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2021-11-12提云积

山东文学 2021年10期

提云积

室内的光亮随着黄昏的降临变得晦暗不清,黑夜开始在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蓄势待发。此刻,它们是安静的,它们有足够的耐心对我形成包围,直至将我溶解进它们无尽昏暗的底板里;我也是安静的,如同忘记了黑夜的存在一般,那些黑夜即将带来的所有未知都在我面前的桌子上被打开。我愣愣地盯着桌子上那个打开的纸包有一段时间了,脑子里转过很多种想法,是主动尝试,还是放弃它对我的诱惑,竟然无法选择。毕竟我还不能判断什么是利,什么是害。对新鲜事物的好奇,难免会累积成一种毒,且无法排解,只有在亲身验证后,才知道它独立的个性。

打开的纸包是一张灰黑色的土纸,成方形,有64K大小,两个对称的边翘了起来,土纸上放着两颗白色的东西,像我的小指头一般大,尖尖的,有竖纹。这是我第一次见,它安静地待在土纸上,有阵阵儿水果糖的清香不时地冲击着我的鼻子。我拿起一颗,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只有水果糖的甜香,没有闻到什么异味。我现在开始承认,它起初给我的诱惑,大过我对它的恐惧心理。虽然这个承认来得比较晚一些,在我开始回头细想一些从前发生的故事的时候,不管是合乎常理还是悖于事件的发展逻辑规律,我都以肯定的态度确认它们曾经存在的状态,我需要一些故事填充失去的时间造成的空洞感。这个故事的发展也是如此。那天,在我以少年贪吃的心理确认不会有什么问题后,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舔了一下,舌尖像是被某种神秘的物质蜇了一下,急速地退缩回嘴里。然而,有一丝儿的甜在舌尖上蔓延开来。

是糖吗?但感觉又不是,它的甜不像是过年时候吃的水果糖,外形也不一样。过年时候的水果糖都是用花花绿绿的糖纸包着,是小长方块形状的,近似于透明的金黄色。还有一种是橘子瓣样式的糖块,糖体是橙红色,上面粘附着一些白色的细小糖粒。它们是裸露的,没有花花绿绿的糖纸包裹,装在一个纸盒里,用亮眼的色彩和甜香的气息诱惑着我的眼睛和鼻子。大人们说这是橘子糖,我爹在福州当过兵,很多次说过岷江边的山上有漫山遍野的橘林,橘子成熟的时候,山上一片金黄。爹说,橘子糖和橘子的味道差不多。然后,我就一直想,什么时候也能吃到爹说的橘子就好了。

早年的生活清贫,家家如此,便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但现在桌子上的两颗像糖果一样的东西勾醒了我肚子里沉睡的蛔虫。何况,我的舌尖已经感知到它是甜的。我再次伸手拿起一颗放在舌尖上舔了一下,它给我的诱惑于它来讲是一次灾难,我用牙轻轻地贴着它的尖儿咬了一下,感觉牙齿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阻碍,一小块糖粒就顺着舌头倒塌到了嘴里。稍加咀嚼,更加确认我第一次舔它的感觉是对的。它的甜真的不是水果糖的那种甜,是从来没有感觉到的那种滋味,但又无法形容。它的甜里好像隐藏着什么,是它的味道出卖了它。

我把它按照原样放回了土纸上,呆呆地看着它出了会儿神。然而,那种甜在我的舌尖上丝丝缠绕,我不敢回味,它给我的诱惑太大了。毕竟,年已经过去很久,还要很久才能过年,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水果糖,才能让水果糖的甜香笼着幼小且单纯的喜悦。时间对于我的感觉一直是漫长的,从刚过去的这个年,到下一个年,时间那么长,那么多的白天黑夜,一天一天的数,一天一天的过。年是慢性子,一直是缓缓而来,在你等的不能再等,都想要不再等它,自己索性把年过了的时候,年却来了。

吃一颗应该没有问题吧?或许这就是糖,是给我留的呐。我再次伸出手去,把刚才放回去的那颗糖放进了嘴里,这次我很干脆,不再是用舌尖舔,而是上下牙用力咀嚼,我想用糖的甜在瞬间击溃我。

