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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与虚构的杂糅
——伪纪录片的伦理考量

2021-11-13孙晗迪

电影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故事片真实性虚构

孙晗迪

(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上海 200072)

在纪录片领域首屈一指的BBC系列纪录片,记录了世界各地的自然现象、数千年的文化历史与科技变迁,一定程度上成为纪录片爱好者了解世界真相的必看佳作。BBC于2016年推出的“扯淡(Cunk on)系列”,以“扯淡”的形式,笑谈圣诞节、莎士比亚与英国历史,实力证明了“纪录片”也可以“胡扯”,打破了观众对传统纪录片的幻想与期待。“扯淡系列”大受欢迎的同时,“伪纪录片”这一影片制作形式又一次走进了大众的视野。

一、伪纪录片概念辨析

早期的影视作品并无纪录片与故事片的分野。直到20世纪初期,纪录片才逐渐从故事片中独立出来,随后,弗拉哈迪明确将纪录片定义为“对现实的创造性处理”。关于这一定义的争论始终在“真实”与“虚构”两极之间游移,因而产生了不同于传统故事片与纪录片、边界模糊的影视作品新形态。伪纪录片就是其中一种。

1938年10月,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播出广播剧《世界大战》,引起全美听众恐慌。此时伪纪录片的观念已具雏形。20世纪中期,伪纪录片在国外逐渐形成一种独立的影片样式,《一夜狂欢》《战争游戏》《傻瓜入狱记》等早期公认的伪纪录片就产生于这一时期。1965年,“Mockumentary”作为一个专有名词被《剑桥英语词典》收录,其中“mock”译为仿制的、虚构的,具有一定的戏谑意味,代表着伪纪录片中故事叙事的非真实性内核,并且往往以讽刺的形式表现社会议题;“documentary”则是伪纪录片真实的外壳,它的讲述方式与制作风格看起来与纪录片别无二致,在形式上无限向真实记录贴近。尽管在外观上伪纪录片与纪录片难以区分,但伪纪录片的故事核心是虚构的,即便表现的是真实的社会现实,也是通过虚构的故事讲述出来,与以真实性为本质的纪录片不同。

伪纪录片在国内出现的时间较晚。直到21世纪初期,中国电影创作者才开始尝试制作伪纪录片,《北纬31录像带》《B区32号》《中邪》是早期国内伪纪录片的代表作品。

杂糅着“真实”与“虚构”,处在纪录片与故事片之间的亚类型影片形态,除了伪纪录片,还有“纪录剧情片”与“半纪录片”。

不同于纪录片与“伪纪录片”,“半纪录片(Semi-documentary)”是指“未必是实际发生的事件,却对实际上可能发生的事件在事件可能出现的现场进行外景拍摄,以此为主以纪录片风格制作”。在半纪录片中,不存在欺骗行为,观众明确知道自己观看的影片属于故事片,是完全虚构的,只不过讲述故事情节的过程在尽量模仿事件可能真实发生的状况,这与“伪纪录片”包裹着真实性外衣,试图“蒙骗”观众的行为,从本质上讲是不同的。“半纪录片”无论从内容上还是形式上都是虚构的,尽管在表现影片内容的时候向真实事件发生状态靠近,但也只是对现实的模拟,而非真正的现实。

在纪录片与剧情片延伸的几种亚类型中,“纪录剧情片”最普遍的英文表述为“docudrama”,也有人将其称作“drama-doc”或“fact-fiction”,这都表明了“纪录剧情片”兼有真实与虚构的成分。“纪录剧情片”是基于真人真事,对真实生活进行故事化表述的影片形态,常常表现历史事件,尽管对于事件的表述尽量还原了事实,但从本质上讲,纪录剧情片更接近于纪实性电影或电视剧。

