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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穿南北 汉接东西

2021-11-13李鲁平编辑王旭辉

中国三峡 2021年7期
关键词:汉阳汉水沙洲

◎ 文 | 李鲁平 编辑 | 王旭辉

江汉汇流的城市空间

汉江与长江交汇处

汉江入江口的改变,成就了入江口左岸沿河码头市场、右岸鹦鹉洲码头的繁荣,和龟山下近代重工业的奠基;袁公堤、张公堤的修建,塑造了汉口的城市空间。巡司河口带来了武昌城金沙洲、白沙洲的荣光,新河口带来了武昌古城沿江盐市以及纺织业的兴盛。武青堤、武金堤的修建则勾勒了武昌的格局。可以说,近代武汉的崛起,与汉水河道的变化,与长江河床的摆动、河口淤积沙洲的隐现,以及由此带来的湖泊存废都有着密切的关系。

光绪三年(1877) 《湖北汉口镇街道图》,现收藏于美国国会图书馆。

汉江武汉段通航的船舶

汉江一千五百多公里,是长江第一大支流,也是一条充满复杂魅力的大河,仅仅它的名称就让人困惑,漾水、沔水、汉水、沧浪水、襄江、襄水、襄河、夏水,等等。它与长江的相遇也令人困惑,在明朝改道之前,关于它的入江口说法就有沌口、夏口、汉口、沔口、鲁口,等等。这些纷杂往往又滋生出无数的争论。长江过洪湖新滩口之后从西南向东北流过汉阳、武昌、汉口,在青山天兴洲折转向东南,然后再转向东北流出新洲,全长150公里。在历史上,对这座城市近代化影响至关重要的是两水交汇点这个三角地带:龟山下、蛇山边、集家嘴。自明朝改道形成今天的河势后,汉水与长江在这里交汇出了一段载入史册的文明画卷。

茫茫汉江路

汉水进入江汉平原后,从潜江、仙桃向西南,从天门仙桃交汇处转向东北进入汉川,在汉川境内它像荆江一样九曲回肠,在新沟再转向东南朝武汉市的蔡甸奔去,从蔡甸与东西湖之间穿过,抵达武汉市的硚口。进入硚口后在汉阳的琴断口与硚口的舵落口之间转了一个急弯,由东北突然向东南,剩下的路,它基本成东南向,顺直地从龟山北与龙王庙之间进入长江。今天看起来,汉水在平原上的这一路行来,轨迹并不复杂,似乎没有令人困惑之处。

但事实并非如此,在形成今天汉水入江的通道之前,汉水进入长江的通道众说纷纭。郦道元在《水经注·沔水》 中说:“沔水又东径沌水口,水南通县之太白湖,湖水东南通江,又谓之沌口。沔水又东径沌阳县北,处沌水之阳也。沔水又东径临嶂故城北……又南至江夏沙羡县北,南入于江。”这段话中所说的“太白湖”今天已不存在,但嘉靖《汉阳府志》记载,太白湖在九真山之南,西南接沔阳,也叫九真湖、白湖,湖泊周长二百多里。春夏泛滥,与杨孟池、新滩、马影、蒲潭、沌河,合而为一,冬涸始分。郡境诸湖,太白为最大。今天可以看到“马影河”是从通顺河(武汉境内也称长河)在汉南东城垸分出,并一路吸纳周围湖泊的水,向东穿过汉南纱帽大道,最后在大军山北汇入长河,从沌口进入长江。它汇入长河的对岸就是“下蒲潭”,而往北,在官莲湖与状元湖之间是“蒲潭”,新滩则在汉南西边东荆河与长江的交汇处,它的北面是一连串的湖泊——五湖、张家大湖、沉湖。在九真山南面,涨水后水面能够西到新滩,东连蒲潭、马影河,这真是一片庞大的水,它几乎囊括了现在的小奓湖、官莲湖、桐湖、金堆湖、独沧湖、前栏湖、马影河、黄丝河、通顺河、沉湖、张家大湖、东荆河、五湖。21世纪的今天,如果洪水季节,从沌口街上高架桥,沿武监高速向西,一直到新滩口东荆河大桥,依然可以看到沌口与小军山之间、水洪口与新滩之间,还存在这样浩渺的壮观景象。这里的沌口就是今天武汉经济技术开发区沌口路附近烂泥湖堤的终点,长河的入江口。