我错了,它并不是甜。它的甜已经超出水果糖的甜了,然而我对它迸发出来的甜香的贪婪,已经不能放弃它给我带来的异样感觉。总归说,它还是有甜味的。它的甜味满足了我对平常时日能吃一颗水果糖的贪心。我再次咀嚼了它在我口腔里的残渣,这次我更用力地咀嚼,我想用大力的咀嚼压制它给我带来的异样感。它很快在我的口腔里化为汤汤水水,跟随着我口腔的吞咽功能,到了嗓子眼,到了食道,再而是肚子里。

轰然而至的甜香夹杂着异味在口腔里左冲右突,唾液很快地把它们稀释掉,感觉只是喘一口气的时间,这颗异样的水果糖便消失了。甚至像随意走失的一段岁月,根本就不记得是否真实经历过,如日常的一个没有目的的转身,便湮灭无踪。那年我只有八岁,是虚岁,刚上小学一年级,在我成年后,爹娘和姐姐哥哥还会说起我的这段经历,以至于现在,我的孩子也知道了我当年的这段故事。

好在,那次经历,我知道了它虽然有水果糖的清香,但它是药,是不折不扣的药,是驱除肚子里的蛔虫的药。它的甜只是一种迷惑我的表象,甜里暗藏的那种说不出的特殊滋味才是它的本质,是药总有它的使命。本来就是从村医疗站拿回来让我吃,准备打掉肚子里的蛔虫的。因为我的贪吃,省了大人的气力。母亲拿着驱虫药回家的时候,还在发愁怎么让我主动把它吃下去,现在好了,不用她费什么力气了,我心甘情愿的自投罗网。至于肚子里的蛔虫会不会在驱虫药的甜味里沉溺,这是它们的事情。我所知道的,从此后,我的肚子不再饱胀。

对于药,直到现在,我还怀着恐惧,这种恐惧应该不是与生俱来的。是我对这个世界的逐渐认知得到的经验。当然,也不需要别人告知我,药具有某种邪恶的本性。成长的经历接触到形形色色的药,从人服用的药,到牲畜用药,再到植物用药。这些药不能混用,误服的后果是严重的,能引发残疾,甚至是致命。

我曾经在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上看到印着一颗骷髅、两根交叉的白骨。牛皮纸袋里装着六零六农药,是专门杀灭农作物害虫的。它的气味刺鼻,不像是我误服的驱除蛔虫药是甜味的,在这些害虫面前,人类是绝情的。但这样的一幅图案,使我最先认知了死亡,也知道了毒药与死亡的关联。毕竟,骷髅,交叉的白骨,是灵长类动物独有的,它所警示的是,人类尽量远离它。

那颗骷髅上两个幽深的黑洞,不知道是否已经看穿了死亡,但里面肯定是装满了我们对死亡的所有恐惧。那些森白的牙齿呢?排列有序,但因为是裸露的,也就显现出阴森可怕。这样的警醒与提示,相比起其它的一些禁忌图案而言,在我以后的成长过程中是非常显效的。

一些沙子经过筛选,已经是细小的颗粒了,在太阳底下暴晒后,再搅拌上六零六粉剂,便是毒沙。毒沙是用来杀灭玉米螟的,它们隐藏在玉米秸嫩嫩的芯里。玉米螟的生长速度足够快,食量惊人,你永远不知道那些充斥了绿色汁液的幼嫩身体,会有多大的能量。在它们从玉米细嫩的芯叶上爬过后,嫩嫩的玉米叶片变成了残缺的、破败的,带有不规则花边的伤口。我曾经想过,这些花边会不会是玉米螟谱写的欢快的乐谱。

