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掬水月在手》看传记纪录片的创新叙事
2021-11-13张金栓
张金栓
(保定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河北 保定 072650)
《掬水月在手》是由广州行人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广东方所文化投资发展有限公司出品,由陈传兴执导的文学纪录片。该片于2020年10月16日在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专线上映。该片是陈传兴导演执导的纪录片“诗词三部曲”的最终章,(前两部分别为《他们在岛屿写作:如雾起时》《他们在岛屿写作:化城再来人》),以北京四合院式结构模式为小标题,展现了叶嘉莹坎坷坚韧,仍不渝追寻初心的一生。影片通过聚焦叶嘉莹在风云变幻的大时代中的个体经历,进一步折射出延续千年的古典诗词在当代的命脉。
一、独特的经验呈现方式:基于地理变换的叙事脉络
人文纪录片作为一种类型化的影视艺术表现方式,其创作内容多来源于叙事主体的真实生活,并借助独具特色的影像风格完成对叙事场景和叙事形象的建构,由此建立起戏剧性和现实性的重要联系。任何传记纪录片都是对个体与历史关系的真实写照。从历史的角度出发去把握人物的气质、精神是纪录片创作的一个重要手法。人物往往处于特定的历史情境中,个体的经历既受到历史变革的影响,又成为历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对于叶嘉莹这个生于忧患之世、生命跨度近乎百年的人来说尤为如此。家国动荡、去国离乡,历史在叶嘉莹的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因此,对于《掬水月在手》的主创团队来说,叶嘉莹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题材。首先,叶嘉莹出身于一个书香门第,她的祖父是光绪年间的进士,父亲曾就读于北大英文系。她本人接受了完整的中国古典文化的旧式教育。但另一方面,叶嘉莹所出生、成长的年代,是西学和新学焕发光彩的年代。叶嘉莹在成年后亦进入大学,接受了现代方式的教育。这使得叶嘉莹在文化上处于一种“中间人”的状态。其次,叶嘉莹经历了卢沟桥事变、离开大陆、政治迫害、中年丧女、远居海外等一系列事件。叶嘉莹实质上见证了中国的半个近代史。“传记纪录片拍摄之前首先要确定人物的总体特征”,而如何从丰富的经历中进行取舍,进而把握叶嘉莹的人物特质是主创团队面临的第三个挑战。最后的一点在于叶嘉莹对古典文化的传承与传播。这直接涉及古典文化在当下的困境。中国的古典文化在事实上是经历过一个断裂性的过程的。传记纪录片的目的从根本上仍然是要通过讲述人物与历史进而审视当代社会。叶嘉莹所作所为的价值是影片要回答的终极问题。
为了处理上述叙事上的挑战,《掬水月在手》采取了基于地理变换的叙事脉络。影片的结构从小标题上看是四合院院落式的,从整体上来看则是叶嘉莹一生流浪、最终归国的轨迹,即以叶嘉莹在不同地区(中国北京和台湾、美国、加拿大、中国天津)的行动为线索,从多个层面反映叶嘉莹的个体经验。在《掬水月在手》中,重要的不是叙事意义上的时间,而是空间。空间承担了划分影片不同阶段的功能。空间的变迁直接促使了影片的叙事主题的改变。从这个视角出发,叶嘉莹的人物形象可以说是构成了中国古典文化的一种转喻。她在不同位置的行动表征着古典诗词文化的传承脉络。
