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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是好

2021-11-12万重山

辽河 2021年10期
关键词:妈妈

万重山

要不是舅的那一通电话,冬梅肯定会将鹭伯家里的最后一口饭扒完才走的。她仍会像往常那样跟鹭伯保持着那种关系。什么关系?这么说吧,冬梅是家政服务的钟点工,而鹭伯是雇主,她为他忙家务,他付钱给她,天经地义,清清楚楚,还能有啥关系?

冬梅本来一星期才去一趟鹭伯家,一段时间以后,变成天天去了。因为鹭伯夸她这个人“干净、整洁”,又从家庭支出中追加了预算,拓展了她的业务,让她既做保洁员又兼职帮他买菜、煮饭。有时候她煮完饭,鹭伯说他一个人吃不完,留她一起“响应光盘行动”。她理解,老头子孤单啊,希望有人陪他唠嗑唠嗑。等两人彼此感到不再陌生了,鹭伯便要求她不要再叫他“鹭伯”了。他说,冬梅啊,你以后别鹭伯长鹭伯短的,他们都叫我老庄,你也叫我老庄吧。

老——庄——她试着低低叫了一声,瞥见他眉毛半白了,脸上老人斑东一片西一坨的,像栖满了的苍蝇,密密麻麻的,“老相”明摆在那里,觉得不加个“伯”字,真心有点叫不出口。

一天中午,空中飞来一对小灰雀栖在大厅阳台上那棵一人多高的发财树上,喳喳叫得甜甜的脆脆的很喜庆。鸟一闹,好像也感染到了人,鹭伯本来就喜欢吃饭配话,他从“这可能是一对鸟夫妻”开始,又聊起了他们的初识。聊着聊着,两人都来了兴致。

我也没想到第一次去家政中介报名时就遇到您了。

乍见他,冬梅立马想到老家墙壁上爬的一样东西。啥?鹭伯,瘦高瘦高的,长腿长臂,腰身细细的,皮带一束,身子分成上下差不多均等的两段,走起路来活像一只摇头晃尾的壁虎。呵,呵呵,一只壁虎!遇见壁虎了!但这种诨号,大不敬,冬梅哪敢说出口?只捂着嘴偷乐。再说了,她只是打工的,为人民币服务的,雇主即使长得三头六臂跟她也没有半毛钱关系。

她带着回想的眼神回答,笑,是忍住了,但两道彎弯的眉毛却舒展开了,像要飞似的,把细密的鱼尾纹也荡开了。

是啊,是啊。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们能够相识,你看,又能这样吃在一起,应该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没有千年,起码也有八九百年吧……

不就是请她洗洗刷刷、买买菜、做做饭,讲得就差那么一两百年两个人真成了夫妻似的。老头子在她面前有些孩子气呢。难怪老家有句俗话:“老人,囝仔心”,意思就是说,老人跟小孩一样,返老还童。

……你想想看,在千千万万的人海中,在千里之外的大磨坑山区,你来了,不偏不倚朝我走来了,走进我的家。这不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吗?

见他天南海北又要聊起“缘”了,她只好像哄小孩般提醒他,别光说话呀,快,快吃。等下我还得赶班车。

舅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来的。她跟舅用家乡话叽叽呱呱地谈了好一会儿。放下手机后,她发现鹭伯呆愣愣地看着她,好像她的鼻梁上爬着一只青蛾。她被看得面红心跳,而他似乎变了一个人,待她格外客气,不停地给她夹菜,一直夸她勤劳、朴实、善良,本质好、性情好、声哨(意为讲话的声音、腔调)好,仿佛她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她被夸得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感觉鹭伯今天有点怪。

鹭伯“啊嗯啊嗯”咳了几下,清了清喉咙,说,……有一件事一直想跟你说,今天不说,以后恐怕没机会了。冬梅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事,他应该早就说了,干吗拖到现在?她突然想:哦,鹭伯可能觉察到舅是来说媒的,因此紧张了。鹭伯会不会跟舅一样,要给她介绍一个对象,而这个对象要掐准了时机才亮相?

