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七月七

葛中山

七月七，

天河牛郎会织女；

两颗星星登鹊桥，

相拽衣缎泪水滴；

感动天爷奶奶把眼闭，

漫天纷纷寄思雨！

……

今天七夕节，看到很多夫妻、情侣、朋友通过网络互致感言，不仅让我想起这首动人的歌谣和那个令我刻骨铭心的七月七……

早些年，中原农村的孩子最盼望过节，因为节日这天能吃上一顿白面。五月端午，包粽子、吃鸡蛋；六月六，蚂蚁生日烙焦馍；中秋节，一家团圆吃月饼；春节，串亲戚，吃饺子、白蒸馍……虽然也知道七月七乞巧节，但没有孩子喜欢它。不只是这天没有好吃的，他们幼小的心灵里似乎朦朦胧胧已经懂得：这一天是充满思念、牵挂的一天，是天上落泪的一天。是大人们心里不快乐的一天……

七月七，虽已秋后，但仍骄阳似火。早饭后，奶奶往兜里揣把炒黄豆，扯上我，匆匆忙忙走出村子，火急火燎地往田里走。她隔一会儿就从兜里摸出几粒焦黄豆，把我喊到跟前，放进我的小手里。她怕我贪玩到处乱跑，亲昵得不想让孙子离开她半步。

我随奶奶来到了我家的自留地和暂借地。地离家很远，就在邻村附近。两块地顶头，中间隔条小路。半亩自留地里耩的谷子，谷穗粗壮，谷粒饱满，谷杆已经被压弯。成群的麻雀黑压压地在谷地上空盘旋，伺机俯冲下来叼谷籽；暂借地不到一亩，栽的麦茬红薯。红薯秧油绿茂盛，根部已经顶土，凸起一个个小土堆；透着土堆裂开的缝隙，能看到土壤里的鲜曾曾的红薯。不过鲜嫩的红薯叶子，也常常招猪羊跑来啃青。

奶奶的腿疾很严重，走路离不开竹竿。她坐在谷子地边，把竹竿上系了几绺红布条，不停地摇摆着驱赶麻雀；她让我到红薯地去放哨，警惕着从村子里窜出来的猪羊。我每次到红薯地瞭望一下，见没有情况，就跑回谷子地，偎着奶奶，缠着掏她兜里的焦黄豆……

放完哨从红薯地回来，我见一个穿着汗褟儿的叔叔在和奶奶说话，路边搁着一辆架子车。我跑过去，推着架子车在路上横推竖拐，玩起了“开汽车”的游戏。

穿汗褟儿的叔叔告别奶奶走了，我问奶奶他是谁，奶奶说是我们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我该叫他表叔。我问他拉车来我们地里做什么，奶奶说，路过这儿，去接他屋里人。我没有再问，可奶奶却自言自语地说道：“可怜，可怜的孩子！”

奶奶说，四年前，经人撮合，表叔娶了一位四川姑娘。川妹子长得很水灵，表叔对她宠爱有加，好吃的、好穿的都留给她，重活不让她干，衣服也不让她洗，一家人当新贵待她。过了三四个月，那姑娘说她出来时她妈就有病，想回四川看看。家里东借西拼凑了五百元，又到生产队借了一罐香油，端午节那天，表叔拉架子车送她到公社汽车站。临上车，表叔问她啥时候回来，姑娘说等到七月七，要表叔七月七还来公社汽车站接她。七月七那天，表叔天不亮就拉架子车赶到汽车站，直挺挺在汽车站大门口等了一天，也没接到人。他想是汽车坏在半路，于是就拉着架子车顺着公路，走了三十多里来到县城。天已经黑了，县汽车站里被线杆上的水银灯泡照得雪亮，院子里停了一辆客车，可是上面空无一人……

那天回到家里已是半夜，表叔又思念心切，第二天早上，他又拉着架子车出了家门。他没去公社汽车站，而是直接去了县城。他在县汽车站大门口等了一天，又是没见人，天黑透才摸回家。他不甘心，第三天天蒙蒙亮，他便到了县城，在县汽车站等到晚上，还是没见人。回到家里，他一躺三天没起床，不吃不喝……后来爹娘劝说邻居数叨，开导他那姑娘就是个骗子，叫他别再想她了，他涨红着脸怒吼大伙儿不许诬赖她。从此，每年的七月七这天，不管农活多忙，他都会义无反顾一如既往地拉架子车去公社汽车站。他知道接不到人，但他挡不住这个念想，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

大人的事情我虽不懂，但听奶奶说完表叔，眺望着他和架子车颠簸的背影，我觉着他是个可靠的人。

中午了，奶奶不回去，坐等爹送饭。她怕晌午有猪羊跑过来，麻雀这时也会更多，我们要一直守到天黑。

突然，一头大母猪带一窝猪崽窜进我家的红薯地。奶奶着急地催我快去轰赶，并解下布条，把手里的竹竿递给我。

攥紧竹竿，我快步如飞，直奔红薯地。

大母猪大口大口地吞噬着红薯秧，一窝猪仔也连食带拱，已经把红薯地糟蹋了一大片。我扬起竹竿敲着赶着吆喝着，把它们赶出了红薯地，赶到回村子的路上，一直撵到村里。这是奶奶教我这样做的，以防止这些家伙再祸害别人家的庄稼。

