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人物
2021-11-12耿雪凌
耿雪凌
队长三叔
星期天回老家,正赶上村里人在父亲的小卖铺门前商量安装自来水管的事,叽叽喳喳,吵吵嚷嚷,很是热闹。吵闹声中,三叔的声音最响最亮,“这件事大伙得好好掂量掂量,将来水管出了问题谁负责,水费咋算咋收都是个事,你们没操过心,没问过事,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多得很,再说啦,这每户摊180元也忒多了吧?”听三叔唱反调,我吃惊不解,难道这事不是三叔领头搞的吗?又听了一会儿,我明白了,这事果然不是三叔领的头,是村里两个在外做生意的人,见前村后村都用上了自来水,自发把大伙召集起来征求意见的。后来,听家里人说,前些日子三叔也热心过安装自来水管的事,他有个亲戚在县城当官,三叔想让每户凑个份子钱,他去找他那个亲戚,说看能不能少收钱或者不收钱,不知为什么大家都不原出那个份子钱,三叔就很恼火。三叔说,好心当成驴肝肺,操心给你们办事,你们还不知好歹,往后看谁再操心安自来水管的事!
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三叔拉响大钟喊出工时的情景。大钟挂在我家门前的大槐树上,三叔一手拉钟绳,当,当,当,一手举着用筷子串成一串儿的黑窝窝头,三叔拉一下钟,咬一口窝窝头,喊一声“妇女劳力都下地干活啦。”然后,三叔还要喊妇女劳力带什么工具干什么活。“南河的河道又堵啦,该清啦,恁西队的老娘们都扛上铁锨到南河去,别他娘的在家造小人儿啦,兔崽子多了糟蹋粮食。”三叔是生产队长,队长不干活光指挥指挥安排安排就能领高工分。那时候,村上的男女老少见了三叔都露出巴结、恭维的笑,三叔神气得很。据说,那时候三叔只给长得好看的娘们儿和小寡妇好脸色。
后来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眼见村里人都高高兴兴、忙忙碌碌地在自己的责任田里各忙各的,谁也不尿他这一壶,三叔心里很失落不平衡。三叔逢人便骂人心不古,一副世态炎凉的落魄相。当了多年的队长三叔已习惯当官了,要三叔亲自拿起锄头铁锨伺田弄地三叔心里窝了一肚子火。三叔家的庄稼长得没人家的旺,三叔家的麦子打得没人家多,村里人都吃上白面馍了,三叔再吃黑面馍觉得没意思。三叔说,老吃白面馍,腻,换换口味吃得香。后来,听说三叔为了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50多岁的人,竟被迫外出干起建筑小工的活。现在,三叔的两个儿子都娶了媳妇分开过,和三叔的关系处得也不好,三婶身体常年有病,几亩地叫三叔摆弄得病病恹恹的,不长庄稼只长草,三叔家的日子是村里过得最凄惶的。可三叔嘴上却从不服输,乡里人有扎堆吃饭的习惯,饭时大家都端着饭菜夹着馍,三五个、五六个聚一起,聚一起也离三五步的距离,不拼盘不聚餐,各吃各的。各吃各的也能清楚谁碗里是啥饭菜。三叔碗里总是清汤寡水的,没见过油腥没见过荤腥,馍馍也是掺了杂面的黑馍馍。三叔一过来就有人逗他说,老三,弄什么好吃的?三叔不理别人的问话,三叔总是说,有钱难买老来瘦啊,现在城里人都时兴吃什么?杂面窝窝野菜汤。大鱼大肉的,谁还吃那个?高血压、脂肪肝都是鸡鸭鱼肉弄出来的!三叔说这话时很理直气壮,好象他就是一个吃腻了鸡鸭鱼肉的城里人。
三叔也有风光的时候。村里婚丧嫁娶,红白喜事,三叔总是不请自到。三叔对人发号施令时表情庄严而神圣。今年春节刚过,村里一对年轻夫妻吵嘴,男的想不开喝农药了,这下可忙坏了三叔。事情发生在一大早,年轻媳妇醒来后发现男人口吐白沫,浑身青紫,吓得尖声大叫。这消息首先让善于捕捉信息的三叔知道了。三叔一面大声喝斥着年轻媳妇去叫公婆,一面用手去试喝药者的鼻吸,鼻吸已经非常非常微弱了,可三叔还是决定死马当成活马医。村里那口能拉响的大钟早无踪影,三叔召集人就得扯起嗓门满街筒子喊。三叔喊了两个来回,人聚得差不多了。三叔面色肃穆地指挥耿三去找机动三轮车,耿四去找一领苇席,耿五作陪护送去医院,三叔安排完这些又喝斥病人的媳妇爹娘不要光顾着哭要尽早妥善安排后事,三叔料事如神地说没救了,准备后事吧。三叔安排耿六去联系棺材的事,安排耿七去报丧,安排刘八去置办丧服,果然不到一个小时,消息就从医院回来了。到了医院人已经没有气息了,医院拒绝接受治疗了。因为死的是年轻人,必须当天下葬,这下三叔更忙了,三叔有条不紊、神情肃穆地安排一切丧葬事宜,一时间,三叔忙得头上冒出细汗,脸上容光焕发。三叔找着当年当生产队长时的感觉了!