还真是的,鹭伯真是急着给她介绍对象呢,只是她没想到鹭伯介绍的是他自己!鹭伯说,冬梅啊,我们可不可以永远这样过下去?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又指了指房间。

冬梅一脸雾水。

鹭伯只好憋足了劲说,我老了,多灾多病的又孤身一人,日子过得不像日子,经常煮一餐管三餐,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人来陪伴余生。可我找了几年了,始终没找到一个合得来的。难啊,世间最难寻觅的是知音啊。可现在,我找到了。

鹭伯的目光把她浑身上下罩住了,仿佛她有迅速逃逸的分身术。

冬梅怔了半天。她感到很意外,从未这么想过,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是啊,从何说起呢?

……这事,我考虑很久了。今天不吐不快啊。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嫌弃,我想娶你,咱们尽快去办证,成为正式的夫妻……你那两个孩子……你放心,我会善待他们的,帮你抚养他们长大……鹭伯放下碗筷,边说边用指尖在饭桌上有节奏地敲出“哒,哒哒,哒哒哒”的声响,仿佛这种想法已然在他的胸中酝酿不止千遍了,他一旦抛出来足以消弭冬梅所有的疑虑和担心,足以一招致胜,掳获芳心。

冬梅噎在那儿了。她被那种鬼节奏发出的声音搞得心烦意乱。这种“老伯想变成老公”老掉牙的电视剧翻版竟然发生在眼前,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是痴人说梦话?还是幸福来得太突然?都不是,冬梅心里很不爽,说不出啥滋味的不爽。

……我是真心的,也是为你着想的,希望你认真考虑下。老头子发现他这招戳中软肋的招数并没有让她酥麻倒地,有点意外,但心犹不甘。最后,冲着她的后脑勺又补了这么一句想挽回局面的话。这句话,有倒钩,冬梅想脱身而逃,看来没那么容易。

冬梅走得有点慌,出门时,忘记鹭伯已经是一个无胆的老人了,仍弄出了一声炸弹般的巨响。

舅第二天就来了。

冬梅,姓周,因母亲姓梅,她又生在冬天,取名时便把投胎到世间的三个有缘人都照顾到了——周冬梅。名字谁起的?舅!

舅提亲的那人叫龚殿锤,今年三十六岁,只比冬梅晚出世几天。因新近丧偶,急着续弦。

舅对冬梅说,你守了两年多,头尾三年了,也该考虑再找个男人了。

两年多前,冬梅的丈夫姚三耳患病死了,她成了附带一女一男两个孩子的寡妇。

舅说,殿锤家在大磨坑河上头,咱们在大磨坑河下头,隔了几座大山。殿锤说十几年前在你暗粥姨家见过你一面,你记得吗?

冬梅每年都要走一趟姨家,每次去都会遇到一些陌生的男客。那个人又不是皇帝,她哪里记得?

她摇头,说,(那个人)长得圆的还是扁的?

舅说,长得大大个的,又精神,像梁山好汉!你见了,可能就记起来了。唉,也不知道犯了哪条天规几个月前他老婆走在路上平白无故被县里的一个啥局长醉驾撞死了。那局长跪求私了,当天就刷给他一百万元,总算免了牢狱之灾,又保住了乌纱帽。这小子因祸得福。一百万,你就是拖死累死,也赚不了那么多啊。我看,你们俩“龟,不笑鳖无尾”,倒挺有缘分的啊!

舅也说起了缘分,说得和鹭伯所说的几乎一个样,什么前世多少多少年的修行才能撞到一起啦,什么夫妻命里注定啦,什么短缘、长缘、再生缘啦。

有缘?是啊,这也是缘分啊!按理说,他们已各自成家,不可能撞在一起了。谁曾料到,若干年以后,一个丧夫、一个丧妇,伤心人遇到断肠人。这不是缘分是啥?

