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 折
2021-11-12云亮
云 亮
一
只有耿怀桑自己知道,他的左腿骨折与他去路边打那个电话有关。又不能实说。他编瞎话的本领不高,只是稍做手脚,把“打”电话说成了“接”电话。也别说,一字之差,情况大不相同。如果说打电话,总得说给谁打的吧,胡乱说一个,细究起来终会水落石出,而如实说,正是他所不肯的。接电话就不同了,这年头,谁还不会接到几个无从寻查的电话,推销的,诈骗的,蓄意骚扰的,阴差阳错摁错号码的,即便你说接了美国前任总统特朗普、奥巴马、小布什、克林顿他们中的哪一位错打的电话,也不会有人为证实自己的怀疑敢跟你打赌输宅子输地。
大家的态度明显是不相信。到路边接个电话怎么就掉到堰下了,说给鬼听去吧。他们首先揣测耿怀桑喝了酒,多么蹊跷的事,似乎与酒一沾边就不蹊跷了,但就他们摸索到的来龙去脉,并没有喝酒的迹象。又揣测耿怀桑惹了什么事,腿跌得骨折,还植了钢板,不算小事,大事大都没有利索的,不拖泥带水不算完,但期待了一阵迟迟没有见到拖出的泥、带出的水。有人开始把耿怀桑的骨折与白山林场三十多年前的那场森林火灾联系起来。为扑灭那场火烧死了三十人,最后清点时尸首把一面山坡都盖住了。白山林场正是耿怀桑的骨折地,他是去参加省里举办的国有林场改革培训学习时摔伤的。
从住院到出院,从住院所在的异地城市回到耿怀桑所住的城市,几拨来看他的人,像商量好了似的都不问他是怎么摔伤的,直到他话里有意无意带出去路边接电话弄出这倒霉事,他们的眼里终于掩饰不住冒出的火花,附和得都那么假,顺势为他开脱的说辞,牵强得让耿怀桑听了一愣一愣的。比如有的说,是啊,事就怕凑巧,喝凉水还有塞牙的时候。有的说,可不,林子大了啥鸟都有。有的甚至说,这世间有些事不管怎么离奇,不信还真不行,放屁也有砸疼脚后跟的。终于,大家的揣测从妻子的嘴里传到耿怀桑的耳朵里。
人家说你喝酒了。妻子说这话的时候,耿怀桑还躺在异地医院的病床上。左脚踝骨折内固定手术好几天了,从麻药退去,骨折部位就开始疼痛,像里面囚了一头小兽,又是刨挖又是撕咬的闹腾着要挣脱出来,周期性地折腾累了疼痛才有所缓解。听到妻子的话,耿怀桑脚踝里的小兽刚折腾完,他心平气和地回应道,真的没喝酒,八项规定以后公事吃饭就没有酒了,喝也是到晚上私下里自掏腰包,人生地不熟的跟谁喝。妻子将手中的衣服丢在床头,赔了笑面对他,说她知道他没喝酒,闻过他的衣服了,上上下下丁点酒腥味也没有,若是以前喝了酒,个把星期身上的酒腥味也跑不净。耿怀桑忍不住就笑,半是埋怨半是自嘲地说,看看看,怎么啥事都把酒牵扯进来。妻子也笑,说该问你啊,谁让你喝酒没数,想想吧,喝酒跌坏牙、喝酒摔坏眼镜、喝酒丢手机、喝酒丢钱包,还有喝了酒半夜找不到家门,让你说,不把酒牵扯进来把啥牵扯进来!耿怀桑被数落得理屈词穷,惭愧了脸,讨饶似的摆手制止,恰好瞥见床头的衣服,灵机一动,故作认真地问妻子,这裤子还能穿吧?妻子沉浸在埋怨的委屈中,赌气隔了一阵,突然揪住衣服的一角往高里一提,裤子的两条腿都沿裤缝很不规则地豁然分开,一分到底。进手术室前,医生让护士将耿怀桑的裤子脱下来,被疼痛折磨得迷迷糊糊的耿怀桑正琢磨怎么配合护士,不多时听见身下嘎吱嘎吱响,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两条腿就光溜溜的了。之前,他隐约瞥见护士拿了把剪子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妻子说,人家说你可能惹下了什么事。从妻子的表情耿怀桑看出了她的担心,也就是说,妻子对别人的揣测有相信的成分。那时,耿怀桑已经出院回家了,妻子请了两周的假专门伺候他。妻子对这一揣测的态度让耿怀桑有点心慌,又想不出如何马上打消她的顾虑,干脆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他问,你真的相信他们说的话?妻子定定地看着他,没肯定也没否定,跟他一样来了个直来直去。妻子说,你真的没惹什么事?耿怀桑对妻子的直来直去顿生反感,说话的口吻便带了几分不耐烦。他说,你说我能惹什么事?妻子显然被他的不耐烦吓着了,表情里的担心更加明显。情急之中,耿怀桑猛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妻子本来是想从他这里得到让她踏实的答案,他这么绕来绕去,不加深她的担心才怪。耿怀桑和蔼了脸色,拿起妻子的手使劲攥了一下,满脸诚恳地说,真的没惹事,三天的培训时间,去了又压缩成两天,除去吃饭睡觉,日程安排得满满的,开会、参观、听课、讨论,跟绷紧的链条一样,一环扣一环,去的那些人除了省厅的几个领导面熟,别的都是头一回见,就是想惹事也不给你因由和机会啊!耿怀桑的诚恳果然奏效,妻子听着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继而脸上漾起一小波愤怒,不过不是对耿怀桑,而是对那些胡乱揣测的人,她说她没给他们好脸子。
