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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成风

2021-11-12王兆胜

山东文学 2021年10期

王兆胜

村前的小河

我生长在一个叫上王家的小山村,19岁离开村子,至今已过去40载。

现在,我很少回去,可村中的一草一木如在眼前。

村前有一条小河,常在我眼前流淌和闪动,也不时入我梦中。

小河在村南,一条东西公路将它与村庄隔开。

要离开村子到南山,就要穿过公路,经过小河。

小河的水流不宽,深处没膝,过河需要脱鞋,深一脚浅一脚迈过并不湍急的水流。

春天到来,乍暖还寒,下河需下点决心;夏日炎热,将腿脚探入河水,感到周身舒泰;秋风吹起,河水变冷,霜露已降,深秋萧杀,每个过河人都加快脚步,跑着过河;冬天,河水进入枯季,小河封冻,过河人从容自在,如入无人之境。

河边有些大石头,村妇常在上面洗晒衣服。夏季,她们将双脚双膝泰然自若浸入河水,只听到搓洗衣服的喳、喳、喳声,以及旁边孩子的欢笑和打闹。旁边不远处,被晾晒的花花绿绿的衣服,像花伞,也像菜园边的喇叭花。

丈余宽的河流只是最显眼的光景。其实,百米宽的河床应有尽有,这成为孩子们玩耍的天堂。

在河流旁形成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河湾,其中珍藏着无数的故事。

大的河湾如池塘,有人在垂钓,还真能钓出一斤左右的大鱼。水中有野芹菜之类的各种水草,与幽幽深水一起,神秘而悠然。进入夏季,中午时分,一些农人就会在回家的路上,赤条条跳进深水,将一身泥土和劳累洗净。晚上,村里一些爱干净的大姑娘和小媳妇就会相约来到深水区,痛痛快快洗浴一番。据说,不知情的男子夜里来此洗澡,竟被妇女像赶鸭子似地赶跑。天长日久,就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这片深水在白天时姓“男”,晚上就改成“女”姓了。

小的河湾如浅滩,那是孩子喜爱的天地。小浅滩如一面面镜子,分布在河床上,在阳光映照下闪着星星般的眼,在清澈中透出明净和安稳。这些浅滩中有丰富的水草,还有指头大的小鱼,更有成为青蛙前的蝌蚪,它们一会儿藏进水草,一会儿在你眼前大摇大摆游动。还有一种蜉蝣昆虫,它在水面上滑行,体型比蚊子大,四条腿儿奇长,仿佛被几条细线支撑着。

我常乐此不疲长时间卧在浅水边观察,水中的小鱼、蝌蚪、青蛙、蜉蝣虫令人佩服。因为小鱼和蝌蚪在水中自由游动,人就做不到;青蛙在水中畅游,腿脚用力一缩一伸,就能很快游得很远,在岸上它竟能一跳数米甚至更远,仿若离弦之箭;蜉蝣虫在水面滑行,好像将水面当成玻璃,其静如处子,动如流星,厉害得很。有时,看着看着,自己也仿佛成为它们中的一员,但冷静下来又会大失所望。这些小浅滩曾给了我无数的遐想,也让我有了灵动的美好感受。

河床满是洁白细致、厚如棉被的细沙,我们这些孩子光着脚在上面奔跑、做各种游戏。热了就往深处挖掘,直到见到湿沙与挖出河水,才跳进小浅滩将泥沙洗净;冷了就跳出池湾,用滚烫的细沙将自己埋起来,只露着眼睛和鼻孔。有时感到细沙如粉,就会生出奇怪念头,想它如能变成面粉,我们就不饿肚子了。我们还将河滩的青草做成环圈套在头顶,既防曝晒,又很美气,并围绕着一人高的青翠蒿草追逐,有时还会追到河岸的灌木丛中。

灌木丛以柳树为多,它是春天的信使,最早发出绿意,长出嫩芽。此时,折枝柳条,去骨留皮,让一端变薄,就成了柳哨。将之放在唇间吹响,就会发出春意盎然。当柳条长得像头发般优美飘荡,几乎遮住河岸,夏天就到了。此时,在柳树和柳枝上,就会有无数的知了,它们不知疲倦地吟唱,让半个村子的人都无法入眠,但对我却是一种享受,因为它们在用声音的丝线编织美梦。

