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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搬家》

2021-11-12至秦

文学天地 2021年8期
关键词:清水河大队长

2015年5月20日清晨,山霭朦胧,小鸟在窗外的树上叫个不停,谁家的老牛“哞——”的叫了一声,吵醒了酣睡中的李周林。他起了床,蹒跚地走出门外,提着水桶,给拖拉机加满水,坐上拖拉机,右手将旋钮一扭,“突突突——”发动了起来。他把拖拉机开出门外,来到南沟抽水站,接上水管子,给车箱里的水罐注满水,又开了回来,停在院内。这时妻子早已把庭院打扫了一遍,正在厨房里忙活。他一桶接一桶地放水,给自家的四大缸水翁填满水。这是他每天早上固定的活路。随后他又发动了拖拉机,再次来到南沟抽水站,给水罐里加满水,把拖拉机开了回来,停在大门口。这时,妻子叫他吃早饭。

李周林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突然家里来了一伙人,大概有二、三十人,都带着铁铲。

“请到屋里坐。”妻子招呼他们。李周林忙问大家吃了没有,都说吃过了。这是他雇佣的本村劳力,帮他栽树的人。

李周林安排王锋带20人先去山梁上挖坑,王成哥带10人到苗圃里起苗子。李周林开着拖拉机,来到自家的苗圃,给苗圃里放了水。等水渗透一片儿,大伙小心翼翼地挖出松树苗,让苗子都带些土。他们把苗子整整齐齐地摆放进拖拉机箱里,一层又一层,装满车箱。李周林看到已经起了半分地的苗子,就说“够了。”用手势止住大伙,让大伙到山梁上去。

山里的节气比平原晚一个月,这时候桃花、杏花、苹果花、梨花全开了,漫山遍野红的、白的、黄的、紫色的小花点缀着绿油油的青苗,如诗如画,各种香味儿弥漫开来,引得小鸟儿到处啼鸣。李周林的山梁不大,高不过几百米,碧绿的梯田把山丘包装起来,失去了险峻和巍峨,处处绿草如茵,倒像是一处处草原。和煦的阳光照在五颜六色的山丘上,给大地撒下了一抹金辉,将山丘妆扮得五彩斑斓。

李周林开着拖拉机上到山梁上,吩咐大伙开始栽树了。好多人从拖拉机上向下卸苗子,有的人把苗子放进已经挖好的坑里,土坑呈圆形,直径三十公分左右。另有同伴立即给坑里填上一些细土,将苗子根部全部盖住,轻轻用脚踩一踩,形成一个圆形的土坑。李周林就把水管子拉近已栽好的苗子部位,给苗坑里饱饱地灌满水。

他一边栽树,一边回想春节期间儿子说要搬家的事。

“爸,我在城里‘西城国际’买了一套房,你知道的,夏季装修好了,我想开春后咱们就搬过去。”

“你们先搬吧,我开春要栽树啊。”

“你和妈操劳了一辈子,该在城里歇一歇了。”

“你是要我二老给你带建国吧。”

“是的。建国9岁了,每天上学要劳您接送。”

“你先让艳红接送吧。搬家的事,等我春季栽完树再说吧。”

现在眼看快栽完了,是随儿子进城,还是不去?

他想起一个月前,他把搬家的事说给了王成哥。

“你儿女孝顺,你该去城里享清福啊,我就没那个福分。”

“我走了,这片林子谁来管?”

“你放心交给我吧,管一家林子是管,管两家也是管,咱两家连畔种地,反正成天在山上转悠就是了。”

“要是我真搬了家,护林的事全靠大哥了。”

后来李周林想,王成哥忠厚老实,护林没问题,可他和我一样,患了大骨节病,走路一颠一簸的,假如山林着了火,他又跑不动,怎么救火呢?我得去找村长王军平,听说村里成立了护林队。

水罐里的水很快放完了。李周林发动了拖拉机,向着南沟抽水站进发。

他在水罐里加满水,将拖拉机开到苗圃前,把已经起好没来得及装车的苗子一层一层摆放进车箱里,向栽树的山梁上进发。

来到栽树现场,卸下树苗,他一边放水浇灌栽好的树苗,一边回想小时候的事。

听父母亲在世时说,我家祖籍河南省周口县。1938年,为阻断日本军队南侵,国民党军队将黄河古道炸毁,黄河水泛滥成灾,淹没了河南好多地方。许多河南人举家西迁。父母亲小时候就跟着爷爷奶奶向西安方向迁移,后来定居在西安西郊。我是1954年3月24日在西安城里出生的。我是城里娃,唉,要是我们始终住在西安市,现在可能住在高楼大厦里,西装革履,谈吐风雅,就不会成为老农了。凤凰落架不如鸡啊。到了1960年,遇上了旱灾,全国大饥荒,家里已经好多天没有一粒麦子一粒米,没有苞谷没有谷子没有高粱没有黄豆,没有一只白菜帮子一只土豆,城市居民连周围的树叶全捋光吃了。我清晰地記得自己饿晕了,父母亲把讨要的草叶喂进我的嘴里,那苦涩的滋味实在难受,肚子咕咕叫呢,不管多么难吃,只好嚼着硬咽下去。听说农村里有吃的,好多城市居民向农村逃荒去了,父亲把我们的被褥铺盖放进两个担筐里,挑着担,我和姐姐就跟着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向西走。“老乡,可怜可怜我们吧,给些吃的。”父亲的这个声音经常萦绕在我的耳际,这个声音是那样的有气无力、那样的软弱无助、那样的低声下气。若遇到好心的人,我们就能得到一碗水、一个野菜馍馍,可是,我们被人家拒绝过多少回,被人家赶出过多少回,数也数不清了。我们也曾偷过人家地里的苞谷棒和萝卜,上树捋过榆钱树叶,挖过野蒜苗油菜根,晚上睡在人家屋檐下草堆里破窑里。我们是难民,我们是叫花子,我们是多余的人,谁也不爱我们,谁也不理睬我们,看到我们那样贫穷、那样破旧、那样肮脏,好多人远远地躲开我们,用白眼来蔑视我们,用棍棒追打我们,放恶狗来咬我们,我们每天饥寒交迫,受尽世人的唾骂,忍受如刀割般的痛苦的煎熬。生的希望在哪里啊?妈妈说,儿子,世上没有受不完的罪,没有过不去的河,只要我们昂起头来,日子会一天一天过下去的。1961年春节我们到了岐山县。听说讨饭山里比平原好,3月的一天,我们终于顺着一个山口向北走。5月份来到清水河大队时,我由于一天没吃东西,肚子像猫抓似的难受,一会儿就头晕眼花,饿晕在地,被母亲背着向山里走。父亲看到这里山清水秀,野草茂盛,就决定把这里当作我们的落脚之地。这天下午,我们来到一户窑洞前,父亲放声说道:“大叔大婶,可怜可怜我们吧,我儿子饿晕了,给些吃的吧。”一个老农给父亲一个野菜馍馍,母亲把我放在地上,父亲扶起我,摇醒我,把野菜馍馍放到我的嘴边,扳开我的嘴,放进一点馍渣子,我突然闻到一股香味,立刻嚼了起来。我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野菜馍馍,一把抓过来,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我觉得这个野菜馍馍是世界上最好的珍馐佳肴。此后好多年我都在回味,现在有了非常丰富的食物,怎么也吃不出当年饿晕在地时那位好心的老农给我的野菜馍馍的味道。这个老农看到我的吃相,笑着说:“你们肯定饿坏了。”他转过身回到窑洞里,一会儿拿来三个野菜馍馍,给了我的爷爷、奶奶和姐姐。父亲让我和姐姐跪下磕头,父亲说:“遇到恩人了,我们今生今世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啊。”这位老农说:“不用谢,对面山脚下有几孔空窑,你看哪孔窑里没人就住下吧,这里野菜多,饿不死的。”这位好心的老农叫姚世祖,此后多年父母亲经常拿着礼品去拜访他。没想到他还成了我的岳丈,我们两口子一直在他老人家跟前很孝顺,直到为他养老送终。他使我懂得了善良、宽厚是做人的本分,保护弱小者是为人处世的基本准则,岳丈是我人生中最崇敬的长者,是全村德高望重的人。

