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掩盖的原罪
——社会环境下繁漪悲剧的必然性
2021-11-12
(西安外国语大学 艺术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7)
《雷雨》描述的是1925 年前后,一个带有浓厚封建思想的资产阶级家庭的悲剧。彼时的社会,虽然经历了五四和新文化运动,但新思潮尚不足以和几千年来所形成的封建思想相抗衡。在传统文化的标杆和尺度下,“温良恭俭让”依然是理想的女性形象,但凡有些自主性的女性都被视为“异类”。正如在周朴园心中,有个性的繁漪是有病的,但现实是:接受过新式思想的青年一代开始觉醒,开始察觉到旧社会的腐朽,并试图做出反抗。将两个社会、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放置在同一屋檐下发酵,必定会形成水火不相容的局面。因此,繁漪、周萍和周朴园三人的对抗实际上是当时社会中新旧两种思想抗争的缩影。从当时的社会来看,如果新思潮战胜旧思想,那是一种奇迹,或者说是一种幸运;而新思潮不敌顽固的封建旧思想而落败,则是当时社会的普遍现象。在新旧思想交替的特殊历史时期,旧势力尚且顽固,而新思想正处在萌芽阶段,想要彻底对旧社会进行改造、翻盘,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事。因此将繁漪的悲剧放在整个时代大环境下来看,是在情理之中的。
新旧交替的社会环境也导致当时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发生异化,即在封建土壤中培养出来的种子沾染了新时代的雨露。这种异化的思想在周朴园、周萍、繁漪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体现,异化的思想指导着他们各自的行动,共同催熟了繁漪“雷雨”般的情绪,导致悲剧的产生。
一、异化的周朴园
周朴园一度被认为是那个时代虚伪、专制、唯利益至上的资产阶级的代表。他需要巩固自己的地位,树立自己的威严,周公馆在他的手中变成了禁锢人思想的牢笼。这里葬送了繁漪对未来的一切向往,同时也孕育了繁漪“雷雨”般的性格和情绪。
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周朴园心中“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封建思想依旧占据主导地位。作为父亲,他需要儿子对他毕恭毕敬;作为丈夫,他需要妻子做好“服从”的榜样;作为“董事长”,他以牺牲工人的生命为代价换取利益。几十年来,观众对周朴园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的道貌岸然和假仁义。但是周朴园的扮演者杨立新却觉得周朴园很“无辜”,他认为周朴园和鲁妈有了一个孩子(周萍)之后,经过一段时间又有了第二个孩子(鲁大海)。这段时间他们一定是在家里拉锯、抗争、争夺爱情的。再次细读剧本,我们发现有必要结合当时的社会环境重新认识一下周朴园,重新理解他对繁漪造成的伤害。
首先,周朴园有着双重身份。一方面他是矿业公司的“董事长”,是一位有着浓厚封建等级观念的资本家。另一方面,他还是当时社会上少有的留德高级知识分子。这样的身份让他在外更加需要努力维护自己的体面和尊严,强调自己的地位、建立自己的规则。而妻儿的顶嘴、工人的罢工就是在由里到外地挑战他的权威,他自然要不顾一切地去镇压。他的性格深深植根于当时男权社会的土壤之中,固然他的所作所为也全然是在那样的社会环境中逐步培养出来的。
值得深思的是,繁漪和周朴园早年育有一子,那么又是为何让周朴园往后十几年来冷落、压迫年轻貌美的繁漪,致使繁漪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和周萍产生不伦之恋呢?谁之过?这一答案和鲁侍萍有关,追根究底是和当时的社会环境有关。
三十年前的社会环境促使他抛弃了鲁侍萍,于是他对鲁侍萍说:“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会忘了么?”他记着侍萍坐月子的习惯,宁愿屋里闷热也要关上窗户,为了“弥补自己的罪过”;他保留着侍萍的照片,时刻提醒他有一段美好又残忍的过去。如此几十年如一日地纪念着鲁侍萍,很难说个中毫无半点情分只是为了做做样子。我们不能否认他和鲁侍萍之间有感情,只是作为周公馆的大少爷,周朴园做出了权衡,他更爱自己,这份感情在个人利益、家族利益面前,分量没有那么重。他是“由己”的,是当时的社会环境让他“不由己”。
三十年后的社会环境下,他虽对鲁侍萍依然保有深深的怀念和负罪感,但真的见了面,他又“忽然严厉”了起来。他愿意拿钱去“帮一帮她”,却又不愿意见她。他虚伪、假仁义,恐怕更多的是煎熬,是他的自尊心在作祟,也是他这么多年来,在社会上的摸爬滚打让他的心已经产生了异化。他自认为比起爱情,他现在更需要地位和面子,而鲁侍萍的日子过得很拮据,需要钱。他一边渴望救赎,一边为了所谓的尊严和面子而逃避现实。
