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禅寺听雪
2021-11-12柳萍
柳 萍
期盼已久的冬雪,终于静静地飘落在泰山上,也飘落在了山脚下的普照禅寺。白雪苍茫,玉树琼枝、琼楼玉宇,一时间,这山城上下犹如换了一副容颜,成了冰雪仙境。
清晨,下了一夜的大雪仍在继续。雪霰飞扬,伴着清洌洌的风迎面而来,清爽入肺,精神不禁为之一振。沿着松柏小道踏雪前行,不知不觉,便过了“云门”。这“云门”刻石蹲卧在小道东侧,像个分界线一样,将红尘隔断在了“云门”之外,踏进“云门”大概就进了慧光普照的清灵之地了。此刻的“云门”刻石上披上了厚厚的白雪,与深红、苍劲的刻字两相映照,更显得清逸脱俗,别有一番韵味。此时,心底具澄澈,肝胆皆冰雪。
普照寺,这座因六朝松而得名的六朝古刹,此时是寂静而悠然的。纷扬的大雪中,沿着山路前行,犹如走进了“深山藏古寺,大雪掩柴门”的古画卷。站在寺门外,已经可以听到僧人们诵经的声音,由远而近。“本无声而有声,人声磬声梵声声声觉梦;自有色而无色,山色水色月色色色皆空。”门柱上悬挂的这副楹联向人们昭示着“放空尘心、观复本真”的佛家气场。
门口的一对石雕狮子,威严沉着地凝望着远方,头上和身上早已被白雪覆盖。钟楼、鼓楼分立于寺门内东西两侧,仅仅是看着,耳畔就仿佛听到了六朝时期的晨钟暮鼓响彻山林,穿越到了今天。青青的竹林园依然在寒冬中保持着青葱的傲然姿态,雪纷纷扬扬地落在竹叶上,沙沙作响,如同轻纱一般轻柔细微,若有若无。这一丛丛、一簇簇碗口粗的竹林,不知长了多少年,才有今天的繁茂。清《岱览》曾描述:普照寺“烟箩竹中,清馨缥缈,一时步履寻幽,觉明漪绝底,淡不可收”,更有清代蒋大庆的《咏普照寺》写道:“玲珑竹千竿,澄泓水半亩”“雪满寒山僧掩寺,任他春色逗残冬”,写尽了这片竹林的婉转风流和雪中普照寺的画意诗景。
拾阶而上,来到大雄宝殿前院,隐隐约约,腊梅的香气不时扑面而来。落雪无声,清脆的木鱼敲击声,伴随着禅师们打坐诵经的声音越发清晰悠远,声声入心。这一刻,整个世界好像突然安静下来。
殿前两棵粗壮挺拔的银杏树高耸云天,前不久,两棵树上金黄的扇叶落了厚厚一地,屋檐上、寺院内、台阶上全都铺上了金黄色的“月亮”,满目璀璨。这一场雪,给黄叶盖上了一层温柔的雪被,叶子安然地沉睡了。脚下松松软软,一步一步“咯吱咯吱”作响,银杏树南面那棵年岁久远的柿子树,依然挂着许多玲珑剔透的果实。红彤彤的柿子上披裹着白雪,看上去就像市面上卖的“雪红果”零食一样,秀色可餐。小鸟们飞来飞去嬉戏玩闹,享受着这冰爽、甜蜜的美餐,欢叫声也格外清脆悠扬,给寂静的寺庙增添了几分生机和灵动。
据史料记载,明宣德年间,从高丽漂洋过海而来的高僧满空登泰山、访古刹,在黑龙潭之上建竹林寺,又见普照寺衰败凋落,于是就在泰山驻锡20余年,将普照寺拓修、重建一新,僧徒信众众多,兴盛一时,人数何止千人。后来,公元1463年,满空禅师坐化圆寂。逝前吟出一首意味深长的偈语:“吾年七十五,万物悉归土,光芒照万丈,无今亦无古”,留下舍利百余颗,这位高僧也算是功德圆满。
后来到了清代,名僧元玉及后来继承衣钵者不停兴修普照寺,不仅使其烟火一直延续下来,而且使普照寺居然成为“泰山第一名刹”。
大雄宝殿内塑有释迦牟尼铜像,殿后有闻名遐迩的六朝松。这棵沧桑古松粗达数抱,树冠如盖,枝干遒劲,盘曲有致,如蛟龙出水。松下有筛月亭,四个亭柱上分别刻着楹联:“引泉种竹开三径,援释归儒近五贤”“曲径云深宜种竹,空亭月朗正当楼”“收拾岚光归四照,招邀明月得三分”“高筑两椽先得月,不安四壁怕遮山”。亭下有五音石,用掌拍击四角及中间部位,就会发出不同的声音,听之如磐,余音悠长。