清水河啊,看来我们与你有缘。我们白天挖野菜,摘野果,晚上就住在一个破窑里。这个破窑洞曾经是别人的家,现在是我们的家了,里面有一个大火炕,炕上一片烂席子、一件破棉袄、一件烂棉裤;还有一口大锅,锅盖也完好无损,一只水瓢放在锅盖上;再里面有四个大瓮,两个装水,两个空着,看来是放粮食的。我们全家人都很高兴,我们终于有家了!我们在这里一住27年。

中午12点,李周林让大伙回家吃午饭,下午2点钟再干。他把没有栽完的苗子一簇簇埋进土里,然后回家。

吃过午饭,他就把拖拉机开到南沟抽水站,加满水,开到苗圃前,放水再浇灌半分地的苗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挖起苗子来,装够多半车的苗子,就直接向山梁上进发。

大伙儿三三两两地来了,先到的人已经挖起了树坑,栽起了苗子。他们把车厢里的苗子卸了下来。李周林用水管子浇灌栽好的树苗,然而他的思绪飞驰到四十年前的记忆之中。

我有了新家不到一个月,一天傍晚,一位身材魁梧的青年汉子来到窑洞里看了看,他介绍自己姓黄,名宏科,是清水河大队大队长。他问我父亲:“你们是哪里人?”父亲说是西安人。黄大队长说,你们要是愿意,就落户在我们清水河大队,入第八生产队。父亲说:“愿意,我们是逃荒的,实在饿得在西安城里待不下去了。”黄大队长要求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明天上午到大队部集中干活去。

第二天,爷爷和爸爸被安排去了平田修地战场,我和姐姐也偷偷地跟着去了。白云下面一个半山坡上,四周插着红旗,满眼是人的海,车的海,他们在这里打仗。山梁已经被社员们齐齐地劈了下来,白色的土石渣露在外边。社员们两人一组,拉着架子车,车上装满土石,他们跑着向坡地边冲去,冲到塄坎边,转过身,朝着塄坎推去,大伙抓住车辕不放,土石就自动被甩下去,怪好玩的。我和姐姐看了一会儿,就跑到山坳里摘野果子去了。

中午大家都在大队部灶上吃饭,我碰到了奶奶和妈妈,妈妈说她在饲养室喂牲口,奶奶在大队部灶上帮厨。

晚上,父亲给我说,我和姐姐不能再野下去,明天就去学校上学。奶奶和妈妈当晚没睡,给我和姐姐缝了两个布书包。第二天,我和姐姐就被父亲领着进了清水河小学,我插进一年级,姐姐插进五年级。

我慢慢地长大后,才知道母亲被黄大队长长期强奸的事。高年级的几个同学,放学后把我拦住,让我把黄大队长叫爸。我说我爸叫李青山。他们说,那是你的前任爸爸,你现在的爸爸叫黄宏科,就是大队长。我说,你们说的不对,我只有一个爸爸,就是李青山,是个大英雄。他们说,大人们都说,你母亲和黄大队长好上了,他俩经常在饲养室、大队部里睡觉,你应该改口,把黄大队长叫爸了。我十分气愤,要和他们打架,我腿跛,那儿是他们的对手,我被打得鼻青脸肿,哭着回了家。给父母亲诉说自己挨打的事。我问母亲,和黄大队长可有那事?父亲说:“大人的事孩子们不懂,你只管念书,不要掺和。”我看见母亲哭了,好像这种事是真的。母亲做的这件事,始终是我家的一个耻辱,使我在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来,使我家在全大队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的心里犹如插了一把刀,从此长了脓疮,亟需要开刀刮骨疗疮。

1970年,我已经16岁了,懂得大人之间的一些事了。姐姐已经出嫁,爷爷、奶奶年龄已大,身体不好,早已不上工了。9月的一天下午,我身上藏着一把菜刀,来到大队部,找到黄大队长,让他到山梁上去,我撒了谎,说是我爸找他。黄大队长跟着我,来到山梁上,问我爸在哪儿。我拿出这把菜刀,在他跟前晃了晃,顿时我觉得浑身是胆,我说:“黄大队长,你再逼我妈做那事,我就杀了你。”

黄大队长看着我,笑着说:“我娃,你还小,凭你那瘸子,要打架,你不是我的对手。你知道吗?你家吃了我多少救济粮?一年三担(一担300斤),没有我黄大队长照顾你家,你早就饿死了。”

我说:“我们饿死也再不找你。”

“好。你小子有种,今年冬季的救济粮就没有你家了,我再不纠缠你妈。”黄大队长被我的阵势镇住了,他失败了,灰溜溜地走了。

我奔向山坳里,高兴地向着青山大喊:

“我长大了,我长大了,我真的长大了!”