马车在村子内外穿行,往往也要经过小河。

当拉着农具、人、肥料的马车从村庄起程,经小河向南山进发,那是戏剧性场面。河水几近将车轮淹没,在轰隆隆的车水冲撞中,马匹周身被溅湿,喘着粗气,仿佛受到惊吓。稍做休息,马车向南山推进,最难的是爬上那个高坡,赶车人和拉车的马要全力以赴、齐心协力方能爬上去。于是,我听到车夫的吆喝声和鞭打声,听到马的深沉的喘息声,看到车马与人被河水、汗水浸湿的淋漓狼藉。

满载粮食的马车从山里回村,经过小河也颇为壮观。上坡容易下坡难,当车夫和车马控制不好,就会形成翻车局面,造成人马伤亡。所以,下高坡的车马要更加小心,方能来到河边,过河、爬上公路,安然进村。此时,被车、马、人搅动不安的河水早已归于平静,继续着它的长旅。

顺着公路向东,一里路是上门家村,三里是大赵家村;向西走一里路是下门家村,二里是大崔家村,五里是温石汤村。小河连着这些村,不知流向哪里?河水自东向西流,我们在公路上走,有河水为伴,有时顺行有时逆旅,二十年的亲历、六十年的梦都是这样过去的,与村庄相伴的悠久历史也在重复这样的歌谣。

这条小河更多时间是平静温柔的,也成为村庄的催眠曲和欢乐之歌。但它也有暴怒、变得面目全非的时候。

那是夏天暴雨来临,一村人来到河边,用泥包加固堤坝,防止大水淹没村庄。

我曾来到河边高处观看,那真是一片汪洋:原来的小河完全变了模样,洪水暴涨,它带着瓜果、草垛、树木、家具、牛羊,还有漩涡和泡沫,如脱缰野马般向下游呼啸而去,并发出一阵一阵的轰鸣与怒吼。此时,还有闲人大着胆子,用长杆从水中捞取杂物,偶尔也会略有斩获,特别是惊喜和惊诧之声不绝于耳。

后来,我大哥在小河上建起一座大桥,整个村子变得方便起来,再也不用像以前那么麻烦了。

但我曾亲历的故事,不知在现在的小河上是否继续发生。

有了这座桥为伴,现在的小河有什么变化呢?它比以前一定轻松、安静、平缓了不少,但是不是更寂寞了?

村边的水湾

小时候,我家住在村东南,靠村口约有二百米。

离村口不远有个水湾,不大、不深、不规则,形状像一滴水,也成为我村中的一只眼睛,透着精神、灵光、活力。

这个水湾风景如画,是我村最有代表性的地方之一。

一条小路从它西边经过,直通村里村外,与水湾形成一个“旦”字:“日”字为水湾,“一”字为小路。

水湾东面是被篱笆围起的麦地,再东面是一大片绿油油的玉米地;南面是大队牲畜的饲养室,再南面是公路、小河和山地;北面是一溜儿小菜园、一排排村舍、整个村庄;水湾西边除了小路,还有一条小水沟,再西边就是一大片村民菜园,足有几十家之多。

当年,这个水湾西边是我村的主要通道,也是最有特色的一个有水、有园、有菜、有花的所在。

顺着水湾旁边的小路进村,在高台上有一大溜儿老槐树,每年四五月份槐花盛开,香气浓郁四溢,与西面的菜园、东面和北面的炊烟、南面的水湾、村外的远山,形成一幅乡村胜景图。

当农人上山干活或干完活回家,他们肩挑、背负、手牵孩子,嘴吹口哨,更为村口水湾及其周边景致增添了无限活力。这是最热闹的一个村庄场景。

水湾的热闹还属于那些家禽。每天早晨,当有人打开家门,就听到鸡、鸭、狗、鹅们夺门而出,喊叫声响成一片。

因为门槛高,许多体型肥大的鸭鹅不及鸡狗灵活,就会从高门槛上爬滚下来,然后朝水湾奔去。我就看到一些鸭鹅由于性急,走着晃着,最后竟飞起来。于是没人通知或命令,这些家禽就集体朝水湾附近赶去,似乎那里是所有快乐之所。只经过一晚时间,它们就忍耐不住到水湾的激动与渴望。

