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星星

唐合萍

看着洁白的床单缓缓地落在悦悦那单薄的身躯上，刘玥没有想像中的歇斯底里，也没有悲痛欲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悦悦小小的脸蛋，在化妆师的精心修饰下变得白里透红，长长的睫毛，紧密地聚拢在一起，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出被车轮碾压过的痕迹。

“妈妈，我要睡觉觉了，你也早点睡，熬夜的女人容易变老哟！” 看着悦悦安静的如睡着的样子，刘玥耳边仿佛响起了她稚嫩的声音。

此刻，刘玥只觉做了一场怪诞的梦，而悦悦，也只是换了个地方睡着了。可当她和萧寒捧着那一小堆骨灰回到家里时，失去悦悦的悲伤，才扑面而来。家里无处不在的悦悦的气息，像巨大的海浪扑得她来不及躲闪。

墙上挂着悦悦的百日照，胖胖的小脚丫间别着一枝盛开的康乃馨，悦悦只顾咧着嘴笑，笑得涎水都流到了下巴上。

萧寒心里明白，默默地摘掉了那张巨大的百日照，藏到书房的角落里。可这有什么用？客厅里全是悦悦喜欢的零食和玩具，厨房里是她坐过的儿童餐椅，卫生间里是专门的儿童坐便器……哪一处都能看到悦悦曾经用过、吃过、玩过的东西。

刘玥不知道一个好好的假期，为什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刘玥和萧寒是一对平凡的夫妻，过着平凡的生活。他们有一个四岁半的女儿——萧心悦。女儿是刘玥和萧寒最大的财富，刘玥和萧寒一切都顺着悦悦。去年春节，悦悦问他们，能不能过一个穿夏天裙子的春节。为了满足女儿的愿望，刘玥和萧寒攒着年假，在腊月二十八那天飞到了海南。

刚从冰天雪地的北国，来到四季如春的南国，悦悦的兴奋程度可想而知。她换上新买的藕色连衣裙，欢呼着在浅浅的暮色里进进出出。萧寒去接他在当地的同学了，恰巧这时刘玥接了一个工作电话。

前后不过十多分钟的时间，刘玥挂掉工作电话后，悦悦已经躺在了路边，面包车车轮碾过了她的身体。路过的行人有的看见了，有的没看见，不管看见的还是没看见的，都是“没看见”，最后还是一位拾荒的阿姨把她抱了起来。刘玥无暇谴责路人的冷漠，她只能把悦悦紧紧地搂在怀里，让她感受这世间最后一丝温暖。

从处理后事到回到家里，多少天来，刘玥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也从来没有梦见过悦悦。只是已经没有了白天和黑夜的区别。她天天泡在悦悦的房间里，蜷缩在她的小床上。曾经，悦悦那么喜欢被她搂着睡，可为了培养悦悦独立生活的习惯，不到两岁，就分了房间。如果可以从头再来，刘玥宁愿一辈子都搂着她睡。

刘玥想起关于悦悦的很多事情。想起悦悦还不会走路，就会用筷子吃饭；想起悦悦趔趔趄趄迈出第一步的样子；想起悦悦为了不去幼儿园，故意把淋浴的喷头调成凉水，把自己弄感冒；想起悦悦把老师发的巧克力藏在裤兜里，带回来给她吃……

女儿被车轧死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朋友圈，有好心的朋友过来说些安慰的话。上班时，领导和同事刻意给刘玥少安排工作。可是刘玥不想这样，她只想像以前那样正常地生活，可又无力拒绝大家的好意。当然也有少数其他的声音。一次午后，刘玥就无意间听到一些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指手画脚。她难以忍受，辞掉了工作，整天窝在家里。