晚上,我把我找黄大队长的事告诉了爸爸妈妈。母亲哭着说:“我娃,你太小,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我们家不会消歇了。”爸爸说。

后来我知道,黄大队长第一次逼我妈做那事,就是叫母亲第一天上工的那天上午。母亲被安排到饲养室里喂牲口,黄大队长跟着来了,要我妈上炕和他亲热,母亲不从。黄大队长说:“你从了我,我给你家粮食,今后你家再也不会饿肚子,你不从,你们一家六口就从清水河滚出去。”

母亲想起我们一家人讨饭的艰难日子,为了弱小的我不再受饿,为了我们全家的生活,在强者面前,她儒弱地低下了头,再一次忍受心灵更大的屈辱,强咽着泪水,第一次被黄大队长强奸了。

有了第一次,黄大队长没有放过我母亲,隔三差五在大队部、饲养室逼母亲和他做那事。父亲后来听到了母亲的事,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长期的痛苦已经使他的心灵麻木了,他的内心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斗争,一边是人格的尊严,一边是生存的希望。一边喊道:“人和动物的最大区别是人有人格的尊严,为了崇高的人格尊严,拿起你男子汉的勇气,和黄大队长决斗。”另一边喊道:“用你敢于忍受一切屈辱的顽强的毅力,为了全家人明天的生存,默默地承受它吧。”双方都摆出充足的证据,展开一场客观的、理性的争辩。经过数个回合的辯论,斗争的结果是,生存的希望强压了人格的尊严,为了我们全家不再受饿,父亲坚强地、默默地承受了一切屈辱。

可是,我已经长大了,我纯洁的心灵不允许有一丝污垢,年轻气盛的我敢跟老虎豹子争斗,我不能让母亲承受这种屈辱啊。我和黄大队长谈话不久,父亲的副大队长职务就被撤消了。这一年冬季,别人家里分了救济粮,我家没有分到,12月初就断顿了。一天晚上,下了雪,母亲哭着要去找黄大队长,被我和父亲拦住。我说:“妈,我长大了,不想上学了,我去挖野菜,捣鸟窝,打野兔,帮咱家渡饥荒。”

“青山,你跟咱儿子一起去,咱儿子有骨气,不像你。”

这天晚上,我和父亲带着铁铲、镢头、笼框就出门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还在下着,雪的亮光照亮了天际,到处银装素裹,偶尔山崖、河滩、树杈上有一些黑色,天地白茫茫连成一片,我们难以分清楚是山坡还是沟壑。我俩小心地来到田野里,铲去地上的雪,寻找苞谷杆和苞谷芯。好半天,只找到一点点。后来我们来到树林里,刨去地上的雪,挖野菜,挖草根。我想起饥饿的感觉,像数十条虫子在吞噬我的胃、我的大脑。我咬紧牙关,难受的感觉一会儿过去了。可是,又想起吃树叶草根的滋味,顿时想吐。父亲扶起我,安慰我说,明天他会给我们打野兔。憧憬着明天的希望,我的胃慢慢好了起来。快天明的时候,我们终于挖满了一筐野菜、草根。回到家里,妈妈将苞谷芯捣碎,加水煮了起来,和野菜草根煮在一起,为我们做了一顿野菜糊汤。爸爸妈妈吃了饭去上工。我按照爸爸的指示去大队部仓库里找了一些麦芒铁丝、架子车旧轮胎、尼龙绳、竹竿等东西,在家里做了一张小弹弓。爸爸回到家,和爷爷一起做了一张大弓,将竹竿削成许多箭,并用麦芒铁丝扎成好多直径6厘米左右的圆形活圈,铁丝两边固定在木棒上,用来套野兔。我们还用白色的尼龙绳编几个直径2米的圆形大网,用来套野鸡。一天下午,我和父亲拿着活圈、大网、竹竿、锤子、铁铲等工具进了树林,将套野兔的活圈两边的木棒固定在野兔跑动的塄坎边,按照野兔跑动的一定线路,前后固定了10多处活圈。将套野鸡的大网三边悬挂在野鸡出没的距地面较低的树枝间,将网张得松松的、曲曲的,三边的活结缠在树枝上,使活结容易解开,将几个大网全部张网悬挂好。第二天,我们进了树林,我发现了几只野兔。“爸爸,野兔。”我一颠一簸地追着野兔跑,父亲埋伏在一边用弓箭射击,我们将野兔向设计好有活圈的方向追赶。父亲射中了野兔,我立即扑上去,逮住正在挣扎的野兔。一只野兔碰到了活圈,头部钻了进去,身子钻不过去,两边铁丝固定着,兔子急得横冲直撞,越挣扎被铁丝勒得越紧,又没法逃脱。我高兴地跑过去将野兔逮住,吊在树上。我们走进树林深处,碰到几只野鸡正在啄食,我就举起竹竿追着野鸡跑,将野鸡向张有大网的方向追赶。父亲用弓箭射击野鸡,没有射中,一只野鸡飞到大网里,被大网缠住,飞不起来。“快追!”我们立即赶过去抓住野鸡。这一天,我们追着野鸡野兔跑,跑累了,逮着三只兔子、两只野鸡。

“妈妈,快出来,快出来看我们逮着的野兔野鸡。”回到窑前,我大喊大叫起来。妈妈听见叫声,出来迎接我们,我把战利品拿给妈妈看。

“妈妈,野兔跑得可快了,爸爸射了五、六只箭,有一箭射中了,野兔倒地滚了起来,我飞跑到跟前抓了两次,逮住了这只兔子。那两只兔子是碰到了活圈,头进去了,身子进不去,兔子急得用爪子刨地,我们追过去逮住了它们。”我绘声绘色地给母亲比划我们逮兔子野鸡的神功。后来我给父亲帮忙,拿菜刀杀兔子、剥野鸡。

“你们干得好,我给咱煮兔肉。”母亲高兴地抱了柴禾进了窑洞。父亲把三只兔皮剥了,掏了兔子内脏,洗了五、六遍,让我把洗好的三只兔肉拿进去给母亲。母亲把兔肉放进沸腾的锅里,加火煮了起来。我围在锅边等候,肚子饿得咕咕叫,闻到一股又一股的香味,想到快要饱餐的兔肉,嘴里不由得嚼了起来,口水流了出来。香味弥漫在窑洞的角角落落,我大口大口地吸着香气,高兴地说:“兔肉好香啊!”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笑了起来,爸爸说:“看把你馋的,等会儿先给你吃。”那是我家最幸福的时刻,我一生中记忆最深刻的印象。煮了一个多小时,妈妈用笊篱捞出了兔肉,爸爸给爷爷奶奶端去了一碗兔肉,妈妈给我撕了一只兔腿,放进碗里,我用筷子夹住,亟不可待,大口啃了起来。“呀,真香啊!”这是我一辈子吃过的最好的兔肉了。现在经常有兔肉吃,却没有那种香味了。

