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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的翅膀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10期

张 林

记忆中,孩童时期获得乐趣的方式实在太多了,其中流行过一阵收集香烟壳的游戏。某天午后,我不知怎的想到爷爷家的库房里或许会有少见的烟盒,在库房里翻找许久后,只找到了一本残破不堪的小书,书名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一群孩子在某处森林探险。阳光从窗户照进库房,尘灰在头顶翻腾、缭绕,我坐在废纸堆里,深深地陷入了那个故事中。从那之后,我总能在意想不到的角落里与书不期而遇,尤其有天,我发现家里居然有一个紧锁的书柜,那是父亲的书柜。

书柜比那时的我要高许多,正面上着一把厚重的大锁,我踩着凳子,发现那书柜顶盖背后的插销已经松动。我从那因为插销松动而露出的罅隙间看到柜子里堆满了书。大部分书被我“偷”出来,趴在被窝里囫囵吞枣地读完了。柜子里的书越来越少,大部分我也忘记还回去了。

前几年我回老家,发现那个柜子依旧还在原处。这时的我早已经比柜子高出很多,一只手就可以把柜子从上面掀开。里面的书已经很少了,剩下的大都是小时候我不喜欢看的那些。

距离我第一次掀开柜子,到现在已经接近二十年了,我经常会回忆那时候偷着看书的乐趣,我不知道父亲知不知道他的书现在早已经不知何处,因为我俩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我时常想,如果八九岁时,孩子们没有流行收集烟盒的游戏,我大概不会发现不知道躺在废纸堆中多久的那本冒险小说,或许我也永远不会好奇父亲那个柜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那本书像一只蝴蝶轻轻扇动翅膀,改变了很多事情。

这种效应,像开剧本会时大家写在题板上的人物小传与剧本大纲,任剧中人如何与生活搏斗,终还是有可能因为看似毫不相干的情节而与预先设定的方向失之千里。我们像趴在一张巨大的蛛网上,沿着四处分叉的路径不停地盲目选择着,时间在一日日重复中消失掉,你看见时光下漏的速度,堪比流星划过夜空,却什么都抓不住,那样的深深的无力感。无力的同时,你还在被迫重复着选择的动作。

没有谁能真正对抗这所谓的生活轨迹,没有人不需要面对艰难的选择,所以写作成了很多人获得精神自由的方式。在自己创造的世界中,你可以依照自己的心意去制造事件、机会。所以读书和写作对我来说,不过是希望能够尽可能摆脱生死场的束缚,在有限的生命中,创造、感受、记录更多的人生体验。多年之后,乏善可陈的现实生活已经按部就班地随着时间走向衰老,但多年前的那些情绪、思考、记忆,都还鲜活地存于纸上,存于心中。毕竟写作能够最大程度地消除作者的现实身份、曾受过的教育以及其他的标签。命运蛛网的走向可以由你掌控。

年初的时候,应做制片人的朋友的要求,写了一部年轻人与老年人感情观差异的电影剧本。其实编剧写起来最容易的,就是类型片,因为类型片的剧本有一套既定的范式,120分钟的电影剧本,开篇与结局在下笔之前就已经被设定好,中间部分按照15个节拍器即可将主人公的人生均匀地分割写就。写完那部剧本后,我希望能为主人公在乘着蝴蝶扇动起的飓风中把握住方向,不那么按部就班,也不那么盲目没有方向。

所以我开始着手写《动物感伤》这篇小说,《动物感伤》使用的是“衔尾蛇”式的闭环结构,由于仍旧使用了戏剧式结构的方式,情绪多通过故事里的人的行动来表现。这篇小说表达的是大众对男女关系的态度。在面对感情冲动的时候,很多人无法保持理性,先满足对感情的欲求,之后再慢慢互相了解,但后来会发现,当初看似完美、浪漫、诗意然后奋不顾身在一起的经历,实际是靠无数谎言堆砌而成。这个故事的开始就是结局,结局就是开始。作者在纸上写下的故事,就是故事里的人的人生,而故事里的人,又操控着作者。我让作者自己去寻找这个故事的“麦格芬”,希望她能够找到适合自己的那只“蝴蝶”,扇动出属于自己的生活轨迹。

《在你手心里》的叙事结构与《动物感伤》完全不同。我希望能更真实地反映当事者的情绪,所以尝试使用了文艺电影中常用的“情绪结构”,取消情节的前后因果,靠剧中人物的情绪变化来推动故事的发展。写这篇的初衷在于表现一种现状:刚走出校园开始工作的年轻人会被父母、亲属粗暴催婚,因生活观的差异,双方总会出现很多矛盾。但看似差异巨大的两代人,其实细想起来,是没太多差异的。无论是好的原生家庭,还是不好的原生家庭,原生家庭的特点其实潜移默化中已经影响了你。身边有个朋友前些年为了躲开喜欢唠叨的父亲,主动调到了离家很远的分公司,并在那边找了女朋友。在外地待了几年后,前段时间又回来了,据说是他女朋友嫌他总喜欢唠叨,和他分手了。一个家族就像如来佛祖的手掌心,你很难逃脱它的掌控。

这两篇文章的情绪基点都取材于日常生活,我相信《动物感伤》与《在你手心里》表达的情绪是很多人都会有的。除了对生活像蝴蝶扇动起的飓风,因此牵连出无数可能的关注外,情绪也是我非常关注且希望能够以此构建自己写作风格的东西。

或许有些人是坚定的“故事论”者,认为小说必须在一个完整空间内讲出一个因果完整的故事,但我认为,无论小说还是什么,艺术作品的体裁并不需要泾渭分明的边界,毕竟文学作品的意义存在于作者与读者的互动之间,倘若因为学术研究范式而损害了与读者之间氤氲的情感交流,就舍本逐末了。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存储那些无法与外人言说的情绪的角落,我希望小说能够唤起读者的共鸣,让大家得到一个情绪宣泄的出口。苏联导演塔科夫斯基在《记录下来的时间》中写道:“我所感兴趣的,是每个人对时间的可能感受。”时间里的遗憾情绪就是他的创作母题。他在电影的创作里将自己心理角落已然雕刻成型的情绪样本重新演绎,作品基于情绪,上升到思考,影像(文字)显之,视听戮力,用《镜子》《乡愁》给自己内心以宽慰,给世人以思考。创作母题大部分与自己内心的情绪或者外界打动你的某种情绪有直接关系,作者将内心这份情绪析出,按照自己所期望的想象加以雕琢,表达自我想法的同时,影响到更多的人。

我仍记得,几年前的某个深夜,我和朋友在西部一个叫巴彦浩特的小镇上看完电影,出门后,头顶是触手可及的接近鹅黄色的天空,四下空寂,一股强烈的孤独感倾袭到全身。我俩站在大街等出租车,奇迹般的,没过多久就有一辆出租车驶了过来。那司机是个中年女性,副驾驶上坐着一个中年大叔,我坐在最后面。隐匿在夜色里,他俩偶尔低声絮语着,我只听清了几句。女司机说:“我很早前就离婚了。”大叔说:“当年是我对不起你,我也离了,外面过不下去,又回来了。”到了一个路口,大叔下了车,消失在深夜的街头。

我不知道当年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女司机淡淡的神色让我感到难过,情绪郁结在心里。那晚的难过驱使我为阿姨在小说中获得了一种温馨的人生,这样我能好受一点。我不知道其他人看到那篇文章,会不会和我一样为阿姨感到开心,但这已经不是我所关心的事情了。毕竟在蝴蝶的翅膀下,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