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数字转型中的主体压迫与伦理困境
2021-11-14梅杰
文/梅杰
20世纪90年代中期,对于人类社会的数字化趋势,尼古拉·尼葛洛庞帝曾经断言:“我们无法否定数字化时代的存在,也无法阻止数字化时代的前进,就像我们无法对抗大自然的力量一样。”将纷繁复杂的多元信息转变为可以度量的二进制代码,这一变革性技术的产生和广泛应用在宣告数字化时代全面到来的同时,也印证了上述判断并无偏颇。不难发现,在第四次科技革命方兴未艾之际,数字化已经在经济、生活、治理等诸多方面显示出其难以替代的动力与潜能,同时这也推动了城市旧有发展逻辑的系统性变革。城市数字化转型是对城市整体架构进行重建的过程,是统筹运用数字化技术,面向建设未来城市全过程各方面的系统化改造,其不仅是包括经济、政治、文化、生活、生态文明等多领域在内的综合性重塑,更意味着运用数字工具解决城市现实问题的思维模式转型,是城市在数字化革命中打造核心竞争力的关键所在。简言之,城市数字化转型是由数字技术引发的全方位城市变革。
从虚拟地球到智慧城市:空间演进中的数字压迫
马歇尔·麦克卢汉宣称:“电磁波的发现已经重新塑造了所有人类事物的同步‘场’,从而使人类大家庭存在于‘地球村’的状态下。我们生活在一个单一的受限空间中,在部落的鼓声中共鸣。”换言之,工业社会背景下的技术发明形成了“地球村”理论的建构基础,其本质上可以归结为空间规模的大幅压缩,借助于电力媒介的“内爆”性质,村落尺度上的全球交流得以实现。进入信息社会,在数字技术的作用下,人们的生活空间从地球、国家到城市逐级推进,人类社会再部落化的同时,也形成了新的数字压迫。
首先,全球战略中的“数字地球”。在20世纪后期的美国,“数字地球”被正式提出。作为一项数字化战略宏观方案,其诞生经历了从单一目标到系统设想的跨越过程。自1992年始,阿尔·戈尔就在其著述与演说中不断深描“数字地球”计划,并呼吁重视对地观测数据价值挖掘。1999年《“数字地球”北京宣言》的发布更是拉开了“数字地球”全球合作的大幕。值得肯定的是,“数字地球”实现了数字时代地理概念在理论和实践上的双重突破,其整体性、导向性的战略思想不仅是技术发展的理论结晶,更代表了社会发展的前进方向,为今天的数字化转型奠定了坚实的发展基础。然而,作为信息化的虚拟地球模型,“数字地球”通过坐标化的方式使得地理信息得以重新整理,并在数字空间中形成虚拟映射。数据合法采集、存储和应用的反面是对个体信息的监视、记录与滥用。数字空间对于主体性的压迫便从此开启,不断深化,并无可逆转。
其次,数字技术的国际联动。信息革命以后,数字技术得以快速发展并形成与社会变迁的高度融合。新加坡希望凭借世界首部智慧国家战略构想——“智慧国2025计划”——来主动适应和引领世界数字化转型的历史潮流。日本将开放公共数据和大数据基础上的个性化智能服务视为超智能社会实现的主要路径。而英国、加拿大等国《数字宪章》的出台则是尝试在不断变化的数字环境中加强对公民数字权利的保护。由此可见,国际社会对于数字技术的开发与运用业已形成共识,并在积极探索和实践中形成了颇具国别特色的各异路径。
最后,智能科技的城市萌发。城市提供了科技进步的必备环境,技术创新又反过来促进了城市发展迈向更高台阶。阿诺德·汤因比对此总结,如果将历史进程中城市体量的扩张以可视的曲线形式呈现,那么将会发现这一曲线与科技发展的曲线呈现出相同的趋势。进入20世纪末,作为戈尔“数字地球”战略重要分支的“数字城市”逐渐引起关注。在信息港、数字城市、智慧城市的实践推进中,基于信息技术推进城市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愿景被不断强化,这也使得城市与数字技术完成了深度交融。历史地看,数字地球、数字国家、智慧城市是一个不断深化的动态发展过程,但是,福柯用“全景敞视主义”对其予以定义:“任何微小的活动都受到监视,任何情况都被记录下来,权力根据一种连续的等级体制统一地运作着……所有这一切构成了规训机制的一种微缩模式。”当数字技术全面渗透进社会空间,智慧城市内的所有个体都有陷入“圆形监狱”的可能。数字化转型的历史出场与人类社会的伦理纲常彼此勾连,主体性的保卫也在数字压迫下无奈启动。
“数据邻避”的消除:在隐私与安全之间
隐私与便捷是城市数字治理的一组核心矛盾。学界一般认为,在城市治理过程中,数字安全是城市数治的基础,数据公开则是打破城市数治“黑箱”的可行路径。从经验上看,城市与数字技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融合要追溯至韩国的松岛新城。虽然这一饱含人类乌托邦情结的勇敢尝试最终未达预期,但不能否认,松岛经验的数据应用及其透明化努力,促使更多的城市数字化试验在全球开展。
