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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歌

2021-11-12刘致福

山东文学 2021年10期

刘致福

南山山半腰过去有一座庵子,现在只剩下一堆球球蛋蛋的碎石,算是庵子的遗址。遗址前边有三座坟,两大一小,分别埋着一条狗和两个男人。

川子和董腾

川子被一种嘶哑而陌生的说话声吵醒。川子睁开眼,外屋灯还刺眼地亮着,一股很浓的劣质烟草的焦糊味儿顺着门帘的缝隙呛进来。

川子拨开门帘,见西屋一个穿一身土黄的军用棉衣裤,满脸络腮胡子的红脸汉子蹲在父亲跟前,仰脸盯着父亲的脸,似乎在央求什么,声音嘶哑,压得很低,说的什么一点也听不清楚。

父亲似乎刚刚发过火。蜡黄的脸扭向一边,夹烟的手一抖一抖,看也不看那汉子。

那汉子竟然“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父亲仍旧没有动。

那汉子的膝下忽然传出一阵尖利的“昂唧”“昂唧”的狗叫。那汉子慌忙低下头,抱起一只通黑透亮的小狗崽,紧紧抱在胸前。

“你走吧!”父亲头也没有回,气哼哼地挥手撵那汉子。

那汉子依旧那样跪着,直愣愣地看着父亲,很久,站起来,转身向外走。

这是一个高大、魁梧、比父亲强壮不知多少倍的汉子。二十年后川子想起那个从黑影里向他走过来的汉子,心里仍旧有些胆怯。那个夜晚的董腾在川子心里一直是可怖的。川子当时趴在炕沿上,直担心这黑汉子会猛转身向残弱的父亲扑过去。

发现汉子是向他走过来的时候,川子险些叫出声来。那汉子完全成了一尊正向他倾压过来的高大无比的黑岩石,川子慌忙放开撩起的门帘,浑身冒汗。

听见父亲低喝了一声,川子掀开门帘再看时,那汉子已经走出了院子。临出门口向回看了一眼,眼神白灿灿的。川子心里不禁一冷,在眼光相碰的一刹那,他感到那目光里充满了冷森的杀气。

后来川子才知道,那黑汉子就是董腾,刚从东北回来。父亲安排他到南山看山,住在山口那座破庵子里。

庵子是早先的尼姑庵,紧傍着进山的小路,川子那时和他的小朋友们经常从这里进山拾柴、挖菜。知道庵里住了董腾,从那里经过时,便都放轻了步子,走得飞快。

董腾却早等在那里。

川子和他的小伙伴们刚刚走出山庵的东房头,董腾便端枪走出来,直盯着川子喊:“川子!”

川子盯着那黑洞洞的枪口,心里不禁一颤,脚下跑得飞快,嘴里却回了一句:“呸,死腾!”

董腾气得脸紫黑,眉梢立刻拧起两粒蚕豆大的疙瘩,孩子们“嗷”地一声跑起来,一边跑,一边转过头来一齐喊:“操你妈,死藤!”

董腾两眼冒火,脸上的胡子“刷”地一下子炸起来。倏地端起枪,冲孩子们瞄(实际瞄的却只是川子一个,川子跑在最前头),嘴里咬铁嚼钉地骂:“你奶奶的,崩了你这个狗崽子!”

那头小黑狗顺着董腾枪口的方向,一扑一扑地冲孩子们吠。

董腾的模样在川子的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但一想起来,心里仍旧隐隐有些怕。黑红的方脸,长满了猪鬃般的胡子,似乎从来也不曾刮过。一双窄而细的眼睛总是射出两束刀一样的寒光。

牛羊归圈,万鸟投林,家家户户围着夜火温温地吃夜饭的时候,川子看到董腾蹲在院中央,川子心里一激灵,心想他是来找父亲告状的,便猫腰藏在门后不敢往里走。父亲背手站在猪圈旁边的石条前,嘴噘着,脸板得铁青。审犯人似的喝斥:“谁让你下来了?”说着走到董腾跟前,踢一脚,“拿走!”川子看到父亲脚下滚出两只毛绒绒的死山兔,心便放下来了,知道董腾不是来告状的,蹑手蹑脚跑进屋。

董腾看父亲一眼,却并不动,也不说话,仍旧那样手按住两腿蹲着。好一会儿才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父亲喊一声:“你拿走!”

