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山二题
2021-11-12牛余和
牛余和
一、梅花泉听雨
太阳将升未升,晨曦早已展开透亮的翅翼,章丘百脉泉公园里半天流云一地光影。
时令已是夏末秋初,正值赏泉的好时节。我避开通往百脉泉、墨泉的主干道,从龙湾泉边的片石小道,斜插向东麻湾右岸,鞋子很快就被石缝里汩汩挤出的泉水浸湿,一阵泠泠的清凉直透涌泉穴。世间事但凡攀扯上一个“赏”字,总还是避闹取静的好。譬如此刻我离开直奔目标的游览人群,站在高耸的石拱桥上,任团团缕缕的乳白水汽在身边牵连舒卷,独自观赏从水底扶摇而上的水珠,在落到水面的天空中打开一簇簇泉花,聆听泉涌鸟鸣和晨风抚柳,浮动的情绪在一片波光水影和天籁之音中尘埃落定,思想得以漫无边际地自在飞翔,划过水天了无痕。
一路走走停停,信步走进清照词园,梅花泉开得摇曳腾挪、沁芳四溢。
赏泉赏得梅花开,无论如何是一件惬意的事,也正好借机把一路上的思绪碎片收拾一下。不料刚在水边小桥上站定,一阵阵裹着夏天热气的秋风就吹了过来,聚拢起满天湿漉漉雨云,几颗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洒落下来,只好起身躲进海棠茶轩避雨。在古色古香的小茶台前坐下,泡一杯绿茶,望着下面五朵喷涌数尺高的梅花泉,心里刚刚生出的小小遗憾瞬间释然,秋日秋水听秋雨,不也是美事一桩吗?何况,窗外正好有棵肥绿的芭蕉呢。于是就静静地坐下,吃茶看泉等雨声。
雨却迟迟不下了,就那么慵懒地徘徊着吊在湖面上空黛蓝的云里。我啜口茶,看着碧绿的叶片浮浮沉沉。有云有水有秋风为媒,我就不信等不来雨。
伴着几声闷闷的沉雷,悬在半空的雨终于落了下来。窗玻璃上立时划满了横七竖八的雨痕。我站在窗前,看雨锋涂抹出一幅幅瞬息万变的抽象派画作。天已不似先前那样阴沉,雨却是渐渐下大了。雨幕扯天扯地,窗外的树木山丘混沌成一片乳白,天地间灌满了雨声。初时雨声还时急时缓,噼噼啪啪,淅沥叮咚,在一派浑莽中,细细辨来确也有如琴瑟般圆润的音色,总还能让人沉住气安坐倾听。我将椅子移开窗口远一些,努力捕捉轰鸣雨声里夹杂着的微妙弹跳。但雨势顷刻间暴虐起来,窗外数架子鼓在同时击打,整座清照园被裹挟进一片不分点的喧嚣。我抱臂站在窗前。玻璃上已分不清线条和点划,只流泻着一窗湍急。满园夏色秋韵被远远推开,只能勉强地看到那棵芭蕉的绿影在风雨中扭动。
听雨的意兴一下索然。少了伴奏的景深,雨声也只能是雨声。看着望不出的窗外,心里空旷着湿湿的寂寥。
湖面上突然透出一线亮色,小桥、树木的轮廓慢慢从混沌的乳白中显现了出来。我仍抱臂站着,心里的窗扇却轻快地打开了,玻璃上的画作又开始不断地变幻。雨丝丝缕缕,依然下得匆忙,但已没有了先前的恣肆,在窗台在芭蕉叶在海棠树上淅淅沥沥地敲打出凉凉的节奏,园里的雨声渐渐丰富起来。
滴滴答答如铜盆落豆,是青檐雨水落芭蕉,间或哗啦一声,该是芭蕉黄嫩的筒状新叶里积满了水,婀娜地倾泻了。湖面上轻风无痕雨自斜,白亮亮的雨丝飘飘洒洒,却像雪落秋湖滋滋消融,听来如羽毛轻搔耳廓,分外熨帖而又心痒难抑。最妙的当是雨洒梅花泉的多重弹奏了。泉涌如轮,五片梅瓣滋润绽放,雨丝被喷涌的泉花强力弹起,散作一片碎珠泠泠抛洒,接着就是碎珠纷纷落水的噗噗簌簌,细微得几乎捕捉不到,却又丝丝入耳。风偶尔一阵强劲搅动,雨丝旋转着纠缠着,一缕缕一束束直扑泉轮,梅花收放之间忽然叮咚铿锵作古琴之韵,一派金声玉振和着雨打芭蕉、雪融秋水的圆润微茫,铮铮然袅袅然,在湖面上弥散开来。一时间分不清究竟雨落何处,声自何来,听不出有哪种元素单独跳脱出来,却又哪种声音都有,但觉满园流淌着秋雨的交响。
