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回忆
——《堤》的实验手法解析
2021-11-12杨奕
□ 杨奕
研究目的、方法和意义
克里斯·马克(1921.7.29-2012.7.30)是法国著名的电影导演与制片人,是当时新浪潮运动中左岸派的代表人物。《堤》是克里斯·马克的代表作之一,这部电影拍摄于二战结束后,正值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期间,阿法政府签订了《埃维昂协议》一个月后,创作者通过对轰炸机、巴黎城市、凯旋门和大量地下空间的拍摄,经由他独特的电影艺术语言来表达他对和平的向往。该片标志性的个人拍摄与剪辑手法的实验性在整个电影史上具有跨时代的重要意义。整部影片几乎全是由摄影图片构成,仅有一段几秒的动态连续拍摄,这在电影历史上绝无仅有。这不仅仅是影片呈现出的形式语言特质,这种特质背后隐含作者对电影艺术更深刻的思考:图像是构成电影的本质。
下文中对于《堤》的分析会将本片构成要素进行分解,将摄影图片、文本拆分解析,再通过创作者的剪辑将两者进行再融合分析,探究影片的叙事手法、拍摄剪辑意图和深刻的内在意义。
《堤》的摄影理念与价值
“真实电影”的摄影理念分析。“真实电影”源于纪录片的写实主义流派,指不事先写剧本不找专业演员,直接真实地拍摄生活,最重要的是导演可以谋划甚至介入拍摄过程。《堤》是其在“真实电影”的拍摄理念下完成的作品,有的人定义《堤》为纪录片,因为构成电影的照片素材是在二战前后真实拍摄的;有的人定义该片为科幻片,因为影片的剪辑手法、意向与非同寻常的表现意义等。这里的“真实”不是指客观地记录真实,而是将“主观写实”与“客观写实”相结合,比如运用一些轻便的摄像机完成对人物的跟拍等,笔者通过对法国当时的主流电影流派“左岸派”与随后兴起的“新浪潮运动”对比解释说明。左岸派的导演多是居于塞纳河畔的高级知识分子,在创作理念上侧重电影制作,讲究文本的经典性、拍摄及制作场景的精良、专业的演员演绎等,电影剧本都由文学作品的改编而成的。新浪潮的导演是二战后的年轻人,认为导演应该主导电影的核心表达是电影的创作者,电影作品是表达导演自身主观感受、个人情感和精神状态的载体,因而采取了“反传统”的大胆拍摄和表现方式,包括长镜头的运用、移动摄影、变焦、定格、晃动镜头、画外音、同期录音等。
“记录”时间的价值意义。纵观克里斯·马克的创作历程与作品,可以大致分为几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上世纪60-70年代,那一时期的法国正在经历席卷整个法国的“五月风暴”,克里斯·马克聚焦于现实问题;第二阶段是上世纪80年代,实验电影探索的重心转向个人记忆与历史的探索;第三阶段为上世纪90年代后,在进入信息时代以后,科学技术进入高度发展与广泛普及后,整个世界呈现一种技术化状态,创作者关注的是现实与虚拟的关系。
