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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母则刚
——浅析《白罗衫》之张氏

2021-11-12陈玲玲

剧影月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张氏身段悲剧

■陈玲玲

昆曲折子戏《白罗衫·井遇》是明朝无名氏编撰的《白罗衫》第二十一折,它讲述的是男主人公徐继祖进京应试,途中遇苏母张氏(即徐继祖的奶奶)井边汲水,苏母见徐继祖极似长子苏云,不觉泪下,并延继祖至家,讲述了自己的家事,拿出家藏罗衫一件,求继祖代为寻找儿子、媳妇下落。

我于2015年向王维艰老师传承了这一传统折子戏,在剧中饰演苏母张氏。2016年,我所在的苏州昆剧院在白先勇总顾问的倡导下制作了一部份量堪比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的新版昆剧《白罗衫》全本大戏。全剧有《应试》《井遇》《游园》《梦兆》《看状》《堂审》六折。其中《井遇》一折基本采用的是传统老本子,南北合套曲牌的运用,为演绎剧情和塑造人物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著名昆曲表演艺术家岳美缇、黄小午、王维艰三位老师在传统版本的基础上又做了大量的案头及指导工作,从唱念到台词、再到舞台调度,都逐一提炼分析,赋予了《井遇》在整部大戏中聚集形成戏剧悬念的重任。一次人生道路上表面毫不相干的偶遇,却变成命运无情的拨弄,自此步步紧逼,难以摆脱;一件并不起眼的白罗衫却成为一道残酷的魔咒,自此如影随形,欲避无从。如果说我们剧院的新版昆剧《白罗衫》是一出很不一样的悲剧,那《井遇》就是这部悲剧矛盾的开始,我饰演的张氏就是这个矛盾的揭开者。张氏需要孕育好土壤,让这棵悲剧的种子更好地生根发芽长成大树。

基于这样的艺术追求,《白罗衫·井遇》中的张氏对我来说是具有挑战性的一个人物,剧中她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母亲,她先后经历了大儿子和媳妇失踪、二儿子去世的双重打击。艰难的十八年过去了,她一个人仍然孤苦艰辛地活着。但她并不是一个被苦难击垮的老人,她虽可怜,但却如松柏一样顽强。企盼大儿子苏云归来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也是她一根重要的生命线,犹如《老人与海》中的那位坚强的老人,有着尼采“超人”的品质,泰然自若地接收苦难和失败,沉着勇敢的面对死亡。

这个人物在昆曲老旦行当中属于年岁比较大的一位女性代表,所以在装扮上以白色为主,白色的麻衣、白色的腰包裙、白色的头发,一出场就给人一种垂垂老去的印象。在化妆颜色的掌控中也要跟以往的老旦人物有所不同,偏黄偏暗更适宜人物。虽说是悲剧,但不能把她演得过于悲凉,要演出她心存的那点信念,因为在漫长孤苦的岁月里,她就是靠信念活下来的,只有活着,她才有机会与家人团聚。所以在张氏出场前幕后的一声闷帘“苦啊”,不能是人物即将亮相式的清脆,而是一种压抑的呐喊,是一种郁结于胸的苦闷。继而出场,体型略佝偻,去井边打水,这些都是她常年来的习惯,无需过分突出人物的不易,整个面部表情都应该是淡然、平常的。一段【步步娇】既是交代人物自身也是交代情境,整曲表现一贯的悲苦苍凉,与紧接着上场的徐继祖的节奏有一个很明显的对比。凄凉与无奈对应着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当张氏被马惊后见到徐继祖,被他与儿子相似的长相所震惊,于是脱口而出“你是我儿苏云”?此时身段也由之前的佝偻转换为突然往后挺直,待她听到“认错了”后又逐渐恢复到往常的形态。但此时她对徐继祖的感情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来是因为长相酷似自己的儿子,二来由于她长久的寡居不与人来往,一旦看到徐继祖这样赶考科举的孩子,怜惜与疼爱便从这位老人家身上悄然体现了,于是出现邀请徐继祖到家中休息的举动。作为一位年迈老妪这一连串的感情变化身段动作宜小不宜大,只有通过念白的轻重缓急、眼神的收放等手段来体现。