听妻子说有人将他的腿伤扯络到白山林场三十年前的那场火灾,耿怀桑没作反应,不是他不想反应,而是他的思路分叉,对妻子的话听而不闻了。培训学习的第一天,有两个环节涉及到白山林场,当然都是褒扬白山林场发展历程中的光荣与辉煌。一个是听大学教授的讲座,一个是参观白山林场的建设成果展,对于那场火灾,大学教授只是蜻蜓点水地点了一下,而偌大的展厅里,提到那场火灾的只有长篇文章里简短的一句话。两个环节都无意或是有意忽略了扑灭那场火的意义。作为一个老林业人,耿怀桑深知在那个年代种出一片林子的难、保住一片林子的艰,如今对那场灾难的轻描淡写,使他在两个环节里都深刻地感到了不快。大学教授的原话是这样说的:86年那场火灾对白山林场的发展最少拖了10年的后腿。听到这话的当时,耿怀桑忍不住拿胳膊肘碰了碰同位,咕哝说,一个“拖后腿”就评价了那场火灾?同位跟耿怀桑年龄相仿,用同样的语气咕哝道,没有老林业的底子,即便把现代林业说得天花乱坠,也是无根之末啊!耿怀桑明白同位是针对白山林场场长。现在的白山林场场长以前是倒腾煤炭的包工头,二十年前,在这片林区最困难的时候,或者说在这片林地最不值钱的时候,他将其承包下来,不管通过什么途径,对林场的发展起了重要作用无可否认,但刻意忽略或淡化林场的历史,特别是忽略或淡化林场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就让人感到不舒服了。而在展览大厅里,耿怀桑和一位参训人员提及那场火灾时,那位参训人员立刻摇摇头,说别提了,怪瘆人的!说完,像躲避瘟疫一样,从耿怀桑跟前逃离了。
回过神来,妻子提供的信息让耿怀桑对自己产生了疑问。培训会上,那么多人都不在意那场火灾,自己怎么就抓住不放了呢?思来想去,归结为那场火灾给他的记忆太深的缘故。那年林校毕业后,耿怀桑被分配到市九里山植物园管理处,也就是现在市国有林场工作站的前身。说是植物园管理处,其实是市林业局在下面县里租的一座山,借助植树节和市里的荒山造林,每年在山上种片林子,耿怀桑分去的时候,林木已盖住大半个山了。他清清楚楚记得,到九里山上班的第三天,副主任感冒了,他主动请求晚上替副主任值班。副主任要他去问主任,主任爽快地答应了,笑着嘱咐他晚上插好门,别让狼叼走了。那晚他不但没插门,深更半夜的,还满怀管理处主人的豪情,大摇大摆地绕院子周围巡查了一圈。第二天,收音机里传来白山林场失火的新闻。救火烧死三十人,别说看现场,单是想想,胳肢窝里都起鸡皮疙瘩。有人开玩笑,说幸亏不是发生在咱这里,若是咱这里,小耿的小命早就呜呼了,别的不说,可惜了他的年轻。大家都笑。玩笑归玩笑,各人眼里弥漫的恐惧是掩饰不住的。
耿怀桑对火的防范意识就是在那时猛然强烈起来的。以后轮到值班,他都赔了十二分小心,一晚上出来好几次,摇晃着手电筒满山上转悠。看见与火有关的举动,小到近处有人扔烟头扔火柴梗,大到远处有人烧荒烧地堰,他都忍不住惊呼一声,把对方吓一跳,同事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怕火”。三十年了,一直没有被人忘记外号“怕火”的耿怀桑和同事不知多少次谈到白山林场的那场林火,三十个人,三十具尸体,三十个灵魂游荡在林场的周围和上空,累了便栖息在茂密的树林里,醒来又继续在林场周围和上空游荡。同事一茬一茬地更新,而在他们唉声叹气的谈论中,三十个魂魄依然是焦黑的、凄惨的。也难怪有同事为他的骨折笼罩上那场火灾的阴影。这么想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他打那个电话,与那场火灾也有一定关系。吃过晚饭,参加完小组讨论,走出白山林场培训中心大楼时,耿怀桑发现他们组是第一个散的。回宿舍的路上行人稀少,道路宽阔,路灯昏暗,再加上身处异地的陌生感,让耿怀桑心里感觉有些空。想起刚去上海的隋春春,记得她说之前她还没有去过上海,耿怀桑无端地推断,此刻身处上海的隋春春的心里一定也是空的,于是就有了给她打电话,用他的空敲打一下她的空的冲动。现在想来,在白山林场促使耿怀桑给隋春春打电话的,不仅仅是身处宽阔、黑暗异地的空,还有身处火灾实地的潜意识里弥散了三十年的恐惧。
二