鸡狗在水湾附近觅食和玩耍。鸡将头不断地点地,吃它们能吃到的粮食与虫子,因这条路上留有农人从山里运回粮食的遗落,也有从菜园和水中跑出的虫子和蚯蚓。

狗们主要是在家里闷了一夜,急于在村口遇到生人,于是向着马路和山里嚎叫几声,路过水湾时还探头探脑照照自己的嘴脸。

鸭子和白鹅则有些不同,它们急于下水。

只是与鸭子的急躁不同,大白鹅始终迈着高傲的步伐,气宇轩昂向水湾走来,一副君子风度。

鸭子和白鹅入水时,那是再舒服不过了:开始它们在水中滑动脚掌,慢慢拨动清波。

鸭子扎猛子,从很远的地方露出头,再然后几乎是站在水面,使劲甩动头部和全身,水花四溅纷飞;白鹅则要文雅得多,它们让头和长脖子像弯钩一样伸进水面,在里面做个回旋,再露出水面,仿佛让柔波将羽毛抚顺得十分柔情。

鸭子和白鹅是水湾上长出的一个个蘑菇,开出的一朵朵花儿,其嘹亮的叫声一下子打破了一夜的宁静。

水湾虽是鸭子和白鹅的天堂,但不知为何并不混浊,更不臭气熏天,而是水清清、明亮亮,当有风吹过,水湾还荡漾起布纹似的涟漪。

有一次,我和一个小学同学只穿一条小裤头,齐腰走进水湾,像排地雷似的往前探寻,目的是找到一两枚鸭蛋或鹅蛋。听说,有的鸭鹅来不及回家下蛋,偶尔会将蛋下到水里。

水湾多年很少清理,底下形成厚厚的淤泥,加上有时被孩子扔进荆棘,需十分小心。

我就曾被泥里的棘刺扎了脚掌,所以少有孩子有勇气冒险进去。

不出所料,这次我们大获全胜,不仅拾到一枚鸭蛋,还得到一枚鹅蛋。

当用脚从淤泥中将鸭蛋抠出,顺水洗净,那真叫一个美:它们是一种纯天然的色彩,又是那么沉着素丽。鹅蛋比鸭蛋大得多,一只手几乎握不过来,只是颜色淡得多,没有鸭蛋好看。

回到家,家中没人,我与同学将蛋打开,放上韭菜在锅里蒸吃。其色彩艳丽,味道鲜美,余味无穷。只是在当时,觉得鹅蛋有点儿腥味,没有鸭蛋好吃。

水湾东面的麦地是用篱笆围起来的,目的是保护麦苗。

有一次,我发现有鸡鸭从缝隙中出入,于是猜想:它们是进去吃麦穗,就有可能在里面下蛋。

趁人不备,我从围篱的一个小缺口进去,在麦田里寻找鸡窝或鸭子窝。

没想到,还真让我找到了:在金黄的快要成熟的麦田深处,有一窝鸡蛋,还有另一窝鸭蛋。这在那个特别贫穷的年月,其喜悦之情无以言喻,仿佛自己找到了金矿宝藏。鸡蛋像青春的容颜,红扑扑的,细腻圆润;鸭蛋如翡翠宝石,有一种纯洁清澈。然而,当我用小褂子将它们包回家,摆在母亲面前,希望得到表扬,没想到受到严厉的训斥。

母亲批评我:从篱笆缝隙钻进麦地,这与小偷有何两样?另外,让我站在鸡鸭的角度想想,它们为什么不在水边、地边,而是到麦田深处下蛋?还不是怕人找着,动物也有灵性。当它们下次再去下蛋,见自己的孩子没了,会多伤心。所以,母亲让我将蛋送回去,说这样的蛋不能吃。

这样,我就在炎热的中午,一人悄悄将蛋送了回去。

当时,我虽然感万分可惜,也很无奈;今天想来,母亲的话是对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能取,心存善心不只是用在人身上,对动物也不例外。

前几年回去,这个水湾早已不在。

据说是为了加宽路面,它早被村民填平了。

另外,除了这个路口,还在西面加了两个入口,于是这里变得平常稀疏多了。

与我同辈或长辈的村人或许还记得这个水湾,后辈或者更多后人将永远看不到它了。

于是,在遥远的北京,我用近于颤动的心,有些发抖的手在键盘上敲下以上文字,作为一个存于心间的永恒的回忆与纪念吧!