冬梅炒了几样舅喜欢吃的菜款待舅。舅吃得呲溜呲溜响,又唾沫横飞呱啦呱啦地开始讲起她和殿锤如何如何的有缘,就差那么一两年的修行,两个人就要成夫妻了!

冬梅忍不住把鹭伯最后这一盘“菜”也端出来了。

鹭伯,姓庄,单名一个字——鹭,他鳏居多年,前几年退的休,退休前当过处级干部,在省城拥有三套房子,家产上千万。

舅一下子被镇住了,嘴巴半开着愣在那里,半晌才恢复嚼动。他精神一振,眼睛一翻,连敲了几下桌子。哎呀!哎呀!你怎么不早说啊?对舅还藏着掖着啊?你真不懂啊,就他那种级别,那是大官啊,跟咱们县的县长、县委书记一样大了,是文曲星下凡啊。福禄寿,福禄寿,咱们家族缺的就是一个“禄”字,十八辈子都没出过一个领俸禄的官啊。退了是吗?好几年前的处长是吗?你真不懂啊!退,是退了,可人家官场上的人脉还在,资源还在,官威还在……啊。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这几年咱家族东家磕磕碰碰,西家七灾八祸的?朝中无人啊。这回咋这么巧啊,被你撞上啦?怎么样?处长对你有意思不?

冬梅想起鹭伯恨不得把她整个吞下去的怪异眼神,嘴角一撇,闪过一丝轻蔑的冷笑。哼,何止有意思,鹭伯还说要跟我去领“尿薄”呢……“尿薄”,是本地人对结婚证戏谑的叫法。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舅在大腿上“啪”地拍出一声山响,说,好势!你福气来了。好势,就是很好的意思。舅紧接着又连说了三个“好势”。好势好势好势!莫说那个殿锤了,就鹭伯,就鹭伯!

舅的突然转向和巧遇贵人的表情把冬梅逗乐了,但她仍然死鸭子硬嘴巴——不松口,推三阻四说,不想再婚,不想再找男人了。暗地里,却被舅的那一锤砸得动了心。

冬梅和丈夫姚三耳原来租了一套五十多平方米的小两房,一个月租金2700元。丈夫走后,这个价位仅靠她一个人洗洗刷刷哪里承受得了?她只好改租了一间十七、八平方米的房子,一个月租金900元。别说,单租金一年也要一万多元啊。

她租的这间房子在城中村菜市场边上一栋灰色的墙体已经剥落的两层楼里面。这栋水泥砖混建筑呈东西走向,好像是插缝抢建的临时建筑,扁扁的、短短的,楼下三间房楼上也三间房。露天的水泥楼梯附在楼房东侧,楼梯上去后是一条窄窄的仅一米宽、十几米长的走廊。

她选了靠楼梯的一间,因这间屋子,门正对着窗,通风;门口又有一个简易的水池和砖砌的挡板,煮饭、洗衣都方便。房东说,这个位置是最好的。

她问,加价吗?

不加价。

她便要定了这一间。这样,一家人的房租每月就节省了1800元,可以办好多事呢。

十几平方米的空间怎么住母子仨?冬梅从旧货市场买来了一张有上下铺的铁床,下铺拼了一张宽木板凳,可以睡两人。客人来了,床沿也可坐个两三人。她安排儿子睡上铺,她跟女儿睡下铺。东南墙角隔了一间简单的厕所(原来就有的)。她看了很高兴,虽然简陋,但解决了一家人洗刷和拉撒的问题。

她在窗户西侧摆了一副旧的课桌椅,供姐弟俩共用。入门处的床铺边放一张迷你小矮圆桌子,既当餐桌也当茶桌。几只十几厘米高的小塑料凳子叠在一起藏在桌下,要用的时候拉出来拆开。

晚饭后,她打发姐弟俩去做作业,自己到门口的水池把锅碗瓢盆都洗了。水声哗哗的,她的思绪也哗哗的。舅来的时候谈的事,俩孩子耳头耳尾也听到一些,孩子们是怎么想的?冬梅不能不考虑他们的感受。

她坐在床沿,发了一会儿呆,看了看姐弟俩面壁读书的背影,觉得很欣慰。她冲着两个埋头读书的后脑勺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跟你们商量点事——妈妈想給你们找一个继父怎么样?