有了肉食,我们的生活得到了改善。以后,我有时候就爬上树捣鸟窝、摘干果,有时候挖鼠洞、逮田鼠。树林里有吃不完的东西,比如野酸枣、枸杞果、干核桃。的确没有收获了,我就拾一些干树叶,挖一些草根或树皮。春节临近了,我们没日没夜地在树林里找东西,经常追着野兔、野鸡、田鼠满山遍野地跑,因为要储藏好春节一个月的吃食。当然,村里要给每家每户分一些粮食和猪肉、羊肉、牛肉,可是分得的粮食和肉食很少。母亲总是把树叶、草根和面糊熬在一起,里面放一些肉丁,让我们吃。现在想起来那难以下咽的草根树皮树叶面糊就想吐。从1970年到1981年,每年冬春季节的那段日子,真难熬啊!我们犹如走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跌进深不见底的深渊,看不到一点光明,不知道明天的饮食在哪里,明天的希望在什么地方。我常常在心里问自己,这样的生活何时是个头啊?我的内心展开了一场争锋相对的斗争。一方面说,看你娃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敢和黄大队长较量,这事因你而起,你死有余辜,還有什么可说的。另一方面说,我虽然年轻,但我有雄心壮志,敢入虎穴捉崽,敢入五洋捉鳖,逮个野兔野鸡是小儿科,再大的困难我李周林也能承受,再多的苦我李周林也吃得起,我就是苦死累死,也不能失去人格的尊严,我的尊严是神圣的,我不能像父亲母亲那样屈辱的活着,我要活得钢巴硬正,像华山那样巍峨,像松树那样挺拔,像斗士那样勇敢,像黄牛那样坚强。这时候,母亲总是安慰我:儿啊,没有受不完的罪,没有过不去的河,只要我们昂起头来,日子会一天一天过下去的。

黄大队长从此再没有为难母亲,有时候他亲自给我家送来粮食,我不愿意吃,就赌气跑到北山树林里,自己找东西吃,成天不回家。

天快黑了,李周林让大伙回家,他坚持浇完今天栽的最后一只苗子,才开着拖拉机回到家。

吃过晚饭,他躺在炕上,回想自己这半辈子的事。

我16岁就参加了生产队的劳动,不是平田修地,就是播种收割。慢慢地,我像父亲一样,长成了一个又黑又瘦的大个子小伙子,只是我像这里的其他年轻人一样,得上了大骨节病,是个瘸子,走路一颠一簸的。后来爷爷、奶奶先后去世了。1976年我22岁,3月的一天下午,母亲给我借了一身军装,领着我去相亲。走了10里山路,到我们的大恩人——南塬生产队姚世祖家,我见到了现在的妻子姚慧萍,这个羞涩的姑娘长得跟天仙似的,大眼睛,瓜子脸,穿着补丁衣服。不过她也和我一样,走路腿跛。她问我是当兵的吗?我说,军装是借南沟生产队王锋的,王锋以前当过兵。她说,好像在哪儿见过我。我想起来了,1970年“六一”节,清水河小学庆“六一”活动那天,我站在合唱队第二排,就在姚慧萍的背后,她比我低一个年级,在六年级上学,站在合唱队第一排,她曾领唱《五星红旗》中的一段。我说,咱俩都在清水河小学上过学,你比我低一个年级,1970年学校庆“六一”活动那天,你在合唱队第一排,是领唱的,我站在你的背后呢。

我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把学校的事说个没完。后来母亲问我中不中,我说:“中,中,中!她和我是同学呢。”

母亲说,这门亲事是黄大队长牵的线,黄大队长已经跟姚世祖说好了,就看你们两人的意思。我说,谁要他当媒人,我不需要这个媒人。可母亲说,我娃,黄大队长有心补过,他还帮你找到了一孔新窑,以后就是你的新家啦。娘,我怕他再欺负你。他老了,再不会欺负我,也不会害你的。

这一年12月15日,灿烂的朝阳给寒凝的大地带来了丝丝暖意,凛冽的寒风挡不住我心中的热情,这是我一生中最神圣的日子,今天我将要和姚慧萍举行结婚仪式。虽然没有吹吹打打,没有八抬大轿,新娘子披着金沙,坐上高头大白马,由我牵着马,我今天是新郎官,穿着一新的中山服,戴着大红花,后面迎亲队伍都是步行,新架子车上拉着陪嫁的箱子,几匹骡子上驮着陪嫁衣物等东西。中午12点,迎亲队伍到了我的新窑前,鞭炮放过之后,我从白马上抱下新娘子,抱着她进了窑洞。父母亲高兴地把宾客迎了进来,坐在窑前已经摆好的宴席凳子上,父亲和我一一给宾客们发羊群烟,母亲给宾客们倒茶。陪嫁东西已经接了进来。黄大队长怕我闹事,没有出席我的婚宴。司仪由大队部副大队长张思成主持,他讲了一段婚姻天定论的客套话。副大队长王军平代表黄大队长念了我的结婚证(王军平说黄大队长本来要出席的,可是今天在县城参加一个重要会议)。父亲说了几句答谢宾客的话,随后宴席开始了。我和姚慧萍恭恭敬敬地给大队部、生产队领导和各位宾客敬了西凤酒,父亲和母亲随后也敬了酒。酒席在当时已经十分奢华,有八个凉菜,八大碗热菜,肉食有猪肉、牛肉和羊肉。最后上了臊子饸烙面。

1977年12月18日妻子生了女儿晓红,1981年4月12日生了儿子晓军。

1982年春季,大队已改为村委会,村上实行包产到户生产责任制,我和妻子、父亲、母亲参加了第八村民小组村民大会,组长王宏林刚刚宣布了村上制定的分地原则,顿时会场像炸开了锅,骂声四起。

“他妈的,为啥不抓阄?”

“分地顺序按劳动表现排队,这是哪儿来的原则?组长为啥排第一啊?”

“奶奶的,外来户怎么啦?外来户不是人?外来户还当副大队长,分地的时候就没有外来户的权利了?”

