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箱里的信
2021-11-13管平淮
管平淮
木头在小菜园里看蚂蚁的时候,听到身后有人喊她。她忽地站起来,一个回旋朝大门口跑去。跑了几步,却看见一个小女孩从右侧宿舍楼跑出来,边喊妈妈,边甩着两个小辫子,蹦蹦跳跳跑到一个年轻妇人的身边。小女孩笑盈盈拉住妇人的手左右摇摆,妇人拍了拍她的头。木头站在半路,呆呆地就不动了。
小女孩准备往回走,扭头发现了木头。她睁大了眼睛跑过来。
“你好呀!我是小乔,你要跟我一起玩吗?”
木头点点头。
那是2000年。小乔七岁,木头八岁。对于这场世界性的辞旧迎新,木头没有太多印象。好像满街都是写有“千禧”字样的招牌,收音机、报纸、电视里也时不时出现这个词。木头提前学会了“禧”这个复杂的汉字。后来,一看到“千禧”,木头就想起小乔,仿佛是她小手一挥,带来了新世纪。
小乔和木头住在循城机绣一厂的宿舍楼里。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兴建的小区,从木头有记忆起,大铁门就老得结满了铁锈。铁门“吱呀”一声推开,便斜斜披下来一个水泥色的坡,坡度很缓,一直延伸到中央的空地上。空地左右各矗立着一片宿舍楼,是那种正面宽、侧面窄的吐司状楼型。每一片楼又分成两幢,左面是A、B 幢,右面是C、D 幢。木头住在A 幢五楼,小乔住在D幢三楼。两片宿舍楼中间有一条宽阔的过道,前头连接着空地和大铁门,后头连接着一排小铁门和一个荒芜的小菜园。原本小菜园里种满了油菜和芥蓝,夏天绿汪汪的一片,是住在一楼洗熨厂房的工人种的。后来工厂倒闭了,工人们都走了,菜园也就荒废了,只剩一棵桑树还结果子。那天木头就是在这棵桑树下看蚂蚁,直线跨过小门,奔跑出去,正好看见站在缓坡下的小乔。
宿舍楼里的小孩不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尾巴上,木头爸爸分到这套房子时,已经三十出头。九十年代初,其他同期工友的孩子都上小学了,木头爸妈才生下木头。木头刚上幼儿园的时候,机绣一厂就倒闭了,厂里半卖半送地把宿舍卖给了下岗职工。木头常常趴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穿着小学校服的哥哥姐姐在楼下跑过来跑过去,看出神了,咿咿啊啊不知道要说什么话。等到木头也上小学时,宿舍里的孩子都去上中学了。宿舍里没有同龄的小孩和木头玩。但现在木头有小乔了。
一盘炒地瓜叶,一盘鲤鱼炊梅,一煲冬瓜菜脯汤,三碗米饭。饭桌上,木头爸爸说,小乔不是在宿舍楼里出生的,她是后来才搬进来的。木头妈妈说,小乔爸爸以前也是爸爸在机绣厂的同事,机绣厂倒闭之后,出去做生意去了,接来小乔妈妈和小乔住进宿舍,又到更远的地方去做更大的生意。木头低头扒饭。
跟木头妈妈比,小乔妈妈好年轻,年轻得不像小乔的妈妈,而是小乔的姐姐。小乔妈妈一头棕色短发,很瘦,连衣裙一系,就束出了她纤细的腰。木头的印象里,小乔妈妈好像从来不做饭,仿佛他们家没有厨房,没有炊烟,没有油腻腻的瓷砖,没有烧得发黑的锅鼎。木头爱上小乔家玩儿,每回小乔妈妈留木头吃饭,都会从外面拎回来一袋五彩斑斓的食物。
“唰”的一声,小乔撕下了一条小纸条。
木头把手里的小纸片揉成圆团。
纸条渐渐变多,装满了筐。纸团也一粒一粒填满塑料桶。这是小乔教木头玩过家家游戏的方法。纸条是面条,纸团是米粒,撕纸是拉面,揉纸是做米。准备完原材料后,就可以煮啦。
小乔说:“还是你做爸爸,我做妈妈,好不好?”
