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于幽处
2021-11-12吕峰
吕 峰
1
举头三尺有神灵。
民间的信仰真是奇怪,日月星辰,金木水火土,风雪雷电,都有危害或庇护人的能力,也都藏着一位位神灵,值得人们祈祷、祭祀。民间信仰的生命力也极为旺盛,像运河水般绵长坚韧,也如同河滩上繁茂的茅草,砍不尽,烧不尽。在漫长的时光里,运河边的村民们祭祀了多少神灵,谁也说不清,像河里的鱼,不可数。
最早听说的神灵,大约是树精水怪,下河滩,进山林,大人们常在身后一遍又一遍叮嘱,若是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不可回答,你一应答,魂就跟着那些精怪走了。在林子里也不能呼唤同伴的名字,都是“哎——喂——”地呼叫,免得让那些精怪听了去。其实,在幼小的心灵中,根本不知道害怕为何物,甚至幻想着能遇到一位精怪,看看它到底长什么模样!
“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幼时,祖父让我背,对我说这是天地的起源,后来才知道是旧时私塾的启蒙书。对于千万年、百万年后的人来说,天地起源实在是太遥远,太扑朔迷离。最熟悉的还是身边的神灵、精怪,常常睁大了眼睛,从万物之中寻找它们的身影。
每个村子都有自己独有或与其他村子共有的神明,每个神明都有自己的生日或成道日,这些日子就成了黄道吉日,也成了庙会的缘起。每逢这些黄道吉日,整个村子便浸润在狂欢之中。小孩子被大人装扮成神话中的人物,穿上色彩斑斓的戏装,红脸,黑脸,白脸,花脸,也说不清是哪路神仙,有时禁不住想,这些不知来自何方的神灵,是因为什么机缘走进了村落,走进了人们的生活中。
村里人祭祀的神灵多不胜数,道家的玉帝、天师,佛家的如来、观音,历史上的张良、关公,乃至槐树、龙王,统统成了膜拜、供奉的对象。它们可以同处一室,共享奉祀,共享人间香火。村里人的神灵崇拜,看似杂乱而没有章法,实则有序可循。人们所跪拜的神灵均是真善美的化身,体现了人们所渴望的美、善、慈爱、力量以及智慧等。
灶王爷,顾名思义是灶台上的神,也是最民间的神,他最懂得乡间的疾苦。腊月二十三是辞灶的日子,一大早就听祖母念叨:“人生天地间,庄农最为先。早晨二十三,辞灶在眼前。”这一天,要送灶王爷上天,向玉帝汇报百姓的生活。为了让灶王爷多多美言,要杀一只大公鸡,给灶王爷当坐骑。大公鸡要那种红冠、红羽、金足的鸡,还要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烧一炉香,以保证来年锅灶飘香,能吃饱肚子。
鸡是村庄的居民,也是村里人最亲密的伙伴,没有一户人家不养鸡的,公鸡,母鸡,白羽鸡,芦花鸡。公鸡打鸣,负责叫醒村民,黎明即站在树杈上望着东方,“喔喔喔,喔喔喔”,新的一天在它们的打鸣声中拉开了帷幕。相传茫茫东海有一座大山,山上有棵巨大的桃树,树根向周围伸展,足足有三千里方圆,树顶有一只金鸡,谓之天鸡,每天太阳刚刚升起,照到这棵树上时,天鸡便啼鸣了,它一啼,天下的鸡都跟着叫起来。为此,公鸡被视为迎接光明的象征。
母鸡负责下蛋,下完了蛋,在院子里来回溜达,“咯咯哒,咯咯哒”,毫不掩饰自己的成果。村里的婶婶、大娘,没有一个不养鸡的。每年春天,村子里响起卖小鸡的吆喝声,“买小鸡了,赊鸡,买鸡喽!”她们听了,蜂拥而至。新买来的小鸡要用黄澄澄的小米喂养,要不了多久,它们就长到拳头大小,公鸡,母鸡,一清二楚。家家都养鸡,且都是放养,常有走错家门的可能,主妇们有的是招应对,买来红的、黄的、青的染料,在它们的翅膀、头部或腹部点上标记,花花绿绿的小鸡便在房前屋后疯长。
