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的戏剧风格对荒诞派戏剧的影响
——以《三姊妹》与《等待戈多》为例
2021-11-12黄蓉
■黄蓉
契诃夫善于描写平静的生活中流淌着的暗流涌动,以日常的琐碎的生活片段建构戏剧情节,注重细节的刻画和心理描写。《三姊妹》中奥尔加、玛莎、伊利娜等待的理由是认为对于当下生活唯一的改变方法就是“到莫斯科去”,她们认为只有到了莫斯科,所有的痛苦才会迎刃而解,于是日复一日的等待。在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中,弗拉基米尔和艾斯特拉冈来到荒原的小路上,在这里等待“戈多”,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谁,只知道要“等待戈多”,而戈多究竟是谁、他们等戈多有什么意义,他们却始终不明白。而在两个身份不明的流浪汉无休无止的等待中,我们似乎也能感受到两个戏剧作品跨越时间的情感联系——人类对于命运的思考。
一、无望的等待——到莫斯科去
早在1998 年,林兆华导演就已经把《三姊妹》和《等待戈多》合并为一部作品搬上舞台,两部作品中的共通之处——等待的主题始终为观众所探讨。回不去的莫斯科和等不来的戈多,现实中逐渐磨灭的希望和理想中慢慢溜走的期待。对现状不满却无力改变的三姊妹,无尽等待却别无他法的流浪汉,空怀幻想的人们,构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诗意。契诃夫的剧作《三姊妹》主人公是生活在俄罗斯外省的普洛佐罗夫家的三姐妹奥尔加、玛莎和伊利娜,她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理想国,三人童年的故乡——莫斯科。重返莫斯科是她们的共同期许,对于“回到莫斯科”这个梦想,她们都有着不同却同样热烈而迫切的渴求,奥尔加最后唯一的梦想,就是“回到莫斯科”。伊里娜对“回到莫斯科”有着同样强烈的、迫不及待的渴望:“啊,上帝啊!我夜夜梦见莫斯科,把我都整个想疯了。”已经结婚的玛莎将自己生活中的苦闷与梦想中的家园频频对比:“假如我是住在莫斯科的话,什么样的天气我也就不去理会了。”莫斯科对于她们来说,不仅是生活上的归宿,更是心灵的寄托,是从她们使如今乏味可憎的生活改变为记忆里幸福的童年和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的唯一桥梁。现实生活根本无法满足三姊妹的精神需求,她们在现实生活中越是感受到痛苦难耐,就越是拼命地想要“去莫斯科”,对玛莎来说,当下的生活是“可恨的、叫人不能忍受的”,伊利娜也说:”我们的生活像杂草一样窒息。”每当她们在精神世界中畅游、构想未来,把“莫斯科”当作是现实生活的安慰剂,独自舔舐着自己的创伤时,她们疲惫的发现,现实生活变得更加地难以忍受。而莫斯科成了一种精神寄托,更是一种象征,它象征着幸福生活。通过建构自己的理想世界,游离在自己的精神国度里,去寻找一种诗意的理想生活,从而逃离这个令人无奈与失落的现实世界。在理想与现实生活的交替变换中,梦寐以求的“莫斯科”消逝了,三姊妹的梦从此破灭,而且是“永远、永远也去不成了”。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莫斯科”便具有了另一重意义,三姊妹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其实就是想象中自己应该实现的个人价值,她们对莫斯科的渴望,其实是一个动态的追寻自我价值的过程,她们认为曾经生活在莫斯科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我。在三姊妹一声声的渴求中,在无尽的等待中,在她们眼中饱含的泪水中,生活还在继续,这似乎是一种无情,但这也正是契诃夫致力于表达的真实生活。其余作品中《海鸥》中琐碎日常化的生活片段,《樱桃园》里,庄园的易主而形成的忧郁的氛围,《万尼亚舅舅》他为了教授、为他人牺牲了自己的青春时光,一切都是那样的恍惚,那样的茫然四顾。契诃夫认为,“人们要求说,应该有男男女女的英雄和舞台效果。可是话说回来,在生活里人们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开枪自杀,悬梁自尽,谈情说爱。他们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在说聪明话。他们做得更多的倒是吃,喝,勾引女人,说蠢话……不过这倒不是因为作家需要这样写,而是因为在现实生活里本来就是这样。”这在他的剧作中都有体现。
荒诞派戏剧家们似乎更能深刻地体味到契诃夫戏剧背后所蕴含的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思考。尤奈斯库评论《樱桃园》时曾说:“《樱桃园》揭示的真正的主题和真实性的内容并不是某个社会的崩溃、瓦解或衰亡,确切地讲,是这些人物在时间长河中的衰亡,是人在历史长河中的消亡,而这种消亡对整个历史来说才是真实的,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将要被时间所消灭。”[尤奈斯库在契诃夫的戏剧中读出了人与时间、人与环境、人与命运、人与自我的对抗,所以我们得以明白,荒诞派剧、作家们之所以把契诃夫的戏剧视为自己创作之源,是因为《三姊妹》和数年后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之间存在着某种万变不离其宗的思想内核——人对命运的探索。契诃夫所探讨的人的命运,正是值得人们永远思考下去的命题,为荒诞派戏剧进一步深入讨论这个主题点明了方向。