在郦道元的时代,汉水有一个分支“沌水口”,这个分支流过九真山附近,然后把水灌入太白湖,最后从长江边的沌口出去。而今天我们看到的从沌口进入长江的水来自东荆河、通顺河、马影河等,并没有直接的汉水水源。

在汉阳的郭茨口,今天还可以看见一条小河,叫琴断口小河。它从米粮山西侧弯过,向南经过龙阳湖、小岔湖、张达湖、青林湖、知音湖、西湾湖、后官湖。这些看似不关联的湖泊其实紧密相关,后官湖与朱山湖、烂泥湖、汤湖只隔着一条朱山湖大道,马路南侧是长河及其入口处沌口。知音湖、三角湖、南太子湖有水路连通;龙阳湖与知音湖、三角湖有朱家新港贯穿;北太子湖、南太子湖本来就相连。可以说,从米粮山向南一直到沌口开发区的朱山湖,这一线众多湖泊,过去都连在一起,并流向长江。汉水改道之前,没有行政区划意义上的“汉口”,那时的汉口就是汉阳。

“襄河在汉口北岸十里许,即古汉水正道。汉水从黄金口入排沙口,东北转折,环抱牯牛洲至鹅公口,又西南转北至郭师口,对岸曰襄河口,长约四十里,然后下汉口。成化初,忽于排沙口下,郭师口上,直通一道,长约十里,汉水径从此下,而古道遂淤。”这是明代嘉靖《汉阳府志》对“襄河”的介绍,文字不长,却是理解汉水改道及其与汉口关系的重要材料,几乎后来关于汉水入江口的争论都与对这段话的理解有关。

这段文字有几点是无异议的。首先,改道之前,汉水从郭茨口穿过汉口进入长江的河道是四十里长,改道后从今天的河道到南岸嘴进入长江长约十里。其次,改道时间,成化的起止年是1465年到1487年,初年有人理解最初的一段,有人认为就是元年。后来的学者对汉水改道时间大多数都写为1465年。

令人疑惑的一是汉水故道四十里的具体线路,二是这四十里的起止点。按照嘉靖《汉阳府志》的叙述,汉水的轨迹是黄金口-排沙口-牯牛洲-鹅公口-郭师口,郭师口对岸是襄河口,从襄河口到进入长江长四十里。郭师口即今天的郭茨口,在今天的汉江二桥附近,它对岸就是硚口的宗关。当代很多人考证,牯牛洲在现江汉区境内的后襄河南路附近,这里现在仍然有牯牛洲社区。鹅公口则在今天的江岸区境内,黎黄陂路、一元路一带。

2020年12月31日,武汉港码头装卸货物忙,江上船舶争流(无人机照片)。

建设中的江汉七桥

武汉鹦鹉洲长江大桥

按照嘉靖《汉阳府志》的叙述,黄金口、排沙口、牯牛洲、鹅公口、郭师口,显然都应当在汉阳境内,而且,根据县志后面的叙述,“成化初,忽于排沙口下,郭师口上,直通一道,长约十里”,可以判断汉水改道进入汉口的地点在排沙口与郭师口之间。那么这两点之间的“牯牛洲”“鹅公口”怎么会远在今天汉口的江汉和江岸呢?合乎逻辑的理解是,汉水经过黄金口,在排沙口与郭师口之间的某个位置突然冲出了一条通向长江的直道。但遗憾的是,今天难以找到“牯牛洲”“鹅公口”在汉阳的文字证据。理解这一段涉及汉水改道叙述的关键,在于“牯牛洲”“鹅公口”的位置,不然就无法理解嘉靖《汉阳府志》对汉水河道先“东北转折”,“又西南转北”的描述。这是两个弯道,第二个弯道之后才抵达“郭师口”,然后从襄河口穿过汉口。

