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与归鸟
2021-11-12宋长征
宋长征
误落尘网
这样的时刻一定存在,路还是去时的那条路,人还是去时的那个人,只是季节发生了更改。时间一如白驹过隙般从眼前溜走,去时的山林郁郁葱葱,驿路两旁的稻田葳蕤,而或那些起伏的蛙鸣还在耳畔敲打,就像节气的鼓点。但这一切都过去了,时间除了带给人们丰饶的希望,也带来草木凋零的忧伤。
东晋安帝义熙元年(公元405年)冬月的一天,陶渊明终于辞去彭泽令的职位,走在归家的路上。从二十九岁初为州祭酒开始,到义熙元年的这个冬日,他完成了此生的为官生涯,从一个家族落败的寒素士人到奔波于行役的旅人,而后又到“见用于小邑”的官长,这一路跌跌撞撞,不能不说悲欣交慨。别人都是见缝插针地,游走权衡于各种势力之间,以图将来能有更好的职位,唯独他在借机寻找出口,顺势而下。陶渊明的借口看起来很简单,《归去来兮辞》:“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程氏妹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唯一的妹妹,只比陶渊明小三岁,这在一年之后的《祭程氏妹文》中曾经提及,“我年二六,尔才九龄。爰从靡识,抚髫相成。”我十二岁时,妹妹才刚九岁,从无知的童年时代,我们就相互关心,彼此帮助,而今却天人两隔。
这是血肉分离的哀伤,让人猝不及防,父亲走了,庶母走了,亲生母亲也在几年前永远离开了。亲人们的离去让他更加感到世事无常,与其在这风波未定的仕途飘摇,不如就此卸下疲惫的行装,回归田园,回归家的怀抱。
当初入仕的想法可能有些过于简单,以为徒有一腔热血便可以策马江湖,以为一入仕途生活就有了基本的依靠。而现在看来,一些最初的想法不过是镜花水月,天底下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情。“归去来兮”的句法有两种解释:一为归去,来兮,相当于并列词组,一去一返,来是归来的意思;而在毛庆藩《古文学馀》中,来、兮皆为语气助词,归去来兮即我归去了的意思。但无论怎样,陶渊明终于解脱了仕途的羁绊,乃至于身心都得到了一次空前的放逐。但话转回来,那些或为屈辱或为矛盾或为身心俱疲的行役时光很快就能忘记吗?那些时而兴奋时而乖张时而压抑的时刻是否很快就能从记忆中抹去?
答案是否定的。他在辞归途中行至某个渡口时,找到一块光洁的岩石坐下来,看着天边动荡的流云,云舒云卷,多少个日日夜夜在面前铺展,恍惚就像经历了一生。
“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外出谋生的理由似乎很简单,孩娃们年幼,家中没有多余的粮食,不过是为了求生,才在亲友故交的劝解下出任长吏。那一刻,他是脱然的,无非是为了一个家庭的饥饱,无非“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某种切然的想法,那么,在他短暂的仕途中,哪些才是陶渊明走向仕途的关键契机或人物?
此中的所谓有惠爱之心的“诸侯”,无非是指刘裕,这个一向没有异说。桓玄篡位,挟安帝西下,刘裕举兵抗之,元兴三年(公元404年)三月入建康,且在征讨孙恩的过程中屡建奇功。他以为晋室有了刘裕这样的人物就可以天下太平了,他以为“会当四方有事”的时候也许可以抛下某种成见而对自身有所建树,加之刘裕掌权之初时对文武人才的求贤若渴,让陶渊明水到渠成地再一次走向仕途。
而家叔或指就是引荐陶渊明的第一人,据考是他的叔父陶夔,陶渊明在《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中有所提及:“渊明从父太常夔尝问耽。”血脉亲情的扶助,让他再次燃起生命的热望,即便不能做经天纬地的大事业,哪怕当个小官小吏能维持一家人的温饱也好。
萧统《陶渊明传》:“江州刺史王弘欲识之,不能致也。渊明尝往庐山,弘命渊明故人庞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之间邀之。渊明有脚疾,使一门生二儿舁篮舆;既至,欣然便共饮酌。俄顷弘至,亦无迕也。”据《宋书》卷四十二《王弘传》载,其中的王弘是王导的曾孙,王珣的儿子,“高祖为镇军,召补谘议参军。”可以算是陶渊明的同僚,王弘在刘裕麾下以功封侯,义熙十四年(公元418年)任抚军将军、江州刺史,常以酒馈赠陶渊明。王弘想认识这位庐山脚下的诗人才子,知道他经常去庐山,于是让陶渊明的老友庞通之备了酒菜,在半道一个叫栗里的地方相邀。陶渊明的腿脚有毛病,让自己的一个门生和两个儿子用竹轿子抬着,也要和王弘痛饮一番,一官一庶民,足见两人交情匪浅。