……

尽管会场秩序大乱,组长还是叫大伙跟着他去地边走,一家一家划分地界,打上地桩。我家六口人,按照每人20亩平地,该分平地120亩。可王组长说,黄书记(黄宏科)说了,外来户只能分荒山,不能分平地。按照荒山20亩顶1亩平地的算法,我家分得了2400亩荒山。荒山距离居住的窑洞有20里路,在全村的最北端,那是当时谁也不愿要的荒山啊。可父亲说,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土地,荒山就荒山吧,我们要把荒山变为花果山!父亲这话绝不是一时为了逞能为了安慰我们才说的话,那是父亲对土地和农民问题深入思考的结果。他和土地打了半辈子交道,他对土地感触最深,最有感情,他总结多年来的劳动经验,分析我们这一带的土壤情况,得出了清水河能变成花果山的结论,也成为他对我临终最神圣的嘱托。

清水河這一带的水属于硬性水质,在这里生活的青年人大多得了结石病、氟骨病和大骨节病。我和妻子都得了大骨节病,手骨、膝盖骨肿大变形,身材佝偻,走起路来一颠一簸的。我想,可不能让我的孩子受这种罪啊。我和父母亲商量妥当,1983年8月,我在县城租了一个房间,让妻子带两个孩子住在哪儿,女儿晓红要上小学,妻子就每天带着两岁的儿子接送女儿,给孩子们做饭,并辅导作业,一直到1997年。我偶尔进城也和她们团聚。后来儿子晓军也上了小学,再后来晓红初中毕业在县城饭馆里打工。1997年7月晓军初中毕业,我让他跟着晓红的未婚夫王会科外出搞建筑。这一年冬季,晓红嫁给了自由恋爱的城关镇东街村的青年人王会科。王会科一直搞建筑,现在是包工头。2004年冬季,晓军结婚,是在县城租了一套单元房结的婚,媳妇叫朱艳红,是平原地区横河镇横河村人,他俩也是自由恋爱的结果。我对孩子们的婚姻问题很开放,一直支持他们自己找对象。2006年2月我有了孙子建国,一直是儿媳妇朱艳红在县城里带大的。前年儿子在县城购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商品房,去年夏季进行了装修,现在急着要搬家。我的儿女和孙子都没有得大骨节病,看来当时让孩子们在县城里生活的想法是对的。

今天是5月28日,到昨天为止,300多亩山梁上全部栽上了松树苗,灌了两次水,说什么也得搬家了。李晓军坚持今天就搬家,姚慧萍对李周林说:“走就走吧,你牵心那林子干吗?你能把你的林子背进城吗?”少数服从多数,李周林虽然不悦,也没敢说不搬的话。

吃过早饭,李周林叫上儿子,背上干粮和水,向自己的山林里走去。干啥去?李周林想在走之前最后一次巡查自己的林子,就像国家元首在检阅自己的军队,也是向亲爱的战友——那些可爱的树木告别。李晓军内心虽然不悦,可总不能不照顾父亲之情,晚走一天就晚走一天吧,就怕父亲发现了什么突然改变主意。淡淡的白云浮在天际,一轮红日蓬勃而出,山腰的烟雾还没有散去,密集的林海如波涛汹涌,山花漫山遍野地开放,一群群牛羊点缀在碧绿的草坡之中,鸟儿在树林间幸福地追逐和啼鸣,一个个钻天的松树犹如带枪的战士,那样挺拔,那样壮美。李周林今天的心情十分愉快,务得这样茂盛的林子,我还不放心什么呢?走过了一个山梁又一个山梁,趟过了一条河又一条河。有的地方太陡,李周林就让儿子过去巡查。晓军可高兴啦,让自己巡查无非是跑跑腿,回来说山梁上林子长得茂盛,没发现什么特殊情况。要是跟父亲一道,父亲总是抱怨这片林子该修剪了,哪儿得补栽几棵树啦,唠叨个没完。李周林坐在一块干净的大石头上,从腰里掏出旱烟袋,点上一锅烟,过一过瘾。中午吃些干粮,喝一些水,靠在树荫下歇一歇。2000多亩森林,父子俩走了整整一天,巡查完四道梁,在关帝庙里上了香,拜托关老爷为他们看护这片林子。晚上,父子俩来到王成哥家,送去两条猴王烟和一箱西凤酒,寒暄了半个小时,留下城里的电话,李周林让王成哥一旦有事就叫他。

第二天上午,儿子和女婿都开车来了,大卡车里装上粮食和家具,小货车坐上李周林和妻子。10点半,他们徐徐地离开了清水河村。李周林回头看着自家的那片林子,松树们挥动着枝条在向他们告别,青山默默地向他们致敬,小河唱着潺潺的歌儿向他们欢送。李周林的思绪飞向几十年前的往事之中。

1963年3月,经母亲给黄大队长说情,父亲当选为第八生产队队长。父亲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组织社员修路,从清水河大队部至第八生产队有10多公里山路,都是羊肠小道,周边山势巍峨,河道纵横,怎么办?他从县上请来修路专家,勘察丈量、设计放线之后,组织社员召开动员大会,他在会上宣布了专家组设计的修路方案和他制定的施工计划,动员大伙齐心协力主动参与。那些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就组织社员们在集体灶上吃过早饭,拉着架子车、扛着镢头、铁锤、钢钎、钢钻的修路大军就浩浩荡荡地开向工地。中午1点钟全体社员回集体灶上吃午饭,下午一直干到天黑再回去吃晚饭。那时候,大队部还派来了其他生产队的社员支援他们,在10多公里的山路上展开了大会战。父亲把500多名社员分为炸山组、运料组、碎石组、铺路组四个小组。河床较宽的地方,铺路组他们改道河流,把道路修在河床上,将道路拓宽至八米。河床较窄的地方,炸山组他们炸山开路。父亲和大队领导一起跑到县公安局,经过争取,购来了雷管炸药。父亲让腿脚麻利的青年人刘存利放雷管。放雷管之前,社员们要巡查沿线道路,告诉大家别在路上走动。没有异常情况,父亲才吹起哨子,摇摆红旗,大声喊出“放”的指示,刘存利听到后慢慢地来到引线跟前,小心地点燃引线,然后飞跑起来,迅速离开场地。引线在嗖嗖嗖地燃烧,几分钟后,只听见“轰隆隆——”几声巨响,许多巨石顺着山体一齐滑落下来,将多处河道阻塞。父亲说,只有等到一个小时,山体滑落完毕、稳定之后,才能让运料组他们清理河道。父亲带头扛石头,社员们争先恐后肩扛背驮,他们将碎石装车,送至石料厂。父亲组织社员在一处山脚下,建了石料厂,碎石組每天的工作是用铁锤砸石头,将大部分石头粉碎至拳头大小,然后将小部分石头粉碎成细细的砂石。炸山组还有一个任务,就是遇上大石块,他们用钢钻将大石碎开;遇上半山腰突兀连山的巨石,他们爬到山崖上,用钢钻粉碎巨石,用钢钎撬动山崖。半年之后,他们先后炸山开路8公里,10多公里的八米路基全部修通。同时,运料组将碎石拉运到修好的路基上,让铺路组平摊在道路上,借来压路机进行碾压。在一年之后,他们在碎石上又铺了一层砂石,终于建成了10多公里的砂石路。父亲这一壮举,受到大队部和公社的表彰。