木头点点头。
“我煮饭,等你下班回家哦。”
小乔把面条和米粒放进两个小锅里,用颜色鲜艳的塑料勺子呼啦啦搅拌。木头跑到客厅门口,假装推开门进来。
“我回来啦!”
“爸爸回来啦,要吃饭还是吃面呢?”
“唔……吃面吧。”
“好哦,面煮好啦!”小乔把“面条”捞到粉色小碗里,端到木头面前。
木头举起右手,伸出两根手指,假装成筷子,“哧溜哧溜”吃起面来。
“好吃吗?”
“好吃好吃!”
忽然小乔看向锅灶旁边,“啊,宝宝哭啦!我去看一下!”小乔抱起一个洋娃娃,轻轻拍打它:“宝宝乖,不哭不哭,妈妈带你去找爸爸。”木头也走过来,学着小乔轻轻拍打洋娃娃:“宝宝乖,不哭不哭。”
“吱呀”一声,阳台的铁门开了,是小乔妈妈抱着一个大麻袋回来了。
“妈妈!”
“阿姨好。”
小乔欢脱地朝门口奔过去,木头才悠悠站起来。
“你们又在玩过家家呀?”小乔妈妈“砰”的一声把编织袋扔到地上,低头摩挲她微微发红的胳膊肘。那个弯曲的角度很像一枝婀娜的花枝。
“是爸爸寄东西回来了吗?”小乔急急地蹲到大麻袋前。
“是啊小滑头,打开看看有什么好吃的,跟木头分着吃。”小乔妈妈轻抚了一下小乔的脑袋,走进房间去了。
小乔招呼木头一起蹲下来。从前面看,她们只剩下两个张望的小脑瓜。小乔慢慢拉开了编织袋顶上的拉链。
那是一只红白蓝相间的编织袋。随着拉链拉开,里头花花绿绿的包装袋露了出来:红色大铁罐的瑞士糖、康元夹心饼干、印着外国字的巧克力……还有一条漂亮的红裙子。木头看花了眼,这么多好看的包装,简直灿若星辰。
小乔妈妈从房间里走出来,木头闻到她身上好闻的雪花膏气味。
“哟,还给你寄了条裙子呢。”小乔妈妈把红裙子拾起来,在小乔身上比划着。
“好看吧好看吧?我去穿给你们看看呐!”
“急什么呢,不先请木头吃东西?”小乔妈妈把漂亮裙子放到一边,随手掏出一包康元夹心饼干,眯起眼,温柔地问:“木头你喜欢吃什么呀?阿姨帮你拆。”
一盘炒油菜,一碟黄豆腐,一锅酱油猪肉,三碗粥。木头爸爸边喝粥边说,小乔爸爸在外面的生意做得兴隆,还认识了个火车站的朋友,每隔一两个月就给小乔捎来好些东西。也算是顾家。木头妈妈往粥上淋了一勺酱油汁说,东西总比不上人亲,小乔爸爸逢年过节才回来一趟,小乔妈一个人带着孩子,怪不容易的。木头满心想的还是那些五颜六色的零食,平日家里可吃不到呢。木头从小身体不好,常常喝苦中药,不能吃零食。真羡慕小乔啊。木头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白粥。
“铃铃铃”,木头接起电话。
“木头,你妈在家吗?”
“在呢。”是小乔。
“哦。那你上我家来玩吧。”
“妈妈要我先写作业呢。”
“笨,你就说你来我家写呐。到时我帮你一起写,两人写得快,然后我们就可以玩啦。”
“哇,好哦。”
木头挂掉电话,跟妈妈撒了个谎,溜到小乔家去了。小乔教给木头好多事情,教木头用纸做面条和米饭,教木头走模特步,教木头撒点无伤大雅的小谎,也教木头怎么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有一次,班级里忽然流行用动物给彼此起绰号,木头被同学胡乱叫作“虫子”,木头不同意,又不知道怎么回绝,便闷闷不乐地不说话。小乔知道了之后,说:
“你喜欢兔子吗?”
