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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衣袖风满城关
——从昆曲《世说新语》看魏晋名士的深情与哀伤

2021-11-12

剧影月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桓温谢安世说新语

昆曲《世说新语》是石小梅昆曲工作室与江苏省演艺集团昆剧院联合创排的新编昆曲剧目,邀请国家一级编剧罗周创作剧本,第一台“大哉死生”主题,包含《驴鸣》《索衣》《开匣》《访戴》四个折子戏,2019年11月于北京首演;第二台“谢公故事”主题,包含《候门》《举将》《破局》《调筝》四个折子戏,2020 年8 月在哔哩哔哩网站线上直播;第三台“谢公还有故事”主题又新增了《削稿》《梦鸡》两个折子戏,2021年元旦于南京演出。昆曲《世说新语》由江苏省演艺集团昆剧院的优秀演员施夏明、周鑫、张争耀、赵于涛、孙伊君、孙晶、钱伟担当主演,预计体量是28 折,目前已演出10 折,剧本创作已经完成12 折,这是一种全新的形式,它不同于明清时期的传奇本卷帙浩繁地铺排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也不是一出头尾完整的大戏,而是以折子戏的形式,将可入戏的材料一一描绘,每一折有独立的主题和内容,既可单独欣赏,也可串点成篇、以不同的主题和情节连缀成戏。

母本《世说新语》记载了汉末、魏晋时期风流名士的言谈风尚和遗闻异事,全书内容分为德行、言语、政事、雅量、伤逝、俭吝等36个篇章一千多则条目,涉及人物逾千,每则文字长短不一,有的数行,有的三言两语,鲁迅称赞其“记言则玄远冷隽,记行则高简瑰奇”,其内容多谈玄论佛,推崇从容潇洒、优雅风流的审美方式,从而天然消解了戏剧性,要将这样一部古典文学名著搬上昆曲舞台,颇有难度,但是六百年古老优雅的昆曲与满本风流轶闻的传世名著相结合,

演出吸引了大量年轻观众走进剧场,在2021 年元旦跨年演出时,不少身着古风汉服的年轻女孩儿前来观剧,这是昆曲的艺术魅力,也是古典文学的当下情怀。与纷纷涌出的现代戏相比,昆曲《世说新语》可谓是一股清流,始终秉持戏曲本性、创作独立性、独具华丽优雅的南昆风度,具有传承价值。

魏晋时期人文思想开放,崇尚行止仪容的文雅风流与个性不羁的处世态度,在哲学、书法、艺术上涌现了一批以竹林七贤为代表的风流名士,冯友兰先生将这种名士风流概括为“玄心、洞见、妙赏、深情”,至今令人无限神往。但同时魏晋时期朝代更迭频繁,战乱四起,天下板荡,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动乱的时期,极端的政治环境使得上层文人感叹于人事多变、生命无常,多寄情玄学,以逃避现实,并且更加重视人的觉醒,将人作为审美的对象。王羲之有“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曹植有“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更有《古诗十九首》可做一窥,“这种对生死存亡的重视、哀伤,对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叹,从建安直到晋宋,从中下层直到皇家贵族,在相当一段时间中和空间内弥漫开来,成为整个时代的典型音调。”昆曲《世说新语》结合了这样矛盾、多维的历史背景,铺展开一幅魏晋人物长卷,也正因如此背景,深情与哀伤成为贯穿整部作品的格调,并且第一台剧目的四折戏都涉及到生与死的主题,开篇之作《驴鸣》便是在“曹丕、曹植去王粲坟前祭奠”的伤逝背景下展开。第二台以及扩增的两折戏是关于谢安、郗超、桓温等主要角色的落幕,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如今告别那起伏跌宕、挥斥方遒的一生,告别风流衣冠与权谋争斗,尤其是以鬼魂身份上场的郗超和桓温,饱含着坚韧如丝的屡屡深情,令人唏嘘哀叹的苍凉感更是久久挥之不去。第三台演出之后,编剧罗周老师在她的朋友圈中写道,“那个一门心思必杀谢安的郗超,有了瘦削的趔趄;那个问鼎豪放的桓温,拿起了赶车人的马鞭,载着那个在《候门》里争锋决胜、《削稿》里看破而又把玩权谋、《举将》里磊落坦荡的谢安,浮游一梦,连个乌衣巷,都回不去了。”人物身上饱含着的情深似海、哀伤苍凉的两种情感始终交织在一起,笼罩在每一个折子戏中,下面以《破局》《调筝》《削稿》《梦鸡》等几折具体分析。

