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宏大环境下的中国情感表达
2021-11-13张燕
张 燕
(枣庄学院,山东 枣庄 277100)
中国第六代导演代表人物王全安以多线条叙事和陌生化影像的《月蚀》开启了他的导演生涯,并在后续作品《惊蛰》中延续这一极具先锋性与异质性的创作风格,紧凑的叙事节奏与强烈的戏剧性几乎成了观众对王全安电影表达的主要印象与认知。在电影《图雅的婚事》《纺织姑娘》《团圆》中,王全安的风格出现了转换,即戏剧性成为常规性叙事手法中的点缀,现实题材与真实性手法成为电影精神文化与情感内核表达的主要来源。不过边缘人物的生活境况、精神面貌、性格状态与命运未来等内容始终是王全安电影主要表现对象,尤其是影片中对女性边缘人物的书写与关怀偏爱,成了王全安电影的显著符号。
电影《团圆》获得第60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编剧银熊奖,这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视为国际电影层面对王全安电影风格以及表现手法转变的认可,对电影表现的边缘群体与题材的关注,以及对王全安钟爱的女性视角的认可。《团圆》以类似纪录片般的原生态手法呈现了因为政治原因新婚夫妻被分隔两岸几十载后,重新相遇后物是人非的感慨,乔玉娥在刘燕生与陆善民之间的艰难抉择。从女性视角出发,强调电影的真实性表达与现实主义关照,原本政治色彩浓厚、话题敏感的内容不作为电影关注的重点,严肃的历史性事件下个人的情感表达成了突出内容。不同于一般两岸故事对骨肉亲情、爱国情怀以及思想之情的描绘,而是在对角色人物性格与命运后的背景进行审视中感知深厚情感,突出具有中国哲理与传统文化的情感表达。
一、沉默:言有尽,意无穷
中国文化不同于西方直白的文化,是一种具有内敛表达倾向的文化,这种含蓄内敛的文化底色来源于农耕文明与自然相处间获得“顺应天理”的感悟,逐渐发展为儒家中庸之道,或是道教“坚易折,柔恒存”之理。尤其是中国从古至今十分强调社会的集体性,集体文化之中个人主义不被强调,温良恭俭让、含蓄内敛能有效地保证沟通的有效性和集体凝聚力,长久以来,中国人的情绪反应与情感表达也带有了含蓄内敛的特性。含蓄内敛的特性在艺术作品中则表现为含而不露、意境深远,即便是要展现出“锋芒”的态势,展现方法也多为“绵里藏针”“外柔内刚”。电影《团圆》中导演王全安也在一场场“言有尽,意无穷”的沉默中,展现了中国人特有的含蓄内敛的情感表达。
刘燕生重返上海那天,家人与邻居们都在热火朝天地准备着,炒菜传菜、摆碗放筷,大人的嬉笑声与小孩的哭闹声响成一片,突然窗外响起了“台湾客人来了”的阵阵呼声和喧闹的乐声,桌前灶前的人一窝蜂涌出去迎接,只剩下了灶台前的乔玉娥。原本逼仄拥挤的厨房变得空荡荡的,乔玉娥默默地摘下围裙和套袖坐在矮凳上一言不发。等待了大半辈子的爱人终于走到了门口,期待已久的重逢成了现实,但是勇气和爱意仿佛已经在漫长的等待中耗干,留下的只有一个被岁月与距离磨砺耗干的老妇,她害怕想象中的爱情已经彻底消失,也怨恨他让自己在多年离别的岁月中遭受苦难。
儿童乐团穿着鲜艳的礼服奏响着欢快的欢迎曲调,街道两侧站满了凑热闹的邻居,他们以最隆重的方式迎接台湾老兵。从出租车走下身体佝偻、满脸沧桑的刘燕生,他在人群中寻找阔别几十年的妻子乔玉娥,大家闺秀风韵犹存的玉娥从人群中走出来与刘燕生对视,寒暄之后两人相顾无言,镜头逐渐变慢,周围的声音也弱了下来,重逢的场景仿佛静止了。片刻之后,镜头又转向儿童乐团,声音重新变强,几近静止的场景重新活跃起来。几十年未见的怨念、恨意、愧疚、思念、情义在对视的沉默中仿佛被消解了,言有尽,意无穷,这里的沉默同样也是含蓄内敛的中国人在悲喜面前所特有的节制表达。