却并没有听到回应,只有踢踏踢踏的脚步声。

董腾高大的背影被夜色吞没了,好一会儿,父亲才转回身,走到那两只兔子跟前,又踢了一脚,然后弯腰拾起来,从门前拾起一根麻绳,将兔头勒紧。绑在院中间那株榆树上,将马灯拴到另一棵树上,回屋里找出一把小刀,开始收拾。

夜深了,父亲端着满满一碗热腾腾的兔肉进里屋将川子推醒。父亲让川子吃,自己却并不吃。川子闻到香味还没睁开眼睛便抓一块放进嘴里,吞到肚里才睁开眼睛,见父亲不吃,便再不动手。父亲把碗放到炕上,推他眼前,“你吃,我吃不来那玩意儿,膻。”

川子知道父亲是不舍得吃,吃起来便不再那么得意。

董腾那只小黑狗渐渐长大了,毛色变成了草灰色,个头很大,长长的尾巴拖在地上,人们都传说是狼种。

川子和他的小伙伴们再进山便想法绕开山庵,那条狗越来越凶,真有点儿像狼。但绕开了山庵,却绕不开董腾。只要到了南山,不管你到哪儿,最终总能碰上董腾带着狗扛着枪在林子里逡巡的身影。

一见到孩子,那狗便张开血红的大口“汪汪”地狂吠。董腾跟过去,大声喝住,低下身子拍拍狗的脑袋,那狗便“呜——”的一声蹿出去,冲孩子们扑过去。

孩子们吓得“哇哇”叫着四散奔逃。川子刚跑了几步,脚下便被树枝绊倒,那狗“呼呼”喘着直冲他扑过来。一闻到那温热的腥气,川子心想完了,“哇”地一声哭起来。那狗似乎被哭声镇住了,站在川子的头前,一动不动,嘴里竟还叼了一条灰色的野兔,眼睛温乎乎地看着川子。

川子抬起头,那狗竟又向他逼过去,一对毛绒绒的大爪子按住川子的衣袖,嘴里“呜噜”“呜噜”叫着,摆动着那只兔子。川子刚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一动不敢动。那狗“呜呜”叫了一阵儿,似乎很生气,爪子从川子衣袖上松开,叼着兔子围着川子转圈,转过三四圈,这才停住,将那只早已死了的兔子扔到川子的跟前,然后“呜呜”叫着,几步一回头地跑回去。

董腾拄着枪站在远处的一棵大橡树下,一动不动地冲着这边看。

父亲对川子的“收获”似乎并不高兴,反倒有些生气的样子。川子知道父亲不愿意他拿别人的东西,便反复申明是董腾的狗送他的。父亲仍旧不言语,瘦小的身子一拐一拐地捡起兔子,用麻绳拴了头,挂在院里的树杈上,默不作声地拾掇。

川子记得,那以后,只要川子一走近那山口,那狗便会冲他跑过来。这样,在饥馑困饿中,川子便经常可以吃到山鸡、野兔之类的美味。那狗渐渐跟他熟了,只要他一呼哨,便会随他“呼呼”地跑。

村里便有人说,书记的儿子有福。

父亲自然越来越不高兴了,不许川子再到南山去。几天不出门,那狗竟找来了,叼着一只野鸡。正是中午吃饭的时候,父亲见了竟一下从炕上跳下来,抄起地上的镰刀柄便撵着打狗。那狗往后一顿,还是“哼唧”一声挨了一棍,扔下野鸡便跑。父亲挥动着镰柄,一拐一拐地直追到大门口。

董腾再一次来的时候还是晚上,村里人大多睡了,父亲坐在街上月亮地儿里搓麻绳。董腾背了半麻袋板栗和花生,手里提着两只兔子和几只野鸡走过来,轻叫一声:“凯哥。”父亲像没听见,拾起脚下的麻绳,一瘸一拐地向院里走。