在汉水没有从龟山北进入长江之前,今天长江以北汉口的土地上原本就存在诸多河流和湖泊。从黄陂向南的滠水、武湖水,从黄陂黄花涝向南的沦水,从孝感、东西湖方向流向汉口的府河、泾河,以及后湖、童家湖、麦加湖、新教湖、白水湖、东湖、西湖、什仔湖,等等,这些水或从谌家矶注入长江、或从堤角注入长江。不同的是,汉水是西向东,大致沿舵落口、古田、汉口火车站、竹叶山、丹水池一线穿过汉口,其走向与从长丰大道高架、二环线、竹叶山立交到二七长江大桥这一线平行。这条线的西北是来自孝感、东西湖的水,线的北面、东北则是来自黄陂的水。看起来,襄河故道的走向与汉江上舵落口集家嘴一线、长江上南岸嘴到丹水池一线,刚好构成一个三角形。

因此,汉口这块土地的东南是长江,北面、西北是滠水、沦水、府河、泾河以及众多的湖泊,汉水由西向东穿越汉口的腹心。

汉水改道之前的汉口并没有常住居民,在芦苇和沼泽中出没的渔民、飞鸟,水泽大地并不适合定居生活。对此,浙江南浔人范锴(1765至1844)有过生动的叙述,“汉水多经曲折,水道狭窄,含沙较多,每至汛期,由上游奔腾而下,一面由小江口出江,一面由大硚口横流入后湖之黄孝河,故汉口之淤渍成洲,势所必至”。根据他的记载,汉口在汉水改道前的七、八年(1457至1464)才有人居住。范成大在《大波林》中写道,“湖路荒寒又险艰,大千空水我居间。篙师晚始分南北,指点青青汉口山。”在南宋官员范成大的眼中汉口此时还是荒寒的“大千空水”。即使在改道多年之后,汉口依然是荒芜的。1526年,明朝的湖广巡抚黄衷因公差路过汉口,他在《汉口》中写道,“扬帆风力正,数里过晴川。客饭鸡鸣午,王程雁影边。喧声闻閧渡,快意羡回船。问俗今何去,荒凉已目前。”作者毫不掩饰,既写了渡口的喧闹,也记录了汉口的荒凉。此时,汉水改道大约有六十年之久了。

人争汉口渡

正如叶调元在《汉口竹枝词》中所说“五百年前一沙洲,五百年后楼外楼”,汉口的崛起得之于汉江改道后形成的码头。历史上,河流的改道无一例外都会对社会产生深远的影响。汉水从龟山北麓入江,有三点明显的变化:一是航程缩短;二是通常情况下,长江水位会比汉水入江口高,汉水进入长江速度减缓,泥沙得以沉淀,入江口两江泾渭分明;三是洪水季节,长江由于高水位的雍高,会对汉水产生顶托,使得入江口水流平稳,适合船只停泊。也因此,改道后的入江口很快成了进出汉水的码头。码头的兴起,依托码头的货物转运、储存、交易、搬运、店铺、商行纷纷应运而生。从入江口汉水左岸的集家嘴到硚口,一个十里长的码头集市终于奠定雏形,并以汉正街闻名大江南北。

码头并非集市的全部,集市也并非城市。为完善汉口集市的基础建设,阻挡汉口以西、以北的洪水,1635年汉阳通判袁焻在码头集市的西北、东南一线,修建了一条五公里的大堤。1635年,明朝政府要应付的事情太多,李自成起义,山西、陕西、河南的瘟疫,宦官之祸、党争之祸、财政拮据,等等。如此局面,怎么顾得上汉阳的一道堤。但袁焻却决意要修筑一条西起硚口、东到堤口长约五公里的大堤,把汉口集市围起来。为了修筑大堤用土,在大堤的外围挖出了一条壕沟,称为“玉带河”。在随后的岁月里,河上架起了三十多座小桥,今天的保寿桥、广益桥、六渡桥等都是玉带河上的桥。汉水改道60年之后,1525年编修的乾隆《汉阳府志》记载,汉口居民从几户人家增加到1395户。