半亩池塘

现在,从我村南边公路经过,就会看到村西有个池塘。其实,它出现的时间较晚,也无特别之处。村东南那个池塘才有故事,也装载着我少年时代所有的梦想和追求。

池塘不大,半亩见方,椭圆形,像个大鹅蛋躺在那里,也如一只妇女臂弯里的柳条篮子。

池塘四周用石块垒成,与腰齐高,一尺半宽,上面用水泥彻成,光滑平整,让人想到一条很长的扎腰宽带子。

池水颇深,呈深绿色,无风天气,它像一面镜子,也如一块宝石;有风吹过,会有微波荡漾,像孩子的笑意。

炎炎夏日,池塘的北面和西面靠村子的地方,种着大片玉米,高高的宽大玉米叶子像绿色丝绸将池塘包裹。东面是高高的东坝搁子,一条从村东通向南河的狭隘小路,以白沙铺地,两边高出路面半人,长着茂密的白杨树和杂树。有人从此经过,除非站在大坝之上,否则很难看到下面池塘。南面的公路离池塘较远,又有高高的浓密玉米隔开,东西来往的人虽多,但很难看清楚。这样,每年夏天,我村特别是村东南靠近池塘的男人,都喜欢到这里洗澡。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一个半大孩子。

一次,我跟着同学穿过长着刀片般叶子的玉米地,来到池塘边,因为不会游泳,也只想看看光景。

这里真是个奇观:大人一丝不挂光着屁股在里面洗澡,累了或者冷了,就爬上来躺在池边晒太阳。有的向下卧着,有的向上躺着,还有的站在池边上绕着跑圈子,也有的站在池边不断向下跳水和扎猛子,更有人特意将瓶子、眼镜、钥匙甚至更小的东西扔进水,再下去摸出来,于是发出一阵阵的喝彩。

家人和老师担心出事,不让我们这些孩子靠近水库、池塘,很长时间我也遵守规则,不敢越雷池半步。然而,这次实在经不住诱惑,也是天气酷热之故,于是就将所有告诫置之脑后。不过,这次只是看热闹,我没下水,再说即使被允许下水,我也不会游泳。

那时,还看到一些孩子,比我大不了多少,也在水上水下玩得正欢:有的与大人一样跳水、扎猛子,从那头跳下去,长达半分钟不露出水面。当我的心悬到嗓子眼,小家伙突然在池塘这边,靠近我的地方冒出来。像鸭子一样,男孩将头发使劲地甩,一圈水也像长了翅膀四散而飞,有的还落在我身上,凉爽得很。接着他做个鬼脸,夜晚星星似的大眼睛扑闪扑闪,那里似乎装着无限的自信、自豪、自得。

看过几次,小伙伴就怂恿我下去,他还给我作示范动作,即先在池边游两下,身子快沉下去了,就马上抓住石壁。这样,反复练习也就自然学会了。

开始,我还犹豫不决,后经不住诱惑,就无所顾忌放胆下水了。

先是坐在池边逡巡不敢进,但被太阳炙烤的水泥平台像烧过的铁板,烫得屁股和双手受不了。

接着用脚试水,池水极凉,仿佛冰水。

到了水中,水就变得舒服了,那是一种浑身通泰的感觉。

不过,我仍不敢放手,只抓紧边上的石头绕着走,因为水凉,一会儿又冷起来,于是快速上来卧在水泥台上。

热了,再下去试,几经周折,终于可放手划两下水,中间有时来不及或没抓紧,沉下去喝了两口水,被呛得不停咳嗽。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我可以放开池边,往池子中间游了。

