刍谈黑龙江历史中的自然符号
2021-11-13岳中彬
岳中彬
(黑龙江省博物馆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01)
黑龙江,古称黑水,《辽史》始称黑龙江。先秦时代肃慎、东胡、秽貊三大族系的部分先民,就已定居在黑龙江地域。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和绥芬河四大水系环绕,连绵起伏的大兴安岭、小兴安岭和张广才岭,松嫩平原和三江平原的沃土孕育和滋养了少数民族先民。肃慎人、夫余人、鲜卑人、靺鞨人等先后活跃在这片白山黑水之中繁衍生息,并孕育出了属于他们的独特的宗教信仰——自然崇拜。
一、原始自然崇拜产生的缘起
远古时代人类宗教信仰的产生,究其根源,其实是源于人类对于生存的渴望。是先民在长期与自然的生存斗争过程中,在对各种自然现象的未知不解与主观幻想后,把自然物和自然力视作具有生命、意志和强大能量的神明鬼怪而加以崇拜。他们把那些所不能理解的现象和人力所不可抗的自然力量,在幻想的塑造下归结成神明的力量,这些神明可以主宰日月雨雪、阴晴冷暖、生老病死,先民则旨在希望通过崇拜和侍奉这些神明而达到自己生存的目的。
放眼整个人类世界史,虽国家地域不同、人类种族不同、历史文化不同,但是在这种人类对各种未知现象的崇拜行为中,极为相似的一点是,不同地域、种族的先民对动植物的自然崇拜占据了非常大的比重。并且这种以动植物为代表的自然崇拜现象,主要形成和传播于游牧民族中,在我国则以黑龙江地域为代表的北方少数民族中较为盛行。
虽然黑龙江地域各少数民族之间的语言和生活习惯有所不同,但是因地域性的自然资源和生存环境相似,导致生活方式大体相近,生产生活方式有很多的共同点。狩猎是当时各少数民族最重要的生产生活方式,因此动物也就成为各少数民族部族先民在生存中所必须共同依靠的对象,进而经过一系列的主观想象进行神化,在赋予某种神秘能力后受到先民的崇拜。赫哲族的鹰神、虎神、狼神、犬神、龟神、虾神、金钱豹神,鄂温克人的熊神,满族人宗教信仰中对狗、乌鸦的崇拜也皆是源于此。
这些对动植物的崇拜行为,这种对自然的崇拜形式,其实是反映了原始先民在恐惧心理和对未知世界神秘感的双重支配下,而产生的一种对自然现象的理想精神寄托。究其原因,皆是源于古人畏天,且对自然世界认知有限,把山崩、地震、日食、干旱、洪涝、风雨雷电等一系列自然现象都看作上天对人的惩罚。出于畏惧感和神秘感,原始人类迫切需要沟通天、地、人三者,构建人与神明的联系以解读上天的意愿,预测福祸未来,规避鬼神禁忌。黑龙江地域先民对自然崇拜的代表——原始萨满信仰由此应运而生。
二、宗教信仰中包罗的自然符号
现今我们从保存下来的黑龙江地域少数民族萨满信仰的服饰和使用器物上依然可以发现大量的自然符号和动物形象。萨满狍皮神衣、神帽上的铜鸟、铜鹿角饰品,大量点缀的贝壳,布谷鸟纹饰,动物毛编成的腰裙,硕大的神皮鼓、挂满铃铛的动物肩胛骨神器。此外还有绣在萨满神衣上的大量动物和植物形象,如十二神树及十二灵物即“十二个杜瓦兰”。甚至传说中女萨满本身也被认为是曾给人间带来光与火的神鹰的鹰魂幻化而成,这些鲜明的自然符号和自然崇拜深刻地诠释了,自然崇拜在黑龙江地域宗教信仰中的历史地位。
自然符号不仅只存于黑龙江地域的少数民族宗教信仰中,在整个中国的历史文化长河中更是留有浓浓的印记。古籍《山海经》中所叙的几乎所有的神灵和传说中的人物,都被描写成与动物有关,自然符号比比皆是。《南山经》中记载的神灵与鸟、龙相关,《西山经》中描述的神灵与马、牛、羊、虎、豹相联,《北山经》中记录的神灵与蛇、马、猪相近,《东山经》《中山经》和《海内外诸经》中所描绘的神灵们也都与动物形象息息相关。
传说中的神明和人物被刻画为"人面兽身",并主观地奇想出许许多多的珍奇异兽。构成这些人兽或兽兽合体的动物因素有龙、马、牛、羊、虎、豹、蛇、猪、犬、鸟、虫等,并根据这些构成动物的自然属性特点,相应地赋予这些传说中人兽和兽兽合体的神明对应的神秘力量,并通过串联这些动物本身所具有的自然属性,组合出一个个身怀绝技、个性鲜明的神灵。
这些融合了大量自然符号的神灵,都具有原始先民意念中所赋予的神秘力量,一些被认为具有决疑断讼神力,一些则具有驱邪赶鬼功能的能力。东汉王充的《论衡·是应》中记载:"皋陶治狱,其罪疑者,令羊触之,有罪则触,无罪则不触”。一个刚正不阿、无偏无党的动物法官的生动形象跃然纸上。在近几年来大量出现的考古题材和玄幻题材的影视作品和玄幻小说中,黑驴蹄、黑狗血、怒晴鸡、墨龟壳、摸金校尉所佩戴的穿山甲爪制作的“摸金符”皆是被赋予了神秘的奇幻能力。这些天赋异禀的神奇动物和这些传说中具有神奇能量的器物,其实都是源于形形色色的动物崇拜。归根结底总结起来,这是一种充盈着自然符号的自然崇拜,是广大先民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和生存实践中所建立起来的一种对自然的敬畏表现。