在影片的第一章,空间位置处于北京的阶段,导演运用各种影像素材来弥补真实历史情境的缺席。一幕幕斑驳的壁画、肃穆的宫殿和黑白的空中航拍渐次出现在银幕上。在这一阶段,导演很显然想要呈现出一种当代已然寻觅不见的北京院落之美。在叶嘉莹的讲述当中,对于四合院景物的描述占据了绝大多数(她听见不同季节风摇过树叶的声音各有不同),而她个人的经历,譬如丧母、父亲归来等,都以简短的篇幅一笔带过。这与此后的叙事重点形成了鲜明对比。影片此时的北京呈现出一种乡愁、怀旧式的氛围。影片整体的重点和倾向则处于对叶嘉莹童年经历的简单勾勒和意象的呈现上。
随着影片进入第二章,叶嘉莹的形象逐渐丰满起来,言说的主体开始泛化。叶嘉莹从那个闷闷的、不爱说话的“小荷子”转变为求学若渴、对古典诗词有着极深修养的大学生。影片着重描述了顾随与叶嘉莹的师生情谊。此时,影片叙事的中心往叶嘉莹对于古典诗词的传承与发扬上靠拢。有关中国古典文化的意象元素,譬如佛光寺、洛阳石窟等仍然有所出现,但它们起到的作用更多的是烘托叶嘉莹个人的气质特征,而非单单作为审美意义上的修饰存在。结合叶嘉莹的学术经历来看,顾随对于她起到的影响可谓深远。在影片中,导演着重对叶嘉莹和顾随的诗词创作交流进行了叙述:在大一大二时,顾随还会对她写作的诗词进行些许修改,而在大三大四时,叶嘉莹已经能对顾随的偶得之句进行扩写了,这标志着叶嘉莹在诗艺上的第一次成熟。影片之所以对这段关系进行细致的描绘,都是为了叶嘉莹在中国台湾乃至美洲的讲学所做的铺垫。直到此时,叶嘉莹的形象才与古典诗词实现了完整的贴合。同时,影片第一次着重描写了叶嘉莹的女性身份:她的生产。在此前的叙述中,叶嘉莹的女性特质实际上没有得到过多的展现。这又折射出影片的另一大主题:对于女性在变迁情境下的另类呈现。
当叶嘉莹因为战争来到台湾时,影片才算进入了真正的高潮。和此前一样,影片对于叶嘉莹的个人生活经历近乎是粗略地带过。丈夫的入狱在叶嘉莹口中只是“他离开了两年,然后回来”。影片叙事的中心仍然是叶嘉莹如何让古典诗词文化在台湾开枝散叶,展现她在学术方面的努力和成就。结合整个历史来看,新诗与旧诗的冲突不仅是形式、内容的龃龉。它们的对立在更深层次上是两种不同的思维,即西方和东方的对立。而叶嘉莹对此起到的是黏合剂的作用。在台湾,叶嘉莹以现代的思维对中国古诗词进行阐释,正像她学生说的,叶老师不仅看诗经、古诗,还读乔伊斯、加缪。深厚的古典文学素养和现代教育在叶嘉莹身上实现了完美的融合。她成功地化解了台湾新派诗人与旧派诗人的隔阂。
影片随后的章节讲述了叶嘉莹漂洋过海,前往美洲,在美国和加拿大等地讲学任教的经历。从空间上看,叶嘉莹离叙事的起始点北京越来越远。与家乡的距离在叶嘉莹身上形成了一种张力,这种张力促使着她在学术上奋力前进,使得叶嘉莹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杜甫在当代的投射。同时,它也渗透出对于祖国的呼唤和依恋。归根结底,古典诗词文化是根植于中国的环境当中的。因此,影片着重描绘了叶嘉莹的家国之思。同时,影片的影响素材也丰富了起来,不再仅仅局限于元素的堆砌和景物的展示。叶嘉莹回国的机票、写给教育部的申请书、讲学时的录像,这些影像共同完成了影片对于叶嘉莹的塑造:古典文化坚定的传承者。但这种塑造存在着天然的风险,它过多着眼于叶嘉莹在宏观历史情境下的举止,失却了对于个人心境的写照,就像影片中叶嘉莹的助理所说的那般,叶嘉莹更像一个“神”,而不是人。为此,影片又重新将叶嘉莹的个体经验打捞出来:中年丧女,回到叶赫拉城眺望大江,与学生互动。这些片段都是影片为了将叶嘉莹从“神”的位置拉回人的位置而做出的努力。影片在叙事的空间上也形成了一种闭环:从北京出发,最终返回天津。叶嘉莹一生的经历与地理空间的变迁相交织,古典诗词文化的意义也随之凸显。在此之上,影片最终传达出“弱德之美”的叙事主题:叶嘉莹忍耐遭受的苦难,并坚持寻觅传统古典诗词在当下的意义以及如何使得它们在当代焕发出新的生机。叶嘉莹由此和历史当中伟大的诗人、词人发生了关联,成为连接传统与当代文化的链条,成为中华文化肌理中的一部分。