年初,单位宿舍拆迁的公告终于贴出来,就要住新房的欣喜暂时被搬家租房的繁乱冲淡。城东的房租价格比城西高了将近一倍。耿怀桑的单位在城东,妻子的单位在城中间,在城东还是在城西租房,主要对耿怀桑上下班有影响。几经犹豫,耿怀桑还是选择了去城西租房,这就意味着上下班他都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一开始倒没觉得什么,上了车打个盹,单位或家就到了。不好熬的是头脑清醒时,路途那么长,让人等得疲惫,三两天还行,天天这样就是一种折磨了。终于,耿怀桑冒出一句,不行,还是得住城东,路上傻等这两个多小时太浪费了。妻子笑了笑,没作声。妻子是企业的临时工,当年如果不是耿怀桑分配到了城外偏远的山上,他俩的结合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临时工,一切都是临时的,这种无着无落的身份,在梦中她都能深刻地感受到。半夜醒来,她常常把耿怀桑抱得紧紧的,被抱醒的耿怀桑问她怎么了,她抱得更紧,近乎哀求地说,耿怀桑,你可别不要我了,不然我这辈子就完了!特别是植物园管理处改制成国有林场工作站,办公地点撤到城里以后,妻子更是为找了耿怀桑这样一个依靠而知足,觉得真是碰上了天上掉馅饼的事,这么大个馅饼偏偏让她捡到了。这么多年来,她对耿怀桑的态度大都是顺从的,即便有时不顺从,也是为耿怀桑好,是站在耿怀桑立场上为耿怀桑谋幸福的不顺从,比如埋怨他喝酒。
那天下午局里召开的全市国有林场改革动员部署会议,不仅组织材料,会场安排也都是站上的人干的,按说这样的会议应该有局机关张罗,国有林场站是事业单位,仅有技术指导服务职能,决策职能在局里对应的是资源管理处,可能因为国有林场站在局机关办公,人手又多,局领导就毫不客气地直接交给国有林场站代劳了。大家禁不住联想到就要进行的事业单位改革,莫非局领导有意考验站里的工作能力?听说这次事业单位改革动作很大,挺明确的一点就是整合职能精简机构,也就是说,如果国有林场站经得住考验,不但能自保,还有可能收编别的事业单位,相反就有被吃掉的危险。大家感到了压力,你一言我一语基本肯定这次会议开得还算顺利,从局领导最后讲完话说“散会”时的表情来看,对会议的组织还算满意。接下来就是全市国有林场改革方案的制定了,如果像组织这次会议一样,担子直接放到林场站肩上,那可是真正的考验了。收拾完会场回到站上,大家边分析边推测,又长声短气地议论了一阵,离开单位回家时办公楼已经静悄悄的了。
通勤车早过了,只能等公交。上了公交车,耿怀桑美美地睡一觉,醒来耳聪目明。下公交车后到租房的小区步行十几分钟,路程不长却要穿过几条街道。这几条街道都很老了,在这座城市南边邻市的林校上学时,耿怀桑和他的同学来过几次,印象中这里曾是城市的中心地带,也就是说,这么多年这座城市一直在向东扩延,硬是把中心甩到一边了。街道虽老,旧时容颜并没有被岁月盖住,像深秋的原野罩上一层寒霜,虽然不再亮丽,但各种植被的形貌还清晰可见。搬家以来,走在这条街上,耿怀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耿怀桑的过去不辉煌不浪漫,却是知足的。中小学,他的成绩不冒尖,但一直处在上游,一直滋养着他升学有望的信心。果然,他考上了,不是他选择了林校,是他的成绩选择了林校。从读林校的第一天起他就明了了未来的去向,所以他的青春早早略去了那些不着边际的幻想。但他没有多大失望,因为他端上了村里人视若天堂的铁饭碗,用村里人的话说,就是这辈子不愁吃不愁穿了。村里人还有一句描绘美好生活的话,就是“风刮不着雨淋不着”,这一点他是没可能了,相反,将来他正是风刮雨淋的主。他的未来也正是像他早先预判的一样徐徐展开的。他一直都很低调,不论在单位还是回到村里,别人都听不见他的一句狂言辣语,当然也看不到他低三下四,他一直活得就那么不卑不亢。小学时的一位班主任曾经非常费解地谈到他,说耿怀桑这个学生,不骄不躁,是好品格,可这么多年咋就没有多大发展呢,按说不应该。和同事在一块喝酒,到了高谈阔论的状态,他凑热闹雄心勃勃地说,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同事凝神屏息,憋足了期待听他的豪言壮语,他一字一顿地说,是知足。同事们失望地哈哈大笑。他也笑,笑得那么诚恳,不由人不受感染。快五十岁了,耿怀桑才混到副科长,比他级别高的人,除了站长都比他年轻,有的甚至年龄与他悬殊特别大,但他一直心平气和的,自己的活干得好好的,与人配合也是全心全意,从来没有抵触情绪,前前后后,单位的人还真没有与他合不来的。