养鸡是母亲必不可少的副业,下地劳作,不忘捉些虫子,回来喂鸡。家里的鸡长得又快又壮,那几只公鸡,羽毛锃亮,像涂了一层油,光彩照人,是捆扎鸡毛掸子的绝佳材料。宰杀,供奉灶王爷时,鸡毛被母亲精心收藏起来,以便闲了扎掸子。对生活的渴望,在一年一度的送灶中延续,生生不息。当然,鸡也是可以成为神灵的,昴日星官,毗蓝婆菩萨,都是民间有名的神灵。
过年了,门神年画是少不了的。门神可驱邪迎祥,护佑平安。那时,对神荼、郁垒,对秦叔宝、尉迟恭,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花花绿绿的,特别好看,桃红、粉红、夕阳红,黛紫、酱紫、葡萄紫,橙黄、鹅黄、柠檬黄,鸦青、天青、鸭卵青,豆绿、柳绿、松花绿等色,在一张纸上汇聚,洋溢着华丽的气息,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贴门神前,父亲先将屋里屋外打扫一番,掸去积尘,扫去蛛网。打扫完,我端着一盆浆糊跟在父亲屁股后头。父亲的样子很虔诚,不像在贴年画,反倒是把希望全部贴在那一扇扇不大不小的门上。贴过年画,宅子洋溢着温暖的气息,流淌着阖家团圆的幸福。我喜欢看花花绿绿的年画,每到一户亲戚家拜年,年画是铁定要看的。在这些年画中,我熟悉了一段段历史,享受了一个个传说,结识了一位位人物,当然也对未来充满了幻想与期待。
大年初一,穿上新衣,随着父母,摸黑赶去几十里外的奎山塔,抢先烧第一炷香,在烟火的缭绕中开启新的一年。奎山塔为砖砌,毗邻大运河漕粮广运仓。相传为纪念文曲星而建,可大振文风。塔身古朴苍劲,巍峨挺拔,气冲霄汉。塔旁有旧时的石碑,经过风雨的侵蚀,碑文已不易辨认,只能通过那些深浅不一的文字,去印证远去的历史。青烟缭绕,香氛弥漫,每个人的脸上都焕发虔诚的光辉,以期自家的孩子出入平安,出人头地。
在运河边谋生的人,对水有着天生的依赖,自然而然,掌握行云布雨之事的龙王爷也成了村民们祭祀的神灵。村子后头有一座香火旺盛的龙王庙,庙里的龙王爷由上好的木料雕刻而成,脸膛红里透黑,怒目圆睁,五绺黑髯飘在胸前,身着黄色长袍,端坐于神台之上,不怒自威,让人心生崇敬之情。龙王爷平时高坐于庙宇之内,接受村民的进香跪拜,所祈求的不外乎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每年伏天,村里人会把龙王爷请到村子里来,举行龙王爷出行活动,场面极为隆重。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炸将开来,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了。龙王爷坐在轿子上,锣鼓喧天,铙钹齐鸣,人潮拥挤,争先恐后抢着观看龙王爷的尊容。龙王爷在村子里转一圈,回到庙里刚落座,进香跪拜的人像潮水般涌来,齐刷刷跪在庙门内外,烧纸点香,口中念念有词,祈求龙王爷保佑。
玉皇大帝,观音菩萨,三太子,龙王爷,财神爷,灶王爷,华佗老爷,所有的神灵都是前人留下的宝贵遗产。在栉风沐雨的年代,人与神灵之间,相濡以沫,生死相依,一起走过幽暗的历史。人们像夜晚行路的孩子,正满怀恐惧时,忽然看到了闪烁在远处的灯,那种喜悦无法言表,浑身上下又充满了前行的力量。
2
千年松,万年柏,远古历史问老槐。