修路之后,父亲就组织社员平整山梁,整修梯田。他带头拉土,一晌能拉50车土,创下生产队个人拉土的历史新纪录。他们吃的是野菜馍馍,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我后来跟着父亲干,看在眼里,学在心里。

1965年3月,李青山当选为大队部副大队长,主要负责修路。大队部受第八生产队的影响,决定拓宽改造姚沟公社至清水河大队部30公里山路。父亲总结了第八生产队修路的经验,将8个生产队3600名社员分为质量组、炸山组、运料组、碎石组、铺路组五个小组。质量组由从县政府交通部门请来的技术专家、大队部领导和八个生产队队长组成,负责勘察地形、丈量数据、设计线路,协调监督其他组工作,把好修路质量。那时候,天还未亮,父亲就在大队广播室安排今天各个组的工作任务和工作要求,通知全体社员快来大队部灶上吃饭,饭后上工。一会儿,从几条沟里和旮旯里陆续走出社员,他们带着铁铲、镢头、钢锤、钢钎等工具,拉着架子车,向大队部集中。吃过饭后,两公里长的浩浩荡荡的修路大军沿着蛇行线路,向修路战场进发。半个小时后,假如你站到高山上俯视,能看到在弯弯曲曲的十几公里工地上,有密如蚂蚁的人群,人来车往,红旗招展,喊声震天。这里在进行着劳动的竞赛,他们正挥汗如雨、干劲冲天啦。有好多人挥动着镢头在挖山,有好多人用钢锤砸石头,有好多人使劲地抬石头,有的人挥动铁铲装车,有的拉架子车,有的在铺路。父亲成天跑在路上,协调组与组之间的进展问题,检查每个组的工作情况,指导他们怎样更好地完成任务。父亲每天晚上躺在炕上,把这一天干的活,看到的听到的细细思考一遍,想一想明天该干什么,各个组怎样衔接,以便在广播上安排明天的任务。有时候父亲梦里说胡话,妈妈第二天就说她听见父亲在梦里抬石头、放炮炸山之类的话。父亲知道,30公里道路中需要炸山开路的就有16公里,炸山组的工作最重最危险,所以他常常出现在哪儿。有一次,炸山之后,已过了一个小时,父亲正在组织社员清理山石,突然看见前面山崖上几块碎石瞬间滑落。“不好,快跑!”他大声喊道。由于他冲在第一线,没来得及撤离,被一块石头砸伤了一条腿,住进了姚沟公社医院。妈妈得知后,领着我去医院,我看到爸爸的右腿上缠着石膏绷带,手上挂了吊瓶,才知道爸爸右腿被石头砸伤了,骨折了,需要住院一个月。住院费用由大队部承担,不需要我家负担。副大队长张思成接替父亲的工作,带领社员继续整修道路。经过一年的鏖战,终于从半山腰开出一条八米宽的砂石路来。

腿伤好了之后,大队部安排父亲组织社员修建水库。父亲请来了县政府水利专家组,进行勘察设计、指导施工、把好质量关。父亲常常出现在水库工地上,指挥大家完完全全按照专家组的意见进行施工,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他们用了一年的时间,到1967年冬季,挖去了两座山口,将土石运到清水河下游山崖最狭窄的地段,打了高100米的土石坝,建成了清水河水库。从1968年开始,大队部又安排父亲负责平田修地。父亲采取八个生产队联合作战的办法,3600多名劳力每季只给一个组平地,以后逐季轮换。到1970年,全大队共平整土地1.5万亩,整修了32条沟、54道梁,建成梯田18600多块。李周林记忆最深刻的,是父亲有一天去了县城,荣幸地参加了1969年县级劳动模范表彰大会,县上领导亲自给李青山披红戴花,奖励他一身军大衣。父亲回到姚沟公社参加平田修地大会,再次受到公社的表彰,父亲被评为姚沟公社平田修地先进个人,公社领导奖给他一双棉鞋。公社领导还向与会人员宣布了李青山被授予县级劳模的消息,一时间在全公社闻名遐迩。这是我家最引以为荣的事,父亲成了大英雄。这个光辉形象,一洗我家多年来在全村抬不起头的屈辱,连我也感到很自豪,在同学面前很骄傲。

李周林清楚地记得,父亲说过,土地是农民的衣食父母,土能生金,离开了土地的农民不是农民,就像鱼儿离开水一样。1982年,我们终于分到2400亩荒山,这是全家人最高兴的事。这一年,我们在三条沟的两边种上了300亩地膜苞谷,育了50亩苗圃,修通了去四道山梁的土路,平整了几块坡地。每天早晨,小鸟叫过之后,我就起床,挑着担,一瘸一拐地出发,从清水河水库里担水,给苗圃的小苗浇水。我每天要担50多次,肩膀痛得要命,有时候累得趴在地上直喘气,这时候就歇一歇。我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没有受不完的罪,没有过不去的河,只要我们昂起头来,日子会一天一天过下去的。我们的苦日子就要到头啦,我的心里升起一团火焰,因为我是给自家种地,所以我的心里是热的,干起活来劲头十足。我们的苗圃里哺育了松树、柏树、水杉、土槐、洋槐、椿树、元宝枫、杜仲、苹果、梨树、杏子、核桃、大枣等20多种苗子,每种苗子集中在几个畦子里。父亲常常在10点钟左右来替换我。我家还养了10多头牛、20多只羊,每天挑水回来,吃过早饭后,我就吆着牛羊去山坡里放牧,晚上再从山沟里把牛羊撵回来。从1984年春季开始,父亲每年春秋两季要带着一家人栽树。我们在山坡上培育了苹果园、梨园、桃园、杏园、核桃园、大枣园,林间种植柴胡、枸杞等药材;在山梁顶上栽种了松树林、柏树林、洋槐林、水杉林、土槐林、椿树林、元宝枫林、杜仲林。这一年我们购置了一辆水罐车,我把牛套在水罐车上,每天吆着牛车去水库拉水,再爬到山梁上,一窝一窝地灌溉苗子。我们用铁丝网把林地围了起来,防止牛羊践踏。其他时间,我们认真地除草、松土、灌水、施肥、修剪、防病、摘花、转果、套袋、采摘。果园面积一年比一年扩大,经济林成了我们的摇钱树,每年带给我们想也想不到的收入,最多时候我们的果园超过了500亩,一年毛收入20多万。当然,我们的投入成本也很大,父亲每年花费5000元,聘请了县园艺站的一名技术员,为我们常年指导果园作物技术;还雇佣本村和邻村劳力100多人,成本每年有2万多元;每年施进的氮肥、磷肥、钾肥、微肥就有10多卡车,农药2卡车,这些成本在10万元左右。果子这么多,怎么销售呢?我家购买了一辆大卡车,我经常开着大卡车,将自家的水果贩卖给县城瓜果批发市场,将药材卖给县药材公司,苞谷卖给县城的粮站。后来我们有了闲暇,也收购本村和邻村的苞谷、核桃、大枣、苹果、桃子、杏子、梨以及柴胡、枸杞等药材,贩卖的收入甚至比种地的收入好得多。

