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昭昭云开月明
——谈京剧《梅兰芳·蓄须记》
2021-11-12韩露
■韩露
江苏省演艺集团京剧院原创新编现代京剧《梅兰芳·蓄须记》(下文称《蓄须记》),由泰州市委宣传部与江苏省演艺集团联合出品。泰州是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先生的故乡,《蓄须记》从1956 年梅兰芳回乡祭祖演出这一历史时刻开端,以家乡人民的盛情欢迎表现梅兰芳艺术超越时空的巨大魅力,又由这饱含深情的返乡时刻回溯抗战期间梅兰芳告别舞台、蓄须明志的抗争事迹。可以说,这部作品的创排,缘起于泰州人民对梅兰芳先生的情感,也是当代京剧人向梅兰芳大师的坚守进行致敬,高扬着中国艺术家的民族气节与文化担当。
《蓄须记》全剧一共设置了三重时空,三个时空中的梅兰芳都面临一个问题——要不要为日本人演出。第一重时空以开头《楔子》与结尾《余韵》串联1956 年返乡经过,梅兰芳回泰州祭祖演出,不仅受到家乡人民的热切欢迎,还接到第三次赴日演出的邀请。第二重时空是舞台主体部分,时间线索从1941 年展开,通过《拒票》《拒演》《写画》《读本》四折戏表现梅兰芳拒绝为日本人演出、坚守民族气节的事迹。而在第二重时空之中,日本人对于梅兰芳影响力的追逐,又追溯至1919 年的东京,这是梅兰芳首次赴日演出现场,也是戏里的第三重时空。不同时空里梅兰芳做出了不同的选择,艺术的影响可以跨越国界,但艺术家有自己的祖国,不同的选择令人看到艺术与国家命运的关联,也让人感受到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坦荡、赤诚襟怀。
抗战时期梅兰芳拒绝为日本人演出,本就是广为人知的历史,但京剧艺术擅长在众人皆知的故事中捕捉最动人的情感,通过场上演绎引起台下更广泛的共鸣。从《拒票》到《拒演》,戏中梅兰芳同家人一起从香港回到了上海,这一次回程最初是梅兰芳满心期待的,为躲避战祸他四处谋求船票而不得;但当日本人中岛丰也送来船票,送票的同时要求梅兰芳登台作“庆贺”演出,这珍贵的船票被梅兰芳拒绝了。拒绝船票而不被接受,再出场就是上海“梅华诗屋”中高烧的梅兰芳,他以《抗金兵》的鼓点来舒张一种民族立场,他为拒绝演出而给自己注射“伤寒防疫针”。从家人的安定到自身的健康,梅兰芳接连拒绝的代价在戏曲化演绎中变得清晰可感,日本侵略者从利诱到威逼的的嘴脸也愈发外露。这样的两次拒绝而不被日本人接受,便是全剧题旨高点——蓄须明志的先声了。
要蓄须,戏里先表现的是剃须,这正合京剧的起伏跌宕韵律。高烧不退令戏中的梅兰芳形容憔悴,尽管日本人的催逼威胁的压力还在,但作为一位表演艺术家,梅兰芳对于自身容颜的珍视是自然而然的,《拒演》之中就有了一次对镜剃须。舞台在这里降下一道镜框,想象的镜子因演员的表演而显形。梅兰芳对镜自照,看见他自己的面容,更看见他所眷恋着的、由他演绎的戏中人——“这是杨娘娘、虞美人、柳迎春、赵艳容、王宝钏、韩玉娘!”粉墨琳琅痴望定,唏嘘无限妆不成,到这里能看到作为艺术家的梅兰芳形象,身怀绝艺却要远离舞台,这种煎熬的感觉,对于他而言,比注射“伤寒防疫针”来得更加剧烈。因此,这一次对镜也正是梅兰芳同内心的对话。此时的梅兰芳,越是仔细剃须,之后将要选择的蓄须,对他而言,则越艰难和重大。
不能登台的梅兰芳,是否还是梅兰芳?这是戏中的梅兰芳承受的最为痛苦的心理压力,也是这一次以须生应工表现梅兰芳形象的可能性所在。《蓄须记》中的梅兰芳,正处于离舞台最远的一段时期,主演傅希如在合理借鉴青衣花旦的气质与表演程式后,以京剧须生的坚毅同生活化的、不登台的梅兰芳形象实现了有机链接。这是一个文质彬彬、意志坚定、对舞台充满热爱与眷恋的梅兰芳。而与之对峙、对话的中岛丰也,则在唱腔与形体上大胆融入和风,民族立场、文化特质由舞台上最直接也最本质的唱念来传达了。
梅兰芳的坚定拒绝似乎换来了日方的退让,从要求梅兰芳演出变为要求他作一次公开亮相——要他到剧场观看演出。紧绷的戏剧情势到此得到一点松动,场上进入了一个宁静的氛围,这是《写画》,不能上场演出的梅兰芳在作画贴补家用。中岛丰也再一次来到梅家,梅兰芳淡然作画,回顾昔年赴日演出时与中岛父亲之间有过的艺术往来。在这里,中岛丰也的形象也出现了变化,此时场上不单只是梅兰芳与日本文化侵略的代表者,还有国家立场之外的文化身份:梅兰芳是伟大的艺术家,中岛丰也则是被梅兰芳艺术感召的后继者。他在梅兰芳面前清唱梅派代表作《贵妃醉酒》,不仅表达自己对梅兰芳艺术的狂热,更为梅兰芳在艺术成熟时期却远离舞台而表示真诚的惋惜。这一场戏中,文化后继者的真诚惋惜比文化侵略者的强势压迫,更能撼动艺术家梅兰芳。但戏中的梅兰芳向人昭示了一个更坚定也更博大、绚烂的京剧世界——“纸上无风能自舞,悄然水墨奏琵琶,”梅兰芳从未远离过京剧,从未离开他的戏。
掌上何须千变幻,
精妙万般方寸间。
我心自舞虞姬剑,
自催自赶桂英鞭。
杨玉环醉醉恹恹本空盏,
陈妙常羞羞楚楚按虚弦。
休言嫦娥弃水袖,
散花天女在案上旋?