与此相似,“剧情纪录片”的表现手法很大程度上借鉴了故事片,但对于事实的表述仍坚持真实性的内核。在这一类型的影片中,最常用的手法就是扮演和搬演;在情节表述上,常常突出矛盾点,重视故事化表达,是一种建立在戏剧结构基础之上的纪录片,更倾向于故事化纪录片。而“伪纪录片”通常采用摆拍的手法,完全不顾及真实性的考量。严格意义上讲,近年来我国大火的几部纪录片都属于剧情纪录片这一亚类型,如《大明宫》《河西走廊》等。相较于“伪纪录片”和“纪录剧情片”,“剧情纪录片”本质上从属于纪录片,从内容到形式,都保证表述情节的真实性。

伊文思曾说:“当代纪录片的趋势是,故事片向纪录片靠拢,纪录片向故事片靠拢。于是,故事片与纪录片界限的日益模糊,成为当代电影的一大特征。”在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下,产生了许多游移在“真实”与“虚构”之间的亚类型,这些亚类型是故事片与纪录片相互借势的产物,从不同程度上满足了影视作品的商业属性与文化属性。由于对真实性美学表达的不同,“伪纪录片”“纪录剧情片”“剧情纪录片”与“半纪录片”产生了本质性的差别。从这一角度讲,“伪纪录片”虽然是故事片与剧情片共同的亚类型产物,但实际上属于故事片的范畴。

二、伪纪录片的形式营造“真实的假象”

“纪录片”这一片种代表着真实,与观众之间产生了一种不言而喻的信任关系,观众无条件相信纪录片中提供信息的前提,是默认了观看内容具有真实性与可信性。正是由于观众相信的力量,“伪纪录片”营造的真实假象具有了误解的导向。这就使得伪纪录片传递的信息容易触碰伦理的红线。

伪纪录片的拍摄理念与真实性无关,但在最终呈现形态上向真实发生的状态靠近,试图虚构真实获取观众信任。创作者构建合适的故事进行拍摄,无论故事内容多么诞谩不经,通过纪录片的形态展现出来,观众的第一反应是接受而非质疑,正是由于这种虚构下的真实使得伪纪录片营造的叙事氛围更容易使观众相信。伪纪录片《女巫布莱尔计划》《死亡录像系列》《第四类接触》等灵异主题中充满了怪力乱神的懦词怪说,但通过纪录片的形式展现出来,观众第一反应是相信这一故事真实发生过。当然,不可否认,部分伪纪录片中具有真实的历史背景与故事原型,如《女巫布莱尔计划》中,布齐兹维尔小镇就是真实存在的,但经过创作者故事化叙述与艺术化处理,原有的真实性部分就产生了失真,尽管套用了纪录片的外壳,但内容的虚构性是无法改变的。伪纪录片创作者正是借助观众对纪录片的信任,将荒诞的故事合理化,从而营造恐怖片的惊悚氛围,这也是为什么伪纪录片的创作方式受到恐怖题材的欢迎。正是源于观众这种相信的力量,才使得伪纪录片中虚假的信息被观众当真,使观众容易对现实生活产生误判。

三、伪纪录片的内容招致误导的发生

(一)社会议题引发恐慌情绪

纪录片是特定时代的社会生活再现,在很大程度上还原了生活原貌,因而以社会议题为主题的纪录片,能够最大限度地客观反映社会真实状况,凸显社会现实问题,展现社会实际矛盾,使纪录片不仅具有艺术价值,而且具有社会价值。纪录片的社会价值不仅在于表达了社会生活,更重要的是能够对社会发展产生影响。伪纪录片对纪录片形式的套用,使观众在接受影片内容的时候,不自觉地选择相信,减弱了判别真伪的能力,误将虚构的故事当作真实的社会生活。

伪纪录片《总统之死》虚构了一场政治事件,讲述了布什总统在演说间隙遭到刺杀的过程。影片中出现了大量的采访,通过特工、警察和嫌疑犯的回忆,进一步加强影片的真实感。同时穿插视觉新闻资料,让许多不关注时事的观众误以为这次谋杀是真实发生的。观众对《总统之死》的评价处于两种极端,欣赏者认为这部影片揭示了美国政治局势的变化,而反对者则认为太过逼真的表现方式容易引发社会恐慌。伪纪录片能够通过构建故事情节反映社会议题,并引发良性思考,但不可否认,这一形式传递的社会信息也会引发社会情绪的紧张。