路灯一亮天上便暗了下来。耿怀桑在曾经吃过饭的一家饭店门前站了站,里面立刻有人出来迎接,他赶紧掉头走开。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特别好笑,像是被人追赶,吓得逃跑了。绕过街角,望见有人在小区门口,耿怀桑没仔细看,自顾自朝前走,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小区门口旁边的窗洞上。窗洞是里面储藏室朝外掏开的一个口,做了小卖部往外递货的通道。小卖部简陋,甚至称得上寒碜,但因为位置讨巧,前来买日用百货的人不断。刚搬家过来,妻子就对此羡慕不已,说新房的储藏室若是临街就好了,也开一个洞做小卖部,那样她就不怕失业了,稳稳当当地干一辈子。耿怀桑听了竟有点心酸,村里女人出嫁最基本的愿望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他觉得他这“汉”做得不挺括,挖空心思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做得还可以,舒了口气,放宽心胸安慰妻子说,别这么想,等儿子大学毕业找好工作,你啥也不用干,能养活你。他看见妻子听了有些小激动,伸手使劲揪了揪他的衣角。
临进小区大门,感觉有人跟到身后,耿怀桑忽然意识到,刚才站在旁边的人一直向他靠近,他的心思集中在小卖部窗口,没顾得上,他赶忙停下脚转身往后看。是一个女孩,衣着得体、时尚,灯光下显得格外清爽俊美。耿怀桑傻了眼,一时间绞尽脑汁,也无法把眼前的女孩与自己联系到一起。大叔,帮个忙可以吗?女孩的口音里带着点京腔。耿怀桑惶惑地看着她,竟没想到答话。大叔,帮个忙好吗?女孩调整了身子正对着他,问话中的“可以”变成了“好”。什么事?耿怀桑听出自己声音里的胆怯,仿佛不是女孩在请求他,而是他在请求女孩。女孩抬手朝西南方向指了指,大叔,我住的那楼上死了个人,我害怕,麻烦你送送我,行吗?女孩又把“好”变成了“行”,口气里满是恳求的味道。大傍晚的,猛然听到“死人”,耿怀桑的脑瓜里有凉风吹进,他强作镇定,扭身朝女孩指的方向望去。小区西南有一座六层楼,是市畜牧局的老家属楼,耿怀桑去看过,门窗破破烂烂,楼洞里没安电灯,白天都黑咕隆咚的,价钱低得让人心动,考虑到周围没有围墙,住着不安全,思虑再三他还是放弃了。死人的那家住在二楼,我住六楼,只要把我送上三楼就行。女孩大概看出耿怀桑是个软性子,口气由恳求变成了商量,含义里还透出让了一步的大度,似乎在说,这么点小事,我都退让到这程度了,再不同意可就说不过去了!耿怀桑真的就理屈似的同意了,主动抬手做了个礼让的动作,让女孩走到前头。女孩欢快地扬起两手拍了拍,脸上的笑容让灯光暗淡了一下,她雀跃几步,俨然以胜利者的姿态拐进小区南边的胡同。耿怀桑匆忙跟过去。胡同里没有路灯,楼上的灯光将里面映得影影绰绰。女孩稍作停留,等耿怀桑走近了,她继续领先走在前面。
放眼望去,几根电线杆和几个模糊的车身分列胡同两旁,靠近胡同尽头的一个隆起差不多把胡同堵住了,南边墙根只留了一道供人来往的窄缝,耿怀桑知道那是一堆建筑垃圾。白天看房子从这里走时没觉得什么,现在看起来胡同里竟有些阴森,让他想起夜间巡查时树林间窸窸窣窣的防火通道,心的话,别说有人家死了人,就是没这事,晚上经过这里也得有胆量。耿怀桑忍不住问道,你的家住这?不是,租的。女孩甩了甩头发,一股化妆品的气味朝耿怀桑迎面扑来。租多长时间了?三个多月。晚上走这里你不害怕?以前没想到害怕,二楼死了人才知道害怕的。女孩在一辆车前停下来,提醒耿怀桑别碰着。耿怀桑说看见了,顺口问道,前几天你怎么从这走的?等人啊,腆着脸让人送呗。女孩又甩了甩头发,一股化妆品的气味又朝耿怀桑迎面扑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前走。耿怀桑继续问,好等吗?女孩说,不好等,最多等过一个半小时,没办法,我们公司老加班,回来得晚。女孩在一根电线杆前停下来,提醒耿怀桑别碰着。他说看见了,心想这女孩真是个细心人,一根电线杆才占多大空,也用心提醒他。过了电线杆,女孩话多起来,说现在好人多,坏人也有,一个坏小子进了胡同就对她动手动脚,她使劲一咋呼才把他吓跑了。耿怀桑为女孩担忧起来,又想不出帮她的办法,一时没了话。女孩说她想出了一个办法,一是要年龄大的送,二是要对她视而不见的送,盯着她看的坚决不要。耿怀桑一琢磨,意识到自己既是年龄大的,又是对她视而不见的,心想怪不得自己被她看上了。
走过建筑垃圾堆,便看见市畜牧局的老宿舍楼了,楼上的窗子大多亮起了灯,没亮灯的窗子在大面积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有点落寞、孤单。女孩放慢脚步。耿怀桑明白了原因,主动说,我在前面吧。女孩也不推让,很熨帖地嗯了一声,停下身,等耿怀桑走过去,紧随了步子跟在他身后。耿怀桑听见女孩的呼吸声,辨不清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又嗅到那种化妆品的气味,似乎比起先浓了些,也多,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被这气味严严包裹了。