木头点点头。
“喏,这个给你。”小乔递给木头一个白兔发夹,“你明天戴着这个去学校,他们看见了,就会喊你兔子了。不要不开心啦。”小乔摇摇木头的手。隔天,木头戴着白兔发夹开心地上学去了。
在小乔教木头的所有东西里,木头最喜欢的,是那只系在房间铁窗篷上的塑料袋。
循城里的老房子几乎都会装铁窗篷。从阳台边上延伸出去半米多,织一圈细细的条状防护栏,呈三面将阳台围起来,顶部一般会再做个篷顶,防止楼上有东西掉落。铁窗篷由钢筋制成,外面再刷一层漆,保护它不生锈。一栋楼里各家各户有自己不同的漆色品味,于是,整栋楼从外面看起来一片花花绿绿的样子。做这种铁窗篷,一是为了防盗,二是为了每户人家可以拥有一个浪漫的小花园。窗篷上常常摆满了盆栽,回家打开门,绿植鲜花一溜儿过去,生机盎然。
木头家的窗篷上种得最多的是七扭八扭的榕树盆景,小乔房间的窗篷没摆盆栽,空荡荡的,窗篷上方,在小乔能够得着的最高处,系着一个塑料袋。小乔和木头时常爬到窗台上去,窗台底下是那个荒芜的小菜园,越过宿舍围墙,远处是一条窄窄的街,街上有她们爱去的肠粉店和新加坡面店,再远一点,就是马路了,车小小的,像玩具一样在褐色的马路上跑来跑去,滑往她们不太清楚的远方。她们就坐在窗篷上,每有一辆车经过,她们就猜这辆车会开往哪里,你一句我一句地给车里的人编造故事。那时候循城的车还不太多,她们知道的地方也不太多,半天下来,车和地名数量刚好对得上,于是就觉得充盈。
今天她们也爬到窗篷上坐着。傍晚,风呼啦啦翻动桌上的作业本。
“吹风啦。”小乔起身去够上方的塑料袋,双手捧住它,用力往风的方向扬,塑料袋就鼓胀起来,像一条气鼓鼓的河豚,奋力往天边游去。正是黄昏时分,暧昧的光线穿过飘飞的塑料袋,衬得它分外好看。小乔放开塑料袋,坐下来,那光线恰好落在她脸上,她也变得十分好看了。
“木头,过年我爸爸要回来了哦。”小乔在流金里眯起弯弯的眼睛。“到时我就不能陪你玩了,不过我可以给你打电话。”
“会很久吗?”
“唔……不会很久吧,可能一星期?他要带我去好多好多地方玩呢。”
“那不久的呀。你不用给我打电话,过年后我们就见面啦。”
“噢,好的。”小乔抬头看着塑料袋,它瘪下去,又再次鼓胀起来。“过完年,我们可以一起换一个新的。”
“好呀。”木头也仰起头。塑料袋鼓动着向上飞,好像伸出好多透亮的小触手,要去抓天上的彩霞。看得木头心里也生出了许多小触手,伸往一些她拿不定主意的年月。不过她知道,会有的。木头望望小乔,又望望飘飞的袋子。
小乔把它叫作晴天娃娃。
一盘摆放整齐的卤鹅,一盘芹菜蒜炒五花,一盘白灼虾,一盘清蒸桂花鱼,一海碗香煎红桃粿,一碟炒芥蓝,一锅猪肚汤,一煲甜白果带橘皮。年夜饭的餐桌上,木头爸爸举杯说新年快乐,木头妈妈和木头也举起杯子,新年快乐,木头快长高长大。
木头爸爸说,今天去街口买对联的时候,看见小乔爸爸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小乔爸爸说今年生意做得不错,外面热火朝天的,机会好多好多,让我也出去看看呢。
木头妈妈给木头剥了一只虾,你可别出去了,本来在酒店上班,日夜颠倒的,都没怎么顾得上木头。你要是出去了,就更见不上面了。
木头爸爸给木头妈妈剥了一只虾,我就说说,说说,不去的呀。
木头妈妈拍拍木头爸爸的手,我来我来,一个人脏手就行啦。说着便拿起一只带壳的虾,停一停,先把沾满葱油蘸料的虾肉吃掉了。