虫子们肯定不知道它们的大限已经来临。当然,它们看不懂那个厚厚的牛皮纸袋上印刷的带有警示意义的图案,也不明白那个图案隐藏着即将到来的死亡。它们只顾埋头品尝玉米细嫩叶片的美味,不知道那些细细的沙子颗粒,带着刺鼻的气味,还有死亡的恐惧,已经在它们的周边蔓延开来。虫子们扭曲着,舞动着,像是在表达品尝美味过后给予它们的满足感。它们可以把身体对接起来翻滚,动作难度颇高,好似它们已经达到生命的高潮期,必须以这样的翻滚来释放隐藏在它们弱小身体里的所有激情。那些力量借助它们体躯的翻滚扭动被描摹得淋漓尽致,一直毫不保留地尽情释放,直至力尽而竭,生命到达终点。多年后,在我学习了植物保护的有关知识,对那些农药作用的方式方法有了进一步了解后,我情愿相信,它们的死亡是那些毒药对它们的神经系统进行了一次重新的构建,以愉悦的激情开始,到生命的骤然离去结束,而不是毒药对它们身体的某一个具体的内脏器官完成致命的伤害收场。

其时,我疏忽了毒沙在杀灭玉米螟的时候,也会对我造成伤害。毒辣的太阳在天空猛烈地照着,玉米已经长出缨穗,没过我的头顶,风贴着玉米缨穗跑来跑去,我在玉米的层层包围下,根本就感觉不到风带来的凉爽。我的手抓着毒沙还要不断地重复着抬起落下的机械动作,身上的汗液就没有干过。因为是与毒药的近距离接触,还是得有一点防护措施。防护措施极为简单,只是下地的时候,头戴一顶草帽,还有一个口罩。草帽可以抵挡玉米叶子划进眼睛里,或者是划破脸部。口罩是用棉纱缝制的,厚且宽,能遮盖住我的大半个脸,留了两只眼睛在外面。大口罩也因为捂得太严而使呼气不畅,有一些憋闷,在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塞到了衣服的口袋里。

玉米叶带有尖锐毛刺的边缘在裸露的皮肤上划出了道道的细痕,有的渗出了血丝,被汗液和飞舞起来的六零六粉剂浸洇过,钻心的痒,当然还疼。疼能忍受,痒不行,在施过一把毒沙后,顺手在痒处挠几下,再挠几下。不知道是因为天热中暑,还是六零六的毒性,施完毒沙后,感觉头重脚轻,走路没有力气,恶心欲吐。大人们手忙脚乱地把我抬到树荫下,用新汲的井水把我的身子清洗了无数遍,感觉井水带着清凉气息顺着汗毛孔已经进入了我的身体,进入了我的血液,然后分散到身体的每一个细微之处。我又清醒起来,大人们满脸焦急恐惧的表情在看到我的清亮眼神时,一霎时都消散了。

这一次模棱两可的中毒经历加深了我对毒药的恐惧。毒药是直观的,它就在那里,任由人们的摆布。但死亡是隐秘的,人们借助毒药的气息想象死亡的各种劫难方式。不管是何人,不管是怀着何种程度的恐惧心理,如果对某一种事物从内心产生排斥,是不是就能绕过它去?这好像是一个无法确知答案的问题,别人能否绕得过去,我不知道,我却在以后的经历中迎面而上。

有两年多的时间,我曾在一个摆放了各种农药货架的房间待过,这段经历居于我踏入社会的最前端,是不是给我以后的成长经历提前给予某种警示意义,我总不得其理。那个房间的货架全是木制的,框架紧密,我按照农药的习性将它们分门别类。货架喷涂了淡蓝色的油漆,一直闪着柔和的光,这种光是温性的,它有别于那些装满农药的瓶子,瓶子都是深色系的,有深棕色,有深绿色,都泛着寒凉的光。农药液体的颜色是乳白色的,只有在打开瓶盖的时候才能看到它们的本来样貌,气味无一例外地刺鼻。只要是我在这个房间,都会将所有的窗户敞开,不管是冬日还是夏日,我需要清新的空气,我不需要温度。因为在这个房间待的时间足够长,只用一个小时,不用一天,不需要一个月,更不需要用一年的时间,衣服也会染有各种农药的气息,那段时间我几乎没有被蚊子侵扰过。

虽然同为农药,它们的作用方式各有不同。有胃毒的,如:敌百虫、1605等;有触杀的,如:乐果、氧化乐果等;还有二者兼具的,如:敌杀死,它有一个好听的化学名字,溴氰菊酯;有杀菌的,如:甲基托布津、粉锈宁等。敌杀死是第一例先通过电视广告知晓,然后才进入那个房间的货架的农药,它来自异国原液,国内进行二次分装。我到现在还对敌杀死的广告记忆犹新,在我打下“敌杀死”三个字的时候,曾经充斥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电视荧屏的那个青蛙卡通形象,并同人为特效的配音在我的面前重新鲜活起来。音乐有点喜乐的色彩,浑厚的男中音响起“敌杀死将给你带来丰收和富裕!”

