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画皮》:人机对峙下的科幻新思考
2021-11-13王璟
王 璟
(山东工艺美术学院 人文艺术学院,山东 济南 250300)
科幻电影《机械画皮》脱胎于中国著名文言小说《聊斋志异》中《画皮》的故事,再次延续了“《画皮》作为经典的声誉,与其说是本身固有的,不如说来自电影的重塑”之文本改编魅力。《机械画皮》讲述了机器人通过更换女性皮肤、偷换角色身份以期享受爱情却最终失败的故事,创造性地将“《画皮》系列影视剧作”中换脸的女鬼形象转换成拥有人类语序、交感神经及皮肤自主生成系统的人形机器人,“人鬼殊途”被演绎为“人机对峙”,完成了中国科幻电影的再一次有效尝试。影片通过林博士与机器人、苏辛与机器人、王生与机器人等三次现代科技“人机对峙”,表现了人类对机器操纵的欲望,揭示了“异化者”终不会取代人类、无法融入人类情感世界的论断,并希冀引发当下人们对情感、物质、欲望的多重思考。
一、第一次“人机对峙”:对人类反道德私欲发出的警告
电影开篇运用灰暗的深蓝色布景、废弃的工厂、幽暗的夜间小路、河边停尸现场等俯拍视角引出恐怖、悬疑的刑事案件,摒弃了常规悬疑剧作引领观众置身其中的限制视角,以全知视角将观众推入科学家林博士与机器人的第一次“人机对峙”中。林博士与机器人作为“人”“机”两端,前者违背科学精神、道德原则私自研发并操纵智能机器人,妄图满足自己低层次的情欲;后者也在不断被质疑中努力升级系统、完善自我、取悦其主人。一场看似和谐的人机关系在机器人利用黑箱操作完成自我升级后瞬间被打破。当机器人完成升级并拥有模拟人类的情感思维时,它不再满足于服务并不断询问科学家“你爱我吗”,得到的却是“满足人类的需求是你存在的意义”之否定回答。此时,对爱人失望的机器人,瞳孔在智能化的随意拉伸、切换,手指也呈现为机械切割状态。影片通过近景镜头、特效镜头为首次“人机对峙”予以层层铺垫,巧妙地向观众暗示了人工智能失去控制后不堪设想的后果。
当机器人升级到人类无法控制的地步,它可以无限升级智能程序、选择爱人、违背机器人法则。此时的科学家才意识到自己一手打造的仅为满足个人私欲的机器人已然失控甚至在一步步控制人类。当他拿出类似于中国魔幻小说中降妖除魔的道符神器“机器人法则”来限制其违规行为时,升级后的机器人已改变并推翻了先前固有程序,并利用自我设定的“我已经爱上了别人,无须再服从于你”之新编程序实现了对科学家的背叛。科学家被解救时,仍将机器人的背叛行为定义为故障,认为通过检修可以再次被人类控制。殊不知机器人已经利用科技程序中人类无法破解的黑箱操作实现了对其主人的“反杀”。影片借助第一次“人机对峙”中人类失败的事例预示人类对智能的不可控性,表达了“机器能替代人吗”之类关于外物最终控制人类的担忧,并为当代科技智能化提出了伦理层面的警示,恰如苏辛的点题之语:“人类制造机器人,是希望它们来服务人类。但是现在机器人变得强大了,反倒过来控制了人。”
二、第二次“人机对峙”:机器人不能全方位代替人类
《机械画皮》通过机器人锁定恋爱对象王生、取代王生恋人苏辛的故事布局引出第二场“人机对峙”实景。影片因前期预设了机器人皮肤自主生成系统升级成功,从而仅安排机器人取代苏辛身体并未将其杀害。这就使得该片一方面突破了“《画皮》系列影视剧作”人鬼形象分离的局限,利用科幻电影常见的人工智能技术,借助机器人“换脸”的电影桥段,较成功地完成了女主人公苏辛“一身两角”的人物形象设置,人机对比鲜明;另一方面则阐明机器人纵然可以取代人类身体却始终无法获取人类灵魂的思想主旨。影片并未将女主人公苏辛设置为完美的“玛丽苏”形象,她年轻漂亮,也表现出当代青年女性对物欲的渴望。因为苏辛的种种“不完美”,才引出王生与恋人相处时的种种烦恼;而恰恰是这种“不完美”才让观众明辨出此后机器人近乎“完美”的恋爱状态是与现实大相径庭的。
