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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与荣耀》中阿莫多瓦自我呈现的三重结构

2021-11-13许贵红

电影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阿莫萨尔瓦多病痛

许贵红

(北华大学,吉林 吉林 132013)

在第72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上,《痛苦与荣耀》摘得最佳男演员奖,使佩德罗·阿莫多瓦再一次与金棕榈失之交臂。年届七旬的导演坦承“我真的已经是一个老人了”,这种人生定位的确认也在他的电影中得到了展现。主角萨尔瓦多身为一名状态欠佳的电影导演的人物设定,显然具有更多的自指成分,阿莫多瓦将他的困惑与沉思倾注到电影中,向观众真诚剖白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想,所感所念。《痛苦与荣耀》究竟与导演本人的自身经历有多少叠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个人都会如主角萨尔瓦多般经历岁月的雕琢,并在这一过程中有或喜或悲的丰富感受。阿莫多瓦用电影形象演绎了个体如何从本我中汲取生机与活力,最终成功摆脱自我的现实困境,向着理想中的超我迈进的心路历程,而这一过程可以给每位观众带来启迪与思考。

一、自我:萨尔瓦多的现实困境

在《痛苦与荣耀》中,身为导演的萨尔瓦多面对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多重痛苦,工作完全处于停摆状态,以至于一直跟随他的女助理也忍不住抱怨自己成天待在家里,没事可做。萨尔瓦多的痛苦首先来自身体上的病痛。当那一张张极其醒目的医学影像资料在银幕上不断扭曲变幻时,主角深沉疲惫的旁白适时响起,仿若大学医学院授课般的方式详尽解说着关于人体各个部位的病痛,使观众触目惊心之余,引起更多共鸣。人到中年,萨尔瓦多的身体仿佛一位经历过大大小小战役的士兵,虽然生命犹在却伤痕累累,各种病痛不时困扰着他,他每天服用不同形状颜色的药片却收效甚微,不得不臣服在身体对自己的控制中,就像他所言,他与自己身体的关系,仿佛古人对希腊诸神的献祭。

身体是生命的容器,是个体在世界上生存的物质载体,身体的健康与否直接关系到个体的舒适度,并进而在情绪上有所反映。有学者便通过对鲁迅日记的研究指出,长期的身体病痛对这位作家的个性心理和文学气质的影响不容小觑。萨尔瓦多的身体状况自然显著影响到了他的工作。创作的停滞和持续的病痛使这位曾经红极一时的导演不得不铤而走险,在一次偶然的机遇下发现了海洛因的妙用,此后开始频频吸食,不能自已。毒品的出现并没有使情况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它的成瘾性使萨尔瓦多不敢出席原本计划参加的电影座谈会,也使他不惜冒着风险跑到马德里的混乱街区与人当街交易。他原本想以海洛因对抗病痛,却为自己招来了更大的麻烦,海洛因正如第二个主人般控制了他。连当初介绍他吸毒的朋友都开始有意识地减少用量以便慢慢回归正常生活,对比之下便可发现,萨尔瓦多的境况多么糟糕。

电影中屡次出现萨尔瓦多读书的细节,夜深人静时独自辗转床榻所体会到的孤独与焦虑表露无遗。他在书本侧面用铅笔小心翼翼做出标记,如:“他是死神见过的最孤独的人,我步入约翰内斯所在的房间,他已经翻过身,蜷作一团,所以床上没有我的位置了。我正想找个空,他醒了,然后我们做爱了。可孤独一直与我相伴,我无法将它从心里驱散。我俩之间的距离近得不能再近,可各自都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是萨尔瓦多特意从小说中摘取出的句子,陈述着两个曾经彼此相爱的人如今的现状,他们虽近在咫尺,但灵魂却远隔天涯,那种蚀骨的孤独和难耐的空虚肯定勾起了萨尔瓦多自己心中翻滚的寂寥之感。当他在咖啡馆偶遇从前相识的女演员,对方惊讶地询问他不写作不导演时在干什么,他的回答很简短,却有着千钧般的分量,即“活着”。年轻时,他奔走于世界各地,仿佛有不竭的精力和无限的生机,那时候生命没有多大的分量,萨尔瓦多迷恋的几乎全是身外之物,但是如今躯体老去,活着本身便已消耗掉他几乎全部的能量,生命本该受到的尊重如水落石出般凸显出来。在电影中,活着,既是萨尔瓦多当下最紧要之事,也是他深处困境、无暇他顾的佐证。