木头想,要是爸爸也跟小乔爸爸一样,去外面做生意,会怎么样呢?是不是爸爸拿回家的就会是那些五彩斑斓的饼干糖果,而不是他从酒店带回来的腥腥的、灰灰的鱼或者虾呢?每天木头起床了,爸爸还在隔壁房间睡觉,打出来的呼都是酒的味道。晚上木头放学回家了,爸爸刚起床不久。一起吃完晚饭,爸爸就出门工作了。有时候妈妈也上夜班,家里就只剩木头和电视机了。所以木头想,爸爸出去做生意好像也是不错的。过年的时候,也能跟小乔爸爸一样,陪木头玩一个星期那么久。不像今晚,吃完年夜饭,木头爸爸又要回酒店上班了。
春节,循城人照例喜欢在家里摆一盆水仙花。木头家的水仙花摆在茶几上,水仙花前,电视里在播放春节联欢晚会,木头不看晚会,看水仙花。水仙花的根像蒜头,叶子像葱,怎么会开出这么香甜的小白花呢?小乔家是不是也摆着这样的水仙花呢?木头想打电话去问,又想到小乔可能正跟爸爸妈妈看联欢晚会呢,就作罢了。厨房里传来木头妈妈洗碗叮叮当当的声音,木头走到厨房门口,靠着门框:
“妈妈,我们要喝茶吗?”
“好呀。”木头妈妈扭过头来笑笑。
木头把煮水壶凑到水龙头边,接满水,又放到灶上,开火。
“木头真能干。”
木头小跑回客厅,从茶几底下搬出一套功夫茶具,把盖碗和小茶杯摆好。茶杯有三个,在茶盘上围成一个“品”字。木头看了看,拿走一个,放回茶几底下。
很快,年就过去了。过年的日子对循城人来说,淡如山间笼罩着雾气的湖面,既有几分惬意,又带几分疲倦。这个年循城过得跟往年没什么不同。拜访亲友,喝功夫茶,看晚会,放烟花,收红包,吃蜜饯。木头也觉得,这年跟往年长得那么像。木头不知道,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块碎石子在湖底搅动了泥沙,有些事情已经悄悄发生改变。她只是想,就快可以去找小乔玩了。
小乔和木头渐渐长大,她们玩的不再总是过家家,而是开始模仿起电视节目了。她们走模特步,举办唱歌比赛,还翻出一些木头爸爸当年在机绣一厂拿回来的花布料,披在身上演古装剧。她们在一本日记本里轮流改写哈利·波特的故事,交换着看。小乔开始学习弹琵琶,有时候也没什么玩的,小乔就弹起琵琶来,木头只是在旁边看着,安静地听,一下午就过去了。生活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木头常常上小乔家玩,小乔家依旧没有厨房的油烟味,依旧是飘飞的晴天娃娃,只有小乔妈妈,好像微微有些发胖,小乔和木头帮她系连衣裙后的带子时,蝴蝶结一拉,没以前那么宽裕了。有一天,小乔忽然打来电话,跟木头说:
“木头,最近你不要上来我家玩了。我妈妈好像病了,嫌我们闹。”
一盘炒麻叶,一盒王记酱油鸡,一锅丝瓜贡丸汤,三碗米饭。饭桌上,木头爸爸说,最近怎么没看木头上小乔家玩啦,两人吵架啦?木头摇摇头。木头妈妈说,下午去菜市场碰见了住在小乔家隔壁的阿银,说小乔爸爸前两天回来了,跟小乔妈妈吵了几天架呢。木头爸爸挥挥筷子,唉唉,阿银在机绣厂当出纳的时候,最爱嚼舌根子,别听她乱讲。春节时碰到小乔爸爸,两人可恩爱了。木头妈妈说,不像是乱讲,说小乔妈妈有了宝宝,小乔爸爸不想要,小乔妈妈想要,就吵起来了。我前段时间遇到小乔妈妈,是有点富态哩。木头爸爸摇摇头,那可难办,小乔妈妈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多不容易。木头妈妈摇摇头,阿银说,小乔爸爸也这么说,可是,打掉孩子,多不忍心。木头爸爸说,唉呀,是个难题。
木头想,小乔妈妈想要宝宝,小乔爸爸不想要宝宝,应该听谁的意见呢?真是个复杂的问题。可是,好奇怪,为什么没有人问一问,小乔想不想要一个弟弟或妹妹?为什么,没有人问一问宝宝,他开心不开心到这个世界来看一看?