(二)历史性叙事造成曲解

观众对于影像的依赖,使得影像历史文献的需求逐渐增长。纪录片作为一种媒介形式,记录的历史被普遍认为是真实的,纪录片因此成为历史事件的客观见证者。历史题材的纪录片常采用情景再现的方式配合真实的历史图像资料,尽可能还原历史场景,但由于历史性题材本身的真实性就有待考量,因此,对于同一段历史的看法存在偏差与争论是非常普遍的。伪纪录片利用这一特性伪造“历史真实”,混淆观众的判断。BBC伪纪录片“扯淡系列”跟随主持人Philomena Cunk,胡诌关于英国、莎士比亚和圣诞节的历史。该系列有《扯淡英国史》《扯淡圣诞史》《扯淡莎翁史》三部,其中的史实性叙事全都是虚构的。在《扯淡英国史》中,主持人介绍英国国旗之所以是米字旗,是因为当时设计者手上只有一把尺子,只能画直线;《扯淡圣诞史》中,描述圣诞老人评判孩子善良与否的标准,大部分是基于父母的收入。这些历史叙述在有常识的成年人看来,不过是无稽之谈,但这类伪纪录片以幽默搞笑的形式吸引了众多知识体系尚不完善的未成年观众,容易使其对历史的认知产生曲解。伪纪录片中的确包含着真实的历史事件,并通过易于被接受的形式使历史被更多人关注,但对于部分史实的虚构,会使观众对历史产生误读。

(三)科技信息带来误判

纪录片中蕴含着明显的时代特征,记录着不同时代科学技术的发展进步。而伪纪录片不受时代约束,将对未来先进技术的憧憬,以纪录片的形式展现出来,使观众对当下科技发展水平产生误判。伪纪录片《欧罗巴计划》中,通过录像资料的方式,还原了六位宇航员前往木卫二的太空冒险,以调查太阳系中其他生命形态存在的可能性。从故事片的角度讲,《欧罗巴计划》是一部带入性极强的电影,使观众在明确故事的虚构性前提下,感受太空探索的刺激。但该影片套入了记录的形态,使观众难以分辨太空故事的真实与否。不同于《欧罗巴计划》,纪录片《当我们离开地球: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太空行动》展现的是真实的美国航天历史,其中还穿插宇航员们亲自在太空录制的视频资料。伪纪录片关于科技题材的探讨之所以涉及伦理讨论,是因为其故事核心是虚构的,在虚构的前提下,以纪录片的形式,过度展望未来的科技发展,使观众对当下的科技水平产生误解,甚至会在观众知道真相后,引发对当下的失望情绪。

四、伪纪录片的制作手法建构客观的立场

(一)长镜头的运用构建虚假的客观

为了还原事件发生的真实情况,纪录片常使用长镜头,避免通过蒙太奇的手法融入创作者的主观意识,保证纪录片的真实性。伪纪录片借鉴了这一手法,以便作品能够看起来更加真实。伪纪录片《俄罗斯方舟》就是以运用长镜头而闻名。整部影片只包含一个长达90分钟的长镜头,拍摄时间与电影时间完全重合,排除了剪辑虚构时空的可能。但《俄罗斯方舟》在运用长镜头的过程中,融入了导演亚历山大·索科洛夫的主观视角,用画外音的形式告诉观众,影片展现的历史其实是导演眼中的历史,虽然是以真实历史为背景,但融入了导演对这段历史的主观情感与思考,因此叙述内容与真实历史不可避免地具有一定偏差。即便伪纪录片使用与纪录片同样的拍摄手法,但由于叙事视角的不同,难以保证表现内容的客观性与真实性。“纪录片”框架下表现内容一定是真实客观的,这一先入为主的想法,粉饰了伪纪录片的虚构性,让观众误以为自己接收的信息是真实可靠的,对叙述事件产生误解。正如《俄罗斯方舟》中,导演以哀愁、悲悯的目光,凝视历史中的芸芸众生,观众在观看的同时,难免被导演的情感左右,对影片背后真实的历史事件产生误解。

