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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遍历史”构思的文明论困局

2021-11-14陈赟

社会观察 2021年9期
关键词:黑格尔哲学意义

文/陈赟

以思辨形态构建“普遍历史”的努力,作为一种思想规划与思想实验,它根基于基督教救赎史与末世论的思想架构,以超越的普遍性应对历史生存中的无常体验。其应对方式是通过历史可以最终完美实现的目的或终点观念赋予历史以不可逆转的必然性,历史中的生存者通过与之关联而进行自我确证。但这样的构思存在着诸多困难。

历史目的与历史主体的分离

在文明论视域中,不难看到,如果没有犹太—基督宗教的末世论背景,就很难设想这样一个位于终点的完成观念,尽管黑格尔对之进行了改造,即将目的转移到一个特别的位置——既在世界历史之内又在历史之外。这样,世界历史的目的便是一种超出了人的意图的客观目的。康德将这样的目的视为理解历史的调节性原则,来自主体的不可或缺的信念假设,但黑格尔却将之视为世界历史的构成性原理。有了历史思考的目的论架构,便可以在哲学的地基上展开历史思考,而不同于经验性科学的考察。如果说现象世界诸客体之间的关系是适用因果性解释的领域,在此架构下无法获取世界历史的意义;而目的论解释介入的则是作为主体的人与世界的关系,虽然无以说明具体的历史事件,但却可形成历史整体的观念。

对有限的历史性生存主体而言,作为整体的历史几乎是不可能的,当在黑格尔那里呈现历史整体的思辨理性得以被建构时,它就无法摆脱对于有限个人的陌生性,用尼采的话说,“可它们却不属于我们”。黑格尔的历史哲学的对象并不是在历史中生存的有限个体,而是一种超越了有限性,并以某种方式在历史中实现了超越历史的可能性的理性主体,这种主体达到了“无活动的活动”“无需要的需要”的存在层次,后者意味着“作为一种处在理论之中的人”的生存样式的可能性。

人在纯粹沉思的理论生活中达到了所能达到的最高可能性,即神性在人之生命中的显现。这被视为最美好、最优越、最幸福的生活方式。但这样意义上的哲学作为希腊人的理性创建,毕竟只是少数人的事业,并非人人可及,它有自身的前提:主体通过纯粹沉思一方面摆脱了对象的质料,摆脱了情欲、利益、利害等感性欲求与实用纠缠,而达到了纯粹精神的存在;另一方面则是能达到“去历史化”,即超出了历史本身,在历史“之上”或“之外”的永恒当前静观历史——“在永恒的方式下(sub specie aeterni/aeternitatis)”——这是贯通西方哲人的“观看方式”。他既不是在历史中承受着历史事件、趋势与行动的后果的承负性主体,也不是对历史的未来有所期待、盼望的希望化主体,更不是那种不由自主地携带着欲望、情感与激情的情欲主体,唯有如此,他才能达到纯粹如神的境地。哲人身在历史中,心却在历史外,一种纯粹灵魂主事的生活,使其不仅洞悉世界历史奥秘,而且将自身存在提升到神性高度。纯粹精神化了的哲学,并不是世界历史中的情欲和行动的主体,而只是不参与的以纯粹沉思为存在方式的静观主体。从被认为是高于历史、超越历史的历史外部“旁观”历史,是这种理论主体的工作。但由此而获得的历史整体、历史完成及历史的意义,对于有限个人而言,并不能解决其历史性生存的意义困扰。

以沉思性哲学收编具体历史

在历史得到了几近充分的自我展开与完成时,历史奥秘的洞悉才能被沉思的哲学家捕获。这一方面是由于世界精神需要足够的耐心与时间来经历一系列的发展环节和形式,另一方面哲学“要直到现实结束其形成过程并完成其自身之后,才会出现”。哲学的认识并不是参与世界历史秩序未来之型构的行动,更非改造其方向和行程,而只是揭示世界历史的法则。世界历史是世界精神通过时代精神而对绝对精神进程的每一时代或每一纪元的显现或自我理解,对世界历史进行哲学性理论理解的意义又返回了每一个“当前”(Gegenwart)。时间并非从过去向现在、由现在向未来直线流逝,而是过去、现在与未来都注入绝对的当前,这就是永恒在时间内的实现。这给黑格尔的历史哲学设置了可理解的范围,同样它也为黑格尔的普遍历史哲学的理解提供了文明论条件。如果世界历史不是在基督教的“三位一体”与“道成肉身”中启示出来,那么黑格尔就无法对之进行概念化的把握,基督教从传统形态到新教的发展本身,成为黑格尔把握并完成世界历史当前纪元不可或缺的背景条件。基督教必须作为世界精神在其欧洲纪元中的象征性符号来理解,它折射的是唯有通过哲学才能把握的世界精神展开之踪迹。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定位也可以如是理解:一方面它是世界历史的欧洲时刻的思想筹划;另一方面,通过对这一历史时刻的筹划而抵达世界历史之欧洲纪元的终点。