满满地喝口茶,把椅子又移近窗口,捕捉着雨声泉涌里的音色。一叶醉舟“误入藕花深处”,鸥鹭猝然惊起的羽翼震颤,寂寥深院里一阙“寻寻觅觅”,国破家亡之际那句“不肯过江东”,好一个破雨而来的奇女子,如许柔弱如此倔强,只吟得女儿含羞,男儿汗颜。突然间风声大作,雪落缤纷,宝剑铿锵出鞘,夜奔的脚步踉跄而坚定。天空疏忽闪过一道婉转的电光。耳际灌满了闯关东人群的迤迆逦逦,铁匠“蘸火”的刺刺啦啦,长岭山上的岩浆漫卷,独轮车南下的碌碌转动,一夜兴城人潮涌动的蓬勃喧嚣,“复兴号”振奋高亢的一路长歌。一时间各种乐器各色声响前后牵连、彼此呼应、浑莽一体而又各自独立,如山间溪流如江河奔泻如洪钟大吕如微风檐铃如小鹿呦呦如狮虎长啸,恍然而来呼啸而去不绝如缕。
蓦然一声鸟鸣,“嘀哩” 穿过雨幕溅落窗前。半檐滴水,一弯蓝天,满园绿色阳光。眨眼间,清照园里已是秋雨初霁,梅香弥漫。
一杯绿茶,一面轩窗,一个听雨客,灵魂仍在天籁中自由自在地舒展滑行,尘思顿息,心神俱静,茫茫然竟不知栖身何处,我为谁人了。
二、小东山看雪
明水是一座独具特色的山水小城。
唐王山、小东山、龙盘山和小峨眉山等城中山,山势舒缓线条柔和,于疏朗的楼宇里跳脱出一片片苍翠,辉映着百脉泉和东麻湾、西麻湾的明净,将一座现代新兴城勾勒得明目皓齿、朗润秀雅,尽得江南山川气韵。
山与水居其一已经是一座城市难得的造化,章丘的明水城二者兼具,实在是上苍特别的恩宠了。居于上水之间的明水人,不管是行色匆匆,还是步履安闲,抑或是楼下下棋,阳台吃茶,不经意的一次俯仰顾盼,就会扑进一片山光水色,眼神里便流转出惬意的华滋,带出一串山明水秀的小城故事。
我的“故事”是一次盼雪、看雪的心绪转换。
这是几年前的一个黄昏了,天气预报“今夜到明天有中到大雪”,这将是那年小东山的第一场雪。家居小东山脚下,看惯了春风夏雨,早就期待着一场秋尽未尽、冬来未来之际的落雪,好再度领略东山红叶罩初雪的姿容。
从傍晚等到深夜,期待中的中到大雪竟像贵客似的迟迟不到,连梦中也没见一片雪花飘落。次日醒来急忙拉开窗帘,院子里仅有薄薄一层秋霜似的积雪,稀稀拉拉的,连地面也没遮住。空中已没有落雪,疏离的灰色云带似乎也藏不住多少飘飞的希望。
没想到早饭后雪竟然密集地下起来,但没有风,没有轻盈的飘舞,只是满天的银沙玉屑不牵不连地匆匆下坠。空中依然有蓝色的缝隙,树上的小鸟照旧在枝杈间飞来跳去,啁啾闲聊,小东山的缓坡浅壑清晰可见,雪落在暗绿明黄、浅绛深朱的各色树丛,犹如美人淡妆风姿绰约。地上的雪则很快就融化出片片湿润,勾勒出水墨画的柔和线条和黑白色块,把树上的彩墨衬得分外明艳而氤氲,活脱脱一幅冰雪消融时节的仕女春游图。
这显然是江南的雪了。细碎如粉,温润如雨。
北方的雪全然不是这样。那是层层叠叠的杨花柳絮,团团缕缕的棉絮芦绒,牵牵连连、撕撕扯扯、抻抻拽拽,成团成片地翻飞飘舞,一露头就汹涌恣肆铺天盖地,别说树上的鸟儿,就是近处的房舍人群,远处的山川河流都会顷刻间被遮盖得一派混沌,一片素白。
可这雪分明是降落在章丘明水小东山的第一场雪,是一场北方的雪。
也许是气候变暖的缘故吧,已是大雪节令的齐鲁大地,秋天还在舞台上徘徊流连,冬季只好留在台口顾盼踟蹰,雪却如期而至了。这才有了这样一场颠倒了时空的江南雪落绣江畔,成就了这样一幅温润的南宗流韵水墨。这当是天地间的一场特殊的因缘际会。
可我还是心有不足,盼望这场东山初雪能演绎出“北风萧萧雪花飘飘”的北国气派。好在窗外的如粉如沙里偶尔飘出了盈盈的雪片,或许很快就会风起雪舞漫天飞絮。毕竟那样的雪才是留在童年记忆里的冬天,它和屋檐上长长的冰凌,院子里胖胖的雪人一样,久远而鲜活。
我慢慢走进小东山。脚下咯咯吱吱,耳边风声呼啸,雪终于恣肆起来。站在山顶俯瞰小城,城中山渐渐覆盖在雪里,坐成披雪赏泉的北方汉子。一泉两湾的水域应该早就热气蒸腾得丝丝缕缕,湖心岛上的树木,湾畔的芦苇残荷覆着厚厚的积雪,被沉碧的泉水消融出毛绒绒的边缘,婀娜作江南女子的韵致。
今晚,就在这山顶的小亭子里,跟谁约一场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