返回的时候，我抄近道，路过一处坟场，看到一个坟头用席子圈成了个凉棚，我好奇地钻了进去。棚子里贴地铺着两片桐叶，叶子上分别摆放着十来个核桃和红枣。我抓了两把跑了出去。

奶奶从没舍得打过我，这次她瞪着眼吼道：“这是给死人吃的，送回去！叫你手狂……”说着，用竹竿往我屁股上重重敲了两棍。

我知道做错了事，不敢怠慢，只得返回去，依依不舍地把核桃和枣搁到原处。

看着孙子委屈的模样，奶奶也疼怜。她把我搂到怀里，慢慢给我叙说起那核桃、那枣……

邻村子里有个铁匠，三十多岁才娶了个媳妇，过了好几年也没有生孩子。媳妇有先天心脏病，每次去医院，老中医就告诉他们不能怀孩子，有风险，并建议媳妇多吃些补血的核桃、大枣，滋补身子。三年前媳妇病情突然加重，去世了，铁匠终日思念不已，长夜不寐。这两年每逢七月七，铁匠就会在媳妇的坟头用席片搭起个凉棚，在坟前放上核桃、大枣；到了晚上，掬件夹袄来这里守夜，偎着老婆坟头，享受“相会”时光……

拿了人家心爱的东西，我自知理亏，便任由奶奶数叨。

孩子有时也最讲理。核桃、大枣虽然送回原处，但我心里始终放不下。多么好的东西，在我的世界里就是稀世珍品，我不要，也不能让别人再拿走了！于是，趁奶奶不注意，我又悄悄溜到那个坟头。

核桃、大枣原物没少。我怕别的孩子发现，就掐了几片麻叶盖在上面，撒些细土压住后，才放心离开。

日已落西，我绕到了大路上返回奶奶身边。往前走着，突然遇见了表叔，扶着架子车站在路边和另一个人说话。

他架子车上空着，又是白跑一趟。

……

“……我不如你啊哥，啥时候想说说话就能过来看看，横竖能守在一起。我这算咋着，她究竟在哪儿？我连个地儿都不知道！”表叔说着难过地摇着头。

“唉，我这样哪好呀兄弟。我宁隔千里远，也不愿隔层板，我说一万句话她也不会应一声啊。你的呢，指不定哪天突然就回来啦……”

……

这个人就是铁匠啊！我没敢瞅他，贴着路边跑走了。

晚饭后，奶奶拉了一张秫杆席，带我到大队院的土戏台上凉快。已经先过来的两个奶奶躺在铺好的秫杆席上，摇着蒲扇驱赶蚊子。奶奶挨着明礼奶把秫杆席铺好，让我躺在她俩中间。

中秋月儿明，星亮七月七。卧席仰望，满天星海蔚为壮观，星星有明亮的、黯淡的、眨眼的，还有扯着尾巴乱窜的；一条由星星组成的云带在天上从南划到北，奶奶说它就是天河。奶奶指着天河东岸的一颗很亮的星（两边相同距离贴着两颗暗星）告诉我，它就是牛郎星；又指着天河西岸的一颗很亮的星（和另外两颗暗星呈三角状）说，这个就是织女星。明礼奶接着说，到了半夜，他们俩会见面合在一起，到时可不能看，偷看了眼会瞎。另一个奶奶说，他俩一年就见这一回，见了就哭，一哭天就下雨，可别睡死，准备好往家跑……我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听到眼会瞎会下雨却有些害怕，我紧紧依偎着奶奶，攥住她的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也许是怕遭雨淋，半夜时分，我突然醒了。我很好奇，想看看两颗星星怎样合在一起，但又怕眼睛瞎了，于是就用手捂住脸，隔着指缝窥视夜空。什么也没有看到，怎么连星星也没有了？难道是我已经瞎了？我正着急，忽然听见明礼奶奶喃喃自语：“你究竟是死是活，活着就快点回来，死了就给我拖个梦，我叫人成殓住你亡魂……”我不懂明礼奶奶说的什么，以为她在说梦话，就挪近了点想喊醒她。正要喊，我发现她竟然睁着眼，眼角里正往下淌泪。我害怕了，一骨碌爬起来挤进奶奶怀里。

正在这时，天空哗哗下起小雨……

第二天天气晴朗，我仍然跟奶奶一起去守护庄稼。路上，我告诉奶奶晚上看见明礼奶奶的样子，问为什么。奶奶告诉我，明礼奶奶的丈夫年轻时被抓了壮丁，至今杳无音信，她太苦了才那样。

正走着，忽然前边路上站了好多人。奶奶和几个大人小声说了几句话，就扯上我匆忙地离开了。我问奶奶出了啥事，怎么这么多人，奶奶像要落泪，说，别问了，铁匠死了，还在席棚里。

我站住不走了。奶奶问我干啥，我也好想哭，嘴里嘟囔：往后再也不过七月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