到家之后,当与张氏仅有一面之缘的徐继祖得知她的遭遇后,许诺她帮忙寻找苏云的时候,我饰演的张氏睁大双眼恍若梦中,继而马上又垂下眼睑,说道:“多谢小官盛情,只恐到富贵之日,哪里还念及孤穷。”这种既想相信又怕相信的复杂心情只能靠轻轻地摆手示意了。当得到确认之后,张氏把珍藏的最最保贵的白罗衫托付给徐继祖,这是她寻找儿子的唯一信物,也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所以这也相当于把自己的残生托付给了他。在这之前,张氏所有的悲伤都是内化于心中,她在人前的语气、表情、形体都尽量是淡然的,到这时她一反前面凄凉悲怆的形态,她的念白调门渐渐升高;她的身段有了夸张的抛袖、转身、下跪等动作;她的眼神变得坚定有神。她之前越隐忍,托付白罗衫这一刻就显得越强大。白先勇老师告诉我:“悲剧之所以有洗涤人心的力量,正是在于即使身处绝望处境,仍能与命运搏斗、突破自我极限。”我饰演的张氏十八年来身处绝望的边缘,但她每时每刻都在与命运抗衡,也正是她这样的坚韧毅力才守来了自己的孙子,守来了家族的希望。虽然这个希望带出的是她孙子继祖更加悲剧的抉择。

在排演过程中,为了找寻这个人物的特定基调,王维艰老师给了我无数的教诲,让我明白演戏并不仅仅是唱念及程式的复制,而是要将人物放入情境中,自己要试着去化入人物本身,继而通过对自己嗓音、身段、眼神等的控制,使情感由人物而发,再为塑造人物而服务。以前我接触的老旦人物如《牡丹亭》中的杜母、《西厢记》中的崔母、《玉簪记》中的姑母、《铁冠图》中的周母,这些人物都有一定的地位和身份,演起来把握住她们老成持重、端庄稳重的共性之外,再寻求彼此的差异就行了。但这个张氏虽是书香人家,但是一系列的事故使得她所处的环境异常凄苦无助,仿佛有种苦海无边的无奈。所以在排练过程中,我必须沉下心来,去除行当外在的程式,把自己融入这个环境中去体验去感受。刚开始时,习惯了中气十足的念白和唱腔,王老师马上让我虚着念虚着唱,感受年迈之人的气息。在身段上,以前为了表现老旦人物的气度,整个人的气息要沉而不懈,但这个人物要特别的含着,包括肩要特别的下懈,脚步要不由自主的踉跄,配合着气息,才能达到一定的舞台效果。但这找到了人物外在的形象只是第一步,内在的支撑其实是人物更为鲜活的一个重要依据。虽然生活和心理双重的压迫压弯了张氏的脊梁,但她心里的信念犹如苍松般挺拔。这种内在的力量同样是通过声音和身段来表达,例如:她把白罗衫交到徐继祖手里时,她的动作是异常的干净和果断,犹如是一个年轻人的行为,但这只是一瞬间的感觉,她马上又把罗衫收回来了,停顿几秒之后再恢复老人的形态,抖抖索索的把罗衫郑重交到徐继祖的手上。相反嘴里“你要收好了,收收收好了”这句话却念得一句比一句中气足,仿佛满腔的期待和叮嘱都尽在此了,就像一个溺水之人就算抓住一根稻草,也要赋予它全部的期盼。这样的处理使得徐继祖会对白罗衫更为关注。配合着老家院一句“怎么连花纹都一样的白罗衫”,给剧情马上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使得观众对这一罗衫充满了好奇,满心期待着剧情的发展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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