二、生活的无意义——等待戈多
贝克特的作品《等待戈多》《终局》《最后一盘录音带》《啊,美好的日子!》等,都表现为外部动作重复、琐碎,台词停顿多,内心动作缓慢而复杂。贝克特剧中人物的语言,无论是对话还是独白,几乎都是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东拉西扯,人物都是絮絮叨叨的说话,当对话中断时,人物又会不断地没话找话,以戏剧性而言,人物的台词并不能够推动剧情的发展。从《等待戈多》来看,讲述有一天的乡间小路上,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在等待戈多的到来。空旷的路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出现,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离去,似乎是一个只有他们二人的世界,他们也没有主动找事情干,一直借各种无聊的动作来打发时间。他们反复地脱靴子、穿靴子,脱帽子、戴帽子,无聊地做着帽子游戏、演波卓和幸运儿的戏,上吊、相骂等等。剧本中第二幕有一部分是这样描写的:
爱斯特拉冈接过弗拉季米尔的帽子。
……
弗拉季米尔把戴在头上的爱斯特拉冈的帽子整了整
……
戴帽子,脱帽子,换帽子,整理帽子……
这样的动作不断重复。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不知道戈多是谁,也没有主动询问时间和地点,就这样停留在此地,一天天等待着。在百无聊赖的等待中,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断断续续地说着无聊的、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借助人物无意义的动作来表达人物的无目标感和荒诞的氛围。驻足不前的等待中,沉默和停顿时常出现,二人对这种等待感到迷茫,内心早已麻木,连自己快活不快活都不知道。戈多一次次的告诉他们自己要来,却始终没有出现,他们想要离去,然而等待戈多己经成为他们的生活习惯,他们已经习惯了继续等下去。这种反复的动作,表达了人物麻木的内心世界,揭示出他们对生活的无望和人生本就是没有意义的主题。这表达了贝克特的艺术追求——人生虚无的荒诞。
在贝克特的剧作中,人物无逻辑地絮絮叨叨说出无聊、麻木、毫无意义的连篇废话之后,最终化为沉默。《三姊妹》中,奥尔加、玛莎和伊利娜的等待是有目的性的,可是她们的等待和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的等待本质上有无不同?三姊妹本质上是想要寻求自我的价值,不论是对当下生活的控诉,还是对莫斯科的向往,都表明着她们想要寻找自我、重塑自我的心愿。她们等待的并不是前往莫斯科生活,而是恢复自己如少年时代一般的快乐时光、与和当下生活完全不同的诗意生活,但是她们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明白,莫斯科只是个存在于幻想中的地方,最终她们向往的其实是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她们希望的还是实现自我价值,获得精神满足,并且为生活寻找意义,可是贝克特用《等待戈多》告诉我们,生活本质就是如此,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的等待是不明确的,他们虽然在等待戈多,可是戈多是谁,在哪里等,什么时候见都不确定。不论是他们扭曲的话语还是戈多的神秘,都在告诉我们,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寻找不到自己,他们无法实现自我的价值,无法做到自我满足。剧中没有人物性格,也没有戏剧冲突,像剧中人所说,“没有什么事发生,没人来,没人去,太可怕啦。”这样的等待毫无结果的,却又还得进行,第一幕和第二幕的结果是一样,他们最终还是没有离去,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反复不断地摆弄靴子、帽子,莫名地一天天等待着戈多。人物内心动作是模糊、麻木的。人物都在等待着戈多的到来,他们的外部动作重复、机械、无意识的,内心也是茫然的、麻木的。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不知道戈多是谁,偏偏一直在等待,两个人反复说要走最终还是没有离去。戈多不断送来消息表示马上就到,却从来没有来过。他们设想自己的存在具有某种意义,令他们获得某种形式的尊严,在贝克特的戏剧世界中,空旷的舞台就是世界,盲目的等待就是人生。
综观以上的作品,我们发现,贝克特以不断重复、琐碎、停顿的外部动作来消解动作本身的意义,表现人物内心的麻木、茫然,和不知道要干什么的荒诞。其实这样的荒诞又何尝不是真实的生活?在贝克特的荒诞戏剧情境中,所有的设置都是为了表现一种人生虚无、幻灭感,他揭示了荒诞世界里人类的真实处境,这样的戏剧形态深刻地表现了人在世界中的生存困境。契诃夫的戏剧摒弃了惊心动魄的戏剧冲突,却让我们觉得他的戏剧呈现的正是生活本身。他从种种琐碎之中,提炼出日常的繁琐、空洞、窒息,以及平凡背景下每个人的绝望、颤抖与歇斯里底,他以无比柔情的手法感慨时间的终将消逝,却给予他的人物希望的微光。当契诃夫的忧郁与贝克特的虚无出现在同一个舞台和同一个时间,令人惊讶,又令人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