当然,此时还不敢远离池边,一是自己技术不过关,二是越往池塘里游,越觉得池水发黑,心中发慌,眼前晃得厉害,仿佛坐在强烈震荡的船上。

这样,学着试,试着学,当看到小伙伴在池中畅游,甚至能将自己一动不动躺在水面,简直羡慕得不得了,自己的胆子也一天天大起来。

在以后的漫长夏季,我既提高了游泳技巧,最重要的是突破了心理障碍:我能横着从这边一直游到对岸,又能从长的一端一口气游到另一边;我学会了扎猛子,还敢从池边平台上向水中跳,更能潜到水底抓出水草,还能将特意扔下的石头原样再从水中摸上来。

这是一个艰难过程,也是经过炉火锻造般的历练。于是,我感到自己突然长大了,变成了一个小男子汉。

这种冒险和体验并非一帆风顺,其间充满委屈、挫败和探索。

因为家长和老师不让孩子偷着游泳,他们检查的办法是用指甲在身上划,能划出白色印痕就是进过水,所以常遭责罚。

为了看住我,姐姐死死盯住,不论我怎么央求和保证,她都毫不心软,决不退让。这让我难受了数日。

后来,我突发灵感,有了对策:以前开门有声,姐姐就会将我喊回来,后来我不开门,直接攀上门楼,从上面越过去,趁人不注意,了无声息悄悄溜之大吉。

再后来,这条捷径被发现,遭到封堵。只要我一朝大门走,姐姐就会紧盯不放,喊过来,我无法逃走。

有一天,我发现另一出路,从厕所逃走。因为我家的厕所与大伯家相连,家人用石块垒成一人多高,他们没想到我会从上面攀过去,然后再从大伯家的门楼爬出去。因为大伯家早已搬进新家,这个旧屋已经废弃,只在里面装了些干草和旧家具,所以不受阻碍。这样,较长一段时间,姐姐不知道我怎么会长了翅膀,从哪里飞出去的?

待姐姐知道我的通道,就用一个很大的荆棘置于厕所垒墙上面,堵住了我的去路。

无路可逃的我,最后又想出一个办法:从另一夹道,靠双手和双脚蹬住两面墙壁上攀,然后从大伯家那棵高高的香椿树上溜下去,再从他家门楼翻身而出,再穿过高高的玉米地,向池塘飞奔,那真有鱼入大海之感,谁能挡得住?

今天想来,这段经历充满风险和危险。人多时还不打紧,因为周边随时有大人关照,也有人一边游泳一边紧盯着孩子;怕的是学会游泳的孩子,胆子大了,随意下水或到水库游泳。水库多淤泥,一旦陷入其中,得不到救助,风险很大,每年村中都有会游泳的孩子溺死于水库。

一次,趁着无人,我一人偷偷到池塘洗澡,那是被胆量和探索怂恿的结果,想试一下到底自己是不是男子汉?那是个下午,我一人穿过碧绿的玉米地,来到空无一人的池塘,迅速脱下衣服,一个猛子扎进去,然后向深处潜行。当我睁开眼,发现池底漆黑一团,池水冷得刺骨,一种恐慌袭上心头,我拼命向上浮游。突然,我的腿抽筋了,身体不断下坠,一种难以抑制的恐惧让心口气闷。好在凭着自己的意志,我的头终于露出水面,并使尽最后一点力气游到池边。

我飞速爬上地面,一边穿衣,一边慌忙逃跑,浑身打颤,头顶发麻,整个池塘和玉米地都充满寒气和恐惧。

后来,我体会到,人们为什么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真正淹死的人往往就是那些会游泳的。

有了这次体验,我就再没乘人不在,到池塘游泳。人多时,我去池塘的时间也少了,甚至后来数十年,我对游泳毫无兴趣,仍还是少年学会的“狗刨式”游法,至多能游几百米。

那一次,学者开会,大家到游泳池游泳。

朋友一定让我下水,有男有女,高手如林。朋友看到我“狗刨式”的怪异游法,安慰道:“挺好,完全达到了自救水平。”于是,大家轰然大笑。

我十九岁离开家乡,先后在不同城市读大学、硕士、博士,然后工作。数十年过去了,曾给我无限勇气、力量、神秘的池塘,从未从我心中离去。那里装着清澈、丰富、美好,也包含了令人敬畏的恐惧。