唉,三叔,多大个官呀,就养出一身臭毛病来了!
修鞋匠李六
李六和我同龄,上世纪六十年生人,李家在我们村单门独户。
据说,李六来路不明。他娘在他爹死后十二个月才生的他,都说是队长三叔的种。谁知道呢,背着人的事,陈芝麻烂谷子,说不清楚。三叔膀阔腰圆,眼大如铃铛,壮实得像头熊,在家排行老三,长得黑,人送外号熊三。李六长得没一处像三叔。矮,瘦,像娘胎里就营养不良,生下来只有二斤八两。长两只绿豆眼,也黑,像没长开的瘪茄子。李六两只绿豆眼骨骨碌碌的,见人老远就咪咪笑,恭恭敬敬地爷爷长奶奶短。李家辈份低。李六大名叫李家根,没人叫,他上面有五个姐,只活下来仨,可人家还是都叫他李六。
李六人前人后都委委琐琐的。他见人那个笑,说话那个腔,透着巴结,叫人觉着舒坦,又叫人瞧不起。从小到大,比他小好几岁的小屁孩小丫头片子,他都规规矩矩地一口一个爷爷一口一个姑奶奶地叫。村里本信二伯是个修鞋匠。农忙时他在家忙农活,农闲时他骑着高头大马的破自行车,驮着像缝纫机样的修鞋机器,驮着一包针头线脑,脏不拉几的的下脚料皮子,各色各样的破鞋,前村后村村头村尾摆摊修鞋修拉链,逢着临近的集市就去集上摆摊子。阴天下雨不能下地干农活,他的机器就在他家西屋门口咔嚓咔嚓和着雨声修鞋修拉链。挣不了大钱,但能挣个活泛钱,也算个手艺人。李六爱往二伯家里窜。那时候李六也就十三、四岁,小学没毕业,早闲在家里了。上学放学路上经常挨欺负,自己学习不上心,他娘也没指望他在这上头有出息。李六管我二伯叫二老爷爷。他看着二老爷爷情绪好,就一边二老爷爷长二老爷爷短地缠着他讲故事,一边手脚麻利地在地上一堆毛七八糟中间找出二老爷爷要的东西递过去,看着二老爷爷沉着脸他就把小脸也绷着。绷一会儿就挤着笑脸望着二老爷爷脸色说一两句装疯卖傻的话,二老爷爷绷不住,脸色就放晴了。二老爷爷叹着气儿说,李六这小屁孩,心思重着哪。
二老爷爷把手艺都毫无保留地教给李六了,反正他儿子死活看不上这营生。其实也没多大学问,李六用心,手艺后来就比师傅好了,名气也比师傅大了,挣的钱也比师傅多了。逢着张保楼一、五集市,逢着大李海二、七集市,逢着天宫庙三、八集市,他就赶集,骑着比他高半头的高头大马的破自行车驮着像缝纫机样的修鞋机器驮着一包毛七八糟在集市一角摆摊子,修各色各样的鞋子也修提包衣服拉链啥的。李六小小的一个小人儿,在一堆破鞋面前,手脚麻利地咔嚓着他的机器,精瘦精瘦的一张孩子脸,见人咪咪笑,嘴巴脆脆甜,活计快,也好,价钱又活络,那些心肠软的大婶大娘老奶奶们都肯照顾他生意。
他和师傅赶集分两头。师傅在东头,他就去西头;师父在西头,他就去东头。开始师傅生意比他好,后来他比师傅生意好,后来师傅不干了。不干也不是因为李六抢了生意,就是自个儿不想干了。李六为此在二老爷爷面前哭得鼻子一抽一抽的。二老爷爷臭骂了他一顿,关你小屁孩啥事!我老头子压根就没当正经营生!又不是能挣大钱的营生,又不是有脸面的营生!