长堤挡住襄河故道和后湖、黄孝河的水之后,有了堤防的保障,各地的商品和货物都向汉口汇集而来,两湖转运到北方的粮食,江淮转运到川陕的淮盐,以及竹、木、油、茶、皮、药材、棉花,等等,南来北往,五花八门。汉口真正的兴旺开始了。随着人流和货物的云集,催生了许多以地域为纽带或以行业、货物种类为纽带的民间团体,宁波帮、太原帮、汾州帮、红茶帮、盒茶帮、卷茶帮、西烟帮、花布帮、西药帮、土果帮、西油帮、匹头帮、皮货帮、皮纸帮、汇票帮……原来的沿河码头和沿汉水而建的河街已经不能满足贸易发展的需要,如此,码头、河街扩展出正街,正街之后又有了内街、夹街、黄陂街,以及与街紧密相连的里巷。

此时,长堤内,从汉正街到黄陂街,河边帆樯密集,岸上商贾穿梭,店铺栉比;长堤外河湖荡漾,大桥小桥,柳绿荷红。在长堤的托举下,汉口这个临江集市终于与佛山、景德镇、朱仙镇齐名。到1796年,汉口居民已达三万多户。从1525年的一千多户,到1796年的三万户,历史走过了两百多年。

正如章学诚在《湖北通志检存稿》中所说,湖北所有镇市中“其最大者莫如汉镇”,“盖十府一州商贾需於外部之物无不取给于汉镇。而外部所需於湖北者……亦皆於此取给焉”,汉口在长江中下游的地位已不可动摇。1861年作为通商口岸开埠后,英、俄、徳、法、日等国在此开辟租界,昔日的内河码头一下跃为对外贸易的窗口。但如此重要的汉口并没有通常的城市格局,如城墙、护城河、城门等,而且其在明末形成的以汉正街为依托,以两侧街巷为支撑的码头市场也在明清之际反复遭到战争重创。

历史提出了汉口是城市还是集市的问题。1864年,汉阳知府钟谦钧与汉阳县令孙福海,士绅胡兆春等联名向上级提议,在长堤外筑城墙,建汉口城。《续辑汉阳县志》等史书记载了汉口城墙的起止点、建筑方式,以及经费预算、经费来源,“上至硚口,下至沙包,长一千九百九十二丈二尺,约十里许,筑堡垣焉。堡基密布木桩,堡垣则全砌红石,外浚深沟,内培坚土。辟堡门七,曰:玉带、便民、居仁、由义、大智、循礼、通济,建炮台十有五。其费皆商民筹捐,共银二十余万两”。这个十多里的城墙,大致就是今天中山大道硚口路至一元路一线。汉口城堡的修建将汉口的规模从长堤扩大到玉带河外,面积扩大了三倍。

1905年,湖广总督张之洞在汉口城堡之外,主持修筑了一条二十多公里的后湖大堤,后人称之张公堤。这条大堤东起汉口堤角,西至舵落口,全长23.76公里,顶身高6米,堤顶宽8米,高程32米左右。有学者研究,1888年汉口的保甲册记载汉口有二万六千多户,十八万多人,到了1908年则有近五万户二十四万多人,二十年间,汉口人口增长大约35%。张之洞修筑后湖大堤,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汉口人满为患,另一个原因是每年夏秋汛期,汉口城堡外河汊湖泊一片汪洋,水患严重制约了汉口的发展。1906年后湖大堤竣工。汉口城堡与后湖大堤之间大片的水泽地变成了大堤保护的土地。有人计算,此举把汉口面积扩大了20倍。

1898年,纸本水墨画,湖北省武汉。

1921年,湖北武汉汉阳铁厂。

武汉江汉关大楼旧址

今天解放大道与三环线之间的古田路、水厂、宝丰路、航空路、中山公园、武汉商场、新华路、球场路、西马路、赵家条、惠济路、解放公园、黄浦路等汉口城区,都是后湖大堤修建后开发出来的城区。“长堤”的修筑成就了汉口集市,“汉口城堡”将汉口变成真正的“城”,“后湖大堤”的修筑则成就了“大”汉口城。

