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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檀茉莉

2021-11-12马淑敏

山东文学 2021年10期

马淑敏

1

“外公,你不要告诉他们我来这了!”冯朵朵在门厅还没看到冯可仁就大声嚷道,“我离家出走了,外公!”

冯可仁刚放下毛笔,冯朵朵横眉怒目的圆脸已经冲到他下巴上,冯可仁探出下巴按住朵朵额头摇了摇,笑道,“朵朵放假了来陪外公?”

“不,嗯,是,嗯……”冯朵朵支支吾吾,“不用说,又和你妈吵架了!”冯可仁拍拍冯朵朵的头,心疼道,“又没吃早饭吧?”又道,“你舅舅昨天寄来的牦牛干和奶茶奶酪,想吃么?”“想,我最喜欢舅舅买的奶茶,”冯朵朵两步跳进客厅,奔向厨房。

冯可仁吩咐家政小裴把冯朵朵的背包放到二楼客房,又让她去买鲜虾和韭菜。冯朵朵喝着奶茶,一听说中午吃皮皮虾三鲜饺子,赶紧告状道,“我妈就会煮面条,您看您看我都吃成面条啦!”“你就夸张吧,你一天不吃外卖过得去么?馋猫,等你妈来了,看她怎么收拾你!”冯朵朵的笑脸瞬间转了阴,“外公,不带这么偏向你闺女的,你得最疼朵朵!”又对着出门的小裴喊道,“裴姨,您回来顺便给我带碗螺蛳粉哈,馋死我啦!”

朵朵借口换衣服躲回房间,裴阿姨敲门喊她吃饭,她在“枪林弹雨”上打得正酣,死活不愿下楼,便喊了一声儿,“别管我,你们先吃!”不提防一只大手“啪”地按死了电源,“吃饭!”冯可仁毫无表情,转身出了门,拐杖敲得地板当当作响。

冯朵朵赶紧亦步亦趋地扶住冯可仁的胳膊,笑嘻嘻道:“外公,螺蛳粉好吃么?”“不知道,给你放冰箱了!”冯朵朵真心想抽自己手几板子,还有三天就要报志愿,没有外公支持岂不是更是寡众,“不作不死!”她暗下决心,报志愿前,绝不再碰网游。

三个人正吃着饭,一个响雷在头顶炸开,眼看着窗外云奔风卷,冯可仁放下筷子,忙不迭地起身招呼道,“小裴,快把茉莉推进来!”

三个人都奔向阳台,高低不同的架子上清一色摆着大小二十几盆茉莉,好在花架都是带轮子的,移动起来并不费事。冯可仁自己则颤巍巍护着一根檀木花盆的茉莉,推进了书房。三人刚坐回餐桌,天空像被泼了墨汁般,漆黑漆黑的,雷炸电闪,不过几分钟,雨凶悍地砸开黑重的云,一股脑倾泻下来。

“外公,我想学医,你闺女不尊重我,非要我学她那个金融!”“学医?”冯可仁正给一株茉莉松土,手里的铲子顿了顿,“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工作,朵朵想好了么?” “想好了!将来我要做军医!” 冯朵朵一肚子委屈,一发狠,一片叶子从枝子上被她扯了下来,冯可仁举起铲子拦住她,责怪道,“朵朵,茉莉可没有惹你,你怎么随便伤害它?你妈妈说得对,你不适合学医!”

“对不起,外公,我错了,但是我要做军医,像您和舅舅一样,穿军装,上可能的战场!”冯可仁怔了怔,认真看着冯朵朵,满眼陌生,“朵朵,你知道战争什么样子?游戏里那样?换换装备,就能上天入地?扔几颗手榴弹,就能炸碉堡插红旗升级进入下一场?”“我……没有,我看过《西线无战事》,看过《中国战争实录》,也看过您的回忆录,外公,您打了半辈子仗,肯定明白,没有永远的停战,也没有永远的开战,对么?”冯可仁放下铲子又吃力地捡起来,眼里升腾着淡淡的雾,“朵朵,书本里的战争是别人的故事,和亲身经历过的,不一样……”

“叮铃铃……”客厅电话铃声震响,打破了沉默,冯朵朵去接,走出几步,回头,冯可仁背对着窗子,他身后激烈的雨像一排排子弹将他苍老的身体扫射得摇摇欲坠,他一只手紧紧抓住檀木花盆,努力蜷缩起身体,试图将自己挤进椅子缝隙。冯朵朵被冯可仁突然的悲伤吓住,匆忙敷衍了小裴几句便躲回房间,一颗心被扔进一大袋跳跳糖般,炸得乒乓乱跳。

第二天一早,冯可仁被接走体检,小裴出门买菜,家里只剩下冯朵朵一个人,她忍了又忍,终于没有打开“枪林弹雨”。还有两天查询高考分数,冯朵朵忐忑不安,倒是出乎意料,母亲冯姝眉既没有来电话也没有上门捉她回去,想来外公一定和她做了同盟通报。冯朵朵一想可能的被出卖,便心生烦躁,金融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把十个阿拉伯数字倒来倒去,倒腾出个所谓的差异换点吃的喝的用的?她最受不了冯姝眉的唠叨,什么经济救民,小康标准,扶贫投资,精算……那些唠叨就像落在热油锅里的水滴,崩到哪儿哪疼,且都是看不见的隐形创伤。

她一个人胡思乱想着,满屋子转悠,逛到外公的书房,满屋清香,昨天还是花骨朵的茉莉开了满盆,白色的小花儿风吹得颤巍巍的。冯朵朵从小就被冯姝眉警告不许碰这只花盆,除了外公每年亲手刷一遍清油时需要小裴帮忙清理刷漆前工作,任谁都不许碰。