董腾又低声叫了一声:“凯哥。”见父亲仍不答应,便背着口袋跟在父亲的后头往里走。

川子那时正在院里趴在油灯底下做作业。听见他们进来,慌忙将灯吹灭。川子感到十分奇怪,那么凶的一个董腾到了晚上竟那样怕又瘸又矮的父亲。他闹不明白董腾到底要求父亲做什么,抑或董腾有什么把柄在父亲手里攥着。

连狗也夹着尾巴极小心地跟着董腾身后往里走。父亲“呃——”地咔了一口痰,狗吓得一哆嗦,抬起眼皮白了父亲一眼便乖乖地停住了,就地坐下。

父亲喊川子到屋里睡觉。川子夹起作业和笔极不情愿地往里走,手伸在身后唤那狗。狗却没看见似的,坐在那里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看父亲,看看董腾。

川子趴在炕上的时候,听见父亲在院子里说:“东西放下滚吧,从今往后再看见你下来就打断你的腿!”

川子禁不住浑身一哆嗦。

董腾好久没有一点动静,只听见狗“昂唧”“昂唧”像有尿憋着似的叫唤。

好一会儿才听董腾说了一句:“好吧,”说过便“啪嗒”“啪嗒”地走了。

川子听见那狗在门口“昂唧——”叫了一声,便跳下炕,董腾和那狗已经不见影了。父亲蹲在院里石条上抽烟,扭头见川子出来,猛喝了一声:回去!

事情就是从这儿开始变坏的。

那狗和董腾都极有耐性。父亲不准来,那狗便专瞅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叼着一个旧袖筒做的装着烧熟的野物或山货的小口袋溜进来。不等父亲回来,川子便与要好的朋友吃光了。

终于还是让父亲撞上了。

父亲抄起棍子要打狗出去。那狗竟长了反骨,牙一龇向父亲扑过来。川子急了,大喊“灰子,灰子!”那狗根本不听。父亲毕竟瘦小无力,又有一条腿残废,竟让狗扑倒了。不过狗并没有伤父亲,扑倒以后便扭头跑了。

川子慌忙跑过来扶父亲起来。父亲气坏了,破口大骂。一把甩开川子,自己爬起来,转身进屋,摘下墙上的步枪便往门外追。

川子知道坏了,慌慌地后边追着叫爹。父亲根本没听见,一瘸一拐地跑出去,那狗早已经没影了。

父亲喊来了总是穿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的民兵连长兴,要他带人把董腾那条疯狗打死。

民兵连长兴领几个人走了,只一会儿便又转回来。父亲瞪大眼睛问:“打死了?”

民兵连长摸摸头,苦笑道:“董腾死活不叫打,嗐,也可怜的,拉倒吧,凯哥!”

父亲眼瞪得快要凸出来,“拉倒?”气呼呼地一把从民兵连长手里夺过枪,把枪刺扳起来,一个人一拐一拐地冲出门,气冲冲地向南山走。

川子和民兵连长紧跟着父亲跑出来。父亲一瘸一拐走得飞快,两个人小跑着才撵上来。

董腾正在院里整理篱笆,见父亲杀气腾腾地走上来,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叫了一声“凯哥”,父亲好像没听见,也没看见他站在那里,径直向院里走。

这时那条狗“呜”地一声从屋里窜出来,箭一般向父亲扑过去。

父亲机敏地持枪向旁一闪,回过身就持枪要向狗刺过去。

董腾慌了,一步冲到父亲跟前,死死抓住枪“凯哥,你饶了这畜生吧……”

父亲看也不看董腾一眼,“饶了它?哼,我饶了它!”手肘向后一拐将董腾推到一边,又迎着冲回来的狗刺过去。

董腾呆立在那儿,任父亲和狗撕打。

狗见董腾呆立不动,似乎也没了勇气。夹起尾巴就要往屋里逃。父亲趁机扑上去,猛地向狗的后胯刺下去,狗“唧——”地尖叫了一声,跳出去一丈多远,血从大腿根儿流出来。狗转回头“呜呜”叫着舔那伤口,眼皮一抬一抬哀哀地瞟着父亲,似乎没有想到父亲会动真的。