槐树是最具沧桑感的树,也是容易成精成神的树。村口有一棵老槐,是村子里的风水树。远处看,像一把绿色的巨伞撑在那里。在阳光白云下,生机勃勃。立于树下,树冠如盖,浓荫蔽天。槐树真如老者,反应有些迟钝,或者说比其它的树都沉稳。春日里,柳树、杨树已翠叶青青,它才爆出米粒般大小的嫩芽,星星点点,一层隐绿悄悄然,决不喧哗,像养在深宅大院里的大家闺秀。
一日,从村口进进出出的人忽然嗅到了一股沁入肺腑的香气,才蓦然发现,老槐树竟挂满了一串串葡萄似的花苞。槐花袅袅低垂,如瀑布般倾泻四溅,花香熏人,人也沉醉。“暮春宅门前,槐花深一寸。”深一寸或许有些夸张,不过槐花是很香的,站在树下,立时淹没在堆叠的清香里。树影婆娑,清香阵阵,人的心肝脾胆也微微沉醉地摇曳。
在村里人眼中,那棵老槐是通了灵的,给村子提供了无穷无尽的庇护。谁家的孩子若是受了惊吓,到槐树下祈祷一番,睡一觉,第二天就好了。有的孩子出生了,五行缺木,于是便认老槐树为干爹,以期得到它的护佑。初一、十五,树上系满了红绸带,飘在风中,飘在白云下,如一面面旌旗招展,像突然长出来的翅膀,似乎在下一个瞬间,就会振翅飞去。
老槐树下是村里人的聚集之地,人情冷暖,烟火故事,如同槐树上的叶子,茂盛葳蕤。在那棵老槐树下,我知道了山西洪洞这个地方,知道了那棵祖槐的传说。那棵槐树是天下槐树的祖先,也是迁居人的见证。外迁时,人们从那棵古槐树上折了一根树枝,揣在怀里,随着他们一起迁移。一路走,一路望,一路念,最后,扁担断了,脚板累了,鸡鸭也飞了。人们停下了脚步,一个个初生的村庄就这样拱出了稚嫩的头颅。
村庄的诞生极具随意性,或依着山,或傍着水,或偎着林子。人们对待那根槐树枝却无比的虔诚,将之插进土里,静待发芽,然后看着它一天天长成苍天大树。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呵护下,那根树枝终于长成了祖先树般的高大、葳蕤。祖父常说,村子里的槐树都是村口那棵槐树的子孙后代,它们一起护佑着村庄,护佑着村庄里的老老少少。
村里人家的院墙内外,几乎都栽有一两棵槐树。春夏之际,整个村子清香飘拂,溢满鼻官。眼目触及之处,一棵又一棵槐树在绽放,满树繁花,闪着银光。花朵缀满高树枝头,一直开到高空。年幼的我,经常陶醉于槐花氤氲的香气中,耳边响起祖父经常哼唱的来自山西的民歌,“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栏杆望郎来/娘问女儿你望啥子/我望槐花几时开……”
窗外有一棵粗壮的槐树,坐于书桌前,一树浓荫收入眼底。从春到秋,由晨到夜,任是经意或不经意的抬头,都是满眼的赏心悦目。槐花开时,我被来自梦中的花香唤醒,甘甜淡雅,撩人心脾,却又若有若无。睁开眼,望着满满一树雪白,眼睛一亮,身心一震,眼前的世界灿烂而壮丽。
槐花好吃,可惜槐树的枝杈很高,徒手不易摘到,且有被刺伤的危险。村里人也有绝招,用长竹竿绑粗铁钩,把钩子挂在枝条上轻轻扭动竹竿,枝条应声而断。这时,用手在槐花串上一捋,掌心里满是槐花,往嘴里一送,又香又甜。回到家,将槐花清洗、晾干、拌面,上锅蒸吃。蒸吃外,可将槐花挂面糊拍成饼,用油煎至七八分熟,最后勾汤炖熟,有汤有水,当饭又当菜。
槐花开过,槐树的叶子也日复一日的葳蕤、油润。夏日的槐树,巍巍然,郁郁葱葱,生机迸发,哪怕是骄阳当空,槐树下依旧华盖蔽日,再烈的太阳也不能穿透一片片细叶构筑的空间。到了秋季,随着一场风的扬起,随着一场雨的降临,那一树绿叶开始变成金色,如雨般纷纷飘落,我时常被树叶的沙沙声响吸引。