父亲说,当个农民,一旦有了土地,你想象不到的富裕和幸福生活都会创造出来。真是这样的,那时候,我家被评选为姚沟镇最早的万元户。我常常看到和听到别人用羡慕、嫉妒的目光在评说我家。1988年,靠着我们一家人的辛勤劳动,我在距离自家耕地较近的山坡上,新建了对面六间大厦房,又盖了高高的门楼,还有仓库、车库、牛舍、羊圈和厕所。我们全家终于搬出了居住27年的两孔窑洞。家里添置了电视机、电话、洗衣机、缝纫机、电风扇等家用电器。傍晚时分,父亲常常蹲在大门前的墩石上,旁边放着收音机,一边听着豫剧,一边抽一锅旱烟,过一过瘾,那便是父亲最为得意的事。

父亲给我家的新门楼上,亲自题写了“耕读传家”四个大字。他说这是留给我最珍贵的遗产。我想起当我提出送妻子和儿女在城里读书的想法时,父亲那样支持我。父亲说过,他读书很少,但他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他不能让后代不读书,可我不是读书的料,只有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父亲还说过,勤劳是一个庄稼汉的生存之本,上天生给我们两只手,就是用来干活的,用来创造的。当一个农民,只要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土地结合起来,辛勤地耕耘,像牛一样不知疲倦地劳动,就一定會干出一点引以为荣的成绩来,创造出财富和幸福的神奇来。我们按照父亲的生存之道,每年不断地栽树,我们的林子一点一点地扩大,现在最早栽的松树林已经成材,平均树径有一尺左右,高四、五十米。没想到经过30多年的植树,2000亩荒山已变成林,三条山沟里也有了清水,河水由浑浊变清澈了。

2008年5月12日那天,母亲忽然想起外婆送给她的首饰盒仍遗留在以前的窑洞里,母亲搬家时忘了去拿,后来曾多次去窑洞寻找,始终没有找到,她还想再寻找一次,以了结她的心愿。窑洞20年没人住了,里面蛛网纵横,尘土满地,阴森森的。她来到之后,打扫了大半天,然后在杂物堆里寻找,没有找到。后来她记起一个老鼠洞,她曾经填过的一个老鼠洞。当她用树枝拨开这个鼠洞,掏出了许多泥土、粮食后,突然发现了这个首饰盒。她拿出这个脏兮兮的首饰盒时,发现这个木盒子一角被老鼠打了个洞。她把首饰盒擦干净,从有洞的一角撬开了首饰盒,发现了贝壳、银镯子、翡翠梳子、 银纽扣。母亲又把这些首饰装进首饰盒,合住盖子,塞住小洞,用布条子绑了个十字捆结实。这时已经中午,天气很热,她忽然想睡一会再走,就在炕上的席子上躺下了。一会儿,她感觉头晕得厉害,恶心想吐,忙起来拿起首饰盒向外走。刚走出窑门,土窑受到地震坍塌了,山崖上滑下许多土石,将她压在了下面。父亲在地震过后,突然想起母亲可能还在老窑里,急忙向窑洞跑去。一个小时后,父亲离窑洞近了,看到老窑塌了,母亲的一双脚露在外面。“啊!”父亲迅速跑到窑洞前,立刻用两手去刨土,一股痛苦悲凉的感觉涌上心头,好似如鲠在喉,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一会儿,父亲将母亲刨了出来,母亲面目模糊不清,手脚已变冰凉,胸口也感觉不到热量,父亲把手放在母亲鼻子跟前,发现早已断气了。“唉——”父亲大声嚎啕大哭了起来。哭累了,他背起母亲,回到了家。后来我们将母亲葬在山林里婆婆的坟堆旁。

2010年1月12日,父亲的人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记得他老人家在咽气前拉着我的手,时断时续地说:“……周林……咱家……落户……清水河,就……就是……清水河人,我……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感觉到……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人定胜天……不对,我开荒……平地……一辈子,也……没……没治下荒山,清……清水河……明天……就……靠……栽树啊,……有了林,……河水……就……不是……浑的,荒山……就……就是……花果山……”

如今,我离开了清水河,父亲的遗志谁来继承呢?父亲啊,儿子不孝,没有把清水河当成自己的家,没有完成您的心愿,而是当了逃兵啊……

今天是5月31日,早上起来,李周林的眼皮直跳,心慌意乱,就躺在床上没有晨练。吃过早饭,送孙子上学,去公园里转了一圈。中午,他又赖在床上睡大觉。

下午四点钟左右,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了他,他拿起电话,王成哥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周林,我是王成,咱北山森林着火啦,你在城里,叫消防队来呀……”

没等王成哥说完,李周林就挂了电话,立即拨打了119火警,并说明自己要随消防队去救火。他给妻子说了一声,就出门坐出租车,来到县消防大队。李周林坐上消防车,去了清水河。

才到姚沟镇,远远望去,北边山里一片火海,黑烟遮盖了半个天。李周林心焦起来,恨不得变成鸟儿飞进火海。消防车来到清水河村委会门口,等候在这里的村党支部书记张思成跳上了消防车,他说要到一线去,刚才他已在广播里通知全村男女老少到北山林区救火,村长王军平早已上了火线。消防官兵说,消防车必须接上水龙头,到火线去,还要很长的一段水管子连接,消防车上带的水管子可能不够。张书记说,让我下车,我发动群众找水管子接在一起,周林你带他们去南沟抽水站。