俩孩子一听,几乎同时转过身来。

女儿小茵今年读初三,身体好像没有发育好似的,瘦得像芝麻杆,脸色白如豆腐,讲话还有点气促。她弯起一只手背推了推滑到鼻尖的黑框眼镜,露出警觉和不安的神色,怯怯地问道,妈,我们这样过日子不是很好吗?你嫌弃我们吗?一个陌生的男人跟咱们合得来吗?假如他又带哥哥妹妹的过来,那我们怎么办?女儿一连串的反问后,就一直摇头。

女儿的话,撞到她心坎儿上了——那个啥锤确有一子一女。

冬梅知道自己并不漂亮,脸蛋偏狭长,守寡后两腮好像被削掉了一层肉,眼窝也凹陷了些,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五六岁。加上拖儿带女,再婚的话,她只能找离过婚的或丧偶的中老男人,他们身边没有个一男半女就怪了。冬梅担心对自己孩子的爱会大打折扣,搞不好是抓了一条虫在头上爬,对孩子对家庭又是一种伤害。也是的,这种事,谁说得准呢?

儿子小勇才十岁,念小学三年级,长得虎头虎脑的惹人怜爱。他像课堂上发言似的举起右手,嚷道,不要!

为什么呀?

不要!就是不要!说完,还噘起了小嘴。

小勇平时可乖了。每次带他到超市的时候,她见他在一堆花花绿绿的袋装食品前逗留很久,脚像生了根似的,不断地咽着口水,便问他,喜欢买什么你说!不要,不要,不要。儿子连连摆手,这也不要,那也不要,最后还把她拉开了。其实他喜欢威化饼、喜欢香酥脆滑的虾条、喜欢卡通,还喜欢一副滑板,但舍不得妈妈花钱。他知道妈妈赚钱不容易。小勇对老师和同学讲得最多的话,就是妈妈很忙很累很辛苦。他下学后经常丢下书包替妈妈洗地板、择菜、洗菜、洗碗筷,有时还会简单地煮几样菜……他的同班同学至今还有人要大人喂饭穿衣,“摸鸡屎不懂得臭”呢。有一天,冬梅骑电动车送他上学回来的路上,被一辆面包车剐蹭到了。事后她告诉了儿子。她还没将过程说完,儿子就急切地打断了她,说,不要说车了!不要说车了!说你有没有受伤?瞧他满脸的焦急和关切状,她感到心里暖和暖和的。儿子还告诫她,以后要小心,万一你剐蹭到人了,你那点工资是赔不起的……屁大的男孩,却有大男人那样的表情。她呵呵直笑,笑完后一阵心酸:可怜的东西,年纪小小的,就见不到父亲了。

小勇选择“不要”,不知道能不能讲出点道理来?冬梅就想逗逗他。

你现在还小啊,不懂事,等你长大了,娶老婆了,就忘了妈妈,不要妈妈了。

小勇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又说不出来,憋屈了很久,憋得稚嫩的肥嘟嘟的脸庞涨得通红通红的,猛然间横眉竖眼地蹦出四个字:怎——么——可——能!