这只檀木花盆比面盆略大,红檀木的,盆沿精心雕刻着一只似龙非龙的动物,盆壁一圈枝蔓相连的浮雕牡丹。冯朵朵用指尖顺着动物的线条和鳞片一点一点滑动,木质的厚重与沉稳顺着指尖流进她的血液,她的心脏被灌进金属般,向下沉去。划着划着,她认出来了,她手肚下的线条分明是一条麟身眼镜蛇,硕大的蛇头隐藏在一朵牡丹花后,和那朵花儿融合成一体,她猛然发现,探在花瓣上的两只硕大的眼睛,正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冯朵朵猛地缩回手指,虽然它眼神温和,似乎含着一丝委屈,她还是被它惊扰得心神不宁。

冯朵朵学着冯可仁的样子坐进他宽大的太师椅,椅子很硬,远不如她房间的转椅舒服。昨日的墨汁在砚台里干涸成一小片湖泊,她闻了闻,挑出一支狼毫想写几个字,阳光顺着窗子斜斜刺着眼睛,她一阵心乱,想到明天即将面对的分数,扔掉笔,一屁股跌进太师椅。她只想找一个远远的城市,离开冯姝眉没完没了的说教。

阳光无所顾忌,冯朵朵无聊地举起右手,把手指当成剪刀去剪阳光,一缕,一缕,她张开手的指缝间出现一扇半开的橱门,平时锁得严严实实的橱门,冯朵朵像发现新大陆般,悄悄把剪刀伸过去,伸向一件挂满军功章的半旧军大衣,那里,隐约着一个怪异的白色圆领,冯朵朵解开最上面两粒纽扣,一件白色裙袍赫然显露出来。

冯可仁推开家门,逆光中,有人自楼梯缓缓走来,拐杖“咚”地落在地板上,他喃喃了一句“孟妹”,便摔倒在地。

2

冯可仁奔跑在李家庄园后胡同,他握着枪的手一直抖抖的,这是13岁的他第一次参加战斗。他们的目标是拿下李家庄园,这一仗打得出乎意料地顺利,只开了两枪李家便挂起白旗开了大门。他跟着小分队往大门里走,就是觉得不对劲。

其实,李家庄园位于半山腰,院后门高大的围墙借着山岭建筑,庄园外50米被清理成菜地,形成一条开阔的环形隔离带被十几挺机枪日夜指着。李家家丁偶尔开枪打几只流窜过来的野猪、獾子之类的动物,一来开荤,二来警示周围佃农不要随便靠近。

小分队攻打前做好了李家抵抗的准备,“跟在我后面,小可仁,子弹可不长眼!”小队长捏着冯可仁的下巴嘱咐道。李家大儿子是县府书记,战斗拖上半天,外援必然会赶到,小分队16支长步枪百十发子弹,一时半会还真不好打。好在,他们顺利进了庄园。

管家三合叔殷勤得很,说起来游击队小分队的16个人和李家不光是乡亲,过去都是他的佃农。三合叔让用人端上来一锅野猪头炖白菜,一篮子窝头,又亲自提来一桶葱花面。小分队奔了一上午路,肚子正饿,嘴里喊着三合叔,半只窝头进了肚。

冯可仁就是觉得不对劲。

他早晨憋了屎,一路急行军不觉得,现在停下来第一个念头就是找茅坑。用人在他前面走过去,他还是觉得不对劲。李家丫头都一个装扮,一根长辫子,梢上绑着红绢花,蓝布小碎花夹袄绿裤子,端窝头来的这个怎么都不对劲,他蹲在茅坑上吁了一口气,脑子里晃过女人走路的样子,他忽地明白过来,这女人不是中国女人!中国女人是小脚,无论如何走不出直线!他提上裤子冲出来,外面枪声一片,他顺着后胡同拼命向后绕,爬上遇到的第一架梯子,顺着房顶钻进梧桐树,伏在上面一动不动。

16个人,只逃出来他自己。

那会,小队长他们赤条条地挂在墙上,被风吹成一排腊肉干。“三合叔怎么能不给他们穿衣服呢?”他一把一把抹着眼泪跑下山。

3

冯可仁在医院住了三天便坚持出了院。他一再强调,这种硬伤,没有比时间再有疗效的药。医生劝不住便随了他。虽说是轻微骨裂,需要愈合的时间,但毕竟年纪大了,一家人不敢掉以轻心。冯姝眉破例请了年假和哥哥冯遥商量轮流回家陪伴,被冯可仁不容分说地赶了回去。“有小裴帮忙就行了,你们都去忙,有事给你们打电话!”

午餐后,冯姝眉和冯遥一前一后出了门,憋了一上午的冯朵朵长出一口气。“我跟你妈谈好了,不阻拦你学医,但是朵朵啊,做医生不是为了战争,是为了救命,这个思想你是不是要进行修正啊?”冯可仁倚在床头,紫檀花盆被挪进卧室,房间里飘满淡淡的花香。

“谢谢外公!”冯朵朵端来两杯茶,顺便丢进杯子两朵茉莉花,不料冯可仁却变了脸,“朵啊,你也回家去住,今天就回!”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冯朵朵这一走就走了20天。报完志愿,背了背包直奔湖北利川大山,既然利川山里的水杉来自侏罗纪,那些土壤必定来自更遥远的时代。当然吸引冯朵朵的不止于土地,还有土家族神秘的风俗,比如坐落于山崖,人与祖坟同居一室的古宅;无边无际的可以隐藏千军万马的古溶洞,冯朵朵坚持认为,土壤中埋藏着远古的语言和生命的信息,自然也会有恶毒和善良两种,表达出来可能就是病毒和细菌。

冯朵朵把采集到的六种不同土壤样品寄回外公家,便转身去了诸暨寻找苎麻土壤。她马不停蹄,两天换一个地方,上海崇明岛藏红花土壤,云南箭毒木土壤,加上内蒙古、西藏、新疆最古老的土壤样品,已经超过十种。冯可仁知道是样品便让小裴买了一排玻璃瓶子,密封好,统统排在后院墙下。

冯姝眉出差回来,知道林林总总的红、黄、褐瓶子里装的是冯朵朵花钱寄回来的土,气得差点动手扔进垃圾箱。冯可仁正给茉莉花洒水,赶紧拦住她,不悦道:“朵朵不敢寄给你,再三嘱咐我不要告诉你,她要在这些土里找到做药的微生物。”

“爸,这孩子满脑子脱离现实的幻想,土里哪来的什么药,要是有,地球早被科学家挖得只剩沙子和石头了,还等到她一个毛孩子?”