休言西子枯秋水,
顾盼的洛神使人怜。
休言玉喉生钝锈,
歌随笔意泻珠圆。
休言梅郎不复见……
这水袖彩鞋、粉黛头面、西皮二黄、做表唱念,
有哪一月、哪一日、哪一时、哪一刻离了我,
又哪一刻、哪一时、哪一日、哪一月不伴着我!
梅兰芳坐也戏、卧也戏、写也戏、画也戏、言也戏、笑也戏,
朝朝暮暮在梨园、在梨园。
——罗周《梅兰芳·蓄须记》
对戏里的梅兰芳而言,这样的生活没有丝竹管弦伴奏,没有演出和观众;但在舞台上,他并不消沉悲伤,这一时刻涌现出众多身穿水衣彩鞋的梨园子弟,他们依次上前又缓缓退后,像是梅兰芳的精神世界与京剧追求的一种外化。于是可以理解,笔笔画画是戏,枝枝叶叶是戏,心心念念的全是戏,梅兰芳与戏共生共长,属于他的艺术生命没有终结。这一份纯正博大的艺术家心怀,同时映照出侵略者的鄙陋和狭隘,不仅令场上的中岛丰也心悦诚服,更感染他说出了日方的真正意图——通过公开看戏的契机,大肆宣扬梅兰芳对日方的“友好”态度,进而动摇国人文化坚守的信念,妄图瓦解中国人民的抵抗意志。
到这里,梅兰芳面临的最大危机将要到来了,拒票、拒演之后,无法拒绝亮相;离开舞台守着画案,也不能回避日方有意安排的接触。此时的梅兰芳更是收到了那个时代梨园同行的消息,有拒绝演出而被打骂的,有挺身义演被污蔑投降的,退无可退,避无可避,这是《读本》。戏中梅兰芳的心是焦灼的,戏的节奏随着他的心绪进入到最为紧张的时刻,同样的,戏也进入到最深入角色内心的时候。这一场戏中虚设了一位老生演员高连魁,在北方义演却被污蔑为投降伪满政权,气愤而死。这个虚构的悲情人物令梅兰芳无措的内心有了一份具体的寄托,又有了超越个体悲慨:同侪的命运或许是一种预示,时代的悲剧与每个人相关。因怀念故人而诵读剧本,高连魁擅演《豫让桥》,豫让的故事又启发了梅兰芳。
顷刻间长夜破空似雷电,
场上人还向场上觅根源。
漆身的豫让瞒人眼,
伍子胥白头就过了昭关。
贞娥刺虎把公主扮,
还有个代父从军的花木兰、
她著戎装脱去绣罗衫。
赵艳容佯疯逃婚、乌云扯乱;
李香君守楼不屈、撞破花颜。
人人皆做姿容变,
个个贞亮志节坚。
只为一朝换颜色,
不减风流近千年!
梅兰芳半生缱绻相与伴……
到如今,师故交、法旧友,
心坦坦、意泰然,
要向这戏里戏外正衣冠、正衣冠!
——罗周《梅兰芳·蓄须记》
被戏成就的梅兰芳因戏而陷入极困难的境地,解困之道却也还是从戏中获得。这是梅兰芳与戏的交流呼应,是艺术与艺术家的相互拯救,这一次,梅兰芳不是退避,不是逃离,而是选择坦然亮相。蓄须改变了艺术家的面容,却不会磨灭他对艺术的追求,更袒露着作为中国艺术家的坦荡无畏心怀。“畅怀俨然添髭须,心意昭昭罢氍毹。守得云开月明处,不愧人间伟丈夫。”
新编京剧《蓄须记》在题旨上彰显了艺术家的气节持守和爱国情怀,在舞台演绎中以简朴大气的舞美辅助复杂生动角色形象的塑造,在坚持京剧优良传统的基础上进行了跨文化风格的融合,是具有开拓意义的创造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