他还想说什么,妈妈已一把将他拉过去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

他斜抬起头,从眼角里瞅见妈妈把右手抬起来,在脸上揩啊揩啊,揩掉什么。

洗刷、洗刷、洗洗刷刷……从早到晚,从东家到西家,从普通住宅到高档别墅……洗刷、洗刷、洗洗刷刷……天天如此,就像一部机器机械而循环地轰轰转动着。自从鹭伯家那份相对固定的活儿,也就是相对固定的经济来源被她了断以后,冬梅不得不四处打游击,另外找米下锅,她需要干几份保洁的钟点工才能填补上这个大窟窿。

周五上午,冬梅出现在一套三十二层高的大三房阳台上。她像蜘蛛侠一样一手紧紧抓住铝合金的防盗网,另一手攥着一块白色棉质抹布紧贴在那边擦擦洗洗。防盗网上沾满了灰尘和点点污迹。灰尘也有翅膀吧?不然,这么高的地方咋能上啊?她的左右手轮换着擦洗,动作娴熟、轻快。远处,那些耸入云天的摩天大楼镀锌玻璃幕墙的强烈反射光,灼得她睁不开眼。才早上九点多钟,日头,便泛出了白花花的光芒,很恶毒地笼罩着城市。偶尔从哪里刮来一阵风,也像被加热过的一般,掠过皮肤会撩起一丝烫疼。她擦,擦擦擦,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淋,感觉胸衣湿透了,灰色格子长袖衬衫也湿透了,大粒大粒的汗珠子不停地往她的嘴巴里灌,咸咸涩涩的;眉毛上的几粒也滚入眼眶里了,辣得她的眼睛不停地眨动着。她把脖颈缩进袖子里,左右擦几下,但汗水还不断地冒出来。

这天,要不要叫人活了?她刚想缓口气,突然听到放在入门口鞋柜上的手机响了。响就响呗,管它呢,她想把手中的活儿干完再说。但那叫声几乎不歇气地喊了又喊,好像对方有十万火急的事。她只好把抹布一放,拐到大厅拿起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是女儿小茵打来的。她皱起了眉头——女儿这时候应该在上课呀。该不会出啥事吧?她的心怦怦怦要跳出来似的,握手机的手抖得不行。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您是小茵的妈妈吗?……阿姨,小茵晕倒了,口吐白沫,我们送她到省立医院了……您快过来呀……

冬梅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医生说小茵得的是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费了半天向她解释病因,说,这是由于患者的心脏在怀孕的过程中发育异常而引起的心脏畸形。

冬梅回想起来了,小茵近段时间老喊胸口闷疼,而她以为那是青春期的症状,不大在意。

冬梅急切地问,有救吗?

如果不考虑手术的风险,搭个支架,治愈的希望蛮大的。

多少钱啊?

六万多元。医生又特意提醒道,这种是医保外的医用耗材,不能报销的。

冬梅一听,咬着嘴唇,半天不敢接茬。

她想起了女兒种种的好,抹了几回眼泪。冬梅租的这间房楼顶上没铺隔热板,一到夏天又闷又热,人就像活在蒸笼里面那般难受。冬梅咬牙装了一台一匹的冷空调。她外出时,小茵舍不得让弟弟开空调,有时弟弟忍不住打开,她立马抢过去摁掉,还骂弟弟“讨债鬼!”姐弟俩经常被闷得大汗淋漓,头上冒烟。到月底一数,一个月省了20多元的电费。冬梅看了很心疼。她说,傻妞啊,你就别省了,闷出病来可不划算啊。有一次,冬梅到一栋别墅保洁时,不小心从人字梯上摔下来。她额头上还缠着绷带的时候就急着办了出院手续。小茵见妈妈伤成这样,眼圈红红的,说,不念书了,要帮妈妈打工挣钱,帮做家务,带弟弟。冬梅瞪眼骂道,你这没出息的!读好书,以后你可以坐办公室吹空调;不读书,你会像妈妈这样整天晒日和流汗,样样输人。你,给我好好念书去!而小茵利用节假日偷偷地跑到小饭馆当端菜洗碟的钟点工,领到了两张百元大钞后马上交到妈妈手里,跳起来喊道,欧耶!妈,我会赚钱了!我会赚钱了!没想到被冬梅臭骂了一顿。