有多少个夜晚,我乘梦而归,回到童年以及那个池塘,于是,在那里自由自在地上下、左右、前后畅游。

在梦中,还学会多种优雅浪漫的游姿,有时也产生惊悸,醒来时被吓出一身冷汗。

小菜园

现在,城里的蔬菜极其丰富,应有尽有,但口感、色泽、味道、形状,都今非昔比。这让我常想起童年家中的小菜园,那个梦一样的地方。

我家的小菜园被高过人头的篱笆围成。它还有个自制门,用荆棘编成。远望,菜园的小门像一块手帕;近看,它令人生畏,刺长、质硬、严实,再加上用铁丝和木条捆绑固定,古城门一般牢不可破。不过,这只是防鸡、鸭、猫、狗进入,不防人,因为门与篱笆间没上锁,只用铁挂钩挂着,人可以随便打开和进出。

菜园里有畦韭菜,泥地上撒些白沙,干净素洁。当嫩芽从土中冒出头,先是一个小尖儿,像小姑娘露出头探问春天的消息,也似冬藏的老人出门晒太阳。当韭菜叶子由一变二,由二变四,直到根部发紫,就可以割用了。当被磨得亮眼的细长镰刀,探进韭菜根部的沙土,轻轻划开上下的联系,韭菜就会发出强烈的刺鼻味道,在辛辣中有一股新鲜气息在空中弥漫。回家,将头刀的韭菜洗净,切成碎末,做成鲜肉馅、虾仁饺子,鲜美无比。韭菜很神奇,它不断被割,又会长出新叶,今年如此,明年仍如此,其顽强的生命力令人赞佩。

每年种黄瓜,这让我大开眼界。黄瓜种子下地,开始梦一样的孕育,一旦破土而出,有太阳的笑脸相迎,阳光的小手牵拉,它就开始疯长。长到一定高度,需给它插上藤条和编织篱笆,作为翅膀供其攀援和飞翔,寻找依托和家园,就像儿女渐长,父母有必要为他们建房盖屋或准备嫁妆。黄瓜很快开出黄花,在花的身后,紧跟着长出一个小纽结。在黄瓜的催促下,黄花只能对着风儿吹喇叭。当黄瓜长到拇指粗细,就有些楚楚动人了:头上扎着黄花,有修长的腰肢,黄绿嫩皮上长满扎手的小刺儿,不用水洗擦拭,放进嘴里咬一口,满口生津,回味无穷。当黄瓜长成,在烈日炎炎下,大口地咬着吃,半尺长的黄瓜转眼间只剩下一个蒂把,只留下清脆声、多汁液、香甜可口。这仿佛是人世间美好人生的一幕话剧。

我家菜园每年必种一架子西红柿。开始,它还是个小球,随后变大,像个绿色小灯笼。终有一天,它变红了,变成了大红灯笼,这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除了蒂部有点儿绿,西红柿周身红润,在阳光照耀下,像孩子的笑脸,也像涂了脂粉。有的西红柿呈黄色,金色一样辉煌,有富丽之美。当掰开沙瓤的西红柿生吃,内里有不少籽粒,汁液充足,好看又好吃。我最爱吃这样的西红柿炒鸡蛋,它们都是纯天然,红与黄、黄与黄、红黄与洁白完美结合,营养丰富和色香味儿俱全。在贫穷的年月,这几乎成了奢侈品。当秋天到来,成熟的西红柿越来越少,支架上只剩下几个难以长成的小绿西红柿子,我就会在秋风中把它们摘下,让菜园和西红柿架子变成一片荒芜。此时,我喜欢将未熟的绿西红柿切成块,放在大泥碗里,加上盐蘸着吃。这也是一道美味,酸酸中透出未曾逝去的羞涩与回忆。今天,有人说未熟的西红柿有毒,那时无此意识,除了食物匮乏,也是自己好这一口。

还有茄子,我常被它震撼,也对它产生莫名的敬意。茄子多产、悠长、沉重,生长在一棵单薄的木本植物上,但我从未看到哪一棵被压弯或压断,这是一种母亲般坚韧的植物。特别是茄子的紫色充满静穆,是辛劳一辈子的母亲的脸色。