无独有偶,承载了数据透明的友好社区以及未来城市数治期望的多伦多东部滨水区智慧街区项目同样命途多舛。2017年,步道实验室宣布将与多伦多湖滨开发公司合作开发Quayside项目,计划将尖端技术和城市设计相结合,以显著提高城市生活质量。项目的总体规划描绘出一个科技与生活和谐交融的未来城市蓝图,这也因此得到了世界其他智慧城市建设项目的争相效仿。然而,遍布街区的传感器以及海量数据的存储方式引起了多伦多市民的警觉,有关数字压迫的担忧逐渐演化为一场声势浩大的“数据邻避”运动。尽管项目组成立了“数字战略咨询小组”用以回应民众关切,但却仍然难免遭受诸如“一个没有能力理解它所监管的是什么的组织,本质上是一个被它试图监管的利益所俘虏的机构”这般的质疑。虽然这场“数据邻避”运动以步道实验室退出合作而告终,但当技术与日常生活的深度交融已成不可逆转之势时,我们不得不思考智慧街区带来的究竟是技术赋权还是技术缚权?智慧街区之所以智慧,主要源自对用户数据的获取、发掘与运用,在服务于城市治理的同时,如何实现数据的合理合法使用以及如何建构主体规制框架,则成为这场“数据邻避”运动留给人们思考的永恒话题。
在全球范围,智慧城市建设未达预期的案例不在少数,包括松岛新城在内,项目的开展不过是人类尝试建构未来智能生活的一个缩影,但是Quayside项目失败的背后,本质上是一场对于隐私不同理解的“数据邻避”冲突,而这在世界智慧城市建设史上尚属首次。智慧城市建设过程中暴发的“数据邻避”现象使得城市数字治理不得不思考便捷生活同个人隐私、技术导向和以人为本等复杂关系间的调和。以往人们倾向于将技术定格为无价值偏好性的工具手段,但事实却是数字技术具有发展上的不确定性和应用上的异化可能,人的主体性价值在技术与算法的精确计算下成为庞大数据空间中的若干字节。“数字利维坦”催生出的技术权威与算法独裁,是智能时代中陷入权利贫困的“数字难民”群体形成的幕后推手。100多年前马克思对于工人命运的反思似乎在数字城市中再次得到验证,“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生产的影响和规模越大,他就越贫困”。因此,必须警惕数字化转型滑向算法独裁的潜在风险。我们在享受数字技术给城市生活带来的便利时,在歌颂城市数字化转型的丰功伟绩时,必须思考马克思对于劳动异化的批判,必须谨记安全才是一座城市发展的底线。
数字化转型中的经验启迪:技术适配城市
加快推进城市数字化转型,必须深刻认识到城市是技术萌发的重要变革载体以及数字化转型对于城市更新的特殊意义,以需求为导向,依靠数字技术的泛在应用,撬动城市转型发展的痛点、堵点和难点,以数据驱动和技术规制共同推动智治之都的建成实现。
首先,城市是新一轮科技革命与产业变革的诞生地和实践场。回顾历史,技术与城市的关系从未像人类在进入工业文明以后这样紧密。“在古代,城市从来没有成为新生产方式的摇篮。”这一格局的扭转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后渐成定局。尤其在21世纪,人们逐渐认识到城市乃是数字技术的最佳价值显现之所,原因有三。第一,城市汇集了发展数字技术的必备人才。人工智能、云计算、虚拟现实、数字孪生等新一代信息技术对于技术人才的需求巨大,而城市恰是人才最集中之地。“聚集到城市里来的人们能够分享观念和创新,城市是创造性生长的肥沃土壤。”第二,城市是技术创新的重要策源地。城市化的过程不仅意味着人口的迁徙,更体现为技术要素在一定空间内的集聚,而这正是发展创新、知识传播和技术进步的重要基础。第三,城市为数字技术提供了丰富的应用场景。城市在智能制造、生物芯片等方面的既有积累,为数字经济与实体经济深度融合提供了实践场所。此外,智慧楼宇、智慧医疗、智慧交通等丰富的城市应用场景还为数字技术的运用描绘了美好蓝图。
其次,数字化转型为城市更新提供了全新思路与方案,是全方位、立体化的城市更新。传统意义上的城市更新是指针对衰落城市或城市内衰败地区的再开发活动,形式上主要表现为街道改造、楼宇翻修等对物质空间或客观实体的改造活动。进入信息时代,数字化转型则进一步丰富了城市更新的理论内涵与实践外延。第一,数字经济日益成为城市更新的新动能。人工智能、云计算、虚拟现实、数字孪生等新一代信息技术蕴含着巨大的经济价值,能否抓住数字经济这一历史性发展机遇,决定着城市未来发展的层级水平和动力供给。第二,新基建进一步丰富了基础设施领域的城市更新。早在2015年,国务院就提出“物联网、云计算等新型基础设施更加完备”的发展目标。作为重要实践场域的城市借此机会进一步筑牢了未来发展的“数字底座”。第三,数字政务塑造城市更新的柔性尺度。城市更新不仅是建筑、街区等的硬件更新,更是城市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维度上的柔性提升。无论是杭州“最多跑一次”改革,还是上海“一网通办”“一网统管”建设,“让数据多走路、让群众少跑腿”的服务理念不仅体现了政府职能转变的信心与能力,还表现为城市塑造柔性尺度的有益探索。