悦悦出生后，刘玥给她拍过很多照片，并且每周都选择一些有代表性的洗出来。她把悦悦从小到大的照片一张张排好，又一张张打乱，最后把每一张照片都在心里编上了序号，即使闭上眼睛，也能够摸出自己想要的那张。只是，自始至终，她都没流过一滴眼泪，也没有梦见过悦悦一次。都说痛到深处是麻木，刘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麻木了，她真的一滴眼泪都没有。她曾多次看见萧寒蒙着被子哭泣，每次她都冷漠地走掉。刘玥知道萧寒一直活在自责中。他不该在她接电话的时候出门去接他同学，或者去接同学的时候不带上悦悦。当然，他也可能会想刘玥不该在那时候接工作电话。但是他们没有相互指责，也没有相互安慰，他们冷落着对方，就像一对从来没有交集的陌生人。

萧寒原来不是这样的人，他对刘玥的关心，胜过关心他自己。刘玥和萧寒是大学同学，大学毕业他们就结了婚。刘玥怀孕时，因为妊娠反应吃什么吐什么，从孕初到孕中期瘦了十多斤，萧寒看着刘玥虚弱的样子，含着泪劝刘玥把孩子打掉。刘玥怎么舍得，她都能感受到胎动了，每次轻微的胎动，都能牵动刘玥的心。萧寒又怎么舍得！他天天趴在刘玥的肚子上，听胎音，唱儿歌，感受着这个小生命的动静。

刘玥记得，她刚从产房出来时，萧寒并没有立即去看孩子，而是第一时间来到刘玥身边，握着她的手说：“老婆，辛苦了！”那一刻，刘玥遭受的所有苦难都化为乌有。

悦悦刚出生时，萧寒无微不至地守候着她们。刘玥睡眠不好，夜里都是萧寒起来给悦悦换尿片，换好尿片再塞进刘玥的怀里吃奶，直到悦悦吃饱睡着了再抱开，他知道悦悦长出的第一颗牙齿是哪一天，也知道悦悦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悦悦先叫出的是“爸爸”，无论是在亲朋好友还是在邻居眼中，萧寒都是个称职的好爸爸。

他们曾经那么相爱，可现在，他们的爱情还没来得及褪色，一切就都变了。萧寒爱上了酒局，曾经那么自律的人，现在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才回家，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到屋子里。刘玥经常去墓地看悦悦，带上悦悦喜欢的康乃馨和童话书，坐在墓前给她讲她没有经历的这世间的一切。

悦悦离开一年后的这一天，刘玥在墓地遇到了一对失独的老年夫妻。白发人送黑发人，刘玥心里一阵疼，不知如何安慰两位老人。交谈中，老人却并没有刘玥想象的那样悲伤，而且也没有像刘玥那样把自己封锁起来，更让刘玥想不到的是，他们每周都去孤儿院做慈善，“这是对孩子们的照顾，也是给自己的解脱。”老人这样劝慰刘玥，诚心地邀请刘玥同去。

刘玥随两位老人去了。

从孤儿园回来，刘玥的情绪有了根本的改变，心里头像是打开了一扇窗。她把悦悦所有的衣服都捐了出去。四岁多的孩子，正是长个的时候，刘玥给她买了很多新衣服，都还没来得及穿。而且，她把悦悦的房间重新布置了，打造成了一间静雅的书房，一方求知怡神的天地。

晚上，醉醺醺的萧寒回到家里，看到这一切，搂着刘玥哭了。这一年，他们从没交流过，以至于当萧寒搂着刘玥时，刘玥闻着萧寒身上的气息都感到陌生。刘玥也搂紧了萧寒，跟着哭起来。哭完了，两人簇拥着上了床。那一夜，他们有了一年中第一次爱情生活，因为太久没做，彼此甚至陌生得有些尴尬。做完后，萧寒亲抚着刘玥，说我们重新开始吧？刘玥知道萧寒是想再要一个孩子。其实，在这之前，他们已经有了计划，那时是为了给悦悦多个伴，只是还没来得及实施，悦悦就走了。现在，萧寒想再要一个孩子，是为了替代悦悦。刘玥知道萧寒是正确的，也是理智的，诚如那对老年夫妻的劝告一样，他们才三十出头，一切还来得及。可在刘玥看来，这正确和理智又不免有些残酷，悦悦才离开一年啊！刘玥毫无睡意。她下床拉开了窗帘，透过玻璃望着外面的星空。天上的星星时明时暗，刘玥仿佛看到悦悦在天空向她招手，藕色的裙子在夜风中飞舞。刘玥伸出手想去拉她，悦悦却越飘越远。