二、诗词的吟诵中的叙事氛围塑造
作为一部传记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在叙事上的另一个创新之处是:影片依靠对诗词的呈现与朗诵来塑造独特的叙事氛围,与叙事主题相呼应,进而呈现叶嘉莹在不同时期的经历和心境,这是出于对人物气质的临摹和审美意义上的考量。从另一方面来说,在以叶嘉莹为主角的传记纪录片中,她所创作的诗词是一个绕不开的内容。但由于叶嘉莹创作的诗词数量众多,经由人物来全部亲口讲述也是不现实的。
在影片中,诗词文本的呈现承担了除却影像外的另一个表意功能。叶嘉莹的人生经历了北洋军阀统治时期、日据时期、台湾时期、海外讲学时期、回国潜心教书时期等多个阶段。在不同阶段,叶嘉莹的思想也有着不一样的层次与维度。而她创作的诗词文本正好是不同时期心境的真实写照。对于传记纪录片来说,影像方面的素材永远不可能是面面俱到的。现下的影像永远无法直观地表述叶嘉莹在不同阶段的经历。镜头对于庭院中荷叶、竹子和屋檐的展示只能够起到构筑叙事氛围的作用,使观众可以凭借想象重返20世纪30年代的北京。但叶嘉莹的真实想法仍然蕴藏在一句又一句的古典诗词之中。从这个角度来说,对于诗词文本的呈现反倒比单纯的影像更加有力。“一任韶华随水逝,空余生事付雕虫”“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镜头所无法展现的远离故土之感,由诗词充分地表现了出来。“伫立中区还四望,天穹低处尽吾乡”“已是故家平毁后,却来万里觅原乡”,此时的诗词又与茫茫的旷野相结合,满是怀古之感。“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蓝鲸的意象暗示着传承文化之举,彰显出诗歌的不朽生命。在《掬水月在手》中,文本的地位是要高于影像的。尽管影片对于叶嘉莹的人物形象建构涉及不同历史情境、不同人物的描摹刻画,但其主体部分始终是她的诗词和评析。影片的主干实质上是从叶嘉莹的写作发散开来的。最终,《掬水月在手》使得叶嘉莹与她的诗词评析互为文本,相互交织,既是“她注六经”,亦是“六经注她”。
如前文所述,影片的叙事目的是要描述叶嘉莹提出的“弱德之美”。事实上,“弱德之美”不应当局限于某个个体和某句诗词。纵观全片,叶嘉莹所做的是传承古典诗词文化。她自然是“弱德之美”的具有者——历经时代变革、家人离世、远离故土,仍然坚持着古典诗词的研究与宣扬。但古典诗词本身又何尝不是呢?这里不是单指诗歌的意象和主题,而是深厚的中华文化。中华文化经由一代又一代的传承抵达现今,仍然充满感动人心的力量。
以“弱德之美”作为影片立意,通过地理位置和不同空间的串联,《掬水月在手》将叶嘉莹一生的时间打碎、重组,形成了一种地理逻辑上的闭环:一生从北京开始,最终回到天津讲学,并兼以适当的讲述,用平淡的口吻将叶嘉莹一生中的重大变故娓娓道来,贴合了“弱德之美”的主题。在影片中,叶嘉莹呈现出一种和世间疏离又紧贴的状态。一方面是她在个人情绪上的,无论是丧女抑或是亲人离世,叶嘉莹正如影片中讲述者所说的,虽然敏感,但又将它们看得很轻;另一方面则是叶嘉莹为了传播中国古典诗词文化而积极入世。“我觉得诗歌里边是有一种生命,虽然是我们距离唐朝已经很久远了,但是你读杜甫的诗同样有感动。”正如叶嘉莹对诗歌的描绘,《掬水月在手》在美学意义上对诗歌的贴近也使得影片具备了一种经久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