父亲喘了口气,又冲狗刺过来。狗浑身一抖,“嗷”地向旁边跳了一下,眼也红了,“汪汪”叫了两声,龇起牙,脊毛倒竖起来,趁父亲扑空转身的当儿,猛一跃向父亲脖子扑过去。

父亲似乎早有准备,向旁边一闪,手一拉,勾响了扳机,“砰”“砰”两枪,狗“呜噜”了一声,像一下被抽了骨头,“扑通”一声跌落下来。躺倒的一刹那,眼白一翻看了董腾一眼,便凝住不动了。

董腾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两只小眼睛滚圆地瞪着父亲。父亲似乎累了,把枪扔给呆立在一边的民兵连长兴,拍拍手转身要往山下走。

董腾猛喝了一声:“凯哥!”

父亲和川子一齐颤抖了一下,转过身,只见董腾毛发倒竖脸色紫涨,眼睛瞪得滚圆,似乎要喷射出来。

“你够狠呐,凯哥!”

父亲“哼”了一声,转身又要走。

董腾喝了一声:“等等!”

父亲停住,董腾却转身向屋里走去。一会儿出来,端着他那杆乌黑油亮的从东北带回来的双筒猎枪。

在场的人都吓呆了。民兵连长慌忙跑上去攥住董腾的胳膊,“老藤,你干嘛——”

董腾手一挥,民兵连长被他拨出去老远。

董腾端着枪直冲父亲和川子走来。川子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襟,紧贴在父亲大腿上,身子有些发抖。父亲却毫不示弱,把川子拨拉到一边,一瘸一拐地迎上去。

董腾停住了,却把枪递给父亲:“凯哥,有种你连我一起打死吧!”

在场的人都稍稍松了口气。父亲却嘴角一抽,看了董腾一眼,冷笑一声,没有接枪,转过身扯起川子的手就往山下走。刚走出几步,身后便“砰”“砰”响了两枪。

川子吓得一抖,差点栽到堰下的沟里。父亲好像没有听见,头都没回,只是拉紧川子的胳膊,继续向山下走。

董腾在后边嘶哑着嗓子喊:“川!”

川子不由得转回头,董腾正端枪向他瞄准。川子吓得“哇”地一声栽到父亲怀里,民兵连长猛地跳到董腾跟前,双手抓枪向上推,枪“砰”的一声冲天响了。川子惊得“哇哇”哭起来,父亲将他扶起来,紧紧揽在怀里,不慌不忙地向山下走。川子听见身后董腾狼一样地嗥。

狗死了,董腾抱回屋守了一天一夜。之后,在院里挖了一个坑,埋了。这条狗,是董腾从东北带回来的,回来以后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形影不离。

川子回家便病倒了,昏睡了三四天。

后来川子才知道,他昏睡的那几天,董腾一直扛着枪在他们房前屋后转悠。父亲只好让兴带了几个持枪的民兵,在房子周围守候了几天几夜。

川子醒来的时候,天竟下起了雪。雪很大,一气下了十几天。雪一下川子的病便好了。董腾也似乎一下子消失了,再也没有见到他。

雪晴的时候,人们发现那间山庵塌了。有人上山看看,董腾连个影子也没有。有人说他又回东北了,有人则说他是不是死了,自杀了。川子相信他不会死。一想到他没有死便不自觉地害怕。害怕有朝一日董腾端着猎枪冲到家里横扫。

从此以后,川子便感到父亲脸上落了一层灰,再也见不到一点笑意。父亲心里可能也在暗暗地担忧。

这一冬,父亲没有上山打猎。往年,一到冬天父亲便到山上猎狐子。这时候正是猎狐的最好季节。这一冬,父亲似乎忘了,枪挂在墙上,落了厚厚一层灰。

直到第二年春末,情况才有了好转。

村里人到南山伐橡树,从山腰深沟里发现了董腾的尸首。董腾是从雪面上沉进沟底的。那时雪大概将沟埋平了。董腾在雪里埋了一冬。

那身不知穿了多少年的土黄色军用棉衣棉裤湿漉漉的,浸透了雪水。脸上倒是显得十分红润、细嫩,胡子仍旧很黑,只是眼窝和鼻孔周围有雪水沉积下的黑灰。

那天夜里,父亲喊上川子,扛起枪向山里走。走到南山口,父亲停下来,领着川子向董腾原来的院子里走。川子心里不自觉地一阵阵害怕,头皮“铮铮”地麻炸。

白天人们把董腾抬回来,埋在狗坟的旁边。父亲拉着川子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

天很冷,父亲也有些打颤,双手紧紧按住川子的肩,像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手按得很用力,像要把川子按倒在地上。最后还是松开了。