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可能无法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可能重大事件的发生会铭记某些特殊的时刻,当对这些特殊时刻开始进行回忆时,时间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就变得清晰起来。“时间”一词可拆分为“时”和“间”,可理解为“时间”和“空间”。“时”,从日寺声,含义是春夏秋冬、四季变换;“间”,间隙,从月从门,夜晚月光从开着的门缝漏入房间称为“间”,若静止地看待这一现象,“间”可以表示纯粹的空间,是物而非物质。因为门和围合的墙体才有了中空的部分,月光的光线呈角度射入房间,与二维的门形成了三维的空间关系,让人得以感知自己生活于三维空间中;若动态地看待这一现象,正是因为日升月落昼夜更迭,开门这一事件的发生使得时间和人类的建造活动产生了联系,人意识到自己存在的天地之间、建筑之内。当“间”一字与“时”进行组合释义,“时”和“间”的关系变得流动起来,词义具有更明确的指向性。他们的意义也变得复合与多样,不单单指线性流逝的时间。
以回忆为主线的文本时空架构
电影时间的整体序列。笔者将整部电影的文本抽离进行独立分析,按照电影剪辑后的播放顺序进行先后排列,依次是男主角儿时周日在奥利机场的记忆(过去的回忆)——战后被俘虏的男主角,被强制要求进行实验的实验记录(当下的回忆)——在实验的过程中在未来和一名女子相遇相爱(未来的回忆)——回到儿时梦境,目睹一名青年男子被枪杀(在未来对过去的回忆)。最后,男主角意识到那名被枪杀的青年男子就是自己本人,时间是无法摆脱的,被枪杀的那一刻或许是时间轮回的关键节点,是生命的最后时刻,又是一切回忆的起点,所有的情节和时间因为这一时刻产生了关联。
时间的显现与空间的承载。奥利机场的主桥墩对过去的回忆的承载。影片的开始是以男主角对和平年代的巴黎的回忆,当时他还是一个天真的孩童,周日父母带着他去奥利机场看飞机起飞,太阳在升降梯旁,天气晴好,有一名带着笑容的女子令他印象深刻。桥最初是架在水上或者空中以便通行的构筑物,飞机通过桥从地面飞向天空或者另一个地方。桥象征联系和沟通,呈现一种积极的状态,是连接此方空间和彼方空间的媒介,是整个实验中通往未来的时空纽带之一。
夏悠宫的地下实验室是对现在回忆的承载。在漆黑无窗的实验室内,唯一的光源是梁上挂着的一盏煤油灯,实验者围着男主角,男主角任人鱼肉,被蒙着双眼躺在一张摇摇晃晃的吊床上。吊床具有床的功能但是不像床那么稳固,四个支撑的床脚落地,而是靠两端系着的绳索固定,因此当人躺在上面时是处于摇晃不稳定状态的。这种风雨飘摇的不稳定状态象征那个时间当下,男主角无所依靠的状态以及对未知实验和未来的恐惧。
博物馆是对未来的回忆。影片中出现了两次博物馆,一次是在男主实验渐入佳境时,似乎各种记忆的影像纷至沓来,一个传统的博物馆里面陈列着各种古希腊时期的大理石雕像,但是雕像残缺不全:有的没有头,有的没有手臂,有的没有躯干,此时的影像如同没有关联的幻灯片播放,似乎象征着碎片化的、不美好的记忆;一次是展示各种动物标本的博物馆,他和一个漂亮的女孩互相陪伴参观博物馆、聊天,看似是一个向往和平年代的生活,但是所有的动物都死了,只有它们的躯干被保存下来,似乎是在说明男主角除了回忆失去了所有,所谓的美好和平只能存在于回忆里,即使来到了未来的空间,他们也无法以一种“真实(活着)”的状态存在,未来的回忆和过去的回忆在此刻交织重叠。
时空的平行与穿越。现在和过去到底是平行的时空还是连续的时空?大部分时候人们认为宇宙只存在一个时空维度,因此在我们所生活的时间和空间中,时间是线性连续发展的。但是克里斯·马克显然不这么认为,在影片的16′34″—16′49″的文本旁白中,“现在,她在阳光下睡着,他知道在这个世界里,他只耽搁了一小会儿,为了被再次送到她身边,她已经死了。”男主角回到现实的实验室中停留了一会儿,再一次见到未来的那个女孩时,女孩死了。为什么在现实中流逝的时间在未来也会流逝?这是否暗示还有在未来的时空维度中存在和人们现在所处的时空维度平行的空间,甚至不止一个,这些空间的时间都在流逝,只是不知道流逝的速度是否一样。还有一种更简单的推测,是否男主角每次到达未来的时间点不同,因为这个实验还无法对穿越的时间计算得如此精确。
