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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书枝:江南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2021-11-12康夫

西湖 2021年12期
关键词:燕子故乡

康夫

我与书枝第一次见面是数年之前,她在东四十条附近一家出版社工作。那天正赶上她们搬办公室,屋里屋外全是纸箱。夏末秋初,天气炎热,她满头是汗地从纸箱中间突围,大喊:“我这真是太乱了!”

我们先各自咣咣灌了一通凉水,然后噼里啪啦地聊了一个钟头——没有一句关于写作,全是衣食住行、家务琐事。菜市场拆了、应季鲜花不好买、小孩子睡觉不安生、哪种拖把才能把地板擦干净……好像我们根本不是因文结缘,而是两个在超市打折区遇见的邻居。

再见面时,书枝已经出版了《燕子飞去了哪里》和《拔蒲歌》,重版了《八九十枝花》,也辞去工作,正式成为职业写作者。她问我:你一天能写多少字?什么,八千?她瞪大了眼睛:我一天只能写一千!我连忙解释:一曝十寒,平均到每天,其实还不到一千。确认了对方写得也很慢,我俩都略微松了口气,继而想到了一个共同的朋友张老师。张老师不但每天都写,而且一写就是好几千。想到同伴如此勤勉自律,我和书枝几乎要趴倒在桌上哀嚎。

每当想起这两次见面的情景,我都忍不住想笑。两个写作者不聊读书,关心的尽是鸡毛蒜皮,明明没见过几次,却可以毫无隔阂地“抱头痛哭”,仿佛我们不是坐在咖啡馆,而是坐在她故乡的打谷场上;我们手中的不是茶杯,而是新收的菜瓜;我们也不是坐地铁穿过都市相聚,而是穿过田埂打了声招呼。

这是书枝的魅力,也是她的作品的美好之处:亲切热情、真诚直白,没有虚情假意,无需华丽词藻。她真切地关心生活本身,因为这样的关怀,笔下始终流淌着温情与善意;她关心种种看似“不重要”的小事,因为生活便由万千小事构成,她笔下的世界充满了绵长的生机。

在书枝的三本书里,她写皖南风物、乡间生活、传统家庭,完成了关于故乡和童年的建构。她不是一个喜欢躲在作品后面的作者,她自己就是她所建构的世界的一部分。因此,但凡读过她作品的人都会对她生出亲切和熟悉,即使未曾谋面,也仿佛认识了许多时日。

书枝所构建的,是怎样一个故乡呢?

《燕子飞去了哪里》,讲乡下大家庭的生活,日子辛苦,温情绵长。母亲勤劳能干、温柔慈爱,姐妹们性格各异、相濡以沫,如檐下一窝燕子,长大了,飞走了,又飞回。

“在我们小时候的乡下,燕子是最常见的女孩子的小名之一。大概是因为它轻盈,常见,又是与家联系最为紧切的鸟儿。……燕子的巢不是临时的同居之所,而是真正的家庭,是互相帮助、牺牲自我,不畏艰苦地哺育幼雏的圣地。”

燕子是眷恋故土的鸟类,也是最擅长飞行的鸟类之一。它们的脚爪则退化到难以在平地站立,因此总是栖息在高处,当气流涌动,便像受到召唤一样,乘着风张开翅膀,飞向远方。

在这本书里,小燕们越飞越远,两只老燕也追随小燕去到城市。家乡的小屋,终于再没有燕子的身影。那渐次荒没的小路,却因为作者对回忆的重现,得以凝固在时光的长流之中。

这里的故乡,是温柔有力的牵绊,是智慧坚韧的女性,人与人之间亲昵而简单,快乐可以共享,艰难可以分担。

《八九十枝花》,写江南物事,少年心情。艾蒿、枇杷、鸟鸣、端午、秋树,都美,但既不是风雅清高的美,也不是桃花源的幻境之美,而是日常之美、实用之美。花草树木,需得能吃、有趣,能经过母亲巧手变成饮食服饰,或者能让小孩子当作玩具,才进得了书枝的世界。她不美化什么,也不控诉什么,她写她喜欢的,也不回避乡村生活中令人难以释怀的时刻。

“牛一拐一拐走过来,不肯抬脚上车。爸爸便命我去牵。逼迫不过,我只好伸手去牵缰绳。它望着我,明白是发生什么,眼里流出泪来,却仍是轻轻抬脚,没有任何违拗,上车去了。”这是《赶鸭,放牛》中的叙述。