来到楼前,女孩掏出手机,按亮了手电筒。楼洞里,耿怀桑巨大的影子摇摇晃晃。爬到二楼,女孩的身体几乎贴在了耿怀桑身上,一只手还抓住了他的胳膊。耿怀桑全身僵了,两腿像被捆缚了一样,行动特别不便。他第一次感到短短的楼道那么长,低低的台阶那么高。
终于来到三楼,女孩上前一步,响亮了嗓门说,大叔,你回去吧,我不害怕了!他看着女孩往上爬。女孩就要转弯时,他突然冒出一句,要不,你记一下我的手机号,再加班时给我打电话,我送你。女孩犹豫着停下来,说,大叔,你说你的号,我给你打过去。
晚上,耿怀桑摆弄手机,将女孩的手机号添加微信,对方显示“隋春春”,并很快通过了。隋春春做了一个鬼脸说,是刚才送我的大叔?耿怀桑回道,是,再加班给我留言。隋春春又做了一个鬼脸,好的,谢谢啦!
三
制定全市国有林场改革工作方案的担子真就落在了林场站的肩上。下午快下班了,站长打电话,让耿怀桑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站长比耿怀桑大两岁,因为上学上得晚,又有好几次蹲级,工龄比耿怀桑少三年。当年,站长的副科长是耿怀桑让给他的。老站长当着全站人的面常常说,姥姥那条腿,就凭“怕火”晚上值班满山上晃悠的那个劲,老子也得提溜他一把!等到有位子空出来,正要走程序,站长请耿怀桑喝酒,买了两个猪耳朵、两包花生米、两瓶百脉泉白酒。喝到酣处,站长跟耿怀桑诉苦,说他怎么怎么在老婆那里活不出来,成天摔碟子砸碗不给他点好脸色,都怪自己没本事,这辈子没别的出路了,只有混个小干部才能镇镇她。耿怀桑当即一拍胸脯,应下把副科长让给他。耿怀桑去找老站长,老站长坚决不同意,耿怀桑不死心,硬是缠了一周,求的话都说上了,老站长拗不过,最后依了。没想到,后来环境发生了变化,提拔干部不再看工作了,关系起了根本作用。有位子空出来,猛不丁就从哪里蹦出个孙猴子,以后才听说人家是什么什么关系。关系明摆着的更不必说,位子还没空出来就被占下了,不管别人怎么不服气,还真就争不了去。再后来,能够与关系过过招的就是钱财,两者很快到了不分上下的地步。耿怀桑这两样都不行,牢牢地长在了副科长的位子上。老站长临终前,耿怀桑去看他。老站长握着耿怀桑的手对别人说,“怕火”是个好孩子,就是喝酒这一点不好。
站长办公室的门半敞着,耿怀桑轻轻推开走进去时,站长正在认真地剪指甲。因为剪得投入,一时没有顾及到耿怀桑的到来,待耿怀桑走近了,站长笑着站起身,顺手一挥,桌面上被剪下来的张牙舞爪的指甲屑被扫到地上。老耿,坐下坐下。站长将耿怀桑让到对面的沙发,转身关好门后回到座位上。老耿,帮忙弄个通知,让下面区县根据全市国有林场改革工作会议精神,抓紧制定各自的改革方案,月底前交上来。耿怀桑愣了愣,起草通知,该综合科弄吧?站长摇摇头,嗐了一声说道,别提了,早晨就安排,让他们上午下班前给我看看,下午快下班了还没有动静,一问,都请假了,估计是副站搞的怪。没等耿怀桑回应,站长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冷笑道,他们看着我年龄大,没几年干头了,以后咱林场站就是副站的天下,提前站队开了。
林场站的称呼挺有意思。大家称站长为“站长”,副站长为“副站”;称综合科科长为“综科”,综合科副科长为“综副”,公园科科长为“公科”,公园科副科长为“公副”,林场科科长为“林科”,林场科副科长为“林副”。财务科有两个副科长,一个称“财一副”,一个称“财二副”。用大家开玩笑的话,就是林场站的称呼基本实现了“公式化”。对于耿怀桑,大家很少称“林副”,大都称“老耿”,有的干脆称“怕火哥”。
耿怀桑开导站长说,想多了吧,科里就这么几个人,凑巧了都有事也不是不可能。站长立刻否定道,凑巧,什么凑巧啊,我问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有的甚至连鸡毛蒜皮也算不上。耿怀桑不说话了。站长继续说,看副站那张狂劲,开个会没有赶上他意见多的,他气焰那么嚣张,别人还能闻不到味,趋炎附势啊!耿怀桑觉得站长的话有点过头,像他的站长位子已经被副站抢了去似的,无言以对。站长过来给他倒了杯水,和蔼地说,老耿,费心起草个通知吧,你那份人情我一定得还上!耿怀桑有点蒙,问站长还他啥人情。站长回到座位,两只胳膊朝后盘住椅背,点着头郑重其事地说,当年你把副科长让给我,老站长讲话,一个副科长,在市里算不得什么,放到县里就是副局长副镇长啊,这份情不还怎么能行!耿怀桑更蒙了,搞不清起草通知与还人情有什么关系,看时间不早了,不想再拖延,辞了站长赶紧回办公室起草通知。耿怀桑走出站长办公室门时站长说的那句话让耿怀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站长意味深长地说,老耿,慢慢你就知道了!