世界历史是精神在时间中的展开,绝对当前的实现虽然在时间之内进行但又同时要求对时间本身的扬弃,纯粹理论性的沉思生活对那与滚滚红尘相裹杂并且变化流动着的世界历史的观看,保持了一种从“云端”向下的鸟瞰,那就是一种超出历史自身甚至是脱离历史自身而站在纯净的“无定高处”对历史达成的观看。对世界历史的这种把握本身依然有其社会历史条件:一切“生活必须”得到了满足之后,人们才能完全献身于纯粹的沉思;对世界的内在理念的直观也是直接的生活兴趣都已得到满足后才产生的特定的自由。如果纯粹理论生活的社会基础和事实条件不具备,那么,古典的精神理论以及理论独立于实践并具有自足的优先性的理论,也会动摇。

实践相对于理论的优先性被突出的语境下,黑格尔式的绝对的绝对哲学也随之不再可能,因为纯粹沉思的理论生活方式已经无法寄身于每个人为生存而战的“生存社会”。目的论的渴望一旦解除,纯粹的历史沉思本身也与欲望、利益与权力关联起来,历史作为整体或整体的可能性也难以为继。从具体文明社会中的特殊个人出发,与其生存相关的不再是历史整体和历史本身的意义(meaning of history),而是历史中的意义(meaning in history)。历史不再能通向在时间中克服时间本身的永恒救赎或不朽的道路,而只能是在历史中生存的启发性与引导性的经验形式。这最终导致了对历史哲学的拒绝,即以哲学的方式思考历史,被认为并不能到达历史内部,相反它被视为以哲学的方式收编历史、宰制历史。

历史之虚无化与意义的植入

黑格尔以精神的概念开启了对人的超越性理解,以世界与上帝的统一试图克服这个内在世界的无神痛苦。对黑格尔而言,每个历史瞬间皆可通达绝对精神,但毕竟整个世界历史进程作为绝对精神在时间中的次第展开,作为自由理念实现的一个又一个阶段连接成整体时,进步论的历史乐观主义色彩便溢于言表了。这样,先前的时代就可以被理解为后来者的过渡和准备,当共时性的多元平行文明纳入历时性演替中时,在具体的个人、民族、文明、时代等不同层面上的牺牲反而成了精神再生的题中必有之义,不经历死亡不可能复活,死亡、牺牲成了向精神化上帝必须的献祭,因此,历史性生存的意义压力反而最终无法在精神运动的工具化使用中得以释放。这种历史神学的思考已经内在地包涵了对人类历史的贬抑,历史的意义所需要的理性与道德外在于历史过程本身;历史被规定为一种朝向末世论完成的朝圣旅程,历史中的一切自有意义都不再成立,对历史意义的探寻,转换为将意义强加于历史之上。

兰克对目的论的历史理解保持了高度警惕:黑格尔式人神合一的历史哲学实际上是以人之神化方式,而抵达高居云端的上帝视角,由此可以俯瞰世界历史的终极目的;但不能抵达神性高度的个人则不得不面临被世界精神的“无形之手”征用而不自知的命运。然而,具体个人不可能享有那种使得观看历史整体成为可能的认识支点。世界历史由可被理性洞明重回无法被人的知能所穿透的奥秘体。通过概念或理念将世界历史一网打尽,展示了一种心理主义的病理症候,它希望可以让历史的奥秘透明化,从而可以被主体所掌控,在这种对历史的操控的欲望背后,其实又内蕴一种源自基督教传统的从世界和历史中逃离的形而上学。兰克以为,历史整体即使存在,也绝不在概念与思想里,概念与思想只是把握它的方式,而对于世界历史整体,只有通过准确的研究、循序渐进的理解以及从实证入手的方法,才能有所收获。上帝隐藏在现象的秩序里,但并不构成现象整体的可以为理性所把握的目的,更不是在线性的历史进化与进步意识中可以被价值等级化序列界定的最高根据。兰克反对对主导一个时代趋势的基本理念作普遍主义的概念性简化,因为那样的方式同样是对历史的逃离。到了布克哈特那里,连上帝也被从历史思想中移除。历史哲学所寻求的原初开端与终极目的,被认为超出了人的认识能力,绝对精神或上帝的意图或者不能被认识,或者与具体个人的生存无关。历史的出发点与关切点不再是绝对者,而是忍受着、进取着、行动着的有限之人。

对世界历史之中有限之人的关切,既不可能也无必要通过直面历史整体(或历史整体)的神学或体系化的方式来实现,相反,只有在历史之中并通过历史自身来实施。拒绝了历史的体系化理解之后,历史的连续性构成了唯一的、可以辨识的原则;历史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历史的连续性,这种连续性构成了历史评价的普遍尺度。真正的历史终结,必然是根本危机对历史连续性的打破,从而剥夺了历史意识本身。历史中深藏精神性的事物,自身也是历史性的、可变的、形态多样的,同时又在历史过程中表现了连续性。而精神性事物被纳入永恒性,不再因为与绝对、上帝直接相关,而是因为在历史过程中的持久连续性,不是溢出时间之外,而是就在时间之中。布克哈特的历史概念转向具体生存的个人,也同时转向了历史本身,这意味着“普遍历史”的真正式微。自此之后,历史过程中的人不再求助历史之外的非历史视角及其所承诺的历史整体。