等一场呼啸的北风吹过,树叶落尽,黑褐色的树枝粗壮有力,上面的鸟窝开始显现出来,虽不知是什么鸟儿的窝,却很容易让人敬畏。冬天的槐树上栖息着这样那样的鸟儿,都是属于村子的鸟,最多的是麻雀、喜鹊,少见的有啄木鸟、白头翁等。它们在树上聚集、跳跃、鸣啭,说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语言,营造出一派生命的气氛。
一棵老槐树,风中会跳舞。雨里能画图,天无绝人路。
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有一座简易的小庙,供奉着土地老爷。庙是青石砌成的,长宽高也就一米多,里面是一尊石刻像,像前有香炉,香炉前有一块青石板作神案之用,用来供放村民的供品。树下,庙前,常年香烟缭绕,然后飞散,漫过山林,漫过河谷,最后浸入村庄,浸入大地深处,让天空与大地变得更加慈悲而安详。
庙小神大,土地爷是地方神,也是万能的神,什么烦恼和希望都可以给他说,它与人无比亲近,像自家的长辈。村运,灾异、稼穑、出行、婚丧,乃至村子与村子、村里人之间的交往交恶,统统可以去问他,足见人们对它的信任。从庙前经过,时常见人在小庙前上香、磕头、祈祷,烧上些火纸,给老爷许个愿,或许能消除灾祸,实现愿望。那虔诚的神情,不由得让你从心底深处滋生出一份虔诚。
土地庙旁边是一口老井。夏天的晚上,男女老少都在井边乘凉、聊天,孩子们围着老井四处乱跑。玩累了,小心翼翼地趴在井台上往下望,井水在月光的照射下,明晃晃,白亮亮,可清楚地看到我们的倒影。月光透过井边那棵老槐树的叶子斑驳地洒在井台上,依稀看到井台砖缝间长满了浓密的苔藓。井栏被岁月磨平、磨光,在黑暗中闪着神秘的亮光。井边有蛐蛐在鸣唱,宛似天籁。
每一方水土都有一位土地神。每个村子的土地神都不一样,但无一不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土地庙多位于村口,肩负着守护村子、守护一方水土的重任,也由此得到了村里人的虔诚敬奉。有时,去其他村子转悠,总忍不住去看那些上了年纪的老树,去看土地老爷的庙以及庙里的神像,看别村的土地老爷和村子里的土地老爷有啥不一样的。
逢年过节,初一、十五,家家户户轮流到老槐树下,到土地庙前,点上香烛,祈求老槐树和土地老爷的保佑。缭绕的香烟中,村人似乎与老槐树、与土地爷有了感应,似乎得到了它们的护佑。于是,祭拜完,欢天喜地地回家了。祖父说,过去还有隆重的祭祀仪式,全村男女老少,穿戴整齐,一起虔诚地叩拜,有德高望重的长辈念祭祀词,“伏以土德厚深,万民沾养育之恩……”
风中有棵沧桑的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为它幽幽地滋生出一种感动,一颗被世俗包裹的心也变得干净澄明,思维也变得清晰。我与它无言相对的时间是幸福的、快乐的、满足的,它让我有了一种莫名的欢愉与心安。
3
对村里人来说,祖先永远是最亲近的神灵。
祖先逝去了,他们的肉体或骨灰埋在了河滩上或地沟头,他们的灵魂依旧居住在宅子里。每家每户都有一个长条几,也就是神案。神案上有一个瓷质或铜质的香炉,中间供奉着祖先的灵位,以及观音、佛祖的挂像。神案前终年氤氲着一缕香烟,在厅堂里,在院落里,在人的心上,在时空的深处,绕来绕去,不曾散去。
祖先居于天棚之上。在一间屋子里,将苇席挂于屋梁下,用于祖先们休憩。苇席是祖父用河滩上的芦苇编织而成,闪着黄澄澄的光。每天晚饭,祖母要先将第一碗饭放于条几上,敬献祖宗。祖先享用完后,全家人才开始动筷吃饭。初一、十五,全家人要向祖先、神灵跪拜祈求保佑。若改善了伙食,祖母要把第一铲菜,放到神案上。