夜很黑,很静。房顶已经坍塌的山庵黑洞洞的。

山上,风吹着树林“呜呜”地响,不时传来山狸子“嗷嗷”的怪叫。站在那儿,川子心里无法抑制地想董腾。董腾的坟就在眼前,说不准那一刻他便会从里边拱出来,川子浑身不住地打战,心里急切地盼望父亲早些领他离开这里。

这时,北面山庵里一阵窸窸窣窣地响,像有人在撕扯什么。川子躲到父亲身后,紧紧扯住父亲的衣襟。

父亲也警觉起来,端着枪向北屋跟前走。一会儿里边响起“吱吱”的叫声,父亲停住,直起腰杆,轻舒了口气,轻声骂:“骚货!”原来是黄浪子。

就是在这时候,川子惊奇地发现,站在山庵的院里看山下村里竟是那样漂亮。黛青的云幕下,稀稀落落的橘黄的灯光一闪一闪,那么温暖迷人而又显得那样遥远。

川子不由得又打了一个冷战,抬起头冲父亲说:“回去吧,爹?”

父亲也在出神地看山下的灯火,似乎没有听见川子的话,“三年,哈哈,董腾这小子在这儿蹲了三年,哈哈……”

父亲端起枪做出要放的样子,一会儿又放下,递给川子:“来,你放,放个响儿爹听听。”

川子黑影里看着父亲的脸有些异样,眼睛里有一种吓人的亮光。川子胆怯地接过枪,闭上眼睛,用力地勾动扳机,冲天“呯”地放了一枪。枪响的一刹那,川子感到山下村子里一盏盏温温的灯光一齐颤抖了一下,川子的心里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川子也在想父亲刚才那句话。三年,董腾这小子在这儿蹲了三年!

不知怎么,父亲这时竟蹲下来,抱住头,“呜呜”地哭了。

父亲和赤狐

冬天又来了。

第一场雪下得就很大。父亲显得有些兴奋。回家后把好久不动的枪从墙上摘下来认真地擦拭。一边擦一边对蹲在一边儿的川子说:“明儿早起我带你去打狐子。”

川子说:“好嘞。”高兴得不知怎么好。一年多来头一次见父亲这么高兴。还有,父亲带他进山打狐子,这是头一次。

进山打狐,这是多么诱人的事。

崑嵛山的这一带(东坡),山虽不高,却是连绵起伏,山山岭岭,纵横交错,加上气候温和,干湿均匀,最适宜小动物生长繁殖。其中一种小兽,这一带的人们称作“小皮子”,书上叫赤狐,皮毛呈火红色,十分名贵。据说旧时一张皮可以卖到十个现大洋。这种“小皮子”似乎与书上说的赤狐还不太一样,个头比赤狐小,大约只有五六十公分,比一只猫稍大一点。这种小动物十分狡猾,一般人打不了它,弄不好还会让它给耍死。

这一带对“小皮子”传得很神。

村子里能打狐的就是两个人:父亲和董腾。两个人都是川子姥爷的徒弟。

父亲枪法好,尽管一条腿瘸了,撵起小皮子却十分在行。而董腾不仅枪法好,腿脚也快,打狐子对他来说是极其轻松平常的事。往年,一到冬天,大雪封山以后,漫山里就是两个人,一个在东坡,一个在西坡,穿着自己绑起来的生猪皮靰鞡撵“皮子”,各不相犯。

一大早,父亲收拾好自己的靰鞡,便过来帮川子绑。

生猪皮是经过晒、泡、再晒三道工序处理的,很硬,里边塞上龙须草,很难绑,但绑得结实了却极暖和,而且十分轻便,最适宜在雪地里奔跑。

川子和父亲扛着枪往外走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大概有四五点钟,很冷。小“皮子”一夜出来搜寻吃食,这时候吃得饱饱的,懒洋洋地往外走,这是小皮子一天里精力最分散的时候,所以最易打。