黑格尔所代表的思辨历史哲学,乃是通过终极目的的设立而让世界历史内部的变化获致意义的方式。在黑格尔那里与终极目的关联起来的正是绝对知识,它提供的是以哲学建立历史意义的方式,即通过绝对者在时间中的展开而使得历史过程具有了与终极目的的关联。但这本身即内蕴着世界历史在意义上的荒芜感受,从有限之人的眼光来看,就很难摆脱历史自身的意义虚无。有意义的世界历史并不是普通个人的历史,而是精神的历史,而精神在黑格尔那里是被升华到了神的高度的神人(God-man)。历史并不是人的居住地,而是人在其中通过升华而超越之的临时场所,历史与世界一样在绝对者那里必须成为一种被设计的作品,作为一种由神主导的神圣戏剧,这种对历史的贬抑才得以可能。正是借用了终极意义来思考历史,反而导致了历史自身被认为是无意义的。历史哲学的思辨大厦,安居的只能是精神化了的人,至于那些在历史中挣扎、奋斗、生存着的有限主体则是被精神征用和纯化的对象。

继续追溯这一思路的源头,就会发现在基督教的保罗传统那里,整个受造世界都处在徒劳或无意义的生存状态,都无法摆脱衰亡的必然,真正的意义被寄托在超越宇宙的不会衰亡的灵性“不朽”之中。保罗对历史中生存真理的领悟带有一种衰亡的结构,只有通过从世界历史中的出离(exodus),才可能用摆脱历史的方式赋予历史以意义,历史中的生存被贬抑为一座为了历史之上的不朽与完美而必须告别自身的驿站,它为意义的虚无所笼罩。这并不是意义的匮乏,而是根本就没有意义。只要坚持末世论取向的“永恒的方式”,那么历史的内在意义就必然被剥夺。

普遍历史:一种失败的思想实验

普遍历史及其式微所导致的另一后果,即以相对主义为实质的历史主义,反而成为普遍历史之自我反对的最终收获。绝对者瓦解之后,最终的永恒价值和稳固意义从此消解;遗留下来的一切只有历史性、时间性和相对性,历史本身也要屈服于历史性和时间性。这种历史主义作为普遍历史中的普遍性瓦解的结果,宣告了时间性与历史性的胜利,就此历史已经步入了普遍历史的否定之否定,普遍性缺席的精神氛围内,只剩下绝对的时间性与历史性。借用马克思的话来说:“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以相对主义为导向的绝对化了的时间性—历史性与非历史的、无历史的后历史存在状况,奇异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缺乏历史意识的“历史主义”时代,这是与普遍历史的决裂,但同时这种状况中又隐藏着普遍历史的后果。

“普遍历史”所收获的并不是唯一的放诸四海而皆准的世界历史,而只是理解世界历史及其秩序和意义的一种模式,这种模式在西方文明的土壤中萌芽、生长并成熟。它既是世界一体化与全球化进程的后果,又是站在西方文明立场上对世界历史秩序的思想规划。作为一种思想模式,基督教文明的背景不可或缺,它不仅为普遍历史引入了上帝及其种种变形,以此构成历史秩序整体化的终极基础,而且由于末世论的影响,历史意识被引向一种未来性,即对未来的凸显并以此展开理解的可能性。然而,普遍历史作为一种理解世界历史的模式,其最大的挑战还是来自世界历史本身。洛维特对历史哲学的全部探讨的性质是“批判性的”,他最终导出的结论是:“对于历史不可能有哲学这回事。”哲学无法把握历史,历史在哲学中无法摆脱被概念化、被理论化,更重要的是,它无法摆脱根基于犹太—基督教宗教传统的历史神学,那种历史神学最终只是以贬抑和放逐历史的方式逃离历史,走向末世论的不在时间之中的未来。历史哲学被洛维特视为一种失败的思想实验,它玷污了哲学,也糟蹋了历史,历史与哲学都成了受害者。

在今日的西方文明中,未来为导向的时间观念、历史主义的意识,已经让位于当下主义的时间体制,它不再关注过去,也不再期望未来,只是沉湎于失去了与过去和未来联系的当下。历史已经变成“一个隧道”,人们在黑暗中摸索,不知道将自己引向何方。没有了过去和未来的当下,并不是永恒的当下实现,而是历史意识的彻底瓦解。当下主义所造成的历史意识的瓦解与民粹主义的兴起等密切相关,这一当下主义并不能避开而是加剧了历史生存的意义之惑:以相对主义为内涵的历史主义意味着信念的无政府状态,一切皆逝,在生成中存在,一种无法慰藉的不确定状态,成了最后的状态;而当下主义,则又可以视为历史主义的最后形态,一切皆在当下,不复再有过去与未来,此当下并不因此而普遍,而是更加相对化了。这就是哲学化与神学化了的普遍历史最终所带来的东西,历史在非历史的历史意识中彻底消失,生活在当下的人成为的并不是超越历史而步入永恒的当下之人,而是被历史所抛弃的非历史性的生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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