“小眉啊,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儿,你这当妈的不能总靠武力解决问题,难怪朵朵一个女孩子天天去网上作战,要学医上战场,你就不能好好沟通?……”

“一个女孩子,整天把两伊战争、阿富汗战争、维和部队挂在嘴上,国泰民安多少年了,这一代孩子玩游戏玩得走火入魔了!”

“小眉,朵朵说的也不都是错的,战争不是谁能预测的,可能随时会来!”

“爸,您怎么这么说呢?现在是和平时期,国际间合作围绕的也是经济发展,国富民强和平自然更有保障,这也是不发生战争的一个重要因素,再说,现在谁倡导战争啊,只要谈判能解决的,无论如何是不会开战的,战争带来的痛苦和损失,理智的人都了解!”

“屁话!谈判解决不了呢?你以为谈判是万能的么?”冯可仁不自觉地站在了冯姝眉的对立面。“谈判要是能解决战争的问题,你爷爷就不会死在战场上!我也不至于13岁就拿枪!”

“对不起,爸!”冯姝眉意识到自己的失误,父亲左臂被弹片切断的桡神经,右臂削掉的碗口大伤疤,被刺刀扎破的左胸,钉着钢板的小腿,每一个阴雨天的夜晚都让他痛痒难忍。可是,他从来不会说,自己蹲在马桶上用刷子刷出血痕也忍着不哼一声儿。

“停战这么多年,闭上眼睛,爸就能闻到子弹擦过头顶的燎焦味儿,可是,那时候怎么就不知道怕呢?”他仿佛是问冯姝眉,但其实是在问自己。

4

冯可仁和部队打散了,他和班长姜鹤友顺着玉米田一路向北狂奔,包围圈正在缩小。最近的一次搜索小分队离他们最多只有四百米,他和姜鹤友伏在垄沟里一动不敢动,一条蚯蚓顺着脚踝爬进他的鞋子,在脚板上拱来拱去,他把自己忍成一棵被砍倒的玉米。

玉米田恢复了平静,冯可仁一脚蹬掉鞋子,姜鹤友把手伸进裤裆,赫然掏出一只青蛙。两个人小声儿笑起来。

一天前,他们接到攻占伊拉索车站的任务。他们到达伊拉索车站时,一列火车正停靠进车站,打草搂兔子,小六喊了一声“看我的!”提着一包炸药抢着跑向火车头。

“看这小子的屁股,跟胖娘们似的,哈哈哈!”排长点了根烟笑着让他们看,小六屁股本来就大,抱着沉重的炸药包扭来扭去,活脱脱一只肥鸭子。

笑声刚落,“轰”的一声巨响,冯可仁他们就地匍匐,等他抬起头,浑身打了个哆嗦,小六正在飞,确切地说,是小六的头正在飞!火车头飞起的玻璃自小六背后旋转,齐刷刷斩断了小六的脖子。小六的身体就那么站着,像一只喷血的花洒,持续了数秒才轰然倒地。

小六的头落在离冯可仁不到一米的地方,冯可仁弯腰要过去,被姜鹤友一把拉住,大喝道,“快跑!”

他们被包围了。

那场战役八年后,冯可仁偶然遇到第四作战区司令的警卫员虎子,知道他就是伊拉索车站的幸存者,他拍着冯可仁的肩膀说,“你小子真是命大!”

冯可仁才知道他活着出来不是幸运,是奇迹。敌人十三个营围剿了他所在的九营,伊拉索车站和那列空荡荡的列车是敌人放出的诱饵。

冯可仁和姜鹤友顺着稻田跑了整整一夜,冲出了第一道包围圈。黎明前,他和姜鹤友倒在一片稻田中睡着了。等他们醒来,周围异常的平静,没有枪炮,没有嘈杂,只有青蛙平静的叫声。冯可仁一度恍惚,以为自己是在家乡后山放牛,打了个长盹。姜鹤友先清醒过来,用毛巾沾了些水绞进嘴巴,他们边啃木薯边计算穿过这片低矮的庄稼地到达前面那座大山的时间,他们随时可能遭遇敌人,这样空旷的地势,只要遭遇敌人,必死无疑。

天空濛濛着小雨。姜鹤友嘱咐他,一旦遇到敌人,他负责掩护,冯可仁负责逃脱,“你是独子,要留住命啊!”姜鹤友拍着冯可仁的头,笑道,“你得给你爹生个大胖小子,传宗接代!”