再次,数字化转型是城市实现高质量发展的主要推动力量。数据资源的多寡和利用能力的高低决定了城市在数字时代的生存能力与发展潜力。为更好发挥数据价值,应做好三项关键工作。第一,积极推动城市数据资源向城市数据资产转化。数字化转型过程中产生的海量数据蕴含着丰富的利用价值,可在多个方面产生出色的变现能力。运用数字资源,发展数字经济,将城市数据资源变为城市数据资产,是数字化转型过程中城市的核心任务之一。第二,努力促成数据有序公开和社会共享。当下,全面感知、泛在互联作为城市数字化转型的建设愿景在实践中还存在高价值数据匮乏、平台重复建设、核心数据互不联通、网络安全风险突出等问题。数据较多在垂直管理部门中上下传输,而缺乏在城市内部横向流动的“纵强横弱”现象成为“条块矛盾”在数字政府建设领域的新表征。因此做好数据公开共享的顶层设计与落地方案是未来城市数据利用的重要方向。第三,加强智慧城市建设中的“数据邻避”预防和应对机制。步道实验室在Quayside项目中所遭遇的“数据邻避”困境为城市的数字化转型之路敲响了警钟。在数字化转型过程中,基于提供优质便利服务的目的对个人信息进行采集不可避免,但必须明确的是,在个人信息和个人隐私之间存在不可混淆的鲜明界限。“隐私不可利用且受法律绝对保护”的原则不仅适用于过去的物理空间,而且应当延伸至今后的数字社会之中。
最后,科技向善并非自动实现,数字化转型必须时刻防范安全风险。“技术解决主义”的观点已被证伪。数字化转型的背后,实质上是新的社会模式有待建构与新的社会契约亟须制定。这一判断事实上包括以下的伦理内容:第一,正视技术的非主体性特征。数字化转型虽是现阶段城市破解难题、挖掘潜力、提升能级的治理良方,但社会问题的求解无法完全依靠技术得到答案。为了更好应对数字化挑战,城市治理理念必须进行适应性变革。这就要求公共治理主体与时俱进,以数字治理、整体智治等理念为指引,不断提升技术应用与城市治理的内在契合。第二,正视政府在技术治理中的主体责任。科技在宣传城市生活改善的同时,还显著存在着安全风险。政府作为公共治理的核心主体,有义务完善技术标准、伦理规范和法律体系,来遏制技术负外部性延展。第三,正视技术变革的社会风险。数字化既非包治百病,亦非一劳永逸的。它既有鲜明的使用边界和安全风险,也存在被新方案替代的历史必然。唯有培育创新土壤,时刻保持变革能力,才能更好地实现城市发展目标。
结语:中国数字化转型思考
后发国家如何实现现代化是困扰东西方理论家的历史性难题。不难发现,遵循西方现代化理论的发展模式,即在工业化基础上寻求国家富强之路,而忽视已经到来的信息化数字化浪潮,将不可避免地同工业社会一样继续沦为西方的附庸。正是基于对以上事实的清晰研判,党的十五届五中全会提出了“以信息化带动工业化,发挥后发优势,实现社会生产力的跨越式发展”的全新论断,而在“十四五”规划纲要中,“加快数字化发展、建设数字中国”更是独立成篇,成为下一时期数字化发展方向的重要指引。总体而言,信息化和数字化为发展中国家提供了摆脱“渐序”发展观影响,实现跨越式发展的难得契机。2000年,“数字福建”的战略构想在全国范围内率先落地,并逐渐从地方制度创新提升为区域信息化科学发展的样板工程和国家试点工程。尤其是在2015年习近平同志提出要“推进‘数字中国’建设”以后,沪深京穗等城市在数字化建设中取得显著成绩,标志着中国城市的数字化战略迈入新的历史阶段。
正如阿什·阿明和奈杰尔·斯里夫特所说:“城市治理必须成为一门兼具想象与调和的艺术,在确保方向性的前提下,适时做出管理策略上的调整,以寻求指导性和协调性的内外在统一。”在我国,数字技术的出现为贯彻“人民城市”重要理念和实现高质量发展提供了全新方案,全面推进数字化转型不仅是适应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的历史必然,而且是推动城市永葆生命的内生逻辑。但是,我们在欣喜数字技术于经济、生活、治理等多方面带来的颠覆性改变的同时,必须时刻牢记松岛新城、Quayside项目等智慧城市的现实境遇,正视全景敞视主义下的数字压迫。无论是西方智慧城市探索,还是中国城市数字化转型实践,教训和经验都提醒着一个重要事实:必须尊重人的主体性价值,在观念、制度、规范变换中引导科技向善和城市数字治理现代化的协同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