小茵知道自己的病情后,拉着冬梅的手,抽抽噎噎地说,妈,我不想这么快就死了,我想帮你挣钱,帮你把弟弟带大……

小茵的哪一句话不戳中冬梅的心窝?冬梅擦了擦女儿的泪水,安慰道,傻妞啊,哭,哭什么呀?咱们一家人是绑在一起的蚱蜢,你放心,妈哪有不救你的道理。

医生说,小茵的手术越快越好,最好在一个月内装上支架。一个月,要筹到小茵的医疗费,未免太仓促了。两年多前,冬梅为了救治丈夫向亲戚朋友借了总共二十三万元,到现在还画在壁上——记下了,但没能力还。如今,为了女儿,再向他们借钱,她没有底气,也开不了口。六万多元?这数目也太大了。如果是六千多元,她可以向房东赊账,缓个七八个月的再缴房租。她把身边熟悉的、半生不熟的人都过了一遍,最后摇头失望了——他们大多是工友,哪来这么多闲钱?唉,如果身子能够抵押,贷个十万八万的,她求之不得。虽说身体第一位,但这个时候,对冬梅这种人家,钱才是第一位的呀。

既然妈妈已没有办法撑起这个家,没有办法救姐姐的生命,小勇含泪答应妈妈把继父请来。那个陌生的继父不管是猪八戒还是猪九戒,他都能接受——妈妈已别无选择。

冬梅把鹭伯拉到脑子里过电影似地循环播放了好几回,觉得鹭伯不合适。年纪大,是一回事,现在82岁的不要说找28岁的,就是找18岁的,也不稀罕了。要命的是,鹭伯是一个“破病鬼”(多病缠身的人)。他除了有“三高”(高尿酸、高血压、高血糖)和心脏病外,他的身上还缺了两个器官。胆,整个割掉了;左肾也摘了。他自己说过,他仅剩半条命,哪一天说死就死了。找这种老人当自己的男人,等于在枕头边埋了一颗定时炸弹。

她那天给舅端出的这盘“菜”,其实是把枯叶烂叶摘去了不说。她不忍心把鹭伯说成“破病鬼”,她担心传出去对鹭伯今后不利。她只是粗略地向舅说鹭伯有心脏病、糖尿病还有啥的富贵病、老人病。

那天舅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这个过去式的“县长”级的大官已占据了他的心里防线。舅哈哈一笑,那算啥子病啊。人,就像一部机器,运转到一定时间,不是生锈,就是缺东少西的,得维修处理。你别说,你到了那种年纪,说不定比他毛病还多。

话,虽是这样说,但要相处在一起,鹭伯哪一天病倒了,苦的还不是她自己。鹭伯想“永远”跟她在一起,无非是想“永远”雇她当一个高级保姆服侍他的余生。这点,冬梅心里透亮着呢。

舅不是说她跟那个贡啥锤挺有缘的吗?他手中不是有老婆的车祸赔偿金一百万吗?他比不上鹭伯富有,但他有梁山好汉的身体。算了,算了,就找这种有健康体魄的男人过女人的日子吧。

冬梅努力在记忆深处往回找,依稀记得在暗粥姨家确实遇到一个铁塔似的汉子,眼似铜铃,手如铁棒,站在门槛边放肆地往她的胸前盯了老半天,似乎她的胸前有他前世留下的暗记。看什么看?!她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人觍着脸,方讪讪地离开。因是客,她不好声张,更不好深究,过后很快就忘了这回事。想来那个死家伙应该就是贡啥锤吧。

冬梅立即给舅打了个电话。她说,舅,那个贡啥锤的事,我想回去看看我们是否有缘?……

她的话还没说完,舅的火气噌地上来了,斥骂声像机关枪哒哒哒地横扫过来了。缘,缘个屁啊!殿锤全部的家当绑在一起都比不过人家鹭伯的一根屁股毛!……一百万?你还惦记他那一百万吗?告诉你,那一百万元早被他赌完、喝完了。怎么?你想找一个赌棍、酒鬼,你疯了你?!你想倒回走,回到乡下是不是?你有没有认真替两个孩子想想?他们回农村后会变成什么样?……说她别再抱“风吹轮”的心了,没主见呢;别再脚踩两只船,浮摇摇。接着又骂了,说人家是走一步棋看一步,你是走一步棋要看好几步,你能耐呀你?!