他们弯着身子奔跑,背上各自扎着一捆稻子。他们突然停下来,在他面前对面,迎面走来一个人,这两捆移动的稻子显然吓到了来人,他停住脚步,紧张地看着他们。冯可仁举起枪,瞄准对方,他认出了来人,是九营特训班班长,是脱下军装伪装成当地老百姓的特训班班长。

特训班班长穿着当地老百姓的服装,身上缠满尼龙蚊帐,他显然也认出了冯可仁,机械地举起了双手,满眼恐惧。姜鹤友一屁股坐在地上,愤恨道,“他妈的,逃兵!可仁,干掉他!”冯可仁举枪,眼里喷出一道火星。“逃兵!”他们最恨逃兵,九营上上下下订了口头协议,只要遇到逃兵一律就地处决。

现在冯可仁只要手指轻轻一动。

特训班长在他前面5米处把自己抖成暴风雨中的一片夹竹桃叶子,冯可仁的左手也莫名地跟着特训班长发抖,抖得托不住枪的分量。他索性放下枪,艰难地看了一眼姜鹤友。姜鹤友嘴角叼着半支烟,不看他,只看着天空。

冯可仁脑子混乱,三个月前他随九营来到滇省,到达的第五天,他因为水土不服,生起疟疾,接连几天高烧,烧得他昏昏沉沉,不分昼夜。特训班长破例没有让他去雨中训练,傍晚,悄悄给他端来一碗面条,面条下面还卧着一只鸡蛋。在只供应糙米饭的部队,白面鸡蛋,是多么珍贵的营养。

想到那碗面,冯可仁的眼圈红了,他对着天空骂道,“滚,快滚,别让我后悔!”

特训班长愣了楞,竟然没敢动。“让你滚呢,聋了?”姜鹤友砸过去一块泥团,恶狠狠地骂道。冯可仁扭过头,不看特训班长连滚带爬逃离他们身边的狼狈。

他们一口气跑进森林,才松了一口气,算起来他们已经跑了整整一天一夜。一路没有正面遭遇敌人,似乎已经逃出了第一层包围圈。“向北,只要一路向北,咱们就能找到大部队!”

他们一刻不敢停歇。沿着山脊向北穿行。一架直升机出现在头顶,他们伏在草下,把自己变成半截横倒的树,螺旋桨掀起空气涡流,击打着树叶,发出“啪啪啪啪”的噪音,震得耳膜痛。

直升机在他们上方盘旋了好一会儿,然后对着可能的道路一层层抛洒下步兵地雷。步兵地雷是最令人生厌的一种地雷,如罐头般大小,被伪装成极难被察觉的植物颜色,大量抛撒在森林、草丛中。步兵地雷有三个触点,无论碰到哪一个触点,都不足以致命,却必定炸伤下肢,目的就是直接占用救助人员,导致一个伤残兵减员三人。

冯可仁他们一路逃亡,所有水源,道路都被敌人封锁,除了这座森林他们其实无路可逃。包围圈只是一个小圈,只要把他们逼进森林,这些地雷可以让这支部队编号从此消失。

冯可仁两人在雨中的山脊横梁小心翼翼走了一天,他们逮住一条蟒蛇,怕被敌机观察到烟雾不敢生火,森林里到处湿漉漉的,也没法生火。幸好他们有野外生存经验,遇到野辣椒和野花椒时摘了一些带在身上,就着这些调料,两人分吃了半条蟒蛇。

半下午,雨终于停了,太阳炽烈火辣,林子中的空气立刻闷热难耐。“累死了,伙计,还有烟么?”姜鹤友累得面色发黄。冯可仁翻动贴身口袋,还好,油纸裹着的5支香烟虽然被压扁了,仍然干燥。冯可仁把烟递给姜鹤友,他叼在嘴上,抖着手摸出一根火柴,喘着粗气说道,“他妈的,累死老子了!这些王八蛋,等老子出去,非捣烂他的老巢!”又道,“不走了,可仁,今晚咱们在这儿好好休息一晚!”姜鹤友靠着身后的树一屁股蹾了下去。

“铛!”一声巨响,惊天动地。

冯可仁晕倒在地。当他清醒过来,透过挂在脸上的血条,看见姜鹤友半截身子挂在他靠着的那棵树的树杈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手里举着那根没有点燃的火柴,血顺着火柴滴下来,一滴一滴落在草上。

冯可仁一动不动靠着树坐着,他不敢动也不能动。他浑身是血,不知道身上脸上的血是自己的还是姜鹤友的;他两耳轰鸣,无法判断是否惊动了围剿他们的敌人。

冯可仁摸着自己的肚皮,肚皮完整没有痛感,他意识到脸上挂着的一道道血条是姜鹤友的肠子和内脏,他哽住自己,一动也不敢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姜鹤友不再流血,冯可仁头皮发紧,覆盖在他身上的肠子内脏被太阳晒干在他脸上头上肩膀上。他试着去撕它们,一块一块,一片一片,就像撕下的是自己的脸皮和肉。

5

冯朵朵进门包都来不及放下就进了书房。多日未见,冯可仁气色好了很多。冯朵朵却不敢造次,接过冯可仁刚写好的字放在窗台上晾着,又帮他铺好宣纸、压好镇纸才坐下来,她并不主动开口,其间瞄了几眼靠窗的橱子,门关得严严实实,像以前一样。

冯可仁笑眯眯道:“还有20天开学,有什么打算?”

“外公,我陪你20天可好?”

“让你呆在这儿,还不是天天躲在房间里打你的‘枪林弹雨’?”

“我保证不会。外公,我把采集的这些土质样品要整理出来,万一提取到未发现的生物,我可就发大财了,呵呵呵!”

“你不是当医生当军人么,怎么又变成发财了?”

“我这是为人类造福,不是我妈那个倒腾数字和纸片发财。外公,最早的青霉素可是科学家在土壤里提炼出来的呢!”

“那不是生物学么,你不是选好医学院了么?外公被你整糊涂了。”

“我计划研究生读生物学,博士读生物化学,现在做预备,我要自己研究自己试验!”

“连博士都规划好了,朵朵口气不小,就是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拿着规划当完成哈。还有你魔怔那个游戏的态度,外公实在不敢看好你的规划!”

