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狼行者》的审美现代性

殷冰瑶(长春人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117)

在《凯尔经的秘密》《海洋之歌》之后，汤姆·摩尔带来了爱尔兰传说三部曲中的第三部《狼行者》，和前两部一样，摩尔在电影中倾注了强烈的人文关怀意识，使得不同国家、不同年龄的观众，都能从电影中体味到某种沉重的思考。如若我们对《狼行者》中的情节及人物关系设定细加剖析，便不难发现，其美学特征正是审美现代性。

一、社会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

在人类社会现代化进程的不断推进中，现代性(Modernity)一词作为古典性的对立面出现了。在启蒙时期，现代性以理性为核心，推动着西方文明在科学、技术以及社会形态等方面的进步，直至走进现代文明的高峰。而到了20世纪，人们开始注意到了现代性的诸多问题。“现代曾经从中获得自我意识和自己乌托邦期待的那些增强影响力的力量，事实上却使自主性变成了依附性，使解放变成了压迫，使合理性变成了非理性”。人们开始将现代性进行一分为二的审视，现代性被分为社会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

所谓社会现代性，即人类坚守进步，追求解放的价值立场，以及肯定“现代”的一种时间观念。而审美现代性则有对社会现代性进行怀疑、反思与纠偏的意义。审美现代性看到了，一旦社会现代性不受约束地发展，那么人类将为工具理性和技术理性所统治，陷入被异化的境地中。浪漫主义的出现，正是审美现代性在历史上的闪光之一。在当代，与浪漫主义有着先天密切关系的动画电影创作，也常常具有审美现代性，这其中较具代表性的便是有着日本“环保主义大师”之称的宫崎骏的《风之谷》《幽灵公主》等电影，这些作品有着诗性思维的闪光，有着对资本主义工业化的批判。无独有偶，由摩尔执导的《狼行者》亦是如此。这部由爱尔兰、卢森堡、法国、美国等国联合出品的动画尽管在文化背景等方面与宫崎骏动画有别，但是在反映审美现代性上，却是如出一辙的，这需要我们进行详细剖析。

二、《狼行者》的审美现代性呈现

在《狼行者》中，审美现代性主要体现在人与狼，人使用的武器和狼行者使用的法术，以及他们各自居住的城市与森林这三对矛盾上，非常明显地，《狼行者》做出了贬抑前者，而赞颂后者的价值表述。

(一)人与狼

审美现代性对于创造了现代文明，不断扩展生存半径的人有着极高的警惕。丹尼尔·贝尔在《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中指出，现代主义是由一种人必须获得一种神圣力量和至上地位的信念所支撑的，“现代主义最深刻的本质，它那为现代思辨所揭示的灵魂深处的奥秘，是那种超越自身、无限发展的精神。……在现代人的千年盛世说的背后，隐藏着自我无限精神的狂妄自大。因此，现代人的傲慢就表现在拒不承认有限性，坚持不断地扩展；现代世界也就为自己规定了一种永远超越的命运——超越道德，超越悲剧，超越文化”。在《狼行者》中，故事发生在1650年的爱尔兰，其时统治爱尔兰的是护国公奥利弗·克伦威尔。单纯从摩尔设定的时代背景来看，《狼行者》中罗宾、梅芙等人生活的并非资本主义高度发达的现代，但摩尔的故事指涉的却是数百年之后因无限扩张而导致坍缩沦陷的资本主义社会。护国公就是被故事否定的狂妄自大的人类。在电影中，护国公既意味着英格兰对爱尔兰的入侵，同时也意味着人类对大自然的入侵，后者是前者行动的一部分，他正是要通过消灭狼群，再将森林开垦为耕地来向爱尔兰人证明自己的力量。为了达到目的，护国公及其手下兵士严刑峻法，滥捕无辜，欺骗民众，压榨女性。