汉水入江口的右岸则是另一番景象。龟山南麓的莲花湖一带,自606年起一直是汉阳城所在。在晚清的地图上,张之洞时代的汉阳城,靠长江边的城东,有朝宗门、河泊所、水师总兵、厘局;龟山北的汉江边则是铁厂码头、铁厂、兵工厂;城西是兵营、归元寺;城南隔着夹河,是新淤洲和竹木捐局码头。这条夹河就是月湖的出水口,有人考证,改道前,汉水正是从龟山南麓这个出水口进入长江。这个汉水原来的出口在改道之后并未沉寂,竹木码头就是见证。1723年古鹦鹉洲彻底消失,几十年后,汉阳城外江边淤出一个新鹦鹉洲。由于集家嘴码头船只多,停泊卸货空间紧张,这个新鹦鹉洲逐渐成为货船的集中停靠地,尤其是竹木集散地。随着河床的摆动,泥沙将新鹦鹉洲与汉阳城之间的夹河淤积,沙洲与汉阳成为一体。这一变化不仅让这一著名的竹木码头消失,也同时让汉水改道之前的入水口消失。

1890年,张之洞到湖北的第二年,汉阳铁厂在龟山下动工,1893年建成投产。这个铁厂不是一个单一的工厂,而是由生铁厂、钢轨厂、熟铁厂、铸铁厂等10个大小厂组成的集团。铁厂只是张之洞振兴民族工业的第一步。从1894年开始,龟山到郭茨口附近的赫山,十里的汉水右岸,汉阳兵工厂、汉阳火药厂、汉阳针钉厂、汉阳官砖厂等工厂一个接一个,先后竣工。此时的汉水右岸,烟囱林立,对岸的汉口码头集市则是帆樯栉比,改道后的十里汉江水道,一边是商业贸易,一边是新兴的民族工业,交相呼应,蔚为壮观。

行看武昌堤

历史上的武昌城西靠长江,大致从今天的中山路到武昌造船厂;南从武昌南站附近到大东门再到螃蟹岬;蛇山从大东门到汉阳门东西向穿过。武昌城外东有南湖、晒湖、汤逊湖水系;南有巡司河、黄家湖;北有沙湖、东湖水系。

明代以前,位于武昌城以北的长江向东北(即今天青山区的方向)漫流而去,与右岸后来的湖泊(白洋湖、沙湖、东湖等)互连互通。在江水与湖泊之间,几个沙洲北西—北东方向依次排列,沙洲的东北是青山。武昌城的东面、东南是洪山、珞珈山、喻家山、磨山。到了晚清,此地湖泊缩小,沙洲扩大,最大的沙洲与武昌城北连成一片,成为后来的陆地,长江分为两支绕过今天的天兴洲,长江与右岸的陆地界限形成,但湖泊与长江依然是互通的。当时,从青山穿过东湖、沙湖,可以直接抵达武昌城北门的积玉桥,经塘角出长江。塘角即后来所称的大堤口。

据说塘角开始只是长江边淤积的一个沙洲,沙洲与江岸间的水道风平浪静,便于靠船。巧合的是,汉阳龟山南麓的汉水入江口不断淤塞,已经影响了商人的经营,于是在龟山南麓泊船的盐商纷纷渡江,把塘角当成了新的锚地,停船卸货。一个食盐的集散地就这样在武昌城外诞生,直到20世纪80年代,这里还有盐业公司的巨大仓库,我曾穿过几个棉纺厂找到这个仓库,为一个患心血管疾病的老师买过低钠盐。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有这样一个盐业仓库,第一次知道有一种盐在商店不出售,第一次知道心血管病人不适合吃普通的食盐。类似于塘角这样神奇的沙洲并非个例,汉阳的鹦鹉洲是一个,武昌江边还有一个,这个沙洲在塘角下游一两公里,今天叫新河街。长江在这里向右再向左画出一条弯月弧线,弧线外面的江水中19世纪初开始淤积,二十多年的时间一个弯曲的冲积陆地形成,弯月中的水道便是新河。辛亥革命后,这个江中的狭长小岛成为以纺织为主的企业聚集地,裕华纱厂、震寰纱厂、毛呢厂先后在小岛上建成。这条河1980年才被填成马路,成为临江大道的一个弯月路段,临江大道必须经过这个弯月的弧线再回到江边。1987年我也成了这个小岛上的居民,我居住的房子一墙之隔就是裕华纱厂,不过那时它已改名国营第四棉纺厂,我一直倾听它的轰鸣声直到它停产,拆迁。几十年后我才明白,此地为什么叫上新河、下新河,原来这条河就在我每天上下班要走的路之下。