“外公,不要看不起人嘛!人家玩游戏是休息,您看,您不是也靠写字休息么?方式不同嘛,哈!咱不说游戏了行么,一说您就生气。看看看,我给您带什么好吃的了!”朵朵从包里拿出几个精美的纸袋,一字摆开,炫耀道,“牦牛肉干,奶茶奶酪,这可是我人肉空运回来的哈,新鲜可见!”冯可仁笑起来,在西藏驻扎8年,留在胃里的记忆比什么奖章都深刻。

“外公,我能跟您要点东西么?”“哦,朵朵看上外公的什么了?那件奥黛(注:中越边境一带女性服饰)不行。”

“奥黛的事,我跟您正式道歉,对不起外公,我不该您不在的时候乱动您的东西。”冯朵朵顿了顿,“我想要这花盆中的土,一小勺,就一小勺做样品,行么?”冯朵朵指着紫檀花盆请求道。

冯可仁却愣住了,他抚摸着花盆,轻柔缓慢,像在抚摸一个人的脸,半晌,说,“好,但是,如果化验后你不需要了,千万不要扔掉,要还给我,我再走不回那片土地了……”

晚上,冯朵朵带外公出门散步,临出门,冯可仁摸了摸花盆,对着厨房喊道,“小裴,把紫檀茉莉推到阳台上吹吹风!”

“外公,茉莉还要和您一样吹风,您也太逗了!不让我们带上它一块散步去吧?”

“哈哈,朵朵学坏了,我带着花去散步,被院里的老东西们看见,岂不笑话我拈花惹草?”

“外公,问您个问题?”冯朵朵推着轮椅,七月流火的夜晚难得风舒适凉爽,通向大门的路旁种满银杏树,树叶饱满,路灯被挟持在树叶中,昏昏暗暗催落了一重斑驳的树影。两个人踩着这些晃动的影子边走边聊,“我为什么姓冯啊?”“你妈结婚的时候我和你爷爷说好的,肚子里的老二无论男女都归我!”“哈哈哈!”冯朵朵笑道,“有定娃娃亲的,还有预约转让孙子的,该不是您喝酒带着枪去的吧?回头我得让爷爷跟您收朵朵姓氏转让费!”“我说朵朵,你张口闭口都算账,我怎么觉得你还是应该学金融啊!”

冯朵朵笑道,“外公,活着,谁能不算账啊,您看看,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垃圾厕所进大门,这个时代,就找不出不算账的形式来,所以,不能算账就学金融!”

“谁说找不出不算账的形式来?你呼吸空气跟你收费了么?你推我出来散步收费了么?我们在家里吵架收费了么?”

“都能收。外公,您想,裴姨陪您散步不就收费么?咱俩吵架,我妈必定来,那车烧油不也收费么?我把您气着了,您吃药不也等于收费么。还有,空气怎么不收费,家里空气过滤机,冷气,暖气,不都交过钱的,还不是彻头彻尾的空气费?”

“丫头,你这嘴皮子,当什么科学家,我看你不如去做律师!”“科学家需要把研究成果卖出去,也得算账,也得练嘴皮子,外公,谢谢您不收费陪我练嘴皮子哈,这要是培训老师,贵着呢,一个小时好几百呢!”

“钱钱钱,我看你改名叫冯钱钱吧。”两个人一路拌着嘴,进家门前自动停战,两人笑嘻嘻进门,小裴新鲜道,“冯将军,这不是不拌嘴也能过下来一天么!”

6

冯可仁把脸上身上的姜鹤友一点一点撕干净,放在他滴血的草丛中,又捡回能找到的他的残肢碎骨。蚂蚁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虫子从泥土深处蜂拥而至,如移动的泥土将那堆红色覆盖得严严实实。

冯可仁左臂不断渗出鲜血,一块弹片从左臂穿进去,他尝试挪动它,麻木的胳膊像跟他斩断了联系般,脱离了他的支配。右臂被弹片切走巴掌大的一块肉,虽然流血却可以移动。他试着指挥手指打开急救包,疼得几乎晕厥过去,才用嘴巴配合着将伤口包扎好,这个举动实际加重了伤口的溃烂,但他一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如果不阻止血液流淌,他相信自己很快就晕厥过去。

姜鹤友还挂在树上,流空了血的脸像一张白纸,短短几个小时已经有了斑点。他只能让他在树上挂着,没有力气让他回到地面和他自己的其他部分呆在一起。

冯可仁勉强站起来,踉踉跄跄奔向最近的山壁,将自己和毛巾贴在上面,半晌,毛巾湿润了,他吸着毛巾里的湿气,又酸又苦,麻得他的舌头没了知觉。

冯可仁一步一步挪向北方。

他不时遇到尸体,头一律向着北方,有两个士兵身上的服装还没有完全腐烂,身上爬满尸虫。冯可仁咬着牙迈过尸骨继续向前,他不敢回头,唯恐自己坚持不住倒下去,像他们一样,被虫鸟啃噬一空。

冯可仁脑子迷蒙地走了整整一天,伤口疼痛令他感官迟钝,绷带渗满血液,他只能拆掉绷带让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减缓伤口腐烂的速度。天黑透了,他像浸透水的棉花瘫软在草丛中。

第二天上午,他被一只舌头舔醒,无力地睁开眼睛,一只野猫伏在他胸口在舔拭他嘴角的血迹,他“哦”了一声儿,野猫吓了一跳,高抬起脖子俯视他几秒,“喵”了声儿蹿进草丛。

冯可仁摸了摸口袋,摸出一些野花椒放在嘴里,麻涩让他清醒了一些。他手背碰到落下的腐叶,叶子着了火般滚烫。他摇摇晃晃地从这丛火中站起来,向前逃,树叶,草叶,树干,四处都点燃着绿色的大火。他觉得自己快被烧死了。一只白胖的虫子趴在草上,他不顾一切地塞进嘴里咀嚼。他吃下很多虫子,白色虫子中的液体把他身体的温度降低了一些。