这是那个腐朽的社会赋予他的悲哀,他是念旧、长情的,不想违背自己的内心,却也极度自尊、好面子。他一边惩罚自己,一边惩罚别人,最终导致了繁漪的悲剧——周朴园常年不在家,留她一人独守空房,即便回家两人也要分开休息,没有任何亲昵之感,并持续对她实施言语上的暴力和精神上的戕害,她不得不另谋出路,将爱付与旁人。
二、周萍的软弱
周萍对繁漪的抛弃直接引爆了繁漪的情绪。我们可以说周萍软弱,但是二十八九岁的周萍如何会与继母产生不伦之恋?又如何直截了当地将她抛弃?为何他一出场就是一副“脸色苍白、眼神灰暗”的样子,全然没有那个年纪的青年该有的活力?谁之过?究其本源,还是那个黑暗的社会。
他的人生始终是矛盾的,他的思想和行为全不由得他掌控。他与繁漪私通,深层动机是在无意识层次,是那个社会替他做了选择,让他从小失去母亲,于是见到繁漪自然会唤起他心中的“恋母情结”和最原始的欲望。
而他对繁漪的抛弃则是出于道德、舆论的压迫和对父亲的畏惧。他从乡村来到富丽堂皇的周公馆,面对专制、冷峻的父亲,说话得句句斟酌,做事需处处留心,这何尝不是换一处场地寄生?被压抑得久了,他也想反抗,但是他的反抗明显有些蹑手蹑脚。背地里嫌闷热打开了父亲关上的窗户,遭到斥责他又唯唯诺诺不得不去关上;他主动勾引繁漪,他说恨自己的父亲,“愿他死,就是犯了灭伦的罪也干”,但是冲动过后他又无比后悔、惧怕。因为他是断然不敢在父亲这样“体面”的家里如此放肆的。他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都须得依托父亲,这使他终其一生也不能摆脱思想的枷锁大胆地去爱。他对繁漪始乱终弃,对四凤的感情也不无水分,他是自私的,是极端利己的,但我们不能将所有罪责都推在他一人身上。生活在虚伪、压抑的周家,是周围的环境要求他必须遵守规则,而规则的强制性又与他所渴望的能够满足个人情感的需要之间有着无法调和的矛盾。
他一手造成了繁漪的悲剧不假,但从根本上说,他的首要诉求是在那样的环境中维持生存,“爱”只是一种奢侈品。那样的家庭和社会培养出了他苦闷的灵魂和孱弱的心,是那个社会给他安排了一个纠结的性格和悲惨的命运,他是那个社会中的受害者,而非悲剧的责任人。
三、繁漪不彻底的反抗
如果说周朴园和周萍亲手铸造了繁漪的悲剧,那么繁漪自身反抗的不彻底性就是造成她悲剧的动力源。她确实是在为自己的幸福而抗争,是在争取平等、自由的生活和完整的婚姻,为此她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但是为什么她不能学着娜拉的样子一走了之?或者同鲁妈一样出走后再嫁?
她读过私塾,接受过新思潮的洗礼,有着反对旧社会、追求新生活的诉求。她说“人家说一句,我就要听一句,那是违背我的本性的”,因此面对周朴园迂腐思想的操控,她做出了破釜沉舟的反抗。但她也是在封建传统文化的土壤中成长起来的,她的思想不可避免地有着旧社会的影子,可以说她的意识还处于“半开化”的状态。周冲告诉繁漪他们要搬新房子,繁漪当即表示“这房子有点灵气,它拉着我,不让我走”。这样来看,似乎真的如曹禺先生所言,这是一种宇宙间不可知的神秘力量。但倘若仔细剖析我们便不难发现,繁漪觉得这座老房子有灵气,多半只是她心中的郁结难解:她曾在这里死亡,但也在这里获得重生。她在思想上不愿出走,也不能走,她要想尽一切办法拿回自己曾经得到过的幸福,这是那个旧的社会、旧的家庭对她思想的钳制。
此外,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新思潮尚未完全普及,妇女尚未完全获得解放,繁漪明白出走就意味着要放弃一切身份和地位,就真的一无所有了。她也可能面临和鲁妈一样的下场——为了生活不得不嫁给像鲁贵这样的下等人。她很难意识到,女性只有将自己放在和男性同等的平台上,才能真正实现人格的独立。因此,自始至终她都不自信也不自知可以凭借一己之力逃走,要走也是祈求周萍带她走,她需要依附于别人才能生存,才能得到自由和幸福。这正是隐藏在繁漪身体里的贪嗔痴怨在引导着她,一步步在这座公馆里越陷越深。
可以说,是那个新旧交替的社会给了繁漪反抗的力量和勇敢追求爱情的胆量,让她奋力一搏。但也是那个社会血淋淋地掐灭了她的希望,让她甘愿成为男性的附属品,走上“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不归路。
四、结语
繁漪的悲剧是个体意志和时代冲撞下的产物,是那个社会所有黑暗力量的合力对她思想和精神进行摧残的结果,我们不能脱离当时的社会环境而单独讨论繁漪的悲剧。实际上,不管是周朴园、周萍还是繁漪,他们都既是施暴者,也是受害者,真正的罪恶之源正是那个黑暗可怖的社会。而繁漪那如“雷雨”般具有破坏力的情绪也代表着整个社会正在酝酿着一场变革,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注释:
①参见中央电视台《文化十分》栏目访谈.201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