从我懂事起,父亲手把手教我的第一件事是祭拜祖先。面朝神案,磕三个头,神案上香火缭绕,飘溢着一种神秘的香味。父亲在一旁念叨着,“祖先保佑,祖先保佑”。我抬起头,稚嫩的眼神在神案上来回游走,努力找寻祖先们的身影。父亲那种虔诚,那种神圣,早已感染了幼小的心灵。
再后来,我开始力所能及地帮父亲做些祭拜祖先的事儿,如把受潮的香一根根地掰开,如把供奉的水果洗净晾干。父亲边忙乎边说,你多学着点,以后要独立祭拜,等你成了家,祖宗就带在了身边,他们会一直看护着自己的子孙后代。等你有了孩子,要传给孩子。不论走到哪里,祖先以及居家的神灵都与他们同在。在香烟的氤氲中,我冥冥之中感受到了一种血脉相传的力量。
父亲讲得最多的是他的祖父,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曾祖父是一位有着传奇色彩的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村子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茶前饭后总离不开曾祖父这个话题。曾祖父身材魁梧,年轻时习过武,有一身的功夫,在那一带极有名声。相传,有一伙土匪顺着运河来到了村子里,横行之时,曾祖父从外归来。他看村子里乱成一片,急忙进村看个究竟,一听是这事儿,二话没说,走到那帮土匪中间,叉着腰说:“滚!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那帮土匪哪能瞧得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曾祖父,便一齐上阵,围攻他。曾祖父挥起手脚,不到一锅烟的工夫,那伙人全躺在了地上,见势不妙,爬起来一溜烟地逃走了。后来,日军入侵时,村子也不可避免地落入了他们的手里。在村外的桥头上,驻扎了两个日本兵。有一天中午,曾祖父持着双枪,一枪把他们打死了。没承想,最后被调查出来了,曾祖父由此被日本人枪决了。父亲说,细究起来,你曾祖父应被追评为烈士,我们家应该属于烈士之家。可惜,时光流逝,那段往事早已无从追溯了。
供奉神灵祖先的香是松木做的,那时常有制香的手艺人光顾村子。香是供奉之用,故不能说买香、卖香,要说请香,她们拖着顿挫的声调在村子里来回吆喝,“请香——喽,请香——喽!”她们知道谁家需要请香,有时吆喝着就来到了家门口。每次她们来,祖母早已等在了门口。祖母把香细细端详一番,然后放在鼻端闻一闻,用她的话说,这是供奉祖先的,容不得半点马虎。
那些手艺人没丝毫的不耐烦,最多说一句,“老姊妹,你放心吧,都是十几年的老顾客了。”听到此,祖母笑了笑,才将手上的香放下,请上一些。祖母有一个专门用来放香的香筒。香筒是梧桐木的,防潮防灰,上面雕着喜鹊登梅图,喜气洋洋。平日里,祖母十分珍惜那个香筒,比她的那个食盒还要宝贵。
松香的气味可勾引起人的想象,即使是一个顽皮的孩子也会被吸引得意兴飘飞。顺着神案上烟香的纹路,似乎能游到童话里,游到梦境里。香烟中,我看到了虔诚无比的祖母,俯首低眉,双手合十,静心祈祷。祖母喜欢用手抚摸我,不分时间,不分地点。我喜欢在她的衣兜里歇息、打滚。睡觉时,她一边隔着被子抚拍着我,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偶尔打怔,吐出一句:“菩萨保佑,祖先保佑,长啊,长啊!”