到了南沟抽水站,李周林下了车,给消防官兵指了指线路,就让消防车先走。这里距离北山林区还有10里路,不知消防队的水管子有多长。他跑到王成哥家,王成哥早已去山里救火,嫂子给他一段水管子。他还去了王锋、王林家,找到了两段水管子。李周林正要去南沟抽水站,这时张书记带来了几段水管子。张书记说:“估计够了,村上的水管子够2公里,我还找了五段水管子。”李周林说他找了三段水管子。他俩一起来到南沟抽水站,将水管子一段接一段连接了起来,李周林将水管子的一头接上抽水站的水龙头,用铁丝将水管子这头扎好。张书记要他寻找胶带,守候在抽水站处听电话,听到指令就开水龙头,并沿线巡查水管子,如果那一段漏水就用胶带粘一粘。张书记拉着水管子向前走,后来他终于将水管子连接到消防车的水管子上。一会儿,李周林听到电话指令,就打开抽水站水龙头。然后,他沿着水管子进行巡查,果然发现了几处漏水的情况,就用胶带缠裹起来。等李周林检查完毕,来到消防车前,看到消防人员已经用水柱将大部分火势压了下去,东边的天空在冒烟,多处只有零星小火,而西侧的火势正旺,天空是一片红海。李周林向着西侧走去,加入到张思成、王军平组织的救火队伍中,他们用铁铲打火,用土石覆压余火。这时,燃火声、爆裂声、救火声、叫喊声连成一片,水珠、灰烬、烟雾、尘土混杂在一起,弥漫在天空中,一时狼烟四起,喊声震天,好像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个个“战士”灰头土脸,他们奋不顾身,劲头十足,冲锋在前。“敌人”丢盔撂甲,鬼哭狼嚎,狼狈逃窜。火势在大家的扑压下一点一点变小了。三个小时后,这场火灾终于扑灭了。据消防人员估计,过火面积超过2000亩。李周林的300亩森林被烧毁,烧毁的还有其他10多户群众的森林和荒山。

灭火之后,李周林没有回城,他在王成哥家洗了身子,换了衣服,吃过晚饭,借了一床被褥,就来到自家屋前,开了门,躺在炕上,给儿子拨去了电话:

“晓军啊,咱村北山森林着火啦,四点着火的,八点钟扑灭了。咱家烧了300亩。我考虑再三,我不再城里住了,你把我的被褥铺盖送回来。”

“爸,我刚打工回来,就听妈说你回清水河了,说山林着火了,我给家里打了无数遍电话。你不回电话,我们着急的很哩。你没受伤吧?没吃晚饭吧?”

“我好着哩,已经在你王成伯家吃过了。你明天把我的被褥铺盖送回来。”

“爸,你疯了?那片林子咱不要了,不如卖给王村长。”

“不成,我不卖。土能生金,土地是我的命根子,我还要包地呢。我要把树栽到山上,把清水河建成避暑圣地,以后你会明白的。”

“爸,咱那土疙瘩地里有啥发展的?让你享福,你可要种地。唉,就是那受苦受难的命啊。天已经黑了,没有被褥铺盖你怎么睡啊?”晓军越来越觉得父亲对当时搬家的意志不够坚定,原来是父亲另有打算,父亲老了,还有雄心壮志,但我相信他只是玩玩而已,绝对干不出什么惊天大事来。因此,对父亲提出要重新搬回清水河的幼稚想法,他只有一笑置之。但他不能违背父亲的意志,强行要求父亲住在城里。

“今晚我借了你王成伯家的一床被褥,不要紧的,你明天给我把被褥铺盖送过来。”

“谁给你做饭呀?要不,我让妈也回清水河吧。”晓军想到父亲年纪已大,为了他的健康,应该让母亲照顾他,他干几年干不动了,迟早会进城的。

“那建国谁来接送呀?”

“我让艳红接送建国,不打工去了。明天,我把我妈和被褥铺盖一起送回来。”

第二天上午,李周林在王成哥家吃了早饭,他告诉王成哥,他要巡山去了。

李周林沿着烧焦的林区走了一圈。一个个烧毁的小树桩,一处处烧光的青草灰烬,一片片烧焦的黄土地,一个个啼鸣的小鸟的叫声,向他诉说着大火的淫威。“我回来了!”他向着森林里大喊。松树听见了,簌簌地向他微笑;野兔听见了,奔跑着向他点头;青山听见了,向他露出浓绿色的脸庞,和蔼地欢迎着他。他跨过一条又一条山沟,奔上了一个又一个山梁。中午时分,他终于走到山顶,看见几棵树径半米粗的洋槐树,枝干直刺天空,树下绿荫覆盖,他竟然躺在树下的落叶上睡着了。

他梦到烧焦的树木突然从土里钻出来,飞速地生长,树干变得又粗又长,一层又一层的绿叶,密密麻麻,遮天蔽日。森林连成一片,形成绿海波涛。青山苍翠,百花盛开,几处山头形成宽阔的瀑布,河水咆哮,震彻山谷,河里鱼虾清晰可辨。游人在森林里舒畅地散步,尽情地放声歌唱,肆意地拍照留念。“清水河避暑山莊”几个大字,在高大的山门上清晰可见。

“爸,爸,你怎么睡在这里。”晓军终于找到了父亲,将他摇醒。原来晓军将妈妈和被褥铺盖送回来,打开家门,不见父亲,问过王成伯之后,就顺着山路寻找起来,一个小时后才找见父亲。

“我正在做好梦呢。你得给我借些钱。”李周林揉揉眼睛说道。

“爸,你要钱干啥?”

“我要包地。挨着咱西边的3000亩老爷岭一直荒着没人要,我准备包下来。”

“那荒山秃岭的,连个树都不长,要那干嘛?”

“没人种树,谁说不长树啊?老爷岭是全县最高峰,山上有老爷庙,我想绿化老爷岭,把它建成避暑山庄。”

“你包了地,谁给你干活呢?”

“我雇人干活。我准备把王成、王锋长期雇下来,栽树季节雇佣百十人,用十来年时间把老爷岭变成花果山。”

“那好,我给你5万,让我姐给你5万。你年龄大了,慢慢来,要注意身体啊。”

“好。这儿水质硬,我想在南沟抽水站安装一个安吉尔净水器,让乡情们喝上纯净水。”

“行。我买一个安吉尔净水器给你送来装好。”

“我梦见你爷啦。你爷给我托梦,说清水河需要我,要我包地,把清水河变成花果山。咱给你爷你婆烧纸去。”

(作者简介:至秦,原名李臻乾,男,1968年3月24日出生,陕西省凤翔县人,宝鸡市作协会员、凤翔县作协会员。曾当过新闻记者10余年,2010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著有长篇科幻小说《绿染西部》。近年来共发表《下岗职工》、《瘸腿》、《杨桥村养老院》、《金哥日记》、《刚娃》、《祝您身体安康》、《画家之死》等中短篇小说3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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