书枝并不遮掩自己的善良与细腻,亦不会像个“强大的成年人”一样隐藏自己的脆弱之处,以至许多年后村中早已没有牛,见到一片好草,仍会想到这是牛爱吃的,“念及过往,不能自持”。

《拔蒲歌》写身居北方、却坚持做南方人的日常。我也是南方人,在北地住了十多年,生活中许多细碎执念与书中所述如出一辙。比如春天一定要吃笋,腌笃鲜也好,油焖笋也行,反正要有笋,要有香椿,才算不辜负这个季节。比如夏天买荷花,花市没有,就到夜市三轮车上去寻,往往不怎么新鲜,甚至没开就败了,下次碰见了还是一样地上当。秋天想念桂花,桂花糕、桂花酒、桂花龙井茶,偏偏没有桂枝卖,咬牙买过两盆四季桂,精心照顾,还是死了,又气又丧。再比如冬天雪落,心中所念是灵隐寺一带的腊梅,然而并不总能抽身前往。后来朋友寄给我一捆一米多高的梅枝,十分喜爱,插在瓶中,至今不曾换过。其实那泠泠冷香早已消逝,我却执着于在脑海中想象一份梅香,可以说是靠想象力做南方人了。因此,每每翻看书中篇目,看到书枝写种莲、赏梅、买笋、盐水鸭,都觉得忍俊不禁,深以为然。

我与书枝生长环境并不相同。我是城市里长大的小孩,没有什么亲戚往来。每年春节也只是三人在家吃过晚餐,静静看一会儿联欢晚会,十点钟准时洗漱睡觉。在漫长的时间里,我所拥有的亲密无间的朋友、大自然中的游戏、无拘无束的年节,只存在于想象之中。我对大家庭的渴望恐怕比我所感受到的更深,以至于第一次看到书枝的文章便在心中羡慕她,因为这个作者童年时所经历过的热闹,比我所经历的全部加起来还多。

与书枝结识之后,我的生活中因她发生过几件趣事。一是有一年我去杭州,想找个合适的地方落脚,书枝介绍了一位熟悉杭州的朋友给我。我依她指点,在良渚住了一个夏天,又循着她镜头中的地点一一到访各处,以此写了一些志异小说,收获颇丰。我与这位朋友至今从未谋面,她在我想象中是世外高人般的存在,这是很奇妙的。

第二件事是一年冬天,我在黄山脚下一个村子里借宿。因为房子是木头结构,晚上老鼠大军浩浩荡荡,吵得人难以入睡。房梁又窄又细,晚上一点亮光没有,我担心老鼠一脚踩空,从房梁掉到被子上,更加睡不着了。想起书枝的书里写过小时候在乡下屋里闹老鼠的事,我深夜向她求援,她哈哈大笑说:老鼠腿脚好得很,不会掉下来的!我不放心,得了她再三保证,才敢睡觉。后来我在这里写了一则小说《捕鼠记》。

第三件事是我去楠溪江,同样人生地不熟,也是通过书枝知道了一位老家在那的作者朋友。那段时间每天大雨,湿冷异常,我回程时在车站旁一家小馄饨店吃饭,匆忙中竟然忘了给钱,只得又去麻烦这位朋友。转眼到了第二年春节,这位朋友发来信息,说回乡时帮我把钱付了,不用挂心。得知她把这七块钱的事放在心上,千里迢迢地帮我付一碗馄饨钱,我心中十分感激。

这些琐事加在一起,让我感到书枝和她的朋友们有一种相似的气质:善良,温和,真诚,与草木山川、人情故里息息相关。她们共同出现在书枝的世界里,接引漂泊者走向归途。

因为工作的缘故,我常在外奔波辗转,也因此将她的书带到了不同的地方。有一次我在工作间隙看她的书,同事见了,十分惊奇,因为我在剧组所写的常是悲欢离合、打打杀杀,谁也不觉得我喜欢看花花草草、吃吃喝喝。实际上许多加班之后的夜晚,唯有书枝的文字可以给人安宁。

“春天是妈妈下的细面,很温顺地卧在碗里,撒了小葱,滴了酱油,汤面上浮着薄圆的油圈。”

她是有故乡的,也允许我们通过书页去往她的故乡。她的书便如这碗细面,或者一份温着的白粥,就一点小菜,可慰旅人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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