李六是把修鞋当正经营生来做的,师傅不做了,十里八乡他就成了独一份。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衣服破了补,鞋子烂了修,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不丢人。大的穿不下了,缝了补了,拾给弟弟妹妹接着穿。即便独一份,李六也不欺行霸市乱要价,嘴巴依然甜,活计依然好,价格依然公道,大婶大娘老奶奶们都信着他,肯照顾他生意。
他后来把生意做到城里了。李六第一次来找我是九十年代末。他问我家里人要了我地址,找到我单位。他一口一个姑奶奶叫着,叫我帮他在城里租房子。说看好了,城里修鞋生意比乡下好做,城里人多;城里学校比乡下好,他想叫儿子在城里上学,奔个能坐办公室的好前途,像我,他老姑奶奶一样。他35岁结婚,36岁得的儿,珍惜得很,宝贝得很,娇惯得很。我帮他租了一间房,离我家不远,他高兴得很,就差跟我磕头作揖了。李六十天半月就来我家一次,看看有没有要修的鞋,有没有要帮忙干的活。他喊我五岁的儿子一口一个舅,我儿子急得哭,要喊他伯伯。他后来用一麻袋一麻袋的钱买了房,二手房。离城40多里,耿寺村单门独户,人人不放在眼里的李六在城里买房了,安家了,多风光啊,多有面子啊。
他经常到单位来找我,有时候我不在,他不走,硬要在值班室里等,等的时候就给我同事说我小时候的陈芝麻烂谷子。我姑奶奶那可是了不起,那小时候,学习那个好,十里八村没有不知道的,顶顶有名的女秀才。我也因此落了个女秀才的雅号。看到有像机关单位的人来修鞋,他就给人家说我姑奶奶在城关镇上班,还问人家认识不,把人家问得莫名其妙。我同事去他那里修鞋,凡是他见过的,没有他认不出的。他整天盯着针鼻针眼,大概练就了一副火眼金睛吧。他总会说,你和我姑奶奶一个单位的吧,得了,看在我姑奶奶的面子上,该收三块收你两块,给你用最好的料,收你最少的钱,谁叫你和我姑奶奶一个单位来着。其实,谁不知道啊,他收陌生人也就两块钱,遇上挑剔难缠的主,他一块五也认。有时候我同事有兴致了,一边等他修鞋一边逗他,我和你姑奶奶是最好的朋友,言下之意有爬辈的意思。他不恼,也不理你这个茬,和我同事扯一些我小时候七不着边八不靠谱的事。有时候打问一些上级政策,问得最多的是计划生育方面的,有时候也问“三农”方面的,有时候他也兜售一些道听途说的八卦新闻。
有一次他到单位找我,说要和他媳妇离婚。说他媳妇懒又馋,一麻袋的不是,问我离婚手续咋办。他那个媳妇长得实在是不怎么好看,一米四多不到一米五,塌塌鼻子,大嘴叉子,右眼角上斜。就那点身高,一百四十多斤,李六开始不觉着媳妇不好。35岁的一个修鞋匠,想女人想得眼睛都放绿光,有女人跟,即便是个二婚,李六都觉得老天爷开眼了,上辈子积德了。后来李六不这么想了,家里攒下了几麻袋的钱(差不多都是一元两元的,那也非常了得),在城里长见识了,眼界高了。眼界高了,怎么看媳妇怎么不顺眼,矮,像冬瓜,胖,像冬瓜;笨,像头猪,黑,像头猪。我问他,有相好的了?他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谁跟咱啊,一个修鞋的。我回老家听说过李六去西关街找小姐被抓的事,从心里恶心他,狠狠作践了他一顿。告诉他离婚好办得很,叫他明天就去民政局办手续,他明天没去,后天也没去。不久就偷生了一个丫头,央我去找镇政府管计划生育的说情,少交点罚款,来了好多次。左一个姑奶奶,右一个姑奶奶,叫得我头晕。
村女玉英
玉英是我堂叔家的姑娘,一个文静秀气的小姑娘,干活利索,不多言多语,很讨人喜欢。我高中毕业时她小学毕业,成绩不怎么好,她娘就没再让她读书,后来我结婚生孩子,母亲让她来帮我带孩子照顾家。