就在他成为冰溜前,冯可仁眼神模糊地发现,右臂伤口上的肉自己在动,他停下来,睁大眼睛努力看,不,那是一条蛆虫,在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上自己繁衍出的蛆虫,他用嘴巴吹,嘴巴扇出的风微乎其微,蛆虫粘在腐肉上继续啃着,冯可仁没有力气举起手,只好靠近树皮蹭掉它们,却引来钻心的疼痛,他几乎昏厥。

蛆虫的繁衍极其旺盛,不过半个时辰,一群新的蛆虫开始蠕动。冯可仁又恶心又害怕,后面的行程,弄掉蛆虫成了他不间断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儿,除此之外就是找到吃的东西。

冯可仁遇到孟妹后才知道,如果没有这些恶心的蛆虫,他会因伤口感染而死。这些蛆虫吃掉腐肉的同时救了他的命。

冯可仁靠啃食粗大的草茎捱过了三天,崖壁的草水依旧苦辣,捱到第四天,失去温度的太阳光像一根根尖锐的冰针,刺向他,树叶和泥土急剧降温,很快将他冻得像冰溜一样僵硬,他又冷又疼,根本感觉不到蛆虫的存在,虽然它们越来越密集。他不停地给自己下达命令,强迫自己执行,这道命令只有两个字,“向北,向北!”直到一头栽进草丛。

冯可仁依稀听到一声儿清脆的笑声,他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却本能地向着声音方向微弱地转了转头,“我活着?”他质问自己,心中腾起一股希望。有人掀开敷在他额头的毛巾,几根柔软的手指覆在上面,然后滑向左太阳穴,另一只手点在右太阳穴上,用力揉搓,一股热气扑在他耳边,“哈,终于退烧了!”

从有意识到睁开眼睛,冯可仁又艰难地度过了两天。第三天,他撑开眼皮,看见一条模模糊糊的背影,瘦瘦的,弓着身子。背影转过身,他看清了,一双细长的大眼睛,带着惊奇和笑意。

她嘴巴鼓鼓的,在嚼着什么。她微笑着坐在他身边,俯下身子,用手指把嘴巴里嚼着的东西一点一点吐出来,涂抹在他长蛆的伤口。“呵呵呵”,女孩嘴巴一空出来,立刻笑了,一副憋了许久的样子。

随着高烧退去,冯可仁的感官也逐渐苏醒,闻着女孩头发、衣裙散发的淡淡的药香,19岁的他有些羞愧,害怕身上的汗臭熏到她。

“你叫什么?”冯可仁不知道如何表示感谢,他的左腿被孟妹抬起放在她跪着的膝盖上,她用湿毛巾擦拭他大腿底部的划伤,并涂抹上她新咀嚼好的草药。

“哈哈哈,我叫孟妹呀!你呢?”孟妹一口边境普通话,声音从鼓满草药的嘴巴里挤出来,含混不清。冯可仁抬起软软的手臂,抹掉沾在她嘴角的一截草末儿,她扭头笑,黑油油的辫梢扫着冯可仁的腿,他的腿像挨了枪子,酥麻到疼痛,那股怪异的疼痛顺着大腿游走到心尖,疼得他的心扑通乱跳。

晚上,孟妹躺在草堆上,望着他,“你好重啊!”

她告诉冯可仁,她去山上采药,遇到还有气息的冯可仁,愣是把比她重一倍多的冯可仁背了回来。“走了一路我怕了一路,知道我怕什么吗?要是刚背到茅屋你就死了,我不还得挖坑把你拖回山上埋了!”

冯可仁笑道,“那你还真是挺倒霉的,我这么大一坨,挖坑也要比旁人长些呢!”孟妹“咯咯咯”地笑,站起来准备走,“还得谢谢你呢,小共党,没让我挖坑!我得回村里,告诉爷娘,你活了!”“嗯?”冯可仁一阵紧张,“你真的走么?”“是啊,不走,你吃什么?爷娘说晚上给你做芋头蛋粥呢!”

冯可仁在孟妹的茅屋中住了7天,身体恢复很快,虽然左胳膊还不能抬起,但已无大碍。

“你为什么一个人住在村外?”冯可仁疑惑道,“这是我们这里的风俗啊,女孩那个,那个,见了红,爷娘就要在村外给我们建茅屋,不然怎么和男孩子约会呢?”她亦很好奇,“你们那里不是这样么?”冯可仁只好给他讲了一遍家乡男婚女嫁的习俗。

“呵呵呵,你们好麻烦,我们这里女孩子可以和自己喜欢的所有男孩过夜,不过,要是有了娃娃就不能住茅屋了,要住进自己喜欢的男人家里,过日子。”

14岁的孟妹盈盈地看着他,手放在他的唇边来回抚弄,19岁的冯可仁握着她的手指,像丢进开水的大虾,被烫得上下翻滚。

冯可仁的初恋就这么不可逃避地发生在逃亡的路上,那些天,他的两条腿像是长在了孟妹身上,寸步难离。

夜里,冯可仁一遍一遍对着孟妹发誓,他一定带她回家,他的家乡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终日阳光四射,茉莉花把屋子染得喷香,冬天他用火炉烤兔肉给她吃,兔肉焦香,撒一把辣椒末和盐,能香掉牙……

孟妹被他的家乡和烤兔肉激动得一夜难眠,她不断问他,“你真的会带我去么?”

“等着我,我一定回来接你!”

