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汉歌

天晴

“不到长城非好汉”，看怎么个到法。以往周处长都是在水城的山野绿道上自驾，开着车就轻而易举地把这燕山的一角看个遍，把连绵起伏的长城拍个够，从没感觉到这山有多高，上长城有多难。

可今天，他要走上去登长城，因为红峪口将军山和嘴子山这段，加上白羊峪一段，是万里长城上仅有的两段大理石长城，而从车上是看不见的。周处长便约了驴友刘元同往。

走进去，才觉得像个孩子，被群山环抱住了。踩着一条别人踩过的野路，两人时不时用鞋尖踢拨小石子和碎砖头。路两旁的荆棘、酸枣树向后移，高处的树木远望起来红黄绿紫，蓄满了深秋的味道。

走着走着，一抬头，望见一条“长龙”盘旋在起伏的山峦，垛口和烽火台依稀可辨。周处长边走边选角度拍长城的远景，身子渐渐发热，汗珠直冒，微微带喘，刘元递给他登山杖。已经接触到大理石了，是一段残墙，铺在去烽火台的路上。大理石棕红色，有成块的，有半块的，被岁月风化了之后，写满了沧桑。

周处长屈指一算，这段长城，明朝开始修建，距今有600多年了吧？刘元点了点头。

毛主席有诗云：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看我今天如何征服长城！

口气大是你的事，可山越往上越陡了，周处长看到，光靠登山杖已经不顶用，脚需要寻找墙壁上破损突出的石块，踩上去，手用力攀住上面，身子努力一纵，就上去了一点儿。继续寻找新的踩点，再上去一点儿。上到了一个斜坡，就更抖了，砖头碎石铺满小路，脚下一不留神，就可能跌下去。看那刘元，穿越到手脚并用的时代，四肢着地，撅起屁股，一步步往斜坡上爬。

爬的姿势真难看！周处长嘀咕着，他猫不下腰。他认为，爬，就意味着放下了身段，放下了尊严，像个爬行动物，跟碎土、残石为伍，甚至被它们暗算一下，不小心滑下来。不但如此，还得揪住野草，借一把劲儿上去，求助似的。周处长有点儿不甘心。

离烽火台还有很长的一段路。汗珠子啪嗒啪嗒地砸在脚底的砖石上。长城怎么建到山脊上的呢？那时没有开山，没有机器，就凭这双手？周处长张开五指，在眼前晃了晃，手心上沾满了土，还有一道石子划破的痕迹。

你说这长城，咋不修修呢？刘元说。

要的就是沧桑感。周处长说。在刘元面前，他总是占有绝对优势。

长城抵御外侵，保家卫国，立下了汗马功劳，是不是应该披红带彩，金光闪耀呢？那样的话，这条龙就神了，说不定一眨眼，腾空飞到云霄里去。

臭小子！

两人正说着，脚下的石头开始松动。一股山风扑过来，凉飕飕的，周处长“阿嚏——”打了个喷嚏，哧溜一下整个人滑下来，噗地摔在一堆碎石上。刘元一歪头，也哧溜溜滑下来，脚抵住了周处长的脑袋顶。刘元满手的血道子，氣喘吁吁地说，不行了不行了。两人同时往身边一望，好深的山涧，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先前的倨傲被跌得四分五裂。路旁的野草、脚下的砖石仿佛化成精灵，在他们耳边喋喋不休：嘻嘻，爬不上去了吧？刘元恨道：你看石头缝里这草，都比咱们强劲;你看这几百年的石头，都比咱坚实。咱俩这肉身，上到长城顶上难喽。

反正没人看见，我也爬吧！周处长下定了决心，爬在前面，刘元跟在后面，烽火台越来越清晰，像一把有力的大手拽着他们前进。终于爬上了第一个烽火台。周处长两腿发软，脚脖子肿了起来，瘫坐在地上，他和刘元摸着一砖一石的斑驳印迹，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画面：烽火漫天，金戈铁马，刀光剑影，炮声隆隆。

刘元双手拢在嘴边，深吸一口气，冲着大远处扯开嗓子喊：我们征服长城啦——我们是真正的好汉——

刘元回头叫周处长，站好了我给你拍个好汉照。周处长却匍匐在长城上，眼睛里流露出谦卑，说，你坐下，听我说，当年的将士，不也是一个个肉身吗？不但要修长城、爬长城，还要长年累月守住长城，抵挡入侵者的进攻，何其难也！

“是啊，那是多少鲜血铸就的长城啊，难怪600多年了，风吹日晒雨淋，仍旧巍然屹立。”刘元说。

而我，周处长坐起来，拍了拍胸脯，说，这身皮囊，算什么好汉？百年之后只化作一粒微尘，随风消逝喽。

刘元说，这么说，人小得就像一只蚂蚁？

嗯，可长城谁建的、谁守的呢？是一群群“蚂蚁”。600年后的今天，在长城沿线修绿道，把几段长城串起来，开发乡村旅游，这里花开那里果香，不管爬哪一段长城都可发思古之幽情，难怪穷山沟里的农户腰包鼓起来，脸上春风带彩的。你说靠谁？

那“一群群”？刘元话没说完捂住了嘴巴。

周处长敲了敲他的脑壳，在他们面前你还敢说自己是好汉吗？

清脆的一声鸟鸣，把两人目光引向远处，蔚蓝的天空下，一只苍鹰张开翅膀从山中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