与汉阳、汉口不同,长江武汉段右岸的河流并不多,也不大。巡司河发源于江夏八分山,流入汤逊湖,从汤逊湖流出,过武泰闸,从鲇鱼套汇入长江。河宽平均30米左右,自汤逊湖以下流程16公里,并与南湖、晒湖、黄家湖相通。巡司河在武昌李桥分出一支青菱河,青菱河向西穿过武金堤流入长江,同时也把青菱湖和黄家湖的水排入长江。郦道元在《水经注》说的“江之右岸,当鹦鹉洲南,有江水右迤,谓之驿渚”,“驿渚”指的正是这条河。它在长江的出口处曾经有两个著名的沙洲,金沙洲与白沙洲。

因此,这个白沙洲不是今天武汉白沙洲大桥下面的那个无人居住的沙洲。古白沙洲与金沙洲都对着武昌城的望山门。武昌城南三个门,中和门靠晒湖(今武昌火车站)、保安门居中、望山门靠长江,三个门在巡司河上都架有桥梁,过了桥就是白沙洲。《大清一统志》258卷“武昌府”记载,清宁湖“在江夏县西南十五里,东北通黄家湖,又东南通孙家湖,又东通赛湖,赛湖汇诸湖之水折而西北流,俗呼为里河,出鮎鱼口入江”,金沙洲“在江夏县西南大江中”,白沙洲“在江夏县西南大江中,对陈公套,土壤甚沃”。这里说的“里河”其实是巡司河的分支青菱河,“清宁湖”即“青菱湖”,“赛湖”即晒湖。《大清一统志》的编撰在1842年才结束,这就是说第一次鸦片战争结束时官方更注重这个叫“鲇鱼口”的出水口,并不在意“鲇鱼套”这个河套。两个沙洲,白沙洲在外,金沙洲在里。学者认为,金沙洲先并岸,19世纪末、20世纪初,白沙洲也与岸边连为一体,但白沙洲与金沙洲之间还存在残余水面,即夹套。并岸后的白沙洲大致是今天南起武昌解放桥附近的玻璃厂,北止于杨泗港长江大桥下的八坦路,东起夹套河路、西抵长江边。夹套河路修建在过去白沙洲与金沙洲之间的夹河上,巡司河从玻璃厂与武昌城之间穿过,玻璃厂外是夹河,夹河外是毛家巷,毛家巷外是长江。据当地老人回忆,后来白沙洲地区最繁华的八铺街所在的位置即历史上的金沙洲,这块地方大致包括新桥往南,江民路以北;武泰闸体育场以西,玻璃厂横街、万福林街以东。在白沙洲并岸后,金沙洲与白沙洲地区都统称白沙洲。

对河道的变迁,水手和船长最为敏感。在水运交通占据优势的时代,他们总是最先知道哪里最适合避风、泊船、谋生。鹦鹉洲、塘角、上下新河是如此,白沙洲也是如此。白沙洲的著名首先是因为造船,三国时代由于水师、水战的需要,这里就开始造船。后来的武昌造船厂恰好选择在巡司河的出口,这或许是历史的机缘。其次,这里是漕运的枢纽,到了明朝,负责湖广漕运的管理机构设置在武昌,湘资沅澧北上的漕运经过武昌下南京再转大运河。同时,它也是盐运的中心。在民间贸易方面,白沙洲是长江中游的竹木集散中心。在交通上,白沙洲是洞庭湖下来的竹排、木排的必经之地。竹木、粮食、食盐的巨大物流量成就了白沙洲港口的繁荣,码头、米行、盐行、木行、货场、仓库、会馆、寺庙、戏院、杂货铺、槽坊,把小小的白沙洲挤得满满当当。