村子里流传着一种唤魂的习俗,孩子生病了,发烧了,被意外惊吓到了,就要唤魂。晚上,家里长辈拿着孩子穿过的衣服,去村口,兜着衣服呼唤孩子的名字往家走。头顶上的月亮透出点点昏浊的光,朦朦胧胧的,像瞌睡人的眼。那声音有些飘忽,仿佛孩子的魂儿就在眼前飘荡,然后被兜进衣服里,托回家了。
一年冬天,我和小伙伴在河面上玩耍,不小心掉进了冰窟窿,拉上来时,已经感觉不到疼痛。身子内外被冻透了,手不是自己的,脚不是自己的,连呼吸也不是自己的,岸冷,树冷,天冷,地冷,房上的瓦都冷得哆嗦。晚上,我持续高烧。祖母拿着我的衣服去村外唤魂。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浅一脚深一脚,祖母来来回回地走,来来回回地喊,把天走个蒙蒙亮,把天喊个蒙蒙亮。
后来,常听祖母给母亲唠叨,唤魂时,心要诚,心不诚,魂儿是找不着路的。母亲在一旁连连点头。她们的样子,仿佛把人带向生命的另一个维度。祖母健在时,常挂在嘴边的是,人死了,都在天上点个星星。这是祖母的善念和祈愿。她去世后,我开始情不自主地遥望星空。我盼着看见祖母在夜空里闪光,那样我就不会再那么想她,不会总在背人的时候哭。
叙昭穆,明人伦。
供奉祖先是一种铭记的方式,修订家谱则是另外一种方式。
村子颇有些年头,以至于第一户来此落脚的人也无从考究,有可能是挖掘运河的人,有可能是皇家南巡时的纤夫,也有可能是从洪洞大槐树下迁移的人,他们病了、残了、累了,无力再远行,就在此开枝散叶,繁衍成一户又一户人家,最后聚居成村、成庄。一缕香火,一声乡音,传承慎终追远。
家谱的修订是一件大事,字字都要求其来处,唯恐疏漏了祖先的功德,有的家谱、族谱需前前后后经历数年方成。家谱是维系家族血缘关系的重要纽带,通过一份家谱,可感受到先人流传下来的血脉亲情。幼时,村子里孩子的名字,尤其是男孩子的名字一定要按族谱上的辈分来,走在村子里,只要知其名字,即可知如何称谓。
新生的孩子入谱也是一件隆重的事情。人到齐了,族中的最长者拿出家谱、黄烧纸和几挂鞭炮,放完炮,烧完纸,再将孩子的名字写入家谱或族谱。哪怕你以后远渡重洋,跨过海峡,都可循着族谱,找到回家的路。祖先远去,留下了一个个名字在纸上泛着幽光,不禁想象起那些从未谋面的老人家的模样。于是,一种感怀先人的情绪瞬间涌来,一时竟有些语塞。
在祖先的庇护下,我像一只飞鸟,翱翔在运河之上,或逆流而上,或顺流而下,有风从远方吹来,掠过,云自由自在地衍生、飘逸,是不是亘古就是这个样子,只有风,只有云,只有阳光。然而,风不会忘记,云不会忘记,过往早已深刻进村庄的年轮,成为它生命中的一组细胞、一缕追思。
4
死亡是一件可怕的事,寻常百姓怕它,达官贵人更避讳它。然而,村里人却不在意,从从容容地迎接它,用他们的话说,有死才有生。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在生前就开始张罗自己的后事,亲眼看到后人为自己准备好寿衣和寿材,才能安心,好像完成了此生最后一件大事。从此,后顾无忧,可以静候死神的到来。
家境贫寒的人家,就算生前穿得再破再烂,寿衣也要准备得鲜亮,如此死后才能衣着光鲜地走,如此灵魂才能得以超度。在村里人看来,预先给老人准备寿衣是不用忌讳的,也不是什么不吉利的事情,能冲一冲霉气,反而给老人添寿,甚至有着“年年晒寿衣,越晒越长寿”的说法。