有一天,木头回家,看见铁门的栅栏背后,躺着孤零零的日记。紫色的卡通印花本子,右侧切口处镶着一排密码。木头拾起本子,拍了拍,拿回房间,按密码,打开。在那些关于哈利·波特的故事后面,是一封小乔写给木头的信:
木头:
你好呀!
好久没有跟木头一起玩了。原来我妈妈不是病了,是有小宝宝了。你猜是弟弟还是妹妹呢?我想要个妹妹呢。可是妈妈好像很难过,老是偷偷哭。我想打电话告诉爸爸,她居然把电话线拔掉了,说告诉爸爸就再也不理我了。我好害怕,偷偷到楼下小卖部打电话给外婆。隔天,外婆就从乡下来了。妈妈看见外婆也是哭,外婆也哭,我也哭了。外婆在我家住下来了,说要等小宝宝生下来再走。最
近木头也不能上我们家玩了,等我有空去找你玩吧!我也要学习照顾妈妈了。
小乔
PS:日记本先放你那里好了,后面我要看你新写的故事哦。
木头点点头,好。
循城的秋天短得好像没有秋天。循城人一到了秋天,在衣柜里左翻翻,右翻翻,左边是夏天的衣服,右边是冬天的衣服,就是不见秋天的衣服,找了一年又一年。
饭桌上,两碟笋丝肉臊炒米粉,一碗莲藕排骨汤。
“铃铃铃”,木头妈妈接起电话。
“木头,小乔的电话呐。”
木头小碎步跑过去,喂——
挂掉电话后,木头匆匆扒两口米粉就想往外跑。
“木头喝点汤呀……”
“晚上回来喝!”
“砰”的一声,门关掉了。
小乔喊木头上家里玩。家里只有小乔一个人。小乔说,忽然想玩以前的过家家。她们就把陈年的小锅子小铲子翻出来,又找出那些已经微微发黄的纸面条和纸米粒。这次,换小乔当爸爸,木头当妈妈。
“爸爸,要吃面条还是米饭呢?”
“要米饭,要吃饱一点。”
“好哦。”
木头把一颗一颗小纸片揉成的米粒放进塑料锅里,搅一搅,盖上盖子。又打开,再搅一搅,盛到了碗里。
“米饭做好啦。”木头把米饭端给小乔。
小乔拿勺子舀起一勺米粒,放到嘴边嗫啜一下,又放下。
“我吃完啦。”小乔从餐桌旁站起来。
木头给小乔递上了“公文包”和“西装外套”,跟随小乔走到了门口。
“我出门啦。”小乔穿上外套,接过了公文包。
“路上小心。”木头摇摇手。
小乔转身走出几步,停顿几秒,又回头走到门口。
“今天我是去出差,要出远门,可能很久很久才会回来哦。”
木头愣愣的,以前过家家没有演过这样的情节。
“没关系,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小乔拍了拍木头的肩膀,一下比一下软,一下一下往地上掉,渐渐地,小乔哭了起来。
木头手足无措了。
随着小乔的哭声,市中心保健院的产房里,也传来一声女婴的啼哭。
壶水从微高处落下,刚刚好没过茶叶,加盖,拇指按住茶盖,四指托起盖碗,低低在茶杯上筛点,大手一收,三杯黄澄澄的茶就端坐在茶盘上。
难得逢上木头爸爸的休息日。午后的阳光给盆栽挠痒痒,挠得碎叶子们毛茸茸的。
好久没跟你们一起喝茶了。木头爸爸伸了个懒腰。
可不是嘛。之前还说要出去做生意呢。木头妈妈切开一块芋泥白皮饼。
唉呀,就说了那么一回。
说起来,小乔妈妈生了,小乔爸爸也没回来呢。
啊,生了呀?