敌杀死用安瓿瓶装着,一剂20ML,摆放在一个白色的纸盒里,每个纸盒摆放十支,都用白色的纸板隔离开,免得碰撞出现破碎。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包装方式时,我瞬间想到医院里的那些针剂包装盒,它们如出一辙,如果不是盒面上的那些印刷了不同色彩的产品说明,我会想到它更应该在医院的药房里,而不是这个专门经营农药的房间。这样的包装方式除了显示这种农药的与众不同之外,好像更多的是为了安全,一个喷雾器五十斤水用两支即可,可以有效减少人为的接触。

我的工作就是每日面对那些来咨询的百姓,如何解决农作物出现的病虫害,并指导用药。如果不是那日近中午时分发生的故事,我想我会一直从事这个职业直到现在。麦季的气温一直居高不下,人们的火气好像也跟随着旺长。劳力多的人家,麦子早早地进了场院,人手少的那些就会火急起来,麦熟一晌,太阳不等人。其时,套种的玉米已经是三叶期了,叶子细嫩,需要事先喷洒农药防范虫子的侵害。各种农活交织,田间管理到了紧张期。他是中年男人,有点瘦弱,来的时候,只是点明要一瓶辛硫磷,一斤原装瓶的,不用分装。那时候,为了方便家里承包地少的用户,我们会拆整零卖,适当加收几毛钱的分装费。我向他推荐刚上市的敌杀死,他是拒绝的,坚持要辛硫磷。他是这个街上的人,走在街上也能偶尔遇到,看到了就打个招呼,说熟不熟的那种熟人。他甚至还说了几句玩笑话,说是要请玉米虫子的客。掏钱,找零,我们完成了日常的一桩简单生意,与其他的用户没有丝毫区别,他拿着药转身离去。

中午时分,我在午后稍静的时刻坐在椅子上打盹。俄顷,街上一团吵吵闹闹的声响传了过来,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声息从这些吵闹的声响里再次拔高了分贝冲了出来。女人的叫声明显是受了很严重的惊吓,仅仅是残缺不全的“啊、啊”声,我顾不得那个摆满农药瓶子的房间循声而去。大街向西,离我所在大约二百米的地方,人们围了一个圆圈,地上晾晒了尚未脱粒的小麦,一层金黄的太阳色铺盖了马路。女人的声音就是从那个圆圈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冲了出来。我过去的时候,听到围观的人们互相交耳说两口子中午拌了几句嘴,很平常的几句话,男人想不开,背着老婆把上午刚买的农药给喝了,一滴不剩,等找到这里的时候已经不行了。这里是他们夫妻二人从清晨开始到近晌天时分,手工割回家的麦子,二亩地的麦子全在这里了。

我从围观的人缝里看到了里面的场景,女人已经没有哭号的气力,眼神板结一般,只是喃喃自语着怎么办?怎么办?没有人能给她一个答案,边上有别的女人在做着劝解。地上的那个人竟然是他,他上午说的玩笑话已经失去效力。那个人早已经停止了扭动,一双浑浊的眼睛,如同那个骷髅的两个黑洞,紧紧地盯着这个曾经包容他的世界,现在这个世界正在一步步地远离他。我曾试着移动脚步,逃避他的那双眼睛,或者是试着逃避对死亡的恐惧,然而,逃避的结果,却是更加盯紧了那双眼睛。我想看穿它是下了怎样的决心,把那个褐色瓶子里的液体倒进了自己的身体,让身体去亲密接触死亡。那个图案就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恐惧吗?