写完通知早已过了下班时间,耿怀桑把通知发给站长就去赶公交。副站正在那里等车,看见耿怀桑,主动迎上来,说老耿,提醒你个事,要是站长让你给区县写制定国有林场改革方案的通知,不要接,明明应该上级定盘子的事,却让下级决策,这不开玩笑吗,事业单位就要改革了,这事让局里知道,非嫌咱林场站无能,给别的单位吞并了不可。耿怀桑说早写完给站长了,不然怎么回去得这么晚。副站懊悔不迭,说忘记早嘱咐你了,老耿,你这是助纣为虐啊!耿怀桑觉得副站用词太贬义,为这事加班回去晚了不说,还成了坏人,心里特别不痛快。车来了,两个人赶紧排队往上挤。他俩上了车,还有两个空座位,副站不客气地抢了前面的坐下,耿怀桑去了后面。在车上,耿怀桑瞥见副站往后看,装作没看见,扭脸朝向窗外,直到发现副站下了车,才把身子坐正了。
下了车走在街上,周围的熙熙攘攘让耿怀桑的心里乱糟糟的。以前不是这样。以前,纷扬的人群会唤起他置身尘世的庸碌卑微感,而作为庸碌卑微中的一员,他又是幸运知足的,因为他有一份稳定也说得过去的工作,混得不够体面也算不上埋汰,薪水不高养家糊口是够了。仔细揣摩,不好的心情源自单位不和谐的人际关系,站长让他写通知不写不好,副站让他走到站长的对立面,他却不能那么做,如此拧巴的唯一结果,就是使自己一步步陷入尴尬的泥潭。奶奶个屁股的,这算什么事啊!耿怀桑忍不住嘟囔出声。骂过之后心里闷闷地堵了一下,他感慨蹲在办公室里看领导、同事的脸远不如深更半夜拿着手电筒在山上晃悠畅快。
耿怀桑的脑瓜里满是站长和副站的面孔,他小心翼翼地在两张面孔间周旋,周旋来周旋去,眼前被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影挡住了。他已走到小区门口。站在面前的是前几天他送的那女孩,面容比印象中的成熟,身段也明显地比印象中结实,耿怀桑觉得称她姑娘更合适些。是你。耿怀桑脱口而出。姑娘笑眯眯地看着他,不说话。你在这做什么?耿怀桑听见自己的声音涩涩的。姑娘身体扭了个麻花,头也歪向一边,有点难为情地说,等人送送我,我害怕。耿怀桑清醒过来,主动去送她。在路上,耿怀桑说,隋春春,不是加你微信了,你再加班给我留言,看到留言我就有数了,到时送送你。隋春春声音低低的,说常叫你送,不好意思。耿怀桑说,这个有什么不好意思,几步道,捎带脚的工夫。隋春春不说话。耿怀桑又说,这里人来人往的,什么人都有,你一个姑娘家,不安全。隋春春还是不说话。耿怀桑继续说,下了班,一般我都没什么事。隋春春终于嗫嚅道,大叔,我可真要给你留言了。留就行。耿怀桑爽快地回应道。
四
隋春春第一次给耿怀桑发微信,把耿怀桑吓出一身汗。副站在林科和耿怀桑的办公室里大谈国有林场改革的美好前景。按他的话说,这次改革要是弄好了,全市的事业编人员,不管是差额还是自收自支的,都可以转成全额,端上铁饭碗,然后雇人把林业的活交给他们干,这叫政府买服务,从此务林人真正成为林业的主人、管家。林科不以为然,说副站说得太玄乎,政府根本没有这么大的腰包,市里经济条件好的区县还可以,条件差的就不行了,硬赶着鸭子上架,就跟拿枪逼着瘸子跑世界冠军一样,打死也不可能的事。怎么不可能,上面有国家的尚方宝剑你怕啥?副站继续坚持。林科也坚持他的,有尚方宝剑怎么了,有尚方宝剑你就能把罗锅汉掰扯成苗条女?两个人的嘴官司越打越起劲。
手机的微信铃声响了一下,耿怀桑伸手摸摸衣兜,看见手机在桌上,正要去拿,副站抢先拿起手机摁了摁,念道:加班,隋春春的。耿怀桑的脑瓜一下子就大了,不是一瓢水,而是一桶水,一大桶水,猛然从他的头上浇下来。副站哈哈一笑说,老耿,你老婆加班啊,晚上你请客吧,刮下春风望秋雨,等我扶正了提拔你。大汗淋漓的耿怀桑极力镇定下来。副站扳着手指揶揄道,老耿,请不请,说真的,你今年五十岁,还干十年,这十年我能给你提两级,到时混个副处体体面面地回家没问题。耿怀桑了解副站,如果答应,他还真会去,不光他自己,还要约上几个狐朋狗友狂吃狂喝他一通。心疼钱是肯定的,但从心眼里他不想请副站,又惦着去送隋春春,待确定副站确实把“隋春春”误以为他妻子,对面林科也没有异常反应后,努力平息心中的慌乱,为难道,她加班,我回家也得加班,一堆的家务活,干不出来回家非和我打仗不可。副站见耿怀桑丝毫没有请客的意思,失望中情绪受挫,连谈改革美好前景的兴致也没有了,咳嗽一声,痰含在嘴里找不到吐的地方,借机出了办公室。