孟妹告诉冯可仁,这里离边境只有30公里,越过一条河就是他要去的地方。冯可仁估算了一下,他和姜鹤友分开的地方离这里直线最多20公里,他背上渗出一股冷汗,敌人应该还在搜索中,这几日躲在村外,他又昏迷着,想必知道的人少,可是村外茅屋未婚男孩可以随便进入,他呆了这几日,必定已经传遍了村庄。

冯可仁打定注意,准备逃离。连续多日,每次走出屋门他不由自主地又退回来,这些天,和孟妹日夜厮守,他的身体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束缚在茅屋,他挣脱不开。但他已经有强烈的预感,危险就在茅屋之外。

第二天上午,趁着孟妹回村,他背起了背包,打开门,孟妹竟然端坐在门口台阶上,她望着他,满眼泪水。

7

“外公,我给做个面膜吧?”冯朵朵手里举着一只盒子悄悄溜到冯可仁身后,冯可仁放下正看的书,笑道,“今天这是怎么了,舍得不打游戏陪外公?”“我都说了,游戏是休息。我妈气我,我才使劲用游戏躲着她,我没那么上瘾!”

“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的!”冯可仁训斥道。

“呵呵呵,朵朵说错了,掌嘴!”冯朵朵铺开手里的盒子,一堆瓶瓶罐罐的,拧开就要往冯可仁脸上抹,冯可仁抬手抵挡,“什么味儿,这么难闻?”脸上早被糊上一坨,冯朵朵按住他的手笑道,“别动,很贵的呢,我偷了我妈的精华,进口的,咱俩替她试试,看外公明天能十八不!”冯可仁半躺在沙发上,脸上被热乎乎的按摩小机器震动得昏昏欲睡。

“外公,我想发明一种微型设备,可以强压力喷射外敷药物。”

“嗯?”

“您说,打起仗来最怕什么?”

“当然是受伤了,死么,就是一口气,当兵的哪有怕死的,”冯可仁不由想起步兵地雷。

“所以,这种设备士兵如果携带,自己就能强压止血,延缓救助时间,”冯朵朵指着冯可仁的右胳膊,解释道,“比如,您的这个伤口,首先强力均匀覆盖云南白药,迅速止血后,电子眼自动绷带器完成包扎,全过程完全可以60秒内完成!”

“设备如果重,会增加士兵的负重。”冯可仁被冯朵朵带入细节讨论。

“所以必须是微型设备。止血装备像一支圆珠笔,下半部分是药物,上半部分是压力器,电子眼扫描伤口面积和深度,自动设置喷出药量。”

“想法不错!有点现代军医的思维,如果瞬间重伤,士兵的手不能取出这个设备怎么办?”

“唔,这个我还没想到……”她跳起来道,“我去查查资料!”跳上楼梯又嘱咐道,“您别揭面膜哈,一会儿我来弄!”

冯朵朵下楼看冯可仁戴着面膜睡着了,便取下面膜轻手轻脚拧来一块热毛巾换在冯可仁脸上,不料冯可仁一碰到热毛巾激灵灵直起身子,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满眼恐惧大喊道,“班长,班长,” 捂住胸口顺着沙发滑了下去。小裴在厨房听到声音奔出来,立刻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颗药丸塞进冯可仁嘴巴,一面把冯可仁的头抱在怀里用力按住他的人中,同时大声指挥冯朵朵:“拿氧气袋,快!”

冯朵朵呆傻地看着滚在地板上的精华和按摩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又闯了祸。小裴从外公卧室出来并不说话,但眼神凌厉,分明是在指责她。

晚餐是冯朵朵一个人吃的。小裴端上她一个人的餐食便上楼去看护外公,冯朵朵讪讪道,“裴姨,对不起!”小裴是特护兼家政,冯家的孩子这么放心冯可仁,一大半是因为冯可仁有小裴服侍。

“朵朵,记住,以后不要把热毛巾之类软东西放在你外公脸上,切记。”小裴看冯朵朵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满眼惊惶,便放下手里的牛奶安慰道,“你外公现在没事了。我刚来的时候也犯过这个错误,你吃好饭过去陪他聊聊天,”又犹豫道,“朵朵小姐,你外公经历过的一些事我们不太了解,他年纪大了,你尽量聊些开心的事,什么伤口,什么炸弹的,能不说就不说吧……”

8

冯可仁在野草莽缠的山脊上狂奔,没有背包没有枪,他甚至听不见头顶飞机的轰鸣,两条腿拖着他向北一路奔跑。

天上下着小雨,天已经黑透了,他再不敢跑,小心翼翼找到一块高地倚着树坐下来。在山岭上爬了一天,此时,他的两条腿像竹竿一样僵直。困倦一阵阵袭来,脑袋却像在旋转。“孟妹!”他哀哀地呼唤着她。

“小共党!”孟妹似乎就在旁边,他听得见却看不见。冯可仁在孟妹的笑声里睡着了。夜里,他被自己的耳朵叫醒。

他的两只耳朵不由自主地抖动,他清醒过来,立刻感觉到背后这棵树的怪异。他身后明明只有一棵乌饭树,此刻变成了两棵,并且一棵静一棵动,冯可仁毛骨悚然地听着草丛“哗啦哗啦”流动,瞬间,脖颈间滑过凉飕飕的风,出于本能,他用力将手里的匕首对着风挥了过去。有东西沉重地落在他身旁,他摸了摸,不由汗毛耸立,那是一条蟒蛇,和他大腿一样粗的蟒蛇!

“孟妹”,他哭起来,一刀一刀刺向还在蠕动的蟒蛇,“对不起,孟妹,等我回来!”

