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舞台上的“真实”
——评豫剧《重渡沟》
2021-11-12张慕瑶
张慕瑶
(陕西省艺术研究院 陕西 西安 710000)
“河南豫剧院三团”是一个有着现实主义传统的院团,新时期以来,该团的作品不断震动剧坛,如《朝阳沟》《焦裕禄》《香魂女》《村官李天成》,以及在第十二届中国艺术节上荣获大奖的《重渡沟》。《重渡沟》线索明晰,结构紧凑,舞台节奏张弛有度,人物形象鲜明,让我们看到了以马海明为首的一群真实的、活生生的人物。剧作家笔下的人物离我们并不遥远,他们虽有瑕疵,但真实而质朴,贴近我们现实生活中的人物,深深地打动了观众。
一、人物精神世界的“真实”
“马大煽”是村民们给马海明起的一个外号,因其性格开朗,能言善道,风趣幽默,能和群众打成一片,正所谓会“煽忽”。村民们对于这样一个驻村干部又爱又气,爱他的真诚热心,气他曾经好心办坏事,让大家拔掉红薯苗改种烟叶,令大家血本无归。正因为这是一个带着“缺点”,犯过“错误”的干部,舞台人物形象才更加真实鲜活。现如今,许多真人真事在被搬上舞台时失掉了真实,是因为作品仅仅在表达生活表面状态的真实,仅仅以写实风格再现生活场景,抑或塑造虚假的精神生活。而《重渡沟》的生活逻辑是真实的,人物情感是真实的,精神生活也是真实的。它真实地表现了社会生活中人的真实精神世界,真实地表现了人物关系的实质,摆脱了人物脸谱化的问题,摆脱了固定的条条框框。虽然艺术作品表现的生活片段是经过艺术家提炼加工的,但它依据的是真实的社会和人。在创作当中,戏剧作品中无数细小的真实可以掩盖或让观众忘掉大的不真实。同样,精神生活的真实可以掩盖编剧和导演虚构的生活的不真实,赢得观众的认可和信任;而虚假的精神生活却可以轻易地破坏舞台上苦心孤诣营造出来的真实生活。
笔者记得曾给一部扶贫题材的喜剧提意见,谈到人物情感及逻辑的不真实,认为主人公的塑造有问题,群众角色很有戏,而主人公缺乏喜感,一板一眼毫无生气,作品对主人公真实精神世界和真实内心活动的揭示不充分,主人公成了空壳。作者反驳道,共产党的干部怎能有缺点,怎能把他写得有喜感,他必须是完美高大上的。然而《重渡沟》在这点上就有突破。一个“大煽板”,面对赵老六要炸山时,抓住村民迷信的心理,搬出了山神作由头,甚至抓着藤条从山崖晃荡而下,一脚踩灭了导火索。景区修建厕所时,村民们写顺口溜挂在墙上破口大骂“重渡沟群众不旅游,马海明滚出重渡沟……”,马海明微笑着现编现改“重渡沟应该搞旅游,旅游能富裕重渡沟……”。在山间踏勘、拍照记录时,马海明掉下了半山腰,当大家惊慌万分时,他如天神一般地爬上来,还乐呵呵地喊着:“我又发现一个景点,太美了!”他在被村民们叫“马大煽”时,毫不介意,乐在其中。他一路“煽忽”着,一路带领着村民脱贫致富。他这种坚韧不拔的“煽忽”精神把重渡沟“煽忽”得红红火火,煽得人心归附,煽得民富村强。
我们常说戏剧是研究人的艺术,好作品要有一定的人文高度、人文关怀,要强调人的价值、人的尊严、人的完整,尤其要关心人们内心和精神层面呈现的问题。本剧在人物内心世界和精神世界的表达上是真实且成功的。马海明在两次遇到人生抉择时,是对得起良心和经受住考验的。一次是在被调离重渡沟,到县上当副局长时,某集团用钱诱惑他,要赶走重渡沟村民,修建风景区高档别墅。面对官位与金钱,马海明内心是有挣扎的,这笔交易不仅能给他带来风光和荣耀,还可以提高家人的生活质量。经过一番心理斗争,他没有妥协,就像他在剧中所说:“只要能干成事儿,哪管他职位儿不职位儿。”“钱钱钱……绝不能为了钱丢掉人格与尊严。”他顶着上级的压力,依然情系重渡沟。这些看似是好事,其实是障碍的事儿,在他这里都不是事儿。他一心扑在重渡沟的旅游开发上,直到在勘查重渡沟时,掉下山崖,以身殉职,他的部分骨灰还被埋在了重渡沟。这样一个真实而具有高尚人格、奉献情怀、精神上不断超越自我的人,一个感天动地、可歌可泣的驻村干部是令人心生敬佩和爱怜的。《重渡沟》还值得称赞的是尾声没有落俗。字幕上显示马海明以身殉职,舞台上并未呈现悲痛的场景,而是在轻快的曲调中,以重渡沟讲解员给游客讲解景点的场景落幕。此处观众不会陷入对主人公命运的悲恸中,而是会生发起对重渡沟无限风光的遐想,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向往。
二、演员表演的“真实”