前两天生的,是个妹妹哩。阿银去医院帮忙了。
木头坐在旁边玩塑料刀叉,噢,原来是听了小乔妈妈的意见啦。
妹妹好呀。你也该去看看才是,多不容易。
我问过阿银要不要帮忙哪,阿银说有她,还有小乔外婆,够人手了。人不要太多,小乔妈妈怕见人……
怕见人?
说那个小乔爸爸火车站的朋友上门给他们去送营养品的时候,说漏了嘴。小乔爸爸在外面,还有一个家……
啊啊……
困难的是,还分不清楚哪个家在前面,哪个家在后面……
木头再见到小乔妈妈时,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嫩孩子。小乔妈妈终于看起来像小乔的妈妈了。小乔又高兴起来了,拿着毛绒公仔上蹿下跳,逗小娃娃开心。
“木头你看,我有妹妹了。”
木头走过去,伸出手指碰碰宝宝的掌心,宝宝一下把她的指头紧紧抓住了。木头定定站着,紧张得一动不动。宝宝的手掌肉肉的,有点湿润。大眼睛直直看着木头,好像在看什么奇怪的动物。
滴滴答,下雨了。午后的阳光还那么好,却骤然下雨了。
“啊,外婆到小卖部买花生油没带伞,我去接外婆!”小乔抄起门口的长柄伞,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赶。
“你慢点,小心地上滑。”小乔妈妈的话梢没抓住小乔的脚后跟,在楼道里荡了一圈,飘回屋里。
“你看小乔,总是风风火火的。”小乔妈妈摇了摇头。
木头还是第一次和小乔妈妈单独待在一起(噢,宝宝这时候还是个小天使,暂时不归入凡尘),木头有很多话想跟小乔妈妈说,“阿姨你很辛苦吧”“阿姨我也很想要一个妹妹”“阿姨,你不要害怕”,可竟然一句都说不出来。
小宝宝善解人意地摇了摇木头的手指,发出“嘤嘤嗯嗯”的声音。
“木头,她喜欢你呢。”小乔妈妈笑笑说。
木头凑近了一点,宝宝咂咂嘴,好像要说话的样子。
“阿姨,宝宝叫什么名字呢?”
“名字……还没想好呢。”小乔妈妈抬起头,好像在努力思考的样子。原来小乔妈妈抬头的时候,也已经有皱纹了。忽然,小乔妈妈眨眨眼睛:“木头,你知道吗,你的名字还算是我帮忙起的呢。”
木头微微张开嘴巴:“啊,阿姨起的?”
“其实,阿姨也是机绣一厂的工人呢。不过,我进去得晚,当时厂子已经快倒闭了,我又在后道做工,跟你爸爸的部门离得远,他大概不认识我。或者见过我,不记得了,但我记得他。当时你刚出生,你爸爸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说你五行缺木,吆喝着让厂里有点文化的人都给帮忙翻字典、取名字。
“你爸爸跑经销的,经常给厂里的人捎带东西,人缘好,大家都帮着给你想名字。我们后道的几个姐妹就凑到一起商量。她们说我年纪最小,又念过中学,脑子灵光,就让我想主意。我说,就沐浴的‘沐’字呗。她们还觉得奇怪。后来不知道怎么就传到你爸爸那去了,你爸说,带木字,还不是个木字旁,别致!当场就拍板了。
“后道的姐妹都以为我是随口一说,其实,我想这个字想好久了。总想着,要是我有了孩子,就给他取带这个字的名字。上学的时候,我就很喜欢看书里写‘沐浴在阳光里,走在树下’怎么怎么的,就觉得,那可太舒服了!