她似乎看到舅伸出老长的手“噼啪噼啪”不停地掌掴着她的脸。她的嘴巴没有流血,但心流血了。冬梅忍不住委屈和无奈,痛哭失声。她声泪俱下地把小茵的病情告诉舅,说不到十六岁的女孩子就走近了鬼门关,怎么办啊?不装支架,她命不长。她委婉地向舅借钱,希望舅再次伸出仁慈之手救小茵一命,帮她撑过这一关。

舅在电话那头不停地唉声叹气,叹气唉声。你怎么这么背啊你!刚死尪又背金斗!“尪”、“金斗”,本地话分别是丈夫、棺材的意思。

说到借钱的事,舅嗡嗡嗡又骂开了,你,你,你啊你,你这是捧着金饭碗当乞丐!最后烂泥扶不上墙似的,“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舅真生气了。她最亲近的人,给了她当头一棒,把她敲醒了。

她想起舅那天说的话:“就鹭伯,就鹭伯!”

……你那两个孩子……你放心,我会善待他们的,帮你抚养他们长大……

鹭伯那天的声音略带沙哑又拖着尾音,好像有气无力的病鬼发出来的呻吟,让她生怨生烦。而现在想来,这个声音仿佛是救苦救难救她于水火的福音。

她为过后连续几次不接他的手机感到歉意和后悔。

她答应舅——“就鹭伯”。舅高兴地说,这就对了,你早点听我的话,何至于苦到满身病!苦到走投无路!

过了一会儿,舅又打来电话,声音很大,好像她已经变成聋子了,怕她听不见。舅说,他翻了一下日历,明天是个好日子,宜出行、嫁娶、会友。事不宜迟,你明天就去!

舅那么上心,冬梅也就顺坡下驴,“嗯嗯”地点头应允,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几个亲戚也好像看到了鹭伯将给她带来的曙光,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来了,嘘寒问暖是假,讨债是真。她家几乎所有的旧债一夜之间又被翻开了。

冬梅很纳闷,她跟鹭伯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她的脚还没迈出门呢消息却传得比闪电还快?

她怀疑到舅的身上,舅极力促成她和鹭伯的背后,是否也有另一层盘算?舅那次来省城找她,说是帮她说媒的,其实也算是“公私兼营”来了。他没带那个啥锤一起来,而是带着她丈夫的借条来了。如果冬梅答应嫁给殿锤,一下子就有一二十万元的聘金。这是讨回旧欠的最好时机。老人家不想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知道冬梅欠债很多,一二十万元不够还,便急着第一个上门排队等候清偿的佳音。

那天,舅谈了她的大事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纸条,望了望冬梅说,这些是三耳生前向我借的,有的你知道,有的你可能不晓得,最好你看看……冬梅接过,一共二十三张,写着诸如:“兹向梅广福借款15000元(一万五千元整)用于购置工具车。”“兹向梅广福借款5300元(五千三百元整)用于养虾。” ……梅广福,是舅的姓名。而落款人都是姚三耳。

没错,是丈夫的字迹。看着看着,她跟丈夫的一些往事又浮现在眼前,她的视线就有些模糊了,好久才抬起头,轻轻地唤了一声清脆甜美的“舅”。欠您的债,是最多的,九万四千元……

梅广福见她最后那盘“菜”里可谓好料多多呀,这些旧欠跟千万富翁一比,可谓小菜一碟啊,他的纸条马上要变回钞票了,便压抑着狂喜,爽朗笑道,哈哈,冬梅啊,实话跟你说吧,三耳欠我的,本来不指望你还了……