而作为人对立面的则是梅芙及其母亲这些半人半狼的狼行者及他们所率领的狼群。审美现代性作品往往会表现人宁可选择当动物也不愿当人的情节。如在宫崎骏的动画《红猪》中，王牌飞行员波鲁克在中了魔法，变成人形猪头的模样之后，安之若素，在心态上认可自己猪的身份，如当银行的人询问他是否愿意购买国债时，波鲁克回复“那是你们人类干的事情”。《狼行者》亦然。原本在传说中，狼行者是十分可怕的，可是在罗宾与梅芙接触之后，她发现梅芙纯真可爱，用自己的法力给人类治伤，并且深深依恋自己的母亲，相反人类依旧贪得无厌，要让狼群们失去家园。罗宾和父亲比尔在自己也变身为狼行者后，都很快接受了狼的身体，欣喜于自己拥有了前所未有敏锐的嗅觉、听觉和奔跑能力，享受着作为狼的种种体验，并且都在人狼大战中选择了狼的阵营，杀死了护国公。护国公作为人类想保有的“至上地位”和“神圣力量”在此是可笑和不堪一击的。

(二)武器与法术

原始人类受客观条件限制，对世界的认识和体验并不全面，因此笃信“神秘生命力”，相信法术、魔法或巫术的存在并以之沟通世界。在这一套信仰中，世界浑然自足，万事万物间也有着看得见或看不见的联系，偶然性与必然性被混同在一起，来自人或物的各种意志力能够互相作用和影响。而各类热兵器的出现则是人类科技进步，抛弃了前述迷信思维的产物。人类不再借助某种神秘力量或仪式，转而运用机械、化学相关知识来完成杀伤。也正是因为武器直观的毁灭力量，其与战争狂热者之间的密切关联，使得热兵器一直是审美现代性警惕或否定的对象。如宫崎骏动画中库夏娜、慕斯卡等人物无不在对武器的运用中自掘坟墓，这正是宫崎骏提醒人不可迷失于工具力量的一种言说。

在《狼行者》中，人类对各类武器的运用也被大量展现，罗宾自己有弓弩，比尔等猎人、士兵们则有火枪，护国公更是为剿灭狼群而出动了威力极大的加农炮。相比之下，狼行者除了爪牙之外，唯一的能力就是治愈法术，即使一个人身受重伤，在狼行者施展法术，并以仪式汇集群狼的力量后，金光绽放之下，伤者的伤口便能神奇愈合，死者便能起死回生。在这种对抗中，狼行者无疑处于绝对弱势中。但在指向死的武器和指向生的法术之间，电影显然褒扬的是后者，自小有志于和父亲一样当一名好猎手的罗宾运用弓弩时还不能得心应手，第一次和梅芙一起治愈梅芙母亲就爆发了强大力量便是明证。在电影中，人类一次又一次地因为自己的武器引火烧身：罗宾的弓弩打死了自己心爱的小鸟梅林，比尔设置的陷阱让女儿罗宾踩中，护国公部队的热兵器更是让整个森林陷入火海。这种情节，将武器的异化力量展现得淋漓尽致，和宫崎骏在《风之谷》中设计的“腐海”，《幽灵公主》中的火枪队一样，都表达了作者对现代人穷兵黩武，人性被现代文明所扭曲的担心与忧虑。而电影中对神奇的、金光四射的狼行者法术的表现，并非是一种对迷信的靠拢，而是一种与好战黩武情绪相对的，单纯善良，追求和谐的人性。

(三)城市与森林

在18到19世纪，随着市民社会的高度发达，“理性经济人”作为现代性的重要主体出现。所谓理性经济人，指的是秉承了工具理性，被彻底世俗化了的人。在经济生活中，他们顺应资本主义的需要，开发生产力，力图实现生产的秩序化和效益的最大化，乃至是生活的管理化。其直接成果便是城市。在人类对自然完成攫取与征服之前，城市这一聚落是不可能出现的。换言之，城市便是人类无限欲望将自然商品化的直观体现。这也是审美现代性往往会对城市有所批判的原因。审美现代性认为，人生活在城市中，变为生产链和市场的一部分，其自然本源存在被剥离了，最终自身也被商品化或价格化。而与之相对的，郁郁无边，有着时间见证者意义的茂盛森林则是大自然伟力的一种具体显现。