20世纪80年代,我第一次从武金堤上走进白沙洲。大堤是我见过的上荆江的土堤,堤上的路坑洼不平,沿途所见的房屋都是破烂的民居,大堤下几里长的路边堆放的都是木材。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一带早就是竹木集散地。到了21世纪,在白沙洲急剧变迁的时代,很多人知道这里有武汉最大的农贸市场——白沙洲大市场,殊不知在白沙洲大桥一带,还集中有几十家木材公司,既销售原木、加工后的木材,也回收旧木材,这些木材企业是白沙洲传统和历史的延续。

金水河是武汉市长江右岸最大的水系,它发源于鄂东南的幕阜山,自东南向西北,流经咸宁、蒲圻、嘉鱼、武昌,并沿途接纳一系列湖泊如斧头湖、鲁湖的水,最后从长江边的金口流入长江,在武汉市内流程40多公里。早期的金水河是一条自然河流,沿河的几个县的物资流通和对外交通,都要通过这条河,先进入长江,然后到武汉三镇。1935年金水闸竣工,物产和人的交往都得在进水闸翻堤转运。等待转运的船只和货物,搬运工的忙碌,人来人往的喧闹,邮政、银行、卫生院、学校、粮站、航运管理等各种配套机构的设点,各种商铺的营业,把一个小小的闸口集市烘托出一个“小汉口”的形象。

河流不大,不意味水患不重。长江武汉段右岸的江南地区也是东高西低、南高北低,沿江系少许河流冲积平原,向东、向南延伸的地域大部分为众多湖泊分割相间的残丘、岗地以及湖泊阶地。独特的地貌造就独特的水文。由于沙湖、南湖、东湖水系的众多湖泊被分割、填平,湖泊的自然出口早就不存在,江湖的自然调蓄功能基本丧失,其结果是遇雨即渍。巡司河进入武泰闸之前沿岸没有堤防,金水河更是如此。清末,张之洞到湖北上任时,武昌城武胜门到青山沿江已经看不见完整的江堤,只有堤的大致形状。2018年我曾开车从江夏的法泗镇出发,沿金水河走到金水闸。乡村公路大致与金水河走向一致,金水河一会儿在田野上疾奔,一会儿从农民房子背后钻出来,有时在村湾的树林里隐匿起来,五十多公里的路程没有见到我期望的大堤,仅有河岸以及村湾、集镇、房子背后的自然土坡、高台、墩子。整个20世纪,巡司河进入武泰闸之前,两岸不是类似吊脚楼似的民居,就是菜地或者垃圾。民居前、菜地边,就是道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只要是汛期,长江武汉段的右岸城区和郊区,都会出现洪水倒灌入湖泊、低洼地带,或者洪涝宣泄不畅,或者兼而有之。

其实,堤防的建设每个时代都有,只是设计、技术、重点、规模、防洪能力等有所不同。如“郭公堤”(今解放路),“花堤”(今大成路至张之洞路),“万金堤”(武昌城城南),1501年武昌知府陈海疏浚淤塞的巡司河河口(陈公套),以及明朝万历年间武昌知府张以谦主修的从城南解放桥到城北积玉桥的护岸,这些堤防、护岸或疏浚工程,主要目的是解决武昌城的防洪安全,而不是针对城外的广大地域。

第一个将武昌城防洪与城外防洪作为一个整体考虑的是张之洞。1899年他主持在武昌城外鲇鱼套至金口修筑了50多里的武金堤,同时开工了新河口至青山30多里的武青堤,用银十万余两。1905年又组织民工,疏浚沙湖和郭郑湖,并在南北两堤上建武泰闸、武丰闸、武庆闸,这一系列工程一直持续到1906年。《湖北通志》记载,1880年至1896年间,湖北财政每年存留地方者110万两,仅汉口后湖大堤的预算就要80万两,况且,张之洞关于武汉近代化的设想还包括开矿、炼铁、办学校、铺铁路、造船、制枪、纺织,等等,对张之洞和捉襟见肘的湖北财政而言,这个计划太庞大了。在如此众多的“新政”措施中,要兼顾一系列水利工程,谈何容易?但张之洞还是把武金堤、武青堤都修成了。他最欣赏的学生,湖北宜都人张继煦评价他,“向来专作独任其难之事,尤专作费力不讨好之事”,这话当然不单出于师生之谊,而是历史事实。张之洞自己则说“无日不在艰窘之中,亦无日不在筹措之中”。我常想,大约堪称开创性的人物和事业均莫不如此。