《破局》取材自《世说新语·雅量》“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破局》的故事发生在淝水之战期间,夤夜时分,郗超因牵念淝水战事而造访谢安,此时军书传来,郗超心中颇为关注,几番欲问胜败,而谢安却神色悠然、从容淡定地摆弄棋局,并邀之对弈,郗超为获取战报内容,不惜一番番退棋让子,当得知“小儿辈大破贼”后,才如释重负,告辞而去。紧接着仆人上场禀报谢安,说郗超已在扬州病逝,直到此刻才向观众点破郗超乃是鬼魂。

为什么要以鬼魂入戏?其实人物的设置与所表达的题旨息息相关。《候门》中的郗超是桓温谋主、算无遗策,有“盛德日新郗嘉宾”之美誉,而到了《破局》之中,却为一纸战报而慌张急切,一任谢安拨弄,所为的,只是临终之前将淝水之战问个明白,这场关乎晋室存亡的战争,是郗超临死时心中最挂念的事情,甚至不惜以一缕魂魄从扬州飘荡至当时的健康,并以三番让子的形式来询问自己此生最大的政敌——谢安,其实此时的郗超已经随着桓温的死去而被边缘化,所以谢安才会发出“与你何关”之问:

谢 安呵呵……郗君好蹊跷也!

(唱)【解三酲】

恁不享高爵厚俸,

郗 超(唱)也不掌一州半郡。

谢 安(唱)恁也曾划策出谋图晋鼎,

郗 超(唱)辅桓公入幕之宾。

谢 安(唱)缘何今宵急如焚,

闹垓垓把河山半壁苦怀绕萦?

郗 超你道这半壁河山,与我何关?

谢 安与你何关?

郗 超那这河山半壁,又与你何关?

谢 安与我何关?

郗 超有道是:

(念)变皇朝姓牛姓马,

撼不动王家谢家。

谢 安哈哈哈!身外无关,此中相关!(指心)

郗 超此中相关!(指心)

谢 安一样的?

郗 超一样的!

谢、郗(唱)扪方寸,

则为扶持苍生道,

散漫了荣曜浮名。

一句“身外无关,此中相关”令人潸然泪下,当得知赢得胜利的结果后,连呼“输得痛快”大笑而去。此时家院呈上郗超去世的讣告,说“郗超临终,依依西望”,遥寄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家国深情,郗超对家国的情怀、对苍生的眷念,如刻入血肉一般,生死不忘。《破局》是以棋局写战局,更是以战局道深情,可是不尽如此的是,郗超曾经也“划策出谋图晋鼎”,撺掇枭雄桓温行废立之事、谋逆之举,在《候门》一折中曾多次提醒桓温,“欲成大事、必斩谢安”,正是这样一个心怀异志而又谋略卓群的人物,因桓温不采纳其意见而功败垂成、甚至遭人唾弃,他也不再接受朝廷的任命,四十二岁便病逝扬州。《破局》中郗超至死难放的家国是他未曾图谋到的晋室,他深夜悬念的战事的主帅是他大力举荐、与他素来不善的谢玄,他迁就让子、一再追问的对象是他誓要斩杀却奈何不得的谢安,他一力效忠、视为知己的桓温却是心系谢安的仁慈枭雄,甚至他至死挂念的国家在别人看来也是与他无关的……在他生命逝去、行将就木之际,我们透过一个孤魂、透过氍毹、透过笔墨,看到的是依依深情,更是哀伤与苍凉!