从那个这样的场景使我又记起了那些扭曲舞动的虫子,只不过今天看到的是一个生命迹象近乎消失的人,远没有虫子们扭动的富有激情,也没有虫子们扭动的好看。这些文字的表述,好像太过残忍,但我找不到适合比喻这个场景的词语。那个人已经佝偻弯曲,一地的污秽,嘴角的泡沫变成了涎丝,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农药气味,那个装着辛硫磷的褐色瓶子滚放在一边,印制了骷髅加交叉骨头图案的商标还清晰可辨,它包藏的所有隐秘的死亡气息,借助那个男人的离去消散无踪,现在,它只是一个瓶子,一个空空的瓶子,不会有人再对它的存在进行一番新的构想。人们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应对眼前的场景,这个人的服药时间太长了,人们的叹息混杂着一些难闻的气息,把这个场景渲染的恐惧。

因为身体的生长免不了伤痛的困扰,从我主动服下那粒驱虫糖丸开始,及至现在,记不清有多少次周转于医院、医生、药品之间。好像伤痛与医药之间有一条无形的纽带搭连着,牵一发,动全身。伤痛的程度与医药用量成一种虐意横生的正比关系。在成年后,如果微恙,我情愿让注射技术不熟练的护士打一个屁股针,还是排斥服用药片,或者是任何形式的通过嘴巴给药的任何药物,即使是甜腻腻的止咳蜜炼川贝枇杷膏,也能从那种虚假的甜里分辨出那种苦。曾有一次勉强把药片含在嘴里,却迟迟咽不下去,喝了那么多水,直到感觉腹胀。药片因为水和唾液的共同作用,糖衣溶解,包藏的浓烈苦味在舌尖上弥漫开来,它们不像是驱虫药有甜香,是真的苦,我感觉到了恶心,这可能就是那些毒药的味道。因为说到药,我首先想到了那幅骷髅图案,然后便想到了死亡。我还不想这么快就死掉,对死亡产生的恐惧,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听从医者的话,服用各种功效不同的药物,这些药物使我身体的伤痛得到了痊愈。以至于后来我不再对那些藏匿了各种苦涩滋味的药物有任何的抵触情绪,在伤病袭来时,主动并积极地去接纳它。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于医药或者是医术,知道了有中医和西医之分,也知道了中医与西医的区别。

村子里就有一个老中医,家传了几代,论资辈应该叫一声爷爷。他从来不穿白大褂,一年四季都罩着一件青灰色的长袍,一副水晶镜片的老花镜,把外部世界都过滤成了茶褐色,镶金的镜架,还有一条镀金的细扣链子把镜架的两条腿连接起来,松垮垮地搭在脖子的后面,细长的手指上是经过刻意修剪过的指甲,泛着红润的光泽。

对于前来求诊的乡亲,先不发话,两束黑而小的眼光从镜架的上方穿过,定定地看着你,好像能看透你身体里隐匿的病痛,然后伸出三根温热的手指,如兰花一般轻轻地搭上求诊者的腕部。我不知道求诊者是否闻到了花香,我想这样的花香,对于求诊者肯定是看到了病愈的希望。而每一位求诊者都希望从老中医的脸上读出一些关于自己病痛的端倪,有时候竟变成了老中医与求诊者之间的对视。

我就与老中医这样对视过,对视的结果是我的心里感到虚虚的,就像是我故意染上了病痛,来与他作对。我求诊过很多的西医,他们对于我的病痛都束手无策,这病痛折磨的我近于崩溃,脾气变得极差。有的医生还告诉我,今生都不能逃脱病痛的困扰。我曾经给我的医生朋友说起过村里的老中医,朋友说,你去试试看,或许中医真得能治好你的病痛。

诊室弥漫着药香,是那些成熟的草经过炮制后挥发出来的气息。这些气息蓬勃有力,是那些草的壮年,蕴含了青春的活力。我竟然不自觉地深吸了几口,感觉我的疼痛在这些草药散发出的药香里安静下来。从我的一只脚踏进诊室时,那些疼痛好像已经感觉到它们的大限将至,不再给我制造任何的麻烦,我甚至有了即刻离开这里的想法。不知道是不是这些药香已经给了我心理上的安慰,我的疼痛在药香里逐渐安定下来,它们也忘记了折磨我。