二、本我:萨尔瓦多的爱与欲

在人格结构理论中,弗洛伊德认为本我是受到压制的,所以并不能为外人所觉察,甚至连个体自身都在有意无意地避免本我的过度暴露,使它不显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在电影《痛苦与荣耀》中,阿莫多瓦通过如潺潺的流水、不经意的钢琴声、沉沉昏睡的姿态等一系列巧妙的方式让主角在现实与往昔间切换自如,而思绪中那些轻易被唤起的记忆碎片显然经过主人公大脑的筛选,承载着他潜意识中最刻骨铭心的事件以及最本能的心理取向。

西班牙明媚的阳光下,年轻美丽的母亲和女邻居们在清澈的河水中洗涤着白色的床单,她们载歌载舞,既热情开朗又活力四射。这份浪漫与美丽感染了小小的萨尔瓦多,是他对童年乡间生活的永恒回味。母亲是萨尔瓦多人生的引路人,她从方方面面影响到了自己的儿子。小萨尔瓦多从母亲那里感受到了美的启蒙。即便在劳累的操作中母亲也不忘指点自己的儿子观察世界,热爱生活,如她像个孩子似的告诉儿子河里游动着小肥皂鱼的那份惊喜和快乐。小萨尔瓦多也用一双纯净无邪的眼睛感受到了母亲所代表的坚强美丽,以及那份来自母爱的温暖。当母亲带着他一起与父亲团聚,到了目的地才发现只是住在地洞里时,母亲的失望溢于言表,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对不能给儿子提供更好的生活境遇的内疚。母亲竭尽所能为自己的儿子筹谋一个更好的人生,她将本来粗陋原始的洞穴装扮成一方世外桃源,那里温馨甜蜜,在小萨尔瓦多心中留下十分美好的印象。母亲是萨尔瓦多记忆中温暖光明的来源,她就像童年洞穴屋顶上射进来的阳光,照亮了儿子的人生,老去的萨尔瓦多一遍遍回忆洞穴屋的生活并长久不能从母亲去世的事实中走出来,都鲜明体现了对母亲的无比眷念与依恋。

电影中有一幕独白剧中剧,名为《瘾》,由萨尔瓦多的老搭档表演。主角萨尔瓦多深受病痛的折磨,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继续执导影片;但更令他沮丧的是随着精力不济而来的才气枯竭,当年那个才华横溢、活力满满的自己不知不觉老了,他败给了流逝的岁月,似乎已经江郎才尽,这种恐慌一直如幽灵般笼罩着他。为了抵抗这种可能带来的焦虑与恐惧,他不停地在电脑上敲打着只给自己看的文本,《瘾》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萨尔瓦多写作的初衷并不是要将它公之于众,对他而言,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岁月,他借此梳理往昔,检视自己的人生,回味曾经的风华正茂和恩爱缠绵。那时候的他正处于人生中的上升期,他尝试挽救初恋的种种努力与逃离马德里的冲动无意中给了他丰富的阅历与体验,使他能在此后迎来创作上的高峰。萨尔瓦多怀念那个时代的自己:身体健壮,激情四溢,才华傲人。尽管有着没能挽回所爱之人的巨大遗憾,但对他而言,那仍然是生命中的黄金时代。他写《瘾》除了要抒发没能挽回前任的痛苦,更是对自我生命的礼赞,《瘾》是他写给自己看的,正如日记一样,是对个人心事的大胆剖白。所以,一开始他才坚决不同意老搭档出演,后来虽然同意了公开演出,但拒绝署自己的名字。《瘾》中的情感萨尔瓦多的老搭档再清楚不过,他以减少毒品用量的方式调整自己,充分表示出对剧本的尊重,显然触摸到了萨尔瓦多思想的脉络,即对那段旺盛的创作欲与刻骨的情欲紧密交织的时光的缅怀与不舍。