《调筝》选材自《晋书·桓伊传》“以安功名盛极,而构会之,嫌隙遂成。帝召伊饮宴,安侍坐。……伊便抚筝而歌《怨诗》……声节慷慨,俯仰可观。安泣下沾衿,乃越席而就之,捋其须曰:‘使君于此不凡!’帝甚有愧色。”《调筝》是晋孝武帝司马曜为谢安摆的一桌鸿门宴,邀请桓伊陪席,只因司马曜认为谢安功高震主,便设宴西池,远放扬州任职,宴席期间几次三番言语奚落,作陪的桓伊再也看不下去,在望舒筝上以一曲《怨歌行》发出了不平之音,曲音悲伤苍凉,绵长催泪,“情深一往,当真不凡”。

曹植作《怨歌行》起因于魏明帝对其的猜疑,而如今谢安也逃不过被猜忌的命运,一代簪缨领袖,为国尽忠,匡扶晋室,到头来受如此猜忌,弃权去国,外放扬州,“落得个暮岁萍飘作辗转”的凄凉结局。筝者,诤也,司马曜知桓伊之意,一时羞愧悔恨,挽留谢安,可是谢安知道,这只是九五至尊一时的心软,待谗言四起、猜忌与杀戮会卷土重来,他一意孤决、交出实权,自请远赴扬州蜀岗,从此远离权利中心。

“皆道为君天步艰,

我云为臣良独难。

忠信的反遭疑与患!

便是那推心的周公旦,

也自被流言!

待罪去国雁影单,

奈何涕涟泪涟。

看金鼓破残,

白昼长星坠皇轩。

是天公不平鸣其冤、鸣其冤!

慨今昔皆然,

感怨幽、心哀酸、泪襟沾,

抹乱炎凉陈王笺!

宫商沥肝胆,

今日介迸泄朱弦、绕越重檐,

袅袅不绝去又还、去又还。”

这一曲筝歌宣告了一代风流宰相的人生落幕,在他启程之时,“金鼓破、长星坠,筝弦断,不祥之兆顿时笼罩下来,“只恐明岁之春,不复来矣、不复来矣!”《调筝》预示了谢安的死亡,如同《候门》预示了郗超、桓温的死亡一样,事实的确如此,谢安并没有等到来年春天便病逝了。“长道辚辚一望宽,月满衣袖、风满城关,明岁春归怅路晚。”曾经明月高歌、衣袂飘仙,而今猜忌被疑,一人独去,星坠风阻,城关路遥,苍凉哀伤掩盖着深情,只剩下老者趔趄的身影……

《削稿》讲述才子袁宏奉旨为桓温起草《九锡文》,交稿之后却被谢安屡屡驳回,要他一改再改、迁延日久,袁宏不解其中深意,再三追问,谢安便借口与其一同出游,引他来到新亭,袁宏顿时明白,新亭是桓温欲杀谢安之地(史载桓温欲在新亭杀谢安与王坦之),既有杀身之仇,怎么会让他加九锡呢?更何况,加了九锡,离篡位登帝便只有一步之遥,作为晋室宰相,谢安怎会纵虎为患?谁知谢安话不尽此、言外仍有深意,他面对着新亭美景,夸赞袁宏的《三国名臣颂》《竹林名士传》妙笔生花,文中称赞诸葛亮“远明风流,治国以礼”、称赞嵇康“气格凌云,旷迈不群”,绝妙文章写风流人物,流传千古,值得后人一再仰望,可是在《九锡文》中袁宏却称赞“常怀异志、篡国未遂”的桓温为“命世作辅,德兼伊吕”,在桓温尚在人世之时,此番夸赞便是置自己和桓温于险境,将招致帝王的猜忌,引来杀身之祸,同时,他笔下所写,于后人而言,更是板上钉钉,所以桓温去世之日才是《九锡文》写成之时,屡次削稿的本意,不是删改文章,而是“拖他到死”!

这一番点破向观众展现了风流魁首、簪缨领袖谢安的另一面,他把弄权谋、玩弄政治、阴暗忌刻的一面,这一面却又是建立在对国家的深情之上,是宰相对于晋室国祚的深情。可是当家院禀报桓温病逝时,却遭到谢安的呵斥,谢安剖白隐衷,这新亭于他而言,无关剑影刀锋,也无关往岁怨隙,而是与桓温“北望山河之地、击节立志之所、死生契阔之处!”今日斯人已去,“凭谁知心、凭谁与言!”这番衷情地诉说多么深情,而用《九锡文》拖死桓温又是多么的忌刻心地,二人曾经是对峙的死敌,也是惺惺相惜的知音,只因效忠不同、道义不同,而使死亡与离别变得复杂而哀伤,也灰暗了千丝万缕的情谊。