此外还有陶渊明为之写下《与殷晋安别》的殷景仁,《宋书》卷六十三《殷景仁传》:“初为刘毅后军参军,高祖太尉行参军。”入刘宋后,官至中书令,在晋安南府时曾与陶渊明比邻而居,友情甚笃。还有为陶渊明写《陶徵士诔》诔文以祭祀的颜延之,《宋书·陶潜传》:“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在寻阳,与潜情款。”后为始安郡时,经过陶渊明家乡,天天来拜访,每往饮辄必醉。临走时还给陶渊明留下两万钱,用作酒资。
这些人或为陶渊明走向仕途的不可或缺的链条,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他度过了生命中最为困难的时光。他一定也不会忘记,《乞食》一诗中的“感子漂母意,愧我非韩才。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就已表明了态度,对授以恩惠者,哪怕结草衔环,此生不能也会来世相报。
“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因事顺心,所有的想法都已经达到,《宋书·陶潜传》:“公田悉令吏种秫,妻子固请种秔,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秔。”是说当时为官可以以耕代禄,以满足生活所需,或许这种想法本身就不现实,接着才有了下面的“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即日解印绶去职,赋《归去来》。”此种说法颇为简单,意即某天督邮来检查公共事务,他的下属说您应该束带去见督邮大人。陶渊明随即发出不能为五斗米折腰的慨叹,并很快解除绶带辞职。而在逯钦立先生看来,或许有着其他不便言说的原因,其中的五斗米所指,即是当时盛行的五斗米道,矛头仍然指向王羲之父子。
五斗米道原是道教的派系之一,入教者须缴纳五斗米,约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陆续流传南北各地。晋代最有影响的是吴郡钱塘人杜子恭一派,其善于符箓禁祝、跪拜首过之术,以为人治病作为传教方式,《南史》卷五七《沈约传》记载:“东土豪家及都下贵望并事之为弟子,执在三之敬。”可见杜氏在江南高级士族中很有市场,拥有不少信众。其弟子孙泰及孙泰之侄孙恩,皆以此名发动了大规模的反晋斗争。而东晋上层士族也有不少信奉五斗米道者,如王羲之一家即是热情的拥趸者史称“王氏世事张氏五斗米道,”其子王凝之更是信之弥笃,太元十八年(公元393年)左右是王凝之出任江州刺史的阶段,且祭酒职位的设立也在这个时间,这也就不难理解逯先生将“不为五斗米折腰”指向了陶渊明二十九岁解去州祭酒这一事件。其中暗含着东晋后期封建官场的腐朽堕落,以及对陶渊明因厌倦而“不堪吏职,自解归”的双重解释。
无论“五斗米”所指为俸禄也好,还是另有他意,现在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陶渊明终于像一只出笼的飞鸟,开始心归家园,而那将芜的田园将会以怎样的面貌呈现在这个归来者面前?
他看见那在天边飞翔的归鸟了,驾驭风,冲破雨,从积聚的乌云之中飞出,翅膀上还有淋淋的水珠。他看到那归鸟恋着栖息的树林盘旋,在风暴袭来时发出凄厉的悲鸣,呼唤着自己的同伴,一起沿着青云之路归返。他看见归鸟在枝头徘徊,或许还有尚未说出的心曲,而时间尚未停息,生命的河流仍在彻夜流淌,那么就有机会再一次积攒力量,飞往最高最远处。
四言诗《归鸟》也是陶渊明归来时的同期作品,以一种昂扬的姿态将归鸟的神韵刻画在书简上,“翼翼归鸟,晨去于林。远之八表,近栖云岑。”其心,其志,其勇,并未因辞归而消解分毫。
但同时酒的萌芽开始渐渐在他的体内生长,或许在此之前,这个无形的尤物就入住了一个不羁的灵魂深处。他喜欢那种醺醺然的感觉,公事之外,耕劳之余,三杯两盏入腹,熟悉的事物便漂移起来,山野在移动,流云静止,山石在前行,而水流暂时停脚,心中的郁闷和彷徨一起忘却,只剩下游荡人间的欢乐。而或为官也有那么一点小小的私心,“妻子固请种粳,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粳”,粮食够吃就好,剩下的,其他的大片土地都给我拿来种酿酒的高粱,红彤彤的田野,白浊浊的酒浆,就是我自由的归宿。
萧统在《陶渊明集》序言中专门提及:“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其文章不群,辞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他何止是在饮酒啊,他饮的是山川与莽林,浇的是胸中块垒,他饮的是肆意奔放,流淌的则是旷达与任真。
所谓知交,大体如是吧,就是穿越时空的束缚互为抵达彼此的心灵,相隔千年,仍然可以藉由文字所传达的电波而震荡,而熨帖,而跌宕起伏。《酬丁柴桑》中那位接替陶渊明的丁姓县令,大概也和陶渊明有过一次心灵碰撞的欢饮,“匪惟谐也,屡有良游。载言载眺,以写我忧。放欢一遇,既醉还休。实欣心期,方从我游。”简短的相识相认,很快达成了默契,在一起游览的过程中,心中的忧愁渐渐消散,那么不如畅饮吧,人世间难得遇到一知己,唯酒可以交心。