先民在自然崇拜的过程中,曾经创造出了无数的神灵,大都具有鲜明的自然属性。皆因先民的生存活动始终摆脱不掉对自然界的依赖,想把自己的热情、力量和智慧全部奉献给大自然,并让大自然反过来作用于人类。出于对自然心怀敬畏的幻想和主观臆造,他们把整个自然界中各种动植物实体,看成同人一样,有感情、有能力、有意志。为此先民们给大自然中诸多事物和动植物赋予人的品格和形象,看成是有灵性的东西,进而使自然界的一切事物神秘化,这是在自然崇拜过程中发展出的原始宗教观念,也让这种原始的宗教观念带有鲜明的自然符号。
三、生产生活遗存中的自然符号
除了宗教文化上的自然标记之外,自然符号也融入了古代黑龙江地域先民的生产生活之中。在迄今已知黑龙江地域牡丹江流域最早的一处新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存——莺歌岭遗址,就发掘出土了形象逼真的13 件陶猪。出土的陶猪脊背高耸、四肢短小、前肢巨大,带有明显的野猪特点,形象地反映了野猪经人工驯化向家猪的过渡阶段。而出土于齐齐哈尔市大道三家子墓地的鸭形壶,更是极具自然符号。陶质,整体标准鸭形,长直颈,前腹圆鼓,背部隆起,腹两侧上部鋬(pàn)耳上斜、后部鋬耳斜上翘,就如同一只美丽的红鸭昂首静立,做工细腻,是难得的艺术珍品。
春水秋山玉——这一北方玉器的典型代表,更是刻画了满满的自然符号,演绎了淳朴的山林野趣和浓郁的北国风情,极具北方游猎民族特色。哈尔滨王子坟金墓发掘出土的玉天鹅、黑龙江奥里米古城金代墓葬发掘出土的双鹿纹玉佩,均属于这一范畴。通过镂雕工艺,生动地刻画了大量动植物等自然符号,让玉器充满了生活气息,展现了北方少数民族的生活内容。造型简练、构思独特,神秘的民族风格使其独具文化价值及历史价值,具有浓烈的地域特色。
白金堡青铜时代遗址出土的蚌刀、蚌镰和精致的骨质鱼镖,赫哲族人特有的鱼皮制作技艺传承,见证了北方地区的渔猎文明。大量陶器上羊纹、鹿纹、骆驼纹的出现,则验证了早期先民畜牧生活的发展,青铜虎纹、鹿纹腰带饰品的发现,更是将先民的艺术造诣体现得淋漓尽致。以天鹅玉佩、双鹿纹玉佩为典型代表的春水秋山玉更是在博大精深的中国玉文化中熠熠生辉。陶猪、鸭形壶、虎纹、鹿纹青铜腰带饰等这些极具自然符号的文物珍品,更是黑土地上尤为难得的艺术奇葩,在黑龙江历史文化脉络中占据了重要的一部分。
四、历史进程中的自然因素
自然崇拜也见证了民族文化的形成和发展,甚至对历史的变革、王朝的更迭都产生过重要的影响。“辽金衅起海东青,玉爪名鹰贡久停”,一只小小的海东青改写了历史,见证和演绎了辽金的兴亡。《本草纲目·禽部》记载:"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海东青,又名矛隼、鹘鹰、海青,身小而健,其飞极高,能袭天鹅,以纯白的"玉爪"为上品。天鹅以珠蚌为食,食蚌后将珠藏于嗉囊,女真族训练海东青捕捉天鹅取珠。辽代皇帝,每春在鸭子河(今松花江)附近放海东青捕天鹅,捕到第一只天鹅,要摆宴庆贺,名曰“头鹅宴”。金、元时期女真族和蒙古族的贵族也以用海东青捕猎的为荣。
因海东青是由人捕捉驯化后才能供助猎之用,但因海东青不易捕捉和驯化,在金时期甚至规定,凡触犯刑律而被放逐辽东的罪犯,捕捉海东青并敬献者,即可赎罪,传驿而释,这足以印证海东青的珍稀。正是源于这种对海东青偏执和狂热的占有欲,末代的辽统治者天祚帝年年派出鹰牌使官向女真族索要大量海东青,加之鹰牌使官鱼肉女真部族、欺辱霸凌的行径激起了女真人的怨愤,在女真完颜部首领阿骨打率领下,擒辽障鹰官,向辽宣战。经多年鏖战后,于1125 年金占领辽的燕云之地,辽天祚帝耶律延禧兵败,于宋辽边境的应州被俘,辽国被金所灭。国兴国灭、缘起缘来,皆因海东青。
海东青不仅是勇悍的猎鹰,亦是女真族至高无上的动物图腾,是女真族民族精神的体现。女真人腾飞于白山黑水之间,犹如"海东青"搏击长空之势,灭辽、伐宋,问鼎中原,开辟了一个幅员万里的辽阔疆域。
历史是生活的沉淀与记录、生活来源于生存的积累与传承,皆是人与自然之间的长久相依相存的奋斗历程。历史与自然本就原为一体,唇齿相依,辅牙相倚。在历史的脉络中发掘自然符号的存在,在自然演化过程中梳理历史的进程,乐趣如此,意义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