“那时我刚认识小乔的爸爸,他也在跑经销,还给我捎了不少东西……唉呀,不说了,阿姨怎么跟你讲这么老远的事呢。”小乔妈妈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轻轻摇宝宝。不知道什么时候,宝宝已经松开了木头的指头。而木头听得入了神,手指依旧放在原处。
滴滴答,雨水里好像传来老人和小孩溅起水花的脚步声。
“木头,我要搬家了。”冬天来临之前,小乔赶来木头家告别。
“你要搬去哪里呢?”
“我要去北京了,去北京的音乐学校学琵琶。爸爸在那里给我们找了个大房子。”
木头感到很奇怪,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
“木头,我会想你的。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
“什么游戏?”
小乔让木头找来两张纸,两支笔,两个塑料袋,还有一个长方形的冰盒。
“木头,我们写一封信吧,你给我写,我给你写,然后我们把信放进冰盒,再放到冰箱里冻起来。你冻到你家的冰箱,我冻到我新家的冰箱。这样,你想我的时候,就可以想,我在冰箱里好好保存着呢。很久很久很久以后,三年,还是五年呢,如果你还是觉得很想我,你就把冰拿出来融化掉,看我的信,好不好。说不定到时候我就神奇地回来了哩。”
“可是,纸放到水里,不会化了吗?”
“木头笨,把信放进塑料袋里扎紧,再放到冰盒里,不就好了吗?”
木头点点头。她们开始分别写信。
小乔打开水龙头,往冰盒里灌满了水,将自己的信冻在了冰箱里,那个矮矮的、暗白色的冰箱。木头的那封,小乔套上塑料袋带走了。
“木头,到了北京我就打电话给你。”
小乔转身跑下楼去了,还是两束辫子,晃呀晃的。
木头不知道,小乔后来究竟有没有把信带到北京的冰箱里冻起来。小乔搬去北京后,没有给木头打过电话。木头偶尔看见天空有飞机飞过去,会想,它是不是载着小乔飞往北京的那一班,就觉得向往。木头常常梦见小乔的新家,那是一座好大好大的房子,装修得跟宫殿一样。有一个巨大的环形房间,垂落华美的窗帘,左边摆着一张床,顺着墙绕一个弯,右边摆着一张床,再顺着墙摸过去,左边摆着一张床,如此循环。小乔和妹妹就在她面前,笑着看她,她不断地穿越在绮丽的床与墙之间……
木头没有再见过小乔。要到很多年后,木头回想起小乔,才觉得奇怪。从前要跟一个人失去联系是这样容易,而现在,即使有心断掉联系,两个人还是会跟两根麦芽糖一样,仍然拉丝般黏连在一起。当时的小乔和木头,连再见都没有说。
一盘芥蓝炒牛肉,一盘油爆花甲,一盘香葱煎鸡蛋,一煲苦瓜猪脚汤,三碗米饭。
初中时候,木头搬了家,搬到了市西郊一片新开发的居民住宅区里,住进了商品房。刚搬家的时候,木头很不习惯,总觉得还是机绣宿舍的老房子好,住久了,也就不愿意搬回去了。如今,木头上了大学,也只有放假的时候才回来住住。木头爸爸辞掉酒店的工作,成为企业里朝九晚五的小员工,作息正常起来。见木头的机会,却比以前还要少了。
木头爸爸给木头夹一块牛肉,你看你,那么瘦,在外面肯定吃不好,在家要好好补补。木头妈妈给木头舀一碗汤,这汤煲了好几个钟头的,趁热喝趁热喝。
“爸,妈,我自己来就好,你们赶紧吃。”
木头妈妈说,我们平时在家吃老多了,你看妈妈,胖了多少。木头爸爸说,整天待在家,不是看电视就是窝在沙发玩手机,不胖才怪。你回来多陪妈妈出去走走,运动运动。
“好呀,妈你想去哪?”