雪这时候又下起来,倒显得暖和了。

走过山口董腾那间房子,两个人都不说话,“咯吱”“咯吱”,一前一后,踏着雪往前爬。

川子第一次踏雪进山,既感到新奇、神秘,又为眼前的雪景所陶醉。漫山遍野都是平坦坦、白茫茫的雪,夜里雾蒙蒙的没有一颗星星,被雪映着,倒像月夜一般明亮。山里林子黑麻麻的一片树林竖在雪地里,看不到边际,越往里走,林子越密,很难找到道眼儿。

这时候,林子里多数动物都沉浸在黎明前的甜睡中,偶尔有鸟儿被“咯吱”“咯吱”的踏雪声惊醒,“扑棱”“扑棱”闹腾一阵。远处不时可以听见斑鸠“咕咕”“咕咕”的啼叫。

父亲在前面踏着雪“扑腾扑腾”走得很快,闭着眼他也能摸进山来。路慢慢变得宽了,雪也浅了,川子高兴地跳了跳,父亲一把按住他,躬下身子趴在雪地上看。

川子也蹲下来,只见雪面上隐隐约约有两行小蹄印儿,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

父亲几乎是在嗓子眼里说:“刚刚过去。”说着把枪从肩上摘下来,平端着慢慢往前走。走了一会儿,眼前一亮,已经走出了林子,眼前一片开阔平展的雪地。川子用力地吸了几口凉丝丝的空气,父亲又轻按了他的肩膀一下,川子这才看到前边二三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只黑乎乎的东西在东一头、西一头地移动。

川子心里一跳,叫:“爹,快开枪!”

父亲回头瞪了他一眼,低声说:“别作声!”再回头看,那小东西已经没了。

真是怪了,眼看着在前边,白茫茫的一片雪,它能到哪儿呢?

父亲直起腰,快步走到刚才那小东西消失的地方,只见雪面上一个斜斜的拳头稍粗的小洞。父亲用枪筒探探,很深。转过身来,“走吧,这是条沟。”

川子说:“到哪儿呀?我们在这等它出来不行?”

父亲拉着川子一边走一边解释:“这是条大沟,小皮子早顺着沟底钻到那边去了,皮子不会走回头路的,你等一天也等不出来。”

川子随父亲顺着林子的边缘向右转过去,又斜穿过一座林子,这才又向东转过去。快到沟东沿儿天已经亮了,只是太阳还没有出来。

川子感到很累,浑身都被汗溻湿了,两只脚插到雪里,很吃力才能拔出来。父亲回头拍拍他的肩膀鼓励说:就到了!

果然,顺着沟沿儿有一条很细的蹄印儿。川子禁不住又一阵兴奋。回头看看,这条沟足有一百多米宽,川子又想起董腾的死,大概就是这样被领进了沟底下去的。

川子心里感到不能理解,董腾在东北老林子里闯荡了那么多年,怎么就这样容易地死在一条沟里?

这时父亲已经蹲下来,正屏住气端着枪瞄准。川子顺着父亲瞄的方向看,只见十几米外真有一条小狗一样大小的火红色的小皮子,正摇摇晃晃往前走。

父亲半蹲着端枪跟着往前走。

川子低声叫父亲:“快开枪呀!”

父亲似乎没有听见,仍旧端着枪半蹲着往前走。

那皮子大概发现有人跟踪,转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不慌不忙地撒开腿猛跑。父亲端着枪弓着腰走得也快了,距离越来越近,已经看得见毛色了,长长的尾巴尖上有一点白。

川子听见父亲嘟哝了一句:“好啊姣子。”

姣子是母亲的名字,第一次听父亲喊母亲的名字,川子不解地看父亲,这小皮子与母亲有什么关系?

川子一出生母亲便死了,父亲从东北赶回来,一手把他拉扯大。

父亲半蹲下来,却仍旧不扣扳机。小皮子越跑越远了,川子又催父亲:“开枪呀!”

