再回到媒介本质主义或现场性的崇拜逻辑中对“线上戏剧”进行批判,也不能一味担忧“线上”的形式会将戏剧引入代达罗斯般超越主体性的悲剧结局。

作为一次新尝试,线上戏剧《等待戈多》关于戏剧空间的开拓和表达形式的创新向观众提供了一个可供畅想的文本。笔者期待着一种真正属于“线上”的戏剧样式,它应是源于网络、针对网络,且只能由网络进行传播的戏剧。从创作的初级阶段就加入多屏互动、竖屏表达、弹幕穿插其间、表演随时被意外干扰甚至打断的可能性。它将与室内传统剧场与室外田间村头的演出不分伯仲且互为补充。疫情扯下了许多戏剧人的底裤,戏剧已很久不属于文化刚需。“线上”的形式在疫情防控期间被业界特别关注,更为“与时俱进”的融媒体式戏剧形式已成为投资的首要选择。但实际上,特殊时期中的“线上与线下”更多是“替代关系”。当一切公共空间常态化后,线上戏剧要想成为长久之“计”,最好能拥有忠诚的观众群。在当下演出场所已然陆续开放的背景下,积累了线上戏剧所提供的更丰富的观看经验的观众在“回归剧场”时兴许会有更挑剔的选择。随之而来的关于“非剧场空间”的探索必须保持守正创新的姿态,“线上戏剧”不仅要优化自身的运营模式、表达形式,更要对供给侧进行全方位的调整。

综上,我们已然无法回避剧场向公共空间延伸的需求,也许,从数码空间开始被普罗大众接受的那一刻起就埋下了线上戏剧的种子,而这次疫情让它抓住了破土而出的完美时机。线上戏剧必然会启发更多的戏剧人在技术层面为剧场艺术开拓空间,创造更丰富的作品呈现方式和新的衍生品。对于更具活力的戏剧形式,保有开放包容的态度才能让戏剧真正能够拥有掌握未来的力量。

四、结语

后戏剧剧场中多义的舞台形式启发我们不能单纯地以“肉身主体性”的在场对戏剧现场性进行解构。每个时代的剧场艺术都是通过考察其内在系统中的某一个被延异的特征是如何被接受、如何成为其展现主题来定义的。本文从线上戏剧《等待戈多》的现场性与媒介化的现场性共生共享的现实语境和整体发展趋势出发,转换既有的剧场与媒介的二元对立语式,以补充的态度重新审视戏剧艺术创作与媒介环境的关系;在确立线上戏剧的戏剧身份和修订“现场性”的基础上,以“线上戏剧”为启示为当代剧场拓宽市场和创作空间提供崭新的路径方向。

无论“线上戏剧”的概念是否代表着更先进的未来演出模式,“现场性”都是当今戏剧艺术的重要定义。在后人类主义视野下,进行“媒介融合”式表达以至于形成固定的艺术仪式,已渐成社会共识。正如虚拟现实技术为人类生活带来的前所未有的体验和可能性,戏剧的前景同样不可预知。假设未来真正超越时空限制的“在场”能够被实现,且同时满足观演双方相互凝视、及时反馈、双向交流的需要,那么“线上戏剧”的发展便是没有预警、异常迅速,且不可阻挡的。保有开放的态度才能让戏剧真正能够拥有掌握未来的力量。关于“线上戏剧”的争论才刚刚开始,其自身也处于自我探索中,其能否被历史承认仍有待时间和实践的检验。

注释:

①石可:《从格罗托夫斯基到全息影像:现场艺术中的肉身化和非肉身化》,重庆大学出版社,2017。

②彭涛、王翀 :《戏剧不在剧场与戏剧新形式的探讨》,“狂想戏剧节”线上对谈,2020。

③[德]瓦尔特·本雅明:《摄影小史: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江苏人民出版社,南京,2006。

④同①。

⑤[波兰]格罗托夫斯基:《迈向质朴戏剧》,魏时译,中国戏剧出版社,北京,1984。

⑥周宁:《西方戏剧理论史:下册》,厦门大学出版社,2008。

⑦同上。

⑧[德]汉斯·蒂斯·雷曼:《后戏剧剧场(修订版)·中文版序》,李亦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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