耿怀桑本想下班后晚一点走,想到那次碰见副站,便改变了主意,还是按时坐上了通勤车。下了车,他准备回家待一阵再出来,又想到妻子回家后再出来就麻烦了,直说去送隋春春,肯定不妥,撒谎编理由也不是个事。结婚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他还从没对妻子撒过谎。四分之一个世纪,是妻子说的。去年他们结婚纪念日,妻子请假提前回家做了满满一桌菜等他,他一进门妻子就问,怀桑,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看了看满桌的菜,说,咱的结婚纪念日啊。其实他是看到满桌的菜才想起来的,结婚后每年这一天,妻子都会做满满一桌菜和他庆祝一下。待他在桌前坐下,妻子又问,怀桑,一个世纪长不长?他说当然长,一百年呢!妻子说,怀桑,咱结婚二十五年了,四分之一个世纪呢,四分之一个世纪长不长?他毫不迟疑地说,也长!妻子的脸上一直带着笑,主动陪他喝酒,这是一年中妻子不埋怨并鼓励他喝酒的唯一一天。
在小区门口犹豫了一阵,耿怀桑躲进一个能看到小区门口的隐蔽处。不长时间,妻子骑自行车回来了,妻子推着自行车风尘仆仆进小区门口的一瞬,耿怀桑不安起来,甚至多少有点放弃送隋春春跟妻子回家的冲动。他知道这样当然不行,已经答应人家了,不能不守信用。他继续在隐蔽处等。站累了,看见旁边有截水泥檩条,耿怀桑过去坐下,掏出手机来看。一条未读微信,是隋春春发来的。大叔,我还得加一个多小时的班,别急呀!后面连着一个流泪的表情。耿怀桑回道,你的公司在哪儿?经一纬四路商贸广场源德碚。隋春春很快回了。耿怀桑回道,收到,安心加班吧,不急。
耿怀桑知道源德碚公司,离他租房住的小区没几站地,步行不过半小时。水泥檩条冰冷,凉意透过衣服往身体里扩散。水泥檩条低矮,坐在上面其实就是蜷缩在上面。耿怀桑突然有一种偷偷摸摸的感觉,看看时间还早,他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他想去隋春春所在的源德碚公司附近等。起身前,耿怀桑的脑海里闪出一丝顾虑,在小区门口等和到公司附近等,性质是不是有所不同,一个可以理解为举手之劳做好事,另一个就有“上赶着”的意味了,让性质分叉的原因当然是被送对象是一个年轻姑娘,长得还挺漂亮。耿怀桑犹豫来犹豫去,顾虑终究被偷偷摸摸的不适感打消了,他决意去源德碚公司附近等。
后来盘点他和隋春春的关系,耿怀桑不得不承认,这次主动去源德碚公司附近等她,为两个人的素昧平生关系发生实质性改变使劲推了一把。源德碚公司外边的商贸广场上,各类健身器材搭配有致,耿怀桑跟别人学着玩,也会了几样。最得心应手的是那架涂了黄漆的扭腰器。这架扭腰器可以供两个人同时锻炼。耿怀桑站在转盘上有节奏地来回摇晃身子,看着对面的空转盘,寻思有空带妻子来,夫妻俩面对面在上面扭来扭去一定挺有意思。广场上亮起了灯光,吃过晚饭出来散步的人越集越多。听见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耿怀桑回过头,几个人从源德碚公司出来,有男有女,走在最后面的是隋春春。耿怀桑小心翼翼地从扭腰器上下来,相互摩挲着两手走过去。隋春春看见耿怀桑,一个雀跃小跑过来,隔着十几米远就招呼道,大叔,你找到这里来了!耿怀桑一时竟变得腼腆起来,辩解似的说,在哪里也是等,顺便活动活动。隋春春有些过意不去地问,大叔,你等多久了?没多久,刚过来。隋春春转身看看黏着健身器材锻炼的人,又转身看看三个一伙五个一群说笑着在广场上散步的人,羡慕得焕发出小孩子气,大叔,我也想活动活动,走着回去吧,不坐公交车了,在屋里囚了一天,僵死了!耿怀桑似乎看见她的嘴噘了一下,再加上好听的喃喃语调,他的小孩子气也被激发出来,爽快地说,走就走,又不远。隋春春迅速将双肩包背起来,甩开胳膊走在了前头。