父亲又嘟哝了一声“姣子”,枪口却忽然向上一挑,只听“轰”的一声,川子只感到一片红光随着灼人的气浪向他掀过来,川子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几乎是同时,听见父亲“嗷”的一声,一头栽倒在雪地上。

川子抹把脸,黏乎乎的满手是血,却不痛。睁眼一看父亲,心便慌了。父亲栽在身前的雪地里一堆山棘上,枪扔在两步外的雪地上,枪筒折成两截儿,靠近枪托的地方,已经折得粉碎。

川子知道“枪鼓了”。川子吓蒙了,头“嗡”的一下便大了。站在那儿愣了好一会儿才去抱父亲。父亲满头满脸都是血,川子心里一冷,知道自己脸上是溅的父亲的血。父亲一只手紧紧护住脖子,另一只手僵硬地垂着,手指大都不见了,露出白惨惨的骨茬子。血正大股地从父亲护住的脖根上冒出来,顺着父亲枯瘦的手指流下来,落在白花花的雪地上。雪一会儿便被血浇化了,腾腾地冒热气儿。

川子哭叫:爹,爹——

父亲吃力地翻着白眼,看着川子,嘴一张一张像要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嘴一张动,脖子上的伤口便“咝咝”地向外冒血泡儿。川子这才想起应该赶紧把伤口包起来,慌忙从衣襟上撕下一块布,去缠父亲的脖子。

父亲又睁开眼睛,双手一抖一抖又要说什么。父亲的脸像纸一样煞白,眉头紧紧地拧着。川子一边为父亲包扎脖子,一边哭叫着要父亲不要说。

父亲闭上眼睛,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嘴上,嘴唇十分沉重地翕动:“姣子……懂……”

父亲努力地想说清楚,却怎么也连贯不起来,只翻动着眼白哀哀地看川子。川子仍旧不明白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仍旧哭泣着点头。

川子要扶父亲起来,怎么也扶不动。父亲身子软得像泥,川子急得围着父亲一个劲地哭叫,最后只得转回身哭叫着向山下村里跑。

父亲就这样死了。

川子领来村里人,父亲已经硬了,手却仍旧捂着脖子,躺倒在雪地上。身子周围一片一片的血块与雪冻在一起。那匹小红狐早已钻入另一条沟里。

五二年的太阳

后事是民兵连长帮着料理的。

父亲死后的第三年的一个早晨,川子要到山外县城读高中,民兵连长领着川子来到南山口董腾的坟前。

这时候坟上的雪几乎化完了,露出惨白的枯草。山庵已经全塌了,轮廓也看不出,只见一堆被残雪花花点点盖着的乱石头。

沉默了好一会儿。民兵连长手扶住川子的肩膀问:“你爹是哪一年去的东北?”

川子转回头,“不是五二年吗?”

民兵连长尖黑的嘴唇一撇,“鬼话,五二年他已经在那儿挖了两年煤了……”

川子蒙了,眼前一阵晕眩。川子是五二年生人,也就是说,父亲走了以后二年多母亲才生下了川子。川子心里大叫,我的天!

“你应该姓董!”民兵连长干瘦的黑长脸极其严肃,川子的头像被猛敲了一棍,迅速地膨大起来。

川子抓住民兵连长的胳膊嘶叫:“你胡说……”

民兵连长浑浊的老眼木木地看着眼前的废墟,一句话也不说。好一会儿,把川子的手从他的衣袖上拿开,用力按住川子的肩,川子不自觉地跪下来。

逝去的岁月如正上午的阳光,一幕幕地从川子的眼前铺展开。

川子什么都明白了,心里努力地想他们两个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清楚,眼前只看到那两具尸体。

父亲——

川子俯下身子抓起一把被雪水泡黏的泥土,慢慢地培在坟上。

爹——

川子颤声嘶叫。

太阳这时候已经爬上了山口。白炽炽的,十分刺目。满山的雪都在“咝咝”地化。绛紫色的地气在慢慢升腾。五二年,五二年的太阳也是这么亮吗?川子泪流满面。

慢慢升腾的地气把大山淹没了。远处林子里野鸡“咕咕”的啼鸣和小皮子在哪条沟里“呃呃”孩子般的哭叫,在寂静的雪野里汇成一首有些古怪的歌谣。但是,有谁能猜得透那是一种怎样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