冬梅立即打断他,说,还!一定要还,怎么能不还呢?!舅,那些都是您省吃儉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钱。有可能的话,我还想附上点利息费。

利息?还有利息啊?!真是意外之喜。舅笑得眯起了眼睛,出门时脚步有些飘呢。

钱,钱,钱!谁过问她一家子的生活起居?谁过问小茵的生死啊?是呀,她们的苦苦挣扎跟他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丈夫走后,她像一棵无依无靠的蓬草在风中摇摇摆摆,自生自灭。难得遇见鹭伯这么好心肠的男人,体贴她、关心她,处处替她着想、考虑,想得那么细心周到。自己傻啊,为什么不答应?为什么要逃避?她太在乎什么男人女人的生活了,太在乎别人的想法看法了,而别人在乎自己吗?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世间谁管得了谁,谁在乎谁啊。所谓的面子,是什么东西?值几个钱啊。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女儿的生命更重要的吗?

那么,到此为止吧。明天,开始换一种活法。明天,就去看望鹭伯。对。看望他。要不要进门就跟他解释下为什么甩门而去?为什么之后连续几次不接他手机?这,有点犯难,真说不出口。哦,对了,就跟他提起舅来说媒的事、小茵患病的事,这些还不够她烦,她忙的吗?就说怕接他的电话,怕他担心。这个理由很勉强,有点滑头。想到这里,她的脸发烫,心噗通噗通直跳。那么,就柴刀直劈了吧,她决定看望他就是最好的解释。还解释什么呢?她的想法改变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她考虑再三,最终决定答应他,跟他一起过日子。这有什么好害臊的?或者干脆一开口就向他借钱。多少?六万!没错,数目是大得有点惊人。如果他答应了,她立马不走了。她就这样颠来倒去、倒去颠来地乱想着,天好像麻麻亮了。楼下的菜市场,鸡飞狗跳的声音、摩托的声音、讨价还价的声音杂揉着响起,但她的心静了下来,世界好像也静了下来。

翌日一早,冬梅整了一大包香菇、木耳、竹荪啥的家乡土特产,提在手上;又返身照了照镜子,苦笑一声,便昂首出了门。

你来了,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壁虎”(呵,呵,以后一家子了,就叫他这个名字,再也不必客气了。)一把就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还伸出一只长爪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不想搭理他,只挽起袖子,开始洗地板、下厨房,把他的脏衣服放进洗衣机,然后开始择菜、洗菜……“壁虎”在一旁唧唧呱呱的,她故意板着面孔不说一句话……房间里面很静,很安详,整个世界就只有他们俩。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光斑打在她荡起笑意的脸上,尘埃在光柱里翻滚着……一路上,冬梅就这样想象着老头子见到她惊喜的场景,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大街上人如蚁织,车轮的呼啸声夹杂着商家拼命喊着打折的高音喇叭吆喝声像潮水般一阵又一阵涌进她的耳窝。世界是繁华、嘈杂、喧扰的,生动得很啊。

來到鹭伯家的门口,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人,身穿居家休闲服,显然不是来做客的。冬梅感到很惊讶:我找鹭伯,你是?

那女人一边把冬梅引进房间,一边说:鹭伯在房里,他生病了,说是脑梗行动不便。我是他请来的保姆。

鹭伯躺在床上,见到冬梅,情绪很激动:来了!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他欲言又止。

冬梅发现鹭伯瘦得“脱相”了:两眼下陷,两腮干瘪,再也找不到往日的神采了。才两个月左右没见,变化咋这么大呐?原来爱说爱笑、幽默风趣的一个人,这会儿却成了瘫在床上的糟老头子,人生无常啊。

冬梅顿感甜、酸、苦、辣、咸一起涌上心头,之前很多想说的话挤来挤去挤到喉咙口又被活生生地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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