《梦鸡》源于一个著名的“白鸡梦”,谢安梦见自己搭载桓温之车,行了十六里路,见到一只白色的大公鸡,白鸡一啼,谢安梦醒。这个梦,预示着谢安代替桓温执政十六载后,走到生命的终点。在编剧的妙笔下,这十六里路,谢安要去的三个地方,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最向往之处。桓温执马鞭、谢安乘车,第一个去的地方是八公山,发生在此处的淝水大捷,使谢安留名青史,功业、荣名、气派、风度都达到了鼎盛。第二个地方是金城,桓温曾经在此手植一苗,再去之时,已成十围大树,不禁感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而今再来,竟然只剩下一个土坑儿了,往岁时光令人牵念,可是逝去的岁月、逝去的人再不能重返。第三个地方是乌衣巷,谢安百催千赶,那乌衣巷近在咫尺却邈不可及,那谈诗论画、凡尘烟火,再也寻不到了,此时白鸡梦啼,一切都消散了,生命也到了尽头。《梦鸡》是昆曲《世说新语》的终结,郗超已逝,桓温死去,谢安也将不久于人世,一声鸡叫,了悟了一切,终结了所有,谢安与桓温的情感寄托之所,毕其一生所追寻之处,都充满了再也不能得的深情与哀伤。

纵观已演出的10折戏,无不如此,如同《古诗十九首》里“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的哀伤基调,昆曲《世说新语》整个充满了如诗一般的深情与哀伤。《驴鸣》中的“恨不如快哉今日一悲号”是曹丕与曹植之间手足相残、兄弟屠戮的悲伤之情;《索衣》中的“视此虽近,邈若山河”是王戎对竹林七贤凋零消散的深情与哀伤;《开匣》中的“依依的椿萱长在念”是郗超不惜以“恨”来减轻双亲伤痛的孝子之心;《访戴》中的“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是以冰融雪消表达对《兰亭序》文化的深切怀念;《候门》是郗超一生志望的幻灭,更是他“做不得开国宰相,就做个抱柱尾生!”的孤绝之心;《举将》是谢安与郗超“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的报国赤心。

《晋书·阮籍传》:“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以竹林七贤为代表的魏晋名士,他们多是社会上层的名流世家子弟,对家国、民生寄予深情,也有政治抱负与仕途之望,但是又对残酷的现实无能为力,对无休止的战乱与险恶的政治环境充满恐惧与愤恨,他们狂放不羁的外表下掩盖的是深深的情怀与哀伤。王戎的孩子十九岁就死了,他悲不自胜,对山简说“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他们多情而又伤情,一方面走向精神世界的自由与高蹈,另一方面又心系家国,期望有所作为来结束乱世,这种深情与哀伤始终萦绕着魏晋名士,深藏在风流不羁的审美之下,又充斥在整个时代的文艺作品之中。

昆曲《世说新语》包含三国系列、竹林七贤系列、谢氏系列、王氏系列,架构宏大,人物众多,有的人物也出现在罗周老师编剧的其他作品当中,如扬剧《衣冠风流》,它打通了罗周戏曲世界,共同构成罗周老师心中的戏曲花园。昆曲《世说新语》的每个折子戏都具有独立存在的价值,它以人物的情趣为审美、以人物的内心为冲突,将“人”提升到审美的高度,同时又眷顾着崇高的古典文化,“我们民族文化记忆的组成部分,回望那被时间洗刷而更为澄澈的美好,一面心向往之,一面又心生骄傲:这种‘人’的美好,实属于我们每一个人。”昆曲《世说新语》隐藏着编剧的戏剧思考与文学追求,这些作品,超越了简单的观摩欣赏,而更值得一再品鉴。张弘老师在回答为什么以昆曲写《红楼梦》这个问题的时候曾说,“在当今舞台上,除了以讲叙故事为主的情节剧之外,我想我们还需要另一种戏曲:比之逻辑的合理性,它更重情感之合理;比之故事的起承转合,它更重人物内心之跌宕起伏;比之训导,它更重趣味;比之刺激,它更重欣赏。”昆曲《世说新语》便是这样一部作品,它是以编剧、演员为主的当代昆曲人对昆曲的丰富和努力,它不仅将昆曲的表现题材上溯至魏晋,更验证了中国古典戏曲的包容度,在题材选择、编剧方式、主题风格、审美倾向等方面都体现了江苏省昆剧院的独特风格,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一部展现省昆特色的实力之作,也是省昆第四代优秀演员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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