依照习俗,儿孙辈会提前给上了年纪的老人缝制寿衣。到了伏天,老人将及早准备好的寿衣拿出来晾晒。左邻右舍的老人以一种外人的角度对那些寿衣评说一番,比如谁的寿衣颜色好看、做工考究,谁家的小辈孝顺等等。平日里熟视无睹,一年也难得碰上几回的樟木箱,只有在此时才获得少有的礼遇,被抬出来,放在长条凳上置实了,“啪”地一下,像阳光下成熟的豆荚,欢欣鼓舞地打开了。
这一天,日头下、门里门外进进出出的主妇,早早就在院子里、院墙外、晒谷场拴好了晒衣绳,然后像约好似的,弯腰曲背,从屋里搬出盛放衣物的箱子,不约而同地将雨季里吸足了潮气的被褥、棉袄、棉裤、夹衣单衫等,放到火辣辣的太阳底下暴晒。平淡的村庄,像舞台似的布置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樟脑丸涩涩的清香。所有的箱子都赶在太阳落山前撤出生活的场景,重新回到大橱顶上,阁楼上,开始它们沉寂的漫长时光。
晒伏时,母亲要去帮五叔婆晒寿衣。五叔婆是村子里的神婆,对于她,我有一种天然的依恋。五叔婆无儿无女,祖父常念叨,你五叔公这一支人算是没了。可是他从不在五叔婆面前提及,生怕触碰了她痛失五叔公的神经。五叔婆是镇上的大家闺秀,与五叔公门不当,户不对,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结合。
五叔婆出嫁时,给五叔公提了一个要求,娶亲时,不用大花轿,要五叔公背着她回去。五叔公二话没说,当即应下了。娶亲那天,五叔公带着迎亲的队伍,敲敲打打,浩浩荡荡来到五叔婆家,唯独没有轿子。镇上的人见了,很是不理解,娶亲竟然没有花轿。当娇小的五叔婆戴着红盖头、趴在五叔公的后背上时,围观的人才恍然大悟,发出了一遍又一遍的喝彩声。
五叔婆家离村子有十几里路,这是何等的气力啊!五叔公硬是背着他的新娘,一口气回了家。从此,五叔婆将她的心交给了五叔公,与他荣辱与共,不离不弃。当五叔公过早地离世,五叔婆也没有改嫁,守着五叔公的照片过活。让人遗憾的是,五叔公没有留下一儿半女。
可能是因为那份虔诚,神灵选择了五叔婆作为他在人间的代言人。我出生时,五叔婆看了我一眼说,这孩子不好养,得认门口的石碓为干娘。因为五叔婆的话,我多了一位干娘,也多了一份护佑,如门口的树苗,噌噌往上长,无病也无灾。每年除夕,我都要给干娘烧香、磕头。哪怕是远离老家,也要打开门,对着老家的方向,“砰砰砰”磕下三个响头。
因为这份机缘,我和五叔婆尤为亲近,人们送给她的点心大多吃到了我的肚子里。晒伏时,看着那光彩夺目的被面,绣了花的枕套,缎子棉袄、紫花床单,一件件挂起来、晾起来,让我浮想联翩,似乎在亲手抖落五叔婆平时藏着掖着的美丽,低头抬头间全是由内而外的柔情。在扑面而来的樟脑气息背后,充满着闺阁的心事,像满箱子绫罗绸缎闪闪烁烁,让人走神,让人回味,让人在东山墙的阴凉里余音袅袅地说起往昔来。
此时,五叔婆回想最多的是新婚时的情景:铺天盖地炸响的爆竹,身前身后艳羡的目光,满眼的花团锦簇。对她来说,这箱子有点像生活的根,顶峰一样的日子就是在这个根上开出罂粟一样美丽的花,掀开根上的浮尘,那些花便倾尽所有,平淡的生活纷至沓来。五叔婆的手中始终握着一根黑得发亮的烟袋,那是五叔公健在时用的,五十年后还恒常地握在五叔婆缩皱的手中,让人不得不惊叹时光的神奇,这才是真正的生死不渝,才是万劫不灭的情重!