木头妈妈又往碗里加了点汤,要不我们回机绣宿舍看看?那边快要拆了哩。
“要拆了?”
木头爸爸撇掉汤面的油花,是呀,那边要建新的公寓楼,就要把旧的宿舍楼拆了。搬家后你就没再回去过,去看看也好。木头妈妈吐出一块猪脚骨头,你还记得吗,以前咱们住在那的时候,你跟一个叫小乔的小女孩玩得很好的。说起来,我去年好像还见到了小乔妈妈……木头爸爸一口气“咕咚咕咚”喝光了碗里的汤,怎么见的?她们当年不是搬去北京了吗?木头妈妈吃完最后一块鸡蛋,我也看不太清,不知道是不是。在新安街那边。当时我要去买菜的,骑着摩托车,好像看到小乔妈妈从裁缝店里出来,身边跟着一个跟小乔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买完菜,我去改衣服,还跟老板打听了一下。老板说刚刚是有个人带着一个孩子进来,但也没留名字,不是来改衣服的,是来捐衣服,捐一条小红裙子。说是好多年前买的,当时买小了,女儿不合穿,也没舍得扔,一直留着,想给小的穿。没想到小的长大了,这裙子却过时了。看着面料做工都还挺好,就拿过来捐了……
隔天,木头和木头妈妈来到机绣一厂宿舍门口。门前堆满了泥沙,推土机随意地倚在墙边。老楼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了,他们拿到丰厚的补偿金,去找新房子了。
她们走进结满铁锈的黄色大门,走下缓坡,看见那条通往小菜园的过道。以前那条很长的过道,现在一下子就看到了尽头。右手边,“A 幢”两个红色的大字漫漶不清。他们爬上楼梯,梯台上扔了些零碎的垃圾,门口的对联撕掉一半,蔫头搭脑地披挂下来。
木头原本以为,故地重游,一切都会和走的时候差不多,自己会有某次放学回家的错觉。
不是的。不是的。
房子知道自己被遗弃了。就如同那封被木头遗弃在冰箱里的信。
搬家的时候,木头没有把冰箱里的信带走。后来,房子换了两任主人,也许他们也曾打开冰箱,拿出冰盒,看到藏在里面的小秘密。也许他们扔掉了旧冰箱,连同那封信一起。也许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任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年又一年。
很久很久以后,十年,还是二十年,如果我还能够想起你,我就会想起那个矮矮的、暗白色的冰箱。冷冻层,顶格,靠右,最里面。随记忆慢慢摸索过去,有一个长方形的冰格,冻着一个诡异的塑料袋,袋子保护着一封信。只要我不把它拿出来,只要我不看着它在我面前融化,它就一直在那里。即使时移世易,楼房拆迁、轰然倒塌,它依然在那里。
谁知道呢,或许木头只是忘了在搬家时把它带上罢了。
下楼之后,木头妈妈说要去前面巷子里跟幼儿园的园长打个招呼,好久没见过她老人家。木头还没缓过神来,说不去了,就在宿舍里等她。
木头妈妈走远了。木头一个人在楼下站了好久,忽然看见一只野猫撑开了小菜园的门,跑了出来。木头走过去。荒园里的桑树还在,这么多年,它住得比每一户人家都要久。是结桑葚的季节,一树累累果实,木头伸手去摘,桑葚跌到地面上。
木头蹲下去,跌落的桑葚惊跑了一队列正在勤恳运输的蚂蚁。
“杨沐乔,我们回家吧!”
木头听见妈妈在身后喊她。她应声站起来,一个回旋,朝大门口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