实验成功了,原来时间真的可以穿越。当下的人千方百计希望可以直接到达未来,可以不用忍受当下的痛苦,解决当下遭遇的困境,甚至可能在未来做出一些事情,改变事件发生的轨迹,完全避开当下发生的事情。未来的人好不容易愿意接受这些来自过去的人类。
然而,男主角希望回到儿时的时光,那个战争前的一刻,虽然随之而来的是硝烟、战争、死亡、废墟等,但他认为未来和平世界那个和他相爱的女子是他儿时那个满面笑容的女子的投射,她在过去等着他。如果回到过去,他们两人可以拥有共同的记忆,一起共度当下,一起面对糟糕的战争,而不是在一个未来的和平年代相遇,没有记忆、没有回忆、没有计划,茫然地度过当下的时光,他们错过了最重要的当下。这是否是创作者对社会年青一代的精神反应?过去、现在、未来,人们最容易忽略的时间就是现在。男主角通过自己的选择做出了决定,一个即将发生战争的过去,一个和平美好的未来,这中间必定会经历非同寻常的困难和挑战,男主角选择经历当下。
影片的结局,男主角回到了过去,他发现在监狱里对他进行实验的男人竟然跟着他,于是他意识到时间无法摆脱,意识到自己早就在过去就死了,死在过去记忆里的未来的他(一个年轻的男子)。这里需要强调的是这个结局是男主角的意识,不是发生的结果,所以实际上创作者在最后并没给出明确的结论和观点。似乎创作者经过了一系列的探索,尝试找到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关系,它们之间也许有因果关系,也许可以通过空间的迁移打破时间的线性流逝前后的因果关系;但似乎结果不是这样的,在他的意识中,时间是一直存在的,它们之间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似乎只有通过回忆,当下的时间才得以存在。只有通过经历当下,未来才能称之为未来。
那么,在和平的未来,如果没有回忆岂不是两人在未来的每次见面都是一次新的认识?那么,那个姑娘怎么会意识到有同一个人如幽灵般随时出现在她的身旁,然后再突然消失?创者的解释是未来的姑娘把这看作是一种现象,渐渐习以为常。那这种现象如何作为一种常态被她所记忆?在未来的时间里,人不再是人,人的一些感知被抽离或者剥夺了,成了物,人不再是特殊的生命体,如同一棵草木,男主角的出现可能只是自然的一种规律或者事件?她对现象有认识或者反应,但对人没有记忆,人不再是一种区别去其他生物的特殊生命体。过去,人们因为意识到人类有五感,有思维活动,发明了工具、语言等,进而区别于其他生命体;现在,科技一直发展,日常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进而影响甚至剥夺了人生而为人的思想和行为;未来,人不再为人,因为社会的发展导致人类重新进入到了一种混沌的状态,这像是一个生命与时间的循环。
图像的隐喻与剪辑的时空意义
图像的本质。在这部电影中,为什么克里斯·马克采用摄影照片这一形式进行电影的剪辑与制作?这种不同寻常的形式背后蕴含着对电影艺术怎样的思考?在处理这些独立图像的时候,克里斯·马克采为什么会用一种全新的剪辑方式呈现拍摄的内容?