(二)DV记录的手法还原生活假象

DV摄像机自问世到普及只经历了短短几年时间。21世纪初DV纪录片已经成为一种常态,主要记录日常生活、表达个人思想。由于准入门槛低,大量非专业人士拿起DV摄像机拍摄民间影像,制作“草根化”的纪录片。DV纪录片拍摄主体的非专业化,不可避免地导致镜头画面抖动或失焦,这也从侧面表达了纪录片真实记录的属性。伪纪录片模仿这一拍摄方式,牺牲画面的精致构图,以构建自然的真实感。伪纪录片《女巫布莱尔计划》就是用16毫米手提摄影机拍摄的。当时DV摄影机问世不久,DV记录的手法还很新颖,加之影片中的演员知名度不高,使观众误以为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在希瑟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拍摄过程中,通过自拍加独白的形式录制遗嘱的时候,画面完全不考究,演员也不顾及自己的形象,就像遇到了灾难,真实在录制遗嘱一样;当学生们深入森林,边走边拍时,镜头晃动严重,甚至有时还出现了失焦。正是这种不精致的拍摄方式,使得伪纪录片看似还原了事件发生的本来面貌,将真实的过程展现在观众面前,这时观众不假思索就相信了影片的内容,无论影片试图传递什么信息,观众都会信以为真。伪纪录片《死亡录像》和《科洛弗档案》也都使用了这种拍摄手法,将非真实的故事以真实的形式展现出来。

(三)技术手段的使用建构“真实的假象”

影视作品数字化制作往往能够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但数字技术在纪录片中的应用,颠覆了传统纪录片真实性的底线,使纪录片的客观性受到质疑。而新纪录电影对纪录片的真实性进行了重新界定,肯定了数字技术在形式上的“虚构性”。“纪录片不是故事片,也不应当混同于故事片。但是,纪录片可以而且应该采取一切虚构手段与策略以达到真实。”伪纪录片通过将纪录片的形式与故事片的内核混合起来,并利用数字技术以达到逼真的效果。在伪纪录片《总统之死》中,为了营造总统中弹的假象,利用CGI技术,将布什总统的头合成在演员身上,让观众以为总统真的遭遇了谋杀。如果《总统之死》选择通过演员表演虚构总统,那么这部影片的逼真效果将会大大减弱,关于影片故事是否真实的探讨也将不会发生。伪纪录片《恐龙计划》同样使用数字技术,将关于恐龙的想象落实到观众眼前。正是由于伪纪录片通过技术手段构建了“真实的假象”,才使得故事中的虚构成分被观众信以为真,这可能会导致观众对现实世界产生误解。

五、伪纪录片宣发手段获取信任

伪纪录片的宣传与发行也是其获得信任的因素之一。将影片的故事背景当作真实事件进行宣传,引导观众相信故事是真实的,并在影片发行时弱化其虚构属性,也会使观众将伪纪录片当作纪录片看待,获得广泛信任。伪纪录片《女巫布莱尔》,在影片发行之前,制作的官方宣传网站中的内容并非传统的影片介绍,而是发布了各种有关失踪者与女巫杀人的新闻报道,让观众认为真的有人遇害了。同时在线下刊登、粘贴寻人启事,给观众这部影片是纪录片的错觉。在大众宣传下,从众心理导致观众失去了自由思考的能力,无法对影片性质做出准确判断,对影片中的信息也产生了误读。

伪纪录片继承了纪录片的框架,也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纪录片创作中的伦理关系,但伪纪录片对于真实性的否认使得原本的伦理关系发生了变化。伪纪录片的美学底线并不在于真实,但也需要遵循现实生活的规律性与合理性。尤其是作为纪录片的亚类型,更需要注重对现实规律的尊重。如果说纪录片传递的信息都是真实可靠的,那么伪纪录片中的信息则存在一定程度的扭曲,营造出虚构的真实,作为成年人尚且难以分辨伪纪录片这一形式下叙事内容的真伪,更何况是未成年儿童,这就要求伪纪录片创作者告知观众影片内容的适应人群,让影片在合适的观众群体中流传,以减少影片带来的负面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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