家园渐近,似乎就要看见自己家的院门了,似乎听见稚儿呼喊的声音了。“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而那即将荒芜的田园也在等待,等待一位行旅游子的归期,等待重新生发出蓬勃的秧苗,等待被唤醒,就如一位久别的故交,在敞开宽广的胸怀。
迷途未远,陶渊明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供余生休憩的末世家园。
田园将芜
陶渊明此时归来的旧居,是他曾经长期居住的地方,也即陶家祖业的部分房产。旧宅宽门大院,似乎还显示着一个江南大户之家最初的模样,不过檐瓦已经破旧,台阶上爬满青苔,门前的柳树也老了,皴裂的树皮似乎记录着这个家族的往事,也记录着陶渊明离去归来的身影。
陶渊明二十九岁为州祭酒,少日自解归,三十五岁复仕,屡为参军之职,最后在四十一岁时辞归彭泽令,这段时期居住的地方也在此处,也即后来在《还旧居》所说的“畴昔家上京”中的上京旧宅。他在《与子俨等疏》中有具体描写:“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树木交荫,时有鸟儿从树间飞出,略过屋顶,向远处飞去。五六月时,天气燠热,但北窗可以躺卧,凉风自窗外吹来,真是有一种别样的闲情。
他环顾着这幢旧宅,也出门打量着老宅的轮廓与行人。旧宅靠近城邑,乱年时有车马从门前杂沓经过,卷起一股烟尘。《归去来兮辞》便是在这里写下的,“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好则好矣,却总感觉哪里还不太满意,而真正的园田此时在旧时光中等待,那里有更为宽阔的天地,也有着更为隐秘的坚守。当然,还有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辛苦耕耘却依旧“短褐穿结,箪瓢屡空”的日日夜夜。
两晋隐逸之风的存在,绝大部分因素在于当时历史与社会风气的衰败,尤其东晋末年,封建统治者的腐朽与堕落。黑暗与残暴,更是促进了这一社会现象,以司马道子为首的皇室贵族,穷奢极欲,昏聩无道,“姏姆僧尼,争弄权柄;交通请任,贿赂公行”(《通鉴·晋纪》二十九)。各路门阀士族误国擅权,不理政事,加之修道好佛,一时间朝廷上下乌烟瘴气。外部是他族的侵扰犯边,内部是派系之间的斗争,使得一些文人心灰意冷,也慢慢失去从政的志趣与信心,所以遁世归隐在当时士大夫中间形成了一股普遍的风潮。当时最为著名的隐士有翟汤父子、刘遗民、周续之等人,并且这些人都生活在作为主战场的江州一带。
《晋书·翟汤传》:“翟汤字道深,寻阳人。笃行纯素,仁让廉洁,不屑世事,耕而后食,人有馈赠,虽釜庾一无所受。永嘉末,寇害相继,闻汤名德,皆不敢犯,乡人赖之。司徒王导辟,不就,隐于县界南山。”据此,后有人疑陶渊明的续弦翟氏或为翟汤家人,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又《宋书·周续之传》:“周续之,字道祖,雁门广武人也。其先过江居豫章建昌县。续之年八岁,丧母,哀戚过于成人。奉兄如事父。豫章太守范宁于郡立学,招集生徒,远方至者甚众。续之年十二,诣宁受业。居学数年,通《五经》并《纬候》,名冠同门,号曰‘颜子’。既而闲居读《老》《易》,入庐山事沙门释慧远。时彭城刘遗民遁迹庐山,陶渊明亦不应征命,谓之‘寻阳三隐’。以为身不可遣,余累宜绝,遂终身不娶妻,布衣蔬食。”
再就是刘遗民了,刘遗民原名刘程之,曾为柴桑令。元兴二年(公元403年),陶渊明居丧在家时他便辞官归隐庐山,改名为遗民。释元康《肇论疏》:“庐山远法师作刘公传云:‘刘程之,字仲思,彭城人……(桓玄)谋逆始,刘便命孥,考室山薮。义熙公侯辟命,皆逊谢以免。九年,大尉刘公,知其野志冲邈,乃以高尚人望相礼,遂其放心。居山十有二年卒。有说云:入山已后,自谓是国家遗弃之民,故改名“遗民”也。’”在陶渊明归隐之后的义熙五年(公元409年)秋天,曾写下《和刘柴桑》和《酬刘柴桑》两首诗作,“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这是知音之间的对话,也是两颗相近的灵魂碰撞所发出的低语,很早的时候君便召我归隐于山林,你问我,为什么到了这时还在犹豫?我呵,只是为了亲友的缘故,为了家人,不忍就这样离群索居于莽林深处。
前面所说,遁世归隐在士大夫之间形成普遍风潮,就连刘遗民也曾“禄寻阳柴桑,以为入山之资”。可见归隐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归隐的。对于陶渊明来说,一是很难称得上士大夫的身份,二则陶渊明实是一个深情之人,眷恋亲故友人,他的归隐,与其说是对世俗、浊流的抵抗,不如说是怀着一颗沉静之心归彼大荒。是的,归彼大荒,在那莽苍的田野深处,在那朴质的烟火日常之间,依附于泥土,皈依于田禾草木。