在《狼行者》中，罗宾原本居住的城市为爱尔兰的基尔肯尼城，而在护国公的命令之下，儿童严禁出城，城门有兵士把守。摩尔有意在设计基尔肯尼城时，以不用透视的方式让空间显得扁平化，基尔肯尼的俯瞰图中，整座方形城市只有一座城堡，一条大道和一排排整齐排列的屋顶，建筑与护国公、比尔等人物形象多为棱角分明的集合图形，一切都显得死气沉沉，这无疑是对当代工业文明城镇的隐喻；而在森林场景中，树木绵延，枝繁叶茂，色彩丰沛，让人眼花缭乱，动物们动作灵动敏捷，飘落的树叶，倒映在罗宾脸上的阴影等，都使得整体环境具有一种梦幻感。而梅芙及其母亲在形象上则为丰满圆润的流线型，发色、洞穴内的烛光等，都给观众以温暖，充满神性的观感。由此观众便不难理解，为何只有来到了森林，罗宾才感到畅快自由，鲜活的生命力得到绽放，也自然可以在护国公要砍伐森林这件事情上，与狼群共情。

三、《狼行者》对国产动画的启示

《狼行者》中的审美现代性，对于国产动画来说是有借鉴意义的。如前所述，由欧美诸国联合出品，在历史背景上有着明晰爱尔兰烙印的《狼行者》，却与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的动画有诸多共通之处，这实际上是因为，现代性是属于全人类的，理性化的弊端也是属于全人类的，工业化生产的无限膨胀，人坠入“拜物教”中的现实，能给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带来危机感。换言之，浸润了审美现代性的艺术作品，其受众正是与自然日益被隔离，自我意识正在被消泯的全人类，只要人对于感性的诉求，对自然的眷恋还没有丧失，秉承审美现代性的动画电影就有市场。尤其是动画电影本身就有无限拓展题材边界，描绘梦境与幻想的优势，这为中国电影人张扬才情与想象力，以及人文思考深度提供了一个重要平台。并且，国产动画在技术与资金投入上，暂时还不具备与迪士尼等美国动画巨头相抗衡的能力，3D技术下动物栩栩如生的毛发，正邪双方混战的大场面，玩具们活灵活现的表情与动作等，很容易成为国产动画电影的短板。在这样的情况下，《幽灵公主》《狼行者》等电影指出了2D动画电影脱颖而出的一种可能性，那便是以内涵的深度，来弥补技术上的保守或不足。

而就当下的国产动画来看，电影人也并非没有做过尝试。如梁旋、张春执导的《大鱼海棠》。电影设定了一个四十五亿年前人类、神与“其他人”共存的世界，人类在死后灵魂将变为由“其他人”守护的鱼，而椿、湫等“其他”人所住的地方与人类世界之间以大海相连。电影的灵感来源于充满神秘之美的《山海经》和《庄子》，而剧情中对自然之力的崇尚(如疾风暴雨、洪水、飞雪等)，对人与自然特殊关系的建立(如椿的爷爷死后化为一棵海棠树)，都带有古代楚地流传的巫文化色彩。尽管电影在剧情设定上还有一定的稚嫩之处，但它代表了国产动画电影的一个发展方向。可以预见到的是，在国产动画改编西游、封神原典的创作之路已日趋狭窄的当下，另起炉灶，在新的世界观下，讲述一个有诗意的，彰显自然力量的故事，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可以说，汤姆·摩尔的《狼行者》以现代语境，重新阐述了一个爱尔兰民间传说故事，在电影中表现出了审美现代性的思想文化特质。电影在看似简单的故事中，对人与狼，以及人和狼行者各自掌握的武器与法术，各自居住的空间城市与森林等几组矛盾进行了开掘，表达了否定人类欲壑难填，自信妄为，对自然无限索取的价值立场。这种高举人文主旨而非停留于肤浅娱乐的创作态度，不仅使得《狼行者》乃至整个爱尔兰传说三部曲在当今动画之林中高标独立，对于依然在探索之中的国产动画电影来说，也有着值得借鉴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