三、超我:救赎与再出发

《痛苦与荣耀》结尾处随着镜头的缓缓拉远、上移,露出了一旁举着仪器收声的工作人员,观众才恍然大悟那是一幕片场中的镜头之一,这是阿莫多瓦标志性的后设结构,也是他的影视标签之一。不过对于观众来说,这是个温暖的结尾,意味着主角萨尔瓦多走出了缠绕他的困境,重新起航,继续他钟爱的导演事业。阿莫多瓦在《痛苦与荣耀》中表现出了对主角极大的温柔,萨尔瓦多在人生低谷期、情绪极端抑郁的状态下收到了来自过去时光的回应,正是这些意外的惊喜使他有了面对现实的勇气,最终促使他行动起来得到了救赎。

萨尔瓦多调整现状的努力首先从与老搭档的和解开始。他的成名作《滋味》被作为经典放入电影资料博物馆虽然是个契机,但是日渐老去的导演怀念往昔的合作伙伴也是初衷,不过此时距离萨尔瓦多走上救赎之路还有一段距离,所以我们看到他与老搭档的友情一度出现了反复。这其实在电影开头就有端倪,他在女演员面前谈论老搭档比三十年前演绎得要好,女演员一针见血地指出只是他看事情的眼光变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终于在电影资料馆座谈会上的电话中暴露出来,他指责老搭档演绎的人物南辕北辙,使二人刚修复的友谊再次破裂。不过萨尔瓦多想修复友情的决心很大,最终他以同意《瘾》公开演出并转让署名权的方式与老搭档真正达成了和解,这是他试图拯救自己的第一步。

《瘾》的上映既使萨尔瓦多的心声得以吐露,也给老搭档带来了事业回春的暖意,更吸引了一位特别的观众,萨尔瓦多的救赎之路有了转折。当几十年不见的老情人忽然从时光的另一端来到眼前时,虽然对方已经有了另外的情感归宿,生活在遥远的地方,与自己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之路,但萨尔瓦多依然感动不已。隔着三十年的岁月,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尽管在《瘾》中对老情人念念不忘,他却没有想过要再续前缘,只渴望着旧时光对他召唤的回应。这次见面让他鼓起了对抗身体病痛的勇气和戒掉毒品的决心,萨尔瓦多走出了拯救自己的第二步。

洞穴屋的生活虽然艰苦,却是萨尔瓦多一生回味的美好时光,那里有年轻美丽的母亲,还有第一次性启蒙的对象,萨尔瓦多从中汲取着快乐和灵感。老情人的出现激发了他对抗现实的能量,对洞穴屋生活的回味则为他提供了新的生机与活力。阿莫多瓦充分展现了自己的温柔,如果说让三十年前的老情人无意中现身是一次激动人心的重逢,那个关于小男孩的画作在经过兜兜转转后,穿越五十年的时光终于到达应该得到它的人手上,这一情节的设置似乎只有戏剧才能实现,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力量。这次事件之后的萨尔瓦多开始创作起《最初的欲望》,他彻底摆脱了困境,在导演行业又找到了熟悉的感觉,向着理想中的状态前进。

《痛苦与荣耀》是阿莫多瓦的精神自传,他在电影中化身为导演萨尔瓦多,向观众毫不掩饰自我的内心真实。他对日渐衰老的躯体的无奈,病魔缠身的痛苦和恐惧,对创作灵感缺失的焦虑,以及随孤独而来的抑郁,这些现实困境似乎攫住了这位将一生献给电影事业的艺术家。不过上述困境只是阿莫多瓦电影的起点,他叙事的重心在于自我如何从困境中摆脱。按照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本我是受到理性压制的,它往往藏在潜意识中,但却是生机与活力的源泉。电影中对此也有清晰的展示,那些不经意间被触发的关于过去的细节勾起了萨尔瓦多对抗现实的勇气,他以和解的姿态修复了友情,重逢了旧爱,懂得了母爱,这样的转变最终帮助他战胜了病痛,找回了灵感,回到了过去的理想状态,开始执导新的电影,向着理想中的超我形象靠拢。《痛苦与荣耀》不以炫技为目的,将这一过程讲述得既平易近人又令人感动,体现了阿莫多瓦电影的新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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