陶渊明的归田,最彻底的意义在于真正离开曾经的邑屋旧宅,到田野去,到简陋的田庄里去,居住在城郭或城外的叫邑居,而居住在野处的才是真正的“园田”。陶渊明作为一个曾经为大族之家的继承人,不可能没有给养家需的耕田,而为了方便管理或者临时居住,也就不可能没有一座像样的田院,那么这田院也就是所谓的园田居了,园田居构筑在广阔的田野深处,更方便隐藏一个居住者的身份,也更适合一个隐逸边远的人居住。
园田居在他的面前悠然展开。如果说《归去来兮辞》是陶渊明归来之后卸下浑身疲惫时的慨然而歌,那么《归园田居》五首则是他作为隐者身份的一次艺术性涤荡。其一:“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是说园田居的结构、方位与环境,十几亩田地,八九间草屋,或柳或榆在屋后蓬勃生长,或桃花或梨花在堂前绽放,很远的地方才能看见人家,袅袅炊烟在村庄上空升起,可以听见鸡鸣狗吠的声音。这是一次彻底的放逐,距离上一次元兴二年(公元403年)躬耕南亩已有三四年时间,《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耕种有时息,行者无问津。日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耕种的间隙稍作休憩,也没有人前来打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高声吟哦,掩上柴门,外面是车马喧嚣的世界,而门内我是一个彻底的“陇亩民”。
对于陶渊明来说,他想要的无非就是“陇亩民”这样一个身份,而无关什么遁隐于山林。直到六百余年后,苏轼还能从这位真正的隐士身上看到自由所散发的光芒:“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这没有什么可以唱高调的,较之古往今来的一些所谓名士,一边眼巴巴地盯着功名利禄,一面却扭扭捏捏不愿为之;而真正的离开又难以割舍,那功,那名,那利,那禄,就像一条隐形的锁链套在脖子上。乙巳年归田,确实是陶渊明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捩点,之前还在时而辗转仕途,时而返归,处于一种飘摇不定的状态,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确定下来,“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这种悲伤不会再有了,而“望云惭归鸟,临水愧游鱼”的自行惭秽也不会再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田园所带来的宁静与平和。《归园田居》其二:“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忘却那些烦扰的人事,在田塍间与农人把酒话桑麻,我现在不担心别的,只担心霜雪到来,让我的桑麻零落一地。
这种平静的日子是他拼争得来的,而非那种附之以高洁品格的姑妄评说,他不是什么世外高人,也非隐迹得道的神仙,他只是那个身份平凡、衣饰朴素的平常人。再也不要那种虚蹈的生活,再也不要受那种“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的委屈与折磨。尽管,这种选择下隐藏着另一种不安,尽管这此后的岁月仍未逃脱饥寒的频频光临。
表面看来,陶渊明已经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夏日南山下的那片田亩长满了野草,就像人的思想中也会天然冒出一些不实的想法,而这些盘根错节的杂草需要刈除。解下头上的汗巾,双手握定锄柄,作为一个并不太熟悉耕农的士人,无论从体力还是技术上都不能运筹帷幄,杂草断了,不小心伤及的豆苗也躺倒在地,让人不得不喟然叹息。“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归园田居其三》)这是陶渊明回归田园初期的真实写照,他不可能很快就能掌握看似简单的农耕技术,以至于造成“草盛豆苗稀”的现象。似有苦笑泛在嘴边,却掩饰不住辛苦劳作一天之后的愉悦之情。狭窄的乡间阡陌草木疯长,一钩弯月升起在山顶,夜露沾湿了衣角,并不足惜,即便如此又能怎样,至少归隐田园的梦想已经达到。
他曾经有过那种矛盾而痛苦的内心体验,在每一次转念出去做官时寄人篱下,他也不是不能低下头来,而是在低头的那一刻“不屑不洁”的感觉瞬间渗透灵魂;他也曾有过饥饿的极致体验,在《乞食》时行至人家门前,举手敲门,却嗫嚅着难以开口。两者相比,很显然他更愿意承受挨饿所带来的苦痛,也不愿再次委屈自己去做官混饭。《归去来兮辞》长长的序文就是他内心的真诚告白:“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一个人天性若此,又怎能容易改变呢?