我儿子五岁那一年夏天,有一天,接到母亲打来电话说,你快回来看看吧,玉英死了。我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怎么可能呢?玉英刚刚订了婚,说她年底要结婚!她离开我家才俩月!一路上我想着玉英的好,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玉英和我朝夕相处三年多,帮我带孩子帮我收拾家,细心又周到。我和丈夫商量着,年底她结婚,要给她随一份厚礼呢,没想到她竟走上了不归路。
刚进村头就听到一片呜呜咽咽的哭声。玉英家屋里、院里、门口都是人。玉英躺在偏房的一张小床上,身上头上蒙着白被单。我哭着要见玉英最后一面,被我的一位堂嫂劝开了,堂嫂说,唉,不看也罢,喝农药死的,浑身都紫了。母亲的眼睛都哭肿了。母亲说,做孽呀,你二婶子做孽呀,上个月订婚玉英没要洗衣机没要电冰箱,你二婶子天天逼着玉英去她婆家要回来,非逼着玉英跟她婆家再要彩礼,玉英不要,你二婶子就整天骂她,是赔钱货。这下好,逼出人命来了!你二婶子这个财迷心窍的财迷精,作死啊。
玉英定婚我是知道的。玉英相亲我也知道。一年前母亲来电话说堂婶叫玉英回家去相亲,我不赞成农村那种相亲方式但也没什么好办法。玉英文化浅,一个农村姨娘找对象还多是走媒人介绍这条路,临走时,我再三叮嘱玉英说,就算是别人介绍的,也要自己相中才行,不要光听家里的,也别要那么多彩礼钱,要那么多彩礼拉下饥荒将来不还得自己还?玉英说,姐,我听你的。玉英相亲回来后有点羞涩地对我说,姐,我觉着那个人还行。问她怎么个行法,她又害羞不肯说,看玉英神情知道她对相亲对象是中意的。两个人定婚后,玉英把那个小伙子带来让我看过,还真不错的一个小伙子,眉清目秀,还有一手烧砖窑的好手艺。我想玉英能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对象也是她这辈子的福气了,心里很为她高兴。
她定婚后我打趣她,你婆家给你多少定婚礼?玉英羞红了脸,说,那个人给了五千,加上公公婆婆和旁人的总共六千整。我吓了一跳说,这么多呀?我和你姐夫结婚时他就花两百块钱把我给打发了。玉英说,这不算多,姐你不知道,这在农村是最少的,一般人家最少那个人要给六千六,还有八千八、九千九的,加上公公婆婆和男家亲戚的总共都有一万多块,另外还要买衣服,买摩托车、洗衣机、电冰箱,还要请客拉大桌,回来后我娘一个劲地直骂我,嫌我要得少,骂我傻,缺心眼。
玉英是年底要结婚的姑娘了,我把儿子送了幼儿园,玉英就回家准备结婚嫁妆去了。玉英母亲我从小就不喜欢,是个好吃懒做、心比针尖还小的刻薄女人。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母亲叫我去她家借铁锨用,我明明看见院子里有一把明晃晃的新铁锨放在那,二婶子偏说叫二叔拿去下地了,气得我扭身出了她家门。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眼。母亲不停地抹着眼泪说,你二婶子做孽呀,天天逼着玉英去要洗衣机电冰箱。今天一大早你二婶子又骂着逼玉英去要洗衣机电冰箱,说要不来就退婚,就去死,骂一些不堪入耳的话。玉英气不过,拿起药瓶子喝下了半瓶敌敌畏。你二婶子还只当是她吓唬人,也没当回事,谁知道她一口气喝下那么多,一点挽救的余地都没有。
当天下午玉英就埋葬了。她爹娘和爷爷奶奶都活着,按乡俗不能在家停灵过夜。临回城时,母亲叫我去看望安慰一下二婶子。我走进二婶子家,二婶子正在往外扔玉英的旧衣服。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恨恨地说,我命苦,养了这么个傻妮子,临死还让我背个恶名。玉英的两个妹子都在哀哀地哭,二婶子又恶狠狠地骂,号啥丧,你娘还没死!一窝子不争气的赔钱货!
二婶子的仇恨撑破了眼珠子。那哪里是一双母亲的眼睛啊!
玉英妹子,你不该这样的,你才20岁,你有很多活下去的理由啊!
玉英妹子,你是听了姐的话,才少要彩礼的吗?是姐害了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