老中医给我号脉过后,在一张单子上写写画画了几行草药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标注了分量。徒弟过来双手接过老中医递过去的单子,转身在柜台上依次排开五张方正的白纸。拿起一把黄铜色的小秤,现在知道是药戥子,秤盘日久摩擦得铮亮,浸润出不老岁月的光泽。徒弟从开满小抽屉的立式药柜里随手抓出一把把的草药,然后均分到面前排开的白纸上。少顷,纸片上便是一堆形形色色的杂草。这是草药给我的最初的形象。它们就像是一捧乱草,十几种乱草混杂在一起。现在,它们是集团军,它们准备向我身体里隐藏的病痛发起攻击,总指挥是老中医。

徒弟麻利地把称好的草药包好,用细纸绳捆扎结实了递给我。我下意识地将这些草药包举起到面前,用鼻子闻了闻。它们在柜台上敞开时,还没有感觉到它们的香味有什么不同之处,它们只是参与调和了整个诊室的气味。现在它们从那些气味里挑拣了出来,甚至于有一些清香散溢出来。

这么香,我脱口而出。

煎出来就苦了,老中医慢悠悠地说,良药苦口利于病。

甜的药应该有吧?我又记起少时吃驱虫药的经历。有,但应该是彻头彻尾的毒药。老中医说话的同时,用他细长的手指指了指心脏的位置,这些药藏在人心里。

老中医说曾经听老辈人说过一个典故。喝过断头酒后,监斩官问死囚临死前还有什么要求?死囚抬起枯槁的头颅,在围观的众人里开始搜寻,然后定定地看住一个人。这个人面带微笑,确切地说,是在向死囚微笑。

死囚向监斩官说要和这个人说几句话。这个人几乎在场的每个人都认识他,他是这里的乡绅张二爷。张二爷以大度、慈悲闻名乡里。死囚犯见了张二爷说,还认识李家的壮二吗?不认识了。不认识也应该记着吧,以前有人跟我打赌,看我敢不敢到你府上去骂你祖宗。哦?那你骂过吗?骂过!死囚肯定地说,你不但没有恼火,倒赔着笑脸称赞我有出息,是好样的,还让人包了几斤美味的点心给我。死囚告诉张二爷,如果当初你将我痛打一顿就不会有今天了,你当初那二斤点心害了我!

老中医说,像张二爷称赞死囚的话和点心,就是一味药。我猛然一惊,在这之前,我单纯地以为只有那些看得见,摸得着,并被人们称之为药的物品才是药,它们能医好病痛,延续生命。也能走向事物的反向,它也具有多面性。老中医行医一甲子的时日,见多了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药,深谙各种药的脾性,却也认知了人心这味药。

五包草药带回家,每日早晚间便在火炉上置一砂锅,一包草药提前用凉水泡透,上火前,放几枚姜片,一枚大红枣手撕成几块,它们是药引子,能激发出草药最大的效力。火炉的热力上来,草药在砂锅里念着长长短短的句子,像是驱除疼痛的咒语。水汽悠闲地从砂锅的缝隙里散发出来,毫无章法地游来荡去,瞬时不见,只有苦涩的气味久久不去。我竟然想到,草药开始的清香是不是为了隐藏它是苦的实质,也是为了迷惑我隐藏在身体里的病痛,让病痛对它产生轻视感,一击便中。

褐色的药汁带着温热的气息,在我的努力下一饮而尽,口腔里残留的苦涩的气息,在稍后竟然泛起阵阵的清香,它们又回到了本初。五服草药用完,那些病痛竟然无处感知,我甚至已经忘记了困扰我多年的病痛是如何的感受。后来,我再次找老中医给我开几服药,巩固一下疗效,想把身体里的病痛彻底清理出去。他拒绝了我。老中医给我说,不管什么药,即使是灵丹妙药也不能过量服用,要严格控制药量,过量的药都能使生命受到威胁。毕竟,是药三分毒。有毒?我困惑了。对,有毒,是毒药,这就叫做以毒攻毒,老中医说。

现在,对于医道或者是医术,开始倾向于中医中药。阴阳平衡,望闻问切,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相乘相侮,这些流传了千百年的神医妙术,我不再有怀疑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