刘玥一惊，心像被抽打了似的疼了起来。萧寒想再要一个孩子，无非为了遗忘，忘掉悦悦曾经带给他们的欢乐和希冀。可这对悦悦来说，是多么不公平；更何况，悦悦离开得那么惨烈，就算是再要一个孩子，能忘掉悦悦，忘掉悦悦带给他们的一切吗？

刘玥整日恍惚着郁闷着，纠结着。

解开刘玥心结的是一个叫多多的孤儿院的女孩子。

多多刚满八岁，那天刘玥去孤儿院做慈善，她坐在阳光下，说：“阿姨，你的裙子真好看！”她的笑容像极了小时候的悦悦。

“你喜欢吗？这是母女款，下次来，我给你带一条。”刘玥毫不犹豫地说。

下次来，刘玥把与她那条裙子同款的小连衣裙送到多多手里的时候，多多兴奋得脸上泛起了潮红。或许因为她长得极像悦悦，或许想在她身上找到悦悦的影子，刘玥和那个小女孩成了忘年交。

那年的冬天，出奇的暖和，天天都是好天气，刘玥往孤儿院里跑的次数也就格外多。多多跟刘玥讲孤儿院里孩子们间发生的趣事，刘玥则教她玩魔方、拼图，还给她讲故事。

有一次，多多突然问她：“阿姨，你有孩子吗？”刘玥一愣，继而平静地告诉多多，她曾经有一个孩子，像多多一样，很聪明很可爱，可是在她四岁半那年，意外地去世了。多多听完，沉默了好久，最后叹了一口气，说：“阿姨，我很快也会死的。”

“瞎说！”刘玥下意识地瞪着她，希望她不要再说下去。

“真的。”多多很认真地说，脸色黯淡下来。

多多悄悄告诉刘玥，说她长了一种不能治的病。因为爸爸妈妈又生了小弟弟，家里实在拿不出钱给她治，就把她送到这里来了。

刘玥的心在滴血，她紧紧地抱着多多。

太阳还懒懒地挂在天上，弯弯的上弦月已经悄然出现在了空中。多多抬头看了看天，问刘玥：“阿姨，为什么太阳还没落，月亮就升起来了？”

“这是一种自然现象，在每个月最初的几天……”刘玥还没说完，多多打断了她：“不是这样的，阿姨，月亮早早升起来，是为了给提前回家的孩子引路。就像我这样的，提前回家的孩子。”

刘玥的头轰的一声。相识以来，多多从未谈起过她的病，她的家庭，原来一切她都知道，只是没有想像中的消极悲观。她说，等她死后，要做天上最亮的星星，在天上看着爸爸妈妈，看着他们幸福地生活。她还说她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长大，好好爱她的爸爸妈妈，她希望多几个弟弟妹妹，来替她爱他们。

刘玥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她抱着多多痛哭失声。悦悦走后如死水般的沉痛，现在如泄洪般汹涌而去。

刘玥最后一次见到多多，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刘玥抱着大大小小几十条裙子，那是她跑遍了整个小城买来的。多多努力地睁开眼睛望着刘玥，拼了最后的力气说：“我穿不了了，阿姨再生一个小妹妹，让她替多多爱你。”

刘玥把多多冰凉的小手揣在怀里，轻轻地点着头，一遍遍地念叨：“多多放心，多多放心......”

刘玥不再失眠，她在夜里经常梦见多多，梦见悦悦。刘玥有时会想，两个孩子会不会在天上相遇，会不会成为好朋友？醒来时她总是偎在萧寒的怀里。萧寒不再喝酒，也不再玩游戏，刘玥感受到了萧寒的坚韧和踏实。两人之后每次的爱情生活都是那么和谐美好，情味绵长。

如今，悦悦离开六年零七个月，多多去世也三年有余，刘玥怀孕已经六个月了。

做完孕检，从医院出来时，斜阳把路边的垂柳镀上了一层金，刘玥看见两颗星星在明亮的天空中交替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