饭桌上,刘燕生向从未谋面的亲生儿子陆建国敬酒,遭到他无声的拒绝。刘燕生站起身来,弯下腰双手捧杯希望能与儿子碰杯,未料儿子沉默地将身体侧向了另一边,低着头单手举杯与旁边坐着的大姐碰了杯,仰头喝下,全程都未抬眼看刘燕生。这里的沉默无疑是带有浓厚怨恨气息的抗议,陆建国认为自己现在只是一个卖苦力的工人、年近中年都未婚的不如意生活,都是父亲缺位造成的,尤其是在与父亲另一个经商成功的小儿子对比之下,自己越发无用,对于父亲的态度也非常冷漠,给远道而来的刘燕生来了一个沉默的下马威。
影片中除了设置许多意味深长的沉默情节外,导演王全安在镜头画面上也十分钟情于使用类似静物画的中景与近景画面。破旧小旅馆内乔玉娥与刘燕生并排而坐追忆往昔,交谈几句便陷入沉默,静止在中景画框之中;乔玉娥、陆善民为了离婚而办理结婚证拍摄结婚证件照,两位头发斑白、满脸皱纹的老人头与肩膀靠着一起,背后大红色的幕布映得两位老人僵硬的笑容越发苦涩,在静止的时间中表达着说不尽的心酸与无奈。在一幅幅唯美且静止不动的画面中,能感受到人物内心涌动着的情感,如中国人的曲水长廊,复杂微妙,一点一滴地通过沉默与静止温情脉脉地流泻出来,散发着在现代社会的喧嚣繁华中少有的含蓄内敛的情感力量。
二、抉择:克己,成人之美
导演王全安擅长从女性视角出发完成对现实世界的呈现、态度观点和情绪情感的表达,一般会将女性角色放置于矛盾的中心,并以此延展开对各类人物角色行为、态度、性格等各方面的刻画,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对于人性的考问,从现实出发对人内心深处所隐藏的真实想法与情感进行审视,从特殊个案入手进行普世化的推及。
电影《团圆》叙事是围绕“抉择”而展开的。老兵刘燕生回到上海寻找几十年未见的妻子与儿子,并希望能将妻子乔玉娥带回台湾,而妻子乔玉娥虽然愿意跟随刘燕生,但是又割舍不下大陆这边与自己风雨几十年的老伴,一朝相聚而又陷入两难抉择。情感抉择成为电影矛盾的集中点,在这种近乎悖论式的艰难情境之下,各种情感与道德伦理越发复杂纠结,与之相关的人物角色做出的决定也更能凸显出困境下的人性表现。
陆善民为了乔玉娥,放弃了军人光明的未来屈身为一个电焊工,在逼仄拥挤的城中村度过了自己的后半生,因为娶了国民党“遗孀”,在“文革”中饱经磨难,但是最让他难以忘怀和愧疚的却是哭声滔天的乔玉娥和孩子。面对刘燕生提出要带乔玉娥回台湾的请求时只是说道,“只要她愿意,我没有意见”,没有哭闹,更没有剑拔弩张。他真心疼爱乔玉娥,尊重她的选择,愧疚自己这么多年没有能给她更好的生活,为此他不惜和二女儿决裂。在抉择面前,他将乔玉娥的幸福放在第一位,希望能够成人之美,而将自己的想法、情绪、情感都压抑在心中,只字不提。只有在酒醉之后,他才敢吐露真言,把心里喜的悲的全部掏出来。
刘燕生作为一个闯入者,突然的到来和要带走乔玉娥的决定让苦苦相守了几十年的老夫妻离婚、父亲与女儿断绝关系、身体强壮的陆善民气到中风,看到病弱的陆善民甚至提不起吃饭的兴趣,刘燕生才意识到过去几十年以来这对老夫妻之间积攒的深厚情谊、陆善民对乔玉娥放不下的执念和愿意成全乔玉娥幸福的克己成人之心。自责与愧疚让刘燕生无法面对自己给这个家庭带来的伤害,他最终选择不带走乔玉娥,成全这对老夫妻,即便自己也无法割舍这段几十年前的爱情,只是请求陆善民允许自己和乔玉娥合唱一首歌给这段没有结果的情感留一个纪念。