光绪九年(1883)《武昌城内外街道总图》,现收藏于美国国会图书馆。

武汉金水河两岸水稻田

武汉沿江大道

修堤后长江右岸的变化远远超出了当初“防洪”的设想。最直观的是,在修堤之前,整个长江南岸武昌城之外的广大地域江湖一体,汛期中除洪山、磨山、蛇山、珞珈山、南望山、喻家山、卓刀泉、虎泉等山丘高地之外,其它低平地带无一不是泽国。大堤建成之后,东湖、沙湖、白洋湖、南湖等与长江的自然联系被截断,原来江湖相连的湖泊体系逐渐解体,分离成一个个单独的湖泊,湖泊之间不断淤积出陆地。江与湖不通、湖与湖不通,粤汉铁路再将沙湖一分为二。直观的变化还有,长江右岸城市空间得以扩大。最深远的变化则是,后来的武昌城外的地理格局基本奠定,比如,挨着武青堤修建的连接江南江北的临江大道(1936年),为配合武钢建设修建的连接青山与武昌的和平大道(1954年),穿过沙湖直通青山的友谊大道(1995年),穿过沙湖与东湖之间陆地的中北路(1952年)、中南路(1955年),等等。20世纪90年代因为长江二桥的兴建,在沙湖上填出了一条自长江边到东湖边岳家嘴的徐东大街。这些道路的布置与走向,或滨江、滨湖,或沿湖间狭长陆地,或穿过湖泊,或蜿蜒于淤积高地、荒山野岭之间,总之,都是武青堤、武金堤对江湖关系影响的折射。

汉江入江口的改变,成就了入江口左岸沿河码头市场、右岸鹦鹉洲码头的繁荣、龟山下近代重工业的奠基;袁公堤、张公堤的修建,塑造了汉口的城市空间。巡司河口带来了武昌城金沙洲、白沙洲的荣光,新河口带来了武昌古城沿江盐市以及纺织业的兴盛。武青堤、武金堤的修建则勾勒了武昌的格局。可以说,近代武汉的崛起,与汉水河道的变化,与长江河床的摆动、河口淤积沙洲的隐现,以及由此带来的湖泊存废都有着密切的关系。

在公路运输崛起尤其在高速公路和铁路网络的快速进步中,单纯依靠码头和江河岸线物流的贸易时代结束了。早在1984年,武汉市就启动了长江河道整治。此后,尤其在1998年大洪水之后,大规模提高了两江四岸的防洪能力和标准。进入新世纪后,两江四岸响应“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的号召,围绕建设“美丽长江”、“文明长江”,打造“历史之城、当代之城、未来之城”。其中,“历史之城”将以长江、汉江交汇的南岸嘴为原点圆心,以长江武汉段为蓝轴、龟蛇绵延山系为绿轴,以3公里为半径,以龟山、蛇山、琴台、武昌古城、汉口历史文化风貌街区、汉阳归元片区、月湖片区为主体,在覆盖两江四岸20余平方公里的区域内,着力打造“长江文明之心”,建设世界级历史人文集聚展示区。

新的世纪,新的时代,新的发展模式,一种人与江河湖泊友好相处的发展模式:沟通城市湖泊水系,消除城市黑臭水体,污水全收集全处理,港口岸线码头优化调整,建设百里沿江生态文化长廊,长江岸线慢行系统改造……长江、汉水四岸将成为新的城市空间,集休闲娱乐、文化展示于一体的城市新空间。这是张之洞修建武青堤、武金堤、后湖大堤时不能想象的,也是鹦鹉洲、白沙洲的竹木商,汉正街、大堤口的盐商无法想象的。范成大说“黄鹤归来识旧游”,假如黄鹤楼上那只飞走的黄鹤真的归来,我想,它一定无法辨认出曾经熟悉的汉阳、汉口以及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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