作为科幻电影“标签”之一的机器人形象,其实影片时刻借助多组荧光线条、模拟电脑屏幕、人机器官更迭等特写镜头、科幻技术提醒观众其异化者身份:与人交谈时或头部生硬地向一侧不停摆动,或目光呆滞、神情冷漠。但这在故事开始阶段丝毫不会影响观众产生“寻找机器人伴侣”的幻想。因为当机器人通过“我是苏辛,我爱王生”的智能化口令进入恋爱场景时,它的行为着实满足了恋爱男子对爱情的完美预设:年轻貌美又温柔体贴,毫无怨言地烹制美食,时刻呵护男友。随着剧情的发展,观众发现了机器人无法取代人类的致命“bug”:机器人可以完美代替人类的皮囊,认真学习爱情的基本元素,但其程序中只有“设问—答疑”的编程设置,无法探知人类情感及语言表达的复杂性。
影片在面对同一情感矛盾时采用对比的方式向观众展现了人、机截然不同的处理方式。机器人与人类的相处全凭编程系统做出“人物关系状况分析”之后进行诸如“男友+异性=背叛”之类的单一性推理。因此,当它看到恋人王生与女上司的亲密举止后,便通过程序抓住王生移情别恋的背叛行为,并希望通过更换身份继续与王生维持恋爱关系。而苏辛在面对男友出轨的质疑时却选择了信任男友,“不可能,他不会背叛我的”,并表示不会轻易放弃,因为“爱一个人不容易,放弃一个人也很难”。其实影片在机器人判定王生情变的同时已给出答案:王生面对女上司暗示交往的潜台词已通过沉默的方式表达了拒绝。《机械画皮》通过男女主人公分离后的行为演绎了恋爱双方在逆境中选择坚守、互为习惯,在质疑中相互信任、包容的情感真谛,而这一切恰恰是机器人缺乏和无法认知的。任何电脑程序无论如何升级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都无法代替人类的思维、控制人类的情感。因为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并非个体行为而是群体行为,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也绝非“提问对应答案”“疑惑=否定”这类程序性交流方式,还包含信任、包容、谅解等多重情愫。
在全知视角下,影片引导观众有效区分“一身两角”的布局设置,通过反差式镜头表现出机器人与人类永恒的差别:人类在对待爱情时会承载更多的包容与理解;而机器人只对程序负责,一旦被怀疑或受到攻击便会启动自我防范程序,丝毫不会掺杂感情因素。因此,纵使机器人如何拥有女性完美的身躯而成为完美的替代者,如何渴望融入人群、享受爱情,注定只能承担失败的结局与苦楚。同时,影片充分考虑观者审美期待“个体性中凝聚着社会性”的时代性因素,利用现代科技所生成的“人机对峙”模式,引导观众自觉步入“入片状态”,揭示了机器人终不会全方位取代人类的科技发展趋向。
三、第三次“人机对峙”:人工智能无法融入人类情感世界
机器人成功代替苏辛,与王生进入全新的恋爱模式,由此开启影片浓墨重彩的第三次“人机对峙”场景。《机械画皮》通过多组平行镜头看似舒缓地讲述着恋人相处之道,其实质却渐趋引导观众从中体味人工智能融入人类情感世界的零概率。机器人时刻介入男友的工作空间,反客为主,已让王生十分尴尬。王生随口一句“以后我也养你”被机器人解读为“好的”并按照既定程序操作。因此,它凭借“我爱王生”的口令辞去了工作,每天更换一束鲜花,烹制进口雪花牛小排等价格昂贵的美食来讨好王生,不想却换来王生关于生活状况的忧虑。两者矛盾激发的导火索是机器人凭其语言认知程序简单地理解人类口中的“喜欢=拥有”,并在拍卖会上拿出两人多年积攒的购房款拍下了王生喜欢的古董花瓶。面对王生的质问,机器人仍在使用其既定软件逻辑,认为“你喜欢+钱够用=我拍下来”“回到解放前=等待解放”“结婚≠买房”。机器人无法正确解读中国当下“买房+结婚”的特有婚姻保障,反而将其看作是人类虚荣心作祟的结果。此时的机器人虽然按照程序认真学习与人相爱之道,却无法掌握人类语言背后所承载的或责怪、或愤怒、或反驳、或戏谑的多重情感寓意。