菜园南边种了几棵北花,木本像向日葵,头顶着一串紫红色的小花,根部长出瓣状的球体,可食用,口感像百合,面软香甜可口。

在菜园边缘还常种了些香菜,也叫芫菜。它是做饭必备的点缀,没有也不是不可以,有了更好。香菜的色彩深绿、味道很冲,也有些怪味儿,特别是被切碎的香菜撒在汤中,有飘飘欲仙之感。

小菜园的篱笆上还种了藤萝植物,像眉豆、丝瓜、葫芦、喇叭花等,这既充分利用了空间,又可获得更多收益,还增加了美感。

眉豆、丝瓜加上虾酱,与玉米面饼合吃最是美味。眉豆花、葫芦花、喇叭花有褐色、白色、紫色、红色,可谓争奇斗艳。豆角、丝瓜、葫芦悬在空中,仿佛是天国伸出的援手,也是天地间画出的一个个问号。

这是令人目不暇接的世界,其间有着一个又一个童话故事,给每个孩子以神奇和向往,也带来绵延不尽的各种趣味。

后来,多少个日日夜夜,人到中年甚至向老年迈进,这些瓜果和花朵一直在我心中盛开,永不凋落和芬芳四溢。

园中自掘一井,用青石垒成,水自然渗出,清冽可饮,沁人心脾。

隔两天,我们就用小桶从井中汲水,倒在井边的一块蒲草上,清水就像长了眼睛和小腿立即动起来,顺着挖好的沟坎,向焦渴的菜地奔去。特别是炎炎夏日,土地干裂,张着一个个小嘴巴,蔬菜叶子变得无精打采,像困乏得睡着了。然而,一旦水来了,土壤与蔬菜一下子抖擞精神,周身也变得滋润了。有时,我甚至能看到在水的浇灌下,菜园中的蔬菜和果实节节拔高,一天一个样子,像被吹了气似的。这就是生命的力量,也是生长和成熟的标志。

秋天马上到来,秋风变得干冷起来,几乎所有蔬菜和瓜果都走到了生命尽头,连篱笆上的藤蔓也干缩枯萎。此时,唯有几棵大白菜还在保持生命的热力,像给菜园留下的一个个句号,也如一直坚守着的忠诚卫士。

白菜从几片小叶开始,变成一片片蓬勃向上的激情与力量。当它的腰粗壮了,就用草绳给它扎腰,裹紧身体与收藏能量。在霜降和大雪来临前,白菜要入窖过冬。这颇似一个人的成长与修行。抱着一个个饱满沉实的大白菜,那种快感难以言喻。我总在想:人长了十年还这么矮,白菜在短短时间怎么就能长这么墩实?

白菜的归宿和命运让人感动。农人在自家菜园挖个大坑,将白菜一齐码在里面,像生前一样站立,仿佛在抱团取暖,又像是集体修行。然后,农民在上面盖上麦秸和玉米秆,压上泥土。这样,胖胖的大白菜进入梦乡。当需要它时,再挖开覆土,取走一颗或几颗食用。

严冬到来,菜园的篱笆也被收拾回家,成为做饭的燃料。它们曾承载藤蔓和高空瓜果的一个个好梦,如今也只能在锅底下的火焰中继续做梦,与锅中的土豆、玉米、地瓜,还有它们自己的果实一起,发出不知是欢乐还是悲哀的吟唱。

此时,我坐在热炕头上,回味一年的光阴,回忆菜园中所有生命曾伴随着的秋虫的吟唱。

有时,实在无趣,几个孩子还会到荒弃的菜园捉迷藏。

一次,我就躲在自家菜园的枯井里,等待小伙伴寻找。结果,一夜下来,没被找到,我就在井里想:这口井曾经的拥有,还有其间游动的小鱼,现在都哪去了呢?

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我做了一个美梦:冬去春来,水又不知道从哪里渗出,菜园又活跃起来,它又变得生机盎然、万紫千红。

在我心灵最深处,一直没忘记我家的菜园,以及与数十家菜园连成一片的更大的菜园。

那是一个美丽的蝴蝶不断翻飞和蜜蜂辛勤采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