筛月亭亭北有并肩而立的摩松楼和藏经楼。蓝色的匾额高高悬挂在楼上。坐在亭中,看纷纷白雪在楼前不停飞舞,不知不觉,眼前竟浮现出一位清癯儒雅的僧人身影,那分明是元玉与诗友们雪天在此亭品茗吟诗雅聚的情景。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雪天访友自古都是一种难得的情怀。亭外白雪飘飘,禅院寂静,亭内元玉和三五好友参差围坐,炉子上烧着的茶水滋滋地冒着热气,元玉高声吟唱着新写的诗作,一好友有节奏地用手掌击打着五音石,叮叮咚咚伴奏,还有好友饱蘸浓墨,奋笔疾书,记录下他们脱口而出、灵光频现的佳作诗文,还有的好友则闭目倾听,满脸的陶醉,他们沉浸着、享受着,讨论着,一阵阵会心的欢笑惊动了亭外古松上的鸟雀,叽叽喳喳地飞开了。
元玉,字祖珍,是清康熙年间普照寺的住持,是博学多才、德高望重的“诗僧”。曾在寺庙东墙外“包崖筑台,开池伐石,种竹载莲”,构建“石堂十二景”,自号“石堂老人”,又与数位名士结社,号称“石堂八散人”。这八人当中,有学者、山民、僧人,也有乡绅等,清康熙年间山西督学使张四教在《石堂八散人记》中说:“八人者,出不同也,地不同也,业不同也,贫富不同也,而其心同也。其心何以同也?同其正直和平也同其清洁温雅也,同其潇洒朴略而犹一烟霞之骨也,山水之癖也……此八人者,贫忘其为贫,富忘其为富。思即见,见即喜,光明正大,表里如一,虽父子兄弟何以过焉如。”这几人虽出身、地位、贫富各不相同,但共同的情趣爱好和洒脱率真的性情却是相通的。正因如此,有趣的灵魂才会碰撞出智慧的火花,为后人留下美谈。
元玉经营“石堂”十几年,打造出了普照寺周边独特的“石堂人文景观”。善男信女烧香拜佛之余纷纷慕名来此游历,一时间,游访至此的文人墨客、社会名流络绎不绝。如今石堂已荒废,但石堂老人的题刻还随处可见。普照寺的菊林旧隐院是元玉所居住的禅房,房门上的楹联“松曰好青,竹曰好绿;天吾一瓦,地吾一砖”,便出自元玉笔下。在普照寺外东侧“荷花荡”原址溪岸边的巨石坪上,今天的我们仍可以看到石堂老人当年题写的《石堂铭》,二百多字的铭刻,详尽叙述了创建石堂的经过和感受。其中“作如是观,一花一石,灵山慧脉;不如是观,一石一花,肉眼尘沙”几句尤妙,表达了他看待客观世界与人内心相互作用的关系,既注重精神的超脱出世,又保持行为的积极入世。还有他在荷花荡玲珑岩上的题刻:“竹竹竹,汝得我亦非孤独;竹竹竹,我得汝亦非孤独”,正所谓“真僧只说家常话”,寥寥数语,却无不蕴含着对生命的哲学思考。
此刻,鸟声啾啾,在枝间盘旋。早已做完早课的僧人排成一队陆续从后院穿过,留下一行长长的脚印。不一会儿,与藏经楼相接的菊林旧隐院中,古琴声传来,凝神细听,是《空山幽禅》的曲子。不知是哪位师父弹奏,若有若无的乐声在飘飘洒洒的雪天禅院中,格外清雅、静美。恍惚间,又仿佛这古琴曲是500多年前的满空禅师在弹奏,抑或又是300多年前的诗僧元玉在雪天抚琴抒怀。古今之人,情致往往是相通的,一首曲、一首诗都可以感受到跨越时光岁月的温度和审美。天地寂静,雪是静的,心是也静的,只有琴声萦绕在雪片中轻舞飞扬,穿越了古今。
禅寺听雪,雪落无声。听雪,也是听心,听雪的刹那,心里就如同开出一朵清幽的花。此时,寺院的花圃园中,两棵高大的虎蹄腊梅正傲雪绽放,幽幽的暗香在寺院里浮动游弋,这花香,无古亦无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