孟妹的哀嚎飘荡在耳边,他堵住耳朵,蟒蛇趴在草丛中彻底安静下来。

他不知道孟妹此刻怎样了,是被士兵押走了,还是伤痕累累地躺在村外茅屋中,或者被她的父母接回了家。

他没法原谅自己,因为难舍孟妹给她带来的灾难。他们是被举报的。想和孟妹约会的男孩无法容忍孟妹被一个逃兵霸占着,愤怒之下,他们带来了士兵。孟妹的父母最先从村里跑向茅草,他们站在路口高呼冯可仁,让他逃走。

冯可仁沿着茅屋后的树丛迅速逃进山林。恼怒的士兵踹开茅屋拽着孟妹的头发把她拖出来,狠狠摔在地面,他们用枪托砸,用脚踹。孟妹在一群男人脚下被踢成一只滚动的破皮球。

冯可仁躲在不远处的树丛中,抱着头一动不动地听孟妹声嘶力竭地一声声惨叫。他鼓励自己站起来,这样可以停止敌人对孟妹的施暴,可是,他的腿像煮过的米粉,无论如何都撑不起身子。他只好蜷缩起自己,将自己蜷缩成一条蚯蚓,一点一点,毫无痕迹地爬向远方。

冯可仁跑了两天,终于看到孟妹说的那条宽阔的河,河的对岸就是他要去的地方,有阳光有茉莉的地方。他一上岸便倒在河滩上,他一遍一遍亲吻着土地。树丛后面,有人在唱歌,是他熟悉的《义勇军进行曲》,他在热泪盈眶中昏睡过去。这一睡,他便忘记了很多年,很多人,很多事。

“朵朵,我不敢出去,”冯可仁握着朵朵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我站起来就会被子弹打成筛子!”

冯可仁的记忆被一把剪刀“咔嚓”剪掉了一段。他记得参战前的所有事,包括很小的时候,一天夜里,爹爹把他从睡梦中推醒,塞到他嘴里一整块压缩饼干,他看着他吃,笑眯眯的,他记得,饼干噎得他喝了半碗水,那天夜里后,他再没见过爹爹。他记得他躺在河滩上,被边防军用脚踹醒。

冯可仁在根据地医院住了两周,身体复原后被送进内地一所大学。他总觉得自己丢了什么,又不知道丢了什么。北方的冬天漫长寒冷,挂在天空的太阳像颜料涂染的,没有温度,他常常伏在窗前茫然地看着天空,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云不带来小雨。他想淋雨,毛毛细雨,滂沱大雨。

“那件衣服是孟妹的?”冯朵朵拍拍冯可仁的手,冯可仁意识到自己的力量,猛地松开了。“是,那是孟妹曾经穿过的。”“她,怎样了?是嫁人了么?”冯朵朵试探道,外婆是法国留学生,在师范大学教了一辈子物理学,自然不是孟妹。

冯可仁在七年后突然记起了孟妹。

他站在孟妹的茅屋前,茅屋简陋依旧,孟妹的哭声自脚下土地泥草中弹起,一声声击中他的耳膜。他蹲下去,抚摸着脚下茂盛的荒草,抚摸着通向茅屋的两级窄窄的台阶,暗自揣摩,娇小的孟妹是如何把身高182公分的他背进这间小茅屋的?他正痴想着,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孩子站在门口,身穿白色奥黛,戴着斗笠。“你找谁?”她直视着冯可仁,冯可仁突然害怕了,七年了,孟妹不在这里,是不是她已经住进喜欢的男人家里,成了孩子的母亲?

“我找孟妹,你认识她么?”冯可仁小声问,

女孩看着他,看了又看,突然合上双手,大声说,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小共党!她飞一样跑走了,在茅草路上很快没了影子。

冯可仁望着通向村庄的道路,害怕又激动,他答应过孟妹,带她回家,带她回有阳光、有茉莉花、生着火炉房间温暖的家。

一群人出现在村口,沿着茅草路跑来。孟妹的母亲和父亲在离他10米的地方突然停住,他们又黑又瘦,孱弱忧伤,他们看着他,突然“噗通”“噗通”双双跪了下去。孟妹母亲向天空伸出双手,大声哭道,“孟妹,他回来了,他有良心,他回来了!”

冯可仁泣不成声,几步跨过去,跪倒在他们前面,七年前,就是他们,一边被士兵追打着一边一路高喊,“小共党,你快跑,快跑!”

“孟妹呢,孟妹呢?”冯可仁握紧孟妹父亲母亲的手,眼睛却向后望去,许多的人,但是他敢肯定,那里面没有一个是孟妹,“孟妹在哪儿?”

“她,死了……”

孟妹被活活打死了。

孟妹父母带着冯可仁来到埋葬孟妹的地方,一棵乌饭树下。冯可仁请求道:“请让我带走她吧,我答应过她,要带她回家!”

孟妹的坟很浅。她只有一个土坑一领竹席。冯可仁跪在挖开的坑旁,不断恳请动手的村民,“轻一点,请轻一点!”

头骨出来了,孟妹小小的头。冯可仁抱着孟妹的头骨一点一点抚摸,每一寸都摸遍了才放在一张铺好的床单上,然后是胳膊,手指,脊骨,腿骨……冯可仁把每一块骨头都细细抚摸,把孟妹一点一点安置好,就像她躺在他身边时那样,孟妹手骨中紧紧握着一个纸包。打开,是冯可仁送给她的,父亲的三枚军功章——那是父亲留给他的全部财产。

冯可仁忍住泪,不让湿冷的泪滴在孟妹身上,他一遍一遍念叨,“孟妹,明天我带你回家,回咱们有太阳、有茉莉花、有烤兔肉的家,好不好?”

“外公,孟妹一直住在我们家里是吗?”冯朵朵摸着紫檀茉莉,竟然毫不胆怯。

“她是我们家的一员,当然住在我们家里,朵朵,外公不会跟她分开的,你说是不?”冯朵朵把脸贴在外公手上,哽咽道,“当然,她是外婆,怎么能和我们分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