他也会在农事闲余,携带子侄辈游荡山泽,在林莽中亲近自然,在草木间寻找简单的谐趣,已近中年的陶渊明,眼看孩子们都在快乐成长,一时有所宽慰。《命子》诗也是此时写下的:“日居月诸,渐免于孩。福不虚至,祸亦易来。夙兴夜寐,愿尔斯才。尔之不才,亦已焉哉!”殷殷之情付诸笔端,长子俨已经就要告别孩提时代,虽则福祸无定,我也希望你成长为一个有用之才;你若不才也便罢了,无非是枉费我一片心意。这是自然的表达,也是面对乱世时最为真实的想法。一个人的一生终究会遇见何种境况,一个人的归宿到底在何方,从来都是一个难解的谜题。“徘徊丘垄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杇株。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你看曾经有人居住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井灶的残骸,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又知道最后的结局?虚幻变化间,一切终将归于虚无。
此时的陶渊明已经走向对生命更深的思考,面对春荣秋枯有了更为深刻的体悟。他从穷苦中来,也曾幻想过富贵——至少可以过上衣暖食饱的生活,而今又回归穷困的起点。但这种穷苦已经仅限于肉身,精神的丰盈让他更为坚定,一步步走向荒野的纵深。他与其他隐士的不同之处在于:他者或为家族原本富裕而单纯为了精神的放逐,如刘程之以禄为养走向大山的深处;而陶渊明选择了隐身躬耕这条艰难的道路,以一己之力尝试做一个“自资”的农耕劳动者。他的要求并不高,“代耕本非望,所业在田桑。躬亲未曾替,寒馁常糟糠。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御冬足大布,粗絺已应阳。(《杂诗》其八)”作为外在,能吃饱穿暖达到生活的基本要求就可以了。
但事实是,在后来的岁月中陶渊明似乎陷进了穷困的漩涡。《有会而作》的序文曰:“旧谷既没,新谷未登,颇为老农,而值年灾,日月尚悠,为患未已。登岁之功,既不可希,朝夕所资,烟火裁通。旬日已来,日念饥乏,岁云夕矣,慨然永怀,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怨诗楚调庞主簿邓治中》:“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像这样穷困煎熬的日子接踵而至,怨天乎?怨人乎?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天灾人祸相互交替,让人间变成了一座众生的炼狱。他在陈词,也在诘问,试图以慨然咏怀的方式将真相告知于后人:我所遭遇的时代绝非善世,我所生活的场景绝非一个正常的人间。
这一年是义熙二年(公元406年),因讨伐桓玄胜利,十月,尚书论建义功,奏封刘裕为豫章郡公,刘毅为南平郡公,何无忌为安成郡公等。十二月,以何无忌为都督八郡军事、江州刺史。但另一场烽烟又在酝酿,继孙恩之后,卢循所领导的道徒之乱乘刘裕北伐南燕之机即将卷土重来。
但这又有什么呢,人生倥偬,陶渊明已经下定了归隐之心,“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我会听凭自然的安排,所谓的富贵与荣华皆为泡影,我会扶杖耕耘,我会登山而长啸,傍着清澈的溪流吟哦,直至生命的尽头。
云散处,一只孤独的飞鸟盘旋而归,栖落在时间的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