五叔婆喜欢荷花,去河边,我必涉水折上一两枝。五叔婆用一个花瓶供养在条几上,前方是诸神菩萨,以及五叔公的遗照,一双剑眉,一双虎目,张扬得桀骜不驯,目光亮得耀眼。五叔婆常说,你五叔公生前最爱荷花,他说哪怕是身处浊世,也要如荷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五叔婆的声音无悲也无喜,荷花的香与点燃的松香,融在了一起,有着盛世的安宁和沉静。
五叔婆的家里供奉着无数的神灵,有的是画像,有的是塑像,观音菩萨、玉皇大帝、三太子、华佗老爷、黎山老母、财神爷、龙王爷、雷公电母、黄大仙,官方的神,民间的神,土生土长的神,在五叔婆的神案上欢聚一堂。有一尊观音像,脸面饱满,眉目清楚,螺髻盘旋,结印的手指逼真生动,让我在心里佩服那些工匠,将古老的泥土赋予了生命和灵魂。
那些神像凝聚着五叔婆对神、对人、对万物的理解和尊敬。五叔婆把手叠在一起,搁在膝上,空静地坐在昏暗的灯光下,那姿态俨然一尊菩萨。五叔婆常说:烧香时,心要诚,否则那些神灵听不到你的诉求,即使听到了,也会置之不理。遭遇霉运时,也要把不好的心情放在供桌上,烧完香,整个人就平静了。
五叔婆在村子里颇有地位,孩子吓着了,大人被“鬼缠身”了,都要请她去瞧瞧。五叔婆善于诵经,谁家老人去世了,都要请她。有些老人生前就给她说,“老姊妹,等我去了,你一定要送我最后一场哈。”五叔婆的诵经声,像运河流淌发出的声音,宁静,安详,或者说,像是一种符咒,一种语言的符咒,一种意念的符咒,真能驱鬼辟邪。哪怕是多年后,我依然不明白它拥有何种力量。
我从来不刻意去找一座庙宇朝拜,但若是经过一座庙,哪怕是简陋的只有一个香台,我都会进去烧炷香。这是幼年养成的习惯。我幻想着寺庙不在于大,而在于是否有一个得道的高人,可能是一位僧者,可能是一位道人,也可能是一位扫地烧火的老人。等他们空闲了,和他们对坐,听他们诉说平静中得来的智慧。你坐着,听着,微风吹拂过大地,心就在那大地里晃晃悠悠地醒来。
或许有人说,世界上哪有什么鬼神。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神灵,他是希望,他是信仰,让人明悟,教人行善、积德、纳福,要与人为善,要与自然为善,要与万物为善。一生为善的五叔婆,让我知道了,我们敬畏神明,不如说是一种来自心灵的声音,提醒我们敬畏自然,敬畏天地万物。人只有懂得了敬畏,才会懂得取舍,才懂得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