接着,笔者再分析《堤》的摄影图片本身。人们可以通过图片的构成物、构图、光影等几方面进行分析并总结出创作者的拍摄语言,片中的构成物主要包括场景、人物、事件三部分。场景主要指事件发生的场所、地点,如奥利机场的桥墩、夏悠宫、花园、博物馆等。片中着重强调的是建筑物或者房间的内部空间,如夏悠宫入口,图像整体呈左右对称结构,入口位于图片的中心偏上,仅台阶处从左侧缓缓转入地下空间,地面(外部)世界的光明与地下(内部)世界的黑暗形成强烈对比;如一个狭长的廊道,前景有被光照射的局部的斑驳的岩石质地的墙面,中景和远景的光每隔一段距离从左上角倾泻而下,形成一个高高的坡屋顶的房屋剪影,不断重复,直至廊道的尽头是一个完整的房屋形状光斑;如一个网状的通道,天花板上的灯似乎是主要光源,天花板看起来是一个复杂的网路系统,充满了抽象几何的拼贴性和冰冷复杂的机械感,通道是弧线形的,每隔一段距离似乎有房间的灯光透出来,不知道通道将通往何处。三处提示的均是夏悠宫的地下空间,图片均为横构图,构成物的主体几乎都位于画面中心,与光形成强烈的对比效果,采取一点透视法强化了空间的纵深感。
“平行蒙太奇”的剪辑手法。蒙太奇一词最早来源于法语的英译,用于建筑学,表示构成、装配。在电影学中,蒙太奇指构成电影的各个要素之间的关系,包括影像、声音、色彩、光影之间的关系。早期的电影讲究声画同步,运用连续的长镜头表达事物的一种发生或发展的状态。从观众的角度看,《堤》在形式突破了传统的叙事格局,画面和文字同时呈现出不同空间与意义。著名大师安德烈·巴赞在《电影手册》中将此方法命名为“水平蒙太奇”(horizontal montage):即听觉/人声介入到画面的承续关系中,在“侧面”打开了新的电影时空通道,颠覆传统蒙太奇图像运作法则。
静止的图像怎么表现同一时空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和另外一个时空正在发生的事情?创作者通过水平蒙太奇的剪辑,用文字说明做到了这点。在地下实验室中,回忆使得男主角在实验中得以存活下来,并得以探寻到通往未来的时空渠道。在这个空间内,有的照片是一个中景,男主角戴着眼罩,头部插满插管;有的是实验者的脸部特写,有的是男主角痛苦的表情特写,如片中7′37″和23′46″位置,两个画面都是男主角的脸部特写,但神情略有不同。前一个画面里表情比较轻松,男主角因为拥有对过去的深刻回忆被选为实验品,他抱着到达另一个时空的希望;后一个画面是实验第一阶段的成功,男主角的表情充满了警惕,他即将要被送去未来,过去的回忆将不再出现,他虽然获得了生的机会但是再也无法见到回忆中的姑娘,也就意味着过去的回忆将会被抹灭而不再存在。在这个阶段的实验结束后,男主角拥有了可以单向的时空迁跃,只可以选择回到过去或者走去未来。那么,到底是选择拥有记忆可以回到过去,还是选择可以穿越时空抵达未来?创作者用黑白的影像配以简洁的文字将问题呈现在观者面前,令人深思。
结语
在文章最后,两个问题的回答表明笔者看完电影的感受,即重新思考了图像和时间的问题。图像是什么?黑白摄影,如果艺术家无法运用色彩表达更清晰、更深刻的观点和意向,就无需增加色彩,表现花里胡哨迷惑视觉的视觉元素,可以回归到一种纯粹的工具上去钻研。将科技的发展视为一种表达的工具和媒介,清楚其背后的逻辑,思考的深度是看世界的深度。
时间是什么?整部电影都在呈现回忆,过去的回忆、现在的回忆、未来的回忆,创作者试图通过回忆探求时间的关系、回忆的时间线索通过物来提示,如树、项链等。当人们观看一段连续的影像拍摄时,很容易默认拍摄的时间就如同人们的日常生活一般,容易陷入一种对时间的盲区,忽略时间的消逝。而图像(照片)的本质可以理解成是摄影师捕捉并记录下某一个时刻或瞬间,使得流动的时间凝止,使人意识到时光可以通过人为的方式进行定格或者中止,使得被记录的那一时刻变得特殊且有意义,进而意识到时间是不断流逝的。关于时间和空间的问题一直是人类关注并思考的话题,克里斯·马克在这部电影中给出了自己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