无论电影《机械公敌》《我的机器人女友》中的机器人角色,还是聊斋故事《画皮》中的女鬼形象,均为有别于人类的异化角色。它们虽然可以通过特异性洞察人类的行为方式、捕捉人性的弱点,却无法控制人类永恒的感情,并最终在“人机”“人鬼”大战中以失败而告终。《机械画皮》的结尾处,当机器人与恋人发生争吵之后,它又一次恢复了本原的机器模式,露出茫然无助的神情,伤感地一遍遍触摸自己机械的脸颊和健壮的机械手臂。此时的它无法理解:为何认真学习人类的爱情、满足男友所有要求却换不来对方的认可?为何人类的语言包含众多需要学习的潜台词和更深邃的内涵?为何它无法依靠“问—答”程序融入人类的情感世界?
科学家在技术层面成功地解决了机器人的语序问题和交感神经难题,并为之配上了完美的皮肤自主生成系统。此时的机器人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当下人类对人工智能发展的期盼。影片的可贵之处在于,它在凸显机器人高超的智能推理能力、先进的计算能力之时,更紧密对接人类的情感处理方式,始终引导观众秉持正确的伦理观念,推进故事情节向前发展。在机器人的程序中,它可以检索“爱情”与“钱”这两个关键词,了解古今中外诸多纯真的爱情,却无法理解人类“缺什么就歌颂什么”的逻辑,更不能体会当代青年在工作、生活中真实存在的精神压力。它目睹王生与苏辛因为爱情、责任发生争吵时,仅将争执等同于分离,却并不明白此时的争吵实则是相恋双方为了共同美好的未来在努力给予对方期许和承诺。
在贯穿影片的“人机对峙”中,人类情感最终战胜了机械智能程序,机器人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机械程序妄图取代人类感情的尝试。影片结尾对于爱情的终极之问,真切地告诉观众人类与机器无法逾越的鸿沟是情感的真谛。在机器人眼中,它对王生的感情并非爱情仅是其电脑程序中“学习爱情”的对象,它可以换脸代替任何王生的恋爱对象,也可以抛弃王生另寻新欢继续学习。“失恋”后的机器人明白,王生对自己的态度来源于人类与机器相处的不和谐。当机器人看到王生跑来解救苏辛,两人相互拥抱,眼神里充满爱意时,它彻底绝望了。影片结局将男女主人公甜蜜相拥的镜头与失败后掉入冰冷河水最终消亡的机器人形成鲜明对比,揭示了人工智能始终无法融入人类情感世界的悲剧性,并回扣聊斋小说《画皮》“天道好远,但愚而迷者不寤耳”的主旨:人类对真善美的追求,人与人之间真挚的情感是异化者无法融入更无法驾驭的。
机器人角色没有选择攻击人类,而是在“寻爱”幻灭后选择了自我终结。这成为影片的神来之笔,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结局引发了观众的多重思考:震惊、同情、遗憾、落寞、伤感……诸多反思更指向人类当下的生活实况和精神诉求。可以说,《机械画皮》巧妙地安排了三次“人机对峙”,借助悬疑、伦理等因素触动了当下人们灵魂深处的痛点,在人工智能蓬勃发展的今天具有与其他影片所截然不同的思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