“抉择”矛盾中心的乔玉娥,原本是希望能够跟随刘燕生回台湾,面对儿女的反对她也说道:“我跟你爸几十年了,有恩情;我和刘燕生只有一年,我们有感情。”可在真正面对离别之际,又放不下有几十年恩情的陆善民,这漫长的柔情,捆住了她的手脚,她无法忽视原本乐观积极的陆善民的情绪变化,受一个人的好是需要背负情债的,最终决定留下回归到平静的生活。在这一段情感与道德伦理的牵扯与纠结中,三位人物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将别人置于优先位置,这种中国人在情感表达上的特有倾向源自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礼的让为先、成人之美的传统道德观念,导演王全安以这种特有的情感表达处理“抉择”矛盾结果也十分符合中国人不大喜大悲的民族品性。
三、追忆过往:念情,欲说还休
《团圆》作为一部具有浓厚历史性与政治性背景的电影,为实现后续的剧情合理化和表达内容有效化需要对这方面的内容进行巧妙的处理,导演王全安采用去政治化的手法,利用情感表达主框架取代这类电影常用的政治上、价值上的取向与判断,未设置空白几十年的岁月的回忆场景和画面,而是借助刘燕生、乔玉娥、陆善民在追忆过往表达情感之中进行呈现。
刘燕生举杯回忆在上海码头乘船撤退到台湾时候的场景:“民国三十八年的时候,我们部队要撤退到台湾,码头上的头成千成万,码头上挤的、吵的、闹的、打的……只有三条船,大船是给长官和家眷们的,我好不容易挤上一条小船……记得那天天很冷,下着大雨……”
陆善民则挥舞着双手反驳道:“不不不,你搞错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我们的部队开进上海,占领了码头,那天出了个大太阳……那时候我第一次负伤还得了奖章嘞。”而乔玉娥的叙述是:“我记得那天我们约好在十六铺码头见面,我跑去一看人山人海找不着你……我赶到吴淞码头,船已经开走了……那天我记得天上是打雷打闪,雨大得要命,吓死我了……”
历史巨变,江山易主,几十年漫长的时间已经磨平了三个青年的棱角,强烈的意志与执念消解了在岁月里,再去谈论往日的是非恩怨早已没有意义了,但是昔日的情感已经与记忆深深地交织、融合在一起,也因此留下了对天气的不同感受。刘燕生处在生死一线的惊险逃亡之中,三条船是活下去的希望,昔日炙热的战友情和热烈的军人自豪感全部被冰冷的现实浇灭,只剩下扑打在脸上、身上的浪和刺骨的寒冷;陆善民作为胜利者的一员,随着部队光荣地入驻上海占据码头,虽然负伤,但是是英雄的徽章并因此获得了党与组织的嘉奖,这是陆善民人生最为辉煌、意气风发的时刻,抚慰了他后半生的郁郁不得志,昔日的荣光像烈日般一直温暖着陆善民日后所经受过的挫折与苦难;而乔玉娥在这一天失去了自己的丈夫,未出世的孩子失去了父亲,她责怪自己去错了码头,错过了与丈夫会面的机会,身怀六甲的乔玉娥自此开启了她悲惨的人生,电闪雷鸣宣告着她幸福的结束。
三位经历了大半个世纪苦难的老人围坐在酒桌旁,往日所经历的只存在语言表述的回忆之中,只在个人化的情绪记忆中隐晦地表现出来,惊慌、恐惧、自豪、兴奋、自责、愧疚等感情全部随着岁月一起飘散,王全安通过各自回忆对比的手法将三位老人情感表达的欲说还休充分展现出来,把酒言欢中滂沱大雨里的冰凉、炎炎烈日中的温暖、轰鸣雷电下的恐惧慢慢浮现在观众脑海中,又在欢笑声中慢慢地消退。
电影《团圆》从女性视角出发,借助女主角抉择这一矛盾选择的剧情设置替换了海峡两岸题材电影旧有的政治化的对立结构,将人物围绕抉择事件的中国式情感表达表现作为重点,把特殊的历史故事转化为普遍的人性考问。人物命运与特殊的时间、空间融合在了一起,又通过情感表达将其串联,默默地表达了人性善恶、态度价值与个人理解,宏大环境观与细微情感表达的统一呈现出王全安电影创作的特有艺术审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