演员是舞台艺术的中心,是人物形象的创造者,导演通过演员的创造性工作,将演出的思想立意和导演构思表现出来传达给观众。《重渡沟》的成功演出,离不开演员对角色的把握。戏曲表演往往是虚拟性、程式性的,虚拟是产生戏曲程式的支撑,程式是虚拟在舞台上的具体运用。戏曲表演中的虚拟,如时空虚拟、环境虚拟、人物动作虚拟、物体虚拟等,是戏曲的假定性必不可少的核心,是舞台场景转换的主要手段。这些并不是生活中的真实,然而其魅力之大是超乎想象的。尤其在演员的表演中,演员只有用虚拟的、程式性的表演,结合自身真实的体验和真实的情感,才能塑造出生动的人物形象。该剧“梅花奖”演员贾文龙除了“唱、念、做、打”功夫过硬外,十分了解刻画人物之魂是演戏之道。他饰演的马海明质朴自然,行腔酣畅,不停留在人物性格的外在形式,而是以情感表达方式塑造人物,深刻地探究人物精神世界,体验人物内心深处的思想情感。咏叹调《风雪人生》有如下唱段:“我想哭,我想笑,我想哭,想笑,可是我不敢哭。我一哭,妻也哭,女也哭,全家人抱头痛哭……我对不起女儿和妻子,我算什么父亲?我算什么丈夫……”这段唱腔荡气回肠,配以搓跪、乌龙搅柱等戏曲身段表演,充满激情,传递着“一言难尽”的复杂、心酸和痛苦,从技艺层面进入了人物层面、心理层面,艺术形象真实而感人,奉献给观众一个活生生的马海明,创造了使观众举手就可触摸到的活生生的真实。吕二涛、关长荣、赵老六、赵奶奶等,也没有脱离人物的体验,没有丢失规定情境,一直处在人物的行动中,准确地把握住了人物,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舞美呈现的“真实”
传统戏曲舞台美术最重要的价值,在于具有一种完整的认识世界、解释和表述世界的体系,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语法规则,如不直接描绘剧情环境,中性化或抽象化视觉形象,以一当十、以少胜多、以不变胜万变的表现手法,由此及彼、指鹿为马的借喻功能,与演员表演的相互依存及单纯、集中、凝练的造型风格。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和人们审美要求的提高,戏曲舞美突破传统,借鉴话剧、歌剧、音乐剧的舞美,做出大胆探索创新,为了增强视觉的冲击力,还原、夸张、再现生活的真实,例如对LED 屏的运用,创造了视觉上的一个个真实,让观众有身临其境的感受。近年来,戏剧舞台上大量运用LED 屏,似乎没有哪个戏是用LED 屏解决不了的,哪个戏只要想用LED 屏就可以用上,但我们是否还要斟酌一下用得合不合适?如何让所谓的真实感在戏曲演出中不破坏戏曲的审美?《重渡沟》开场纱幕上、LED 屏上是一片片葱翠茂密的竹林,“重渡沟”三个绿字再加上绿光,满台绿得耀眼。后续演出中,剧情需要什么样的场景,LED 屏就会切换什么样的场景。为了加强视觉冲击力,加强真实感,剧中还两次运用了威亚,让马海明在空中“飞来飞去”。舞台设计中如何处理写实与非写实的关系、写实的舞台景物造型与生活逻辑的关系,无疑是极大的挑战。这种对真实环境的描摹,是否能传达剧作的精神内核?是不是《重渡沟》最好的表现方式?即使要用到高科技,能否使用得更高级,使其具有独特的语汇呢?戏曲舞美设计必然根植于戏曲的美学特征,需要在继承和保留基础上创新发展。戏曲舞美要有所突破,不能仅仅停留在简单的再现和模仿上,只是交待场景,而缺乏戏剧舞美语汇。舞美刻意地强调视觉冲击力,强调其在剧中的重要性,容易导致喧宾夺主。现代艺术之父保罗·塞尚说道:“艺术是与自然平行的另一种存在,而不是对自然存在的模仿。”其实舞美、灯光在剧中也是一个无声的演员,高级的舞美、灯光是会呼吸的,是与剧同呼吸、共命运的。俄罗斯导演留比莫夫说道:“我们时刻不能忘记自己是在剧场,不要使用非剧场性的手法,不要模仿现实,这样,舞台上的真实和生动感才会更加强大。”因此舞台设计不只是空间的建筑、环境的构造,更是精神的建筑,舞台设计提供一个总体视觉形象,以反映剧作精神,而不是按文本规定,简单地模仿环境,要充分发挥想象力,在现实形象中发现和把握精神语汇和潜在的戏剧表现力。LED 屏的运用怎样能不影响观众对空间的想象力呢?在对整体环境的把握和对文本思想的提炼下,本剧的舞美能否以更巧妙、更智慧、更艺术化的方式来呈现呢?先进科技的运用应该与戏曲审美统一起来,否则会破坏由虚拟性带来的独特审美体验。如何在戏曲本体的基础上创新发展是我们现下应该好好思索的问题。
四、结语
《重渡沟》是扶贫戏。全国当下涌现了很多扶贫戏,似乎“物以稀为贵”,多了就滥了,因而有人提出扶贫戏已经过期这一观点。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征和烙印,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生命气息,只有过期的食品药品,哪有过期的戏。古典戏、抗日戏、革命戏等,依然热闹上演。在今天这个和平年代,扶贫攻坚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马海明只不过是千千万万个扶贫干部的“缩影”。无数的驻村干部,他们舍弃城市生活,舍弃家庭,奔赴扶贫第一线。他们披星戴月、呕心沥血,默默无闻地为脱贫攻坚工作奉献着自己的青春和热血,甚至是用生命在谱写脱贫攻坚的赞歌,他们是值得我们铭记的。无论什么戏,能揭示人物精神情感历程,塑造完整鲜明的人物形象,能拨动人的心弦,就是有价值的戏。
豫剧《重渡沟》的演出,对我们有许多启示,成功的经验值得我们共同总结,向河南豫剧三团及台前幕后的所有人员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