如果一直走回去,哪怕小区门口南边的胡同里多么黑多么暗,事情的发展也许是另外一个样子,可是他们在中途停下了。春末的街道警惕性很高,稍有风吹叶动就会板着面孔凝起严肃兮兮的神情,仿佛怕人说出什么不顺耳的话,触及了它的隐秘,直到你散乱了目光,变成没心没肺的样子,它才放下架子,展现出宽宏大量的气度。与街道相比,出现在天上的长庚星就随和多了,它坦率、自然,丝毫不掩饰身处高远的孤寂,但它又是那么自信,怜悯地望着尘世的万家灯火,似乎在说,你们照耀吧,闪烁吧,你们永远在时空的低矮处。空气中弥散着熟食店的肴香。不时闪现的家庭旅馆的热情洋溢的招牌,为街道增添了缕缕温馨。肆意的说笑声从酒店里传出来。耿怀桑问,春春还没吃饭?嗯,这阵晚上不吃,减肥,争取这个月减下5斤。话说完了,突然意识到什么,隋春春转身看耿怀桑,说,大叔,我请你吃饭吧,谢谢你送我。还是我请你吧。耿怀桑估量了一下前面的一长溜酒店说。既然两个人都说 “请”,那就走不了了。他们没太挑剔就进了一家酒店。
耿怀桑还记得,那家酒店的名字叫“老六吃喝”,名字起得挺亲和,也挺煽动人的胃口。让人想不到的是,老板“老六”今年八十岁了,一脸和善地坐在旁边看他的晚辈忙活。他说他们家老大比他大二十岁,今年正好一百岁,整天窝在家里,天暖了才出来晒晒太阳、透透气。老人特别爱说,他主动搭话,如果不耐心听他说几句,显得特别不礼貌。他说他们家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他们兄弟六个一直没分家,现在都住在一层楼的三套房子里,成天热热闹闹的。老人感慨道,他早就悟出来了,人最重要的是要有家,家是人活命的根,有了根,什么时候都活得有底气。
一进酒店耿怀桑就被动了。隋春春机敏灵动,对时尚元素知道的也多,问这问那,和服务人员交流自如。相比起来,耿怀桑显得笨拙木讷,甚至有点傻乎乎的。和八十岁老板说话时,老人不小心碰到竖在一边的拐杖,隋春春眼疾手快,将拐杖扶住了。老人用赞许的目光看着隋春春,赞许里还有些许男人对女人的欣赏,耿怀桑看在眼里,心中竟有点小小的气愤,但不管怎么说,隋春春在身边,为他增光了,加分了,他忍不住不失时机,顺水推舟地盯着隋春春多看了几眼。隋春春确实耐看,皮肤细腻,牙齿整齐,身段也好,举手投足都洋溢着年轻女性的诱惑和美。不,只有美,美的本身就是诱惑。
离开八十岁的老板,两个人拧着脖子寻摸空出来的桌子。隋春春指着一个位置问,大叔,那里行吗?耿怀桑看了看立刻点头。隋春春跑过去,摘下双肩包放在座位上就去点菜。大叔,给我看着包!耿怀桑一边看包一边看对着墙上菜谱指指划划的隋春春,灵机一动,从兜里掏出钱包,抽出昨天刚发的上季度的五百元加班补助,朝柜台走。没走几步又回来了,他不放心隋春春的双肩包。隋春春的双肩包轻飘飘的,没装多少东西,里面传出的几声脆响,把耿怀桑紧张得胳膊都不敢打弯了。来到柜台前,耿怀桑将五百元钱递给服务员,转身指着他们选中的桌子说,那桌的,多退少补。服务员示意他看墙上贴着的黑“马赛克”,说吃完饭可以扫码付款,支付宝、微信都行。耿怀桑不肯等到吃完饭,坚持把五百元钱递了递说,用这个,不够我再给你。服务员勉强收下后,耿怀桑转身往回走,包里又接连传出几声脆响,他的胳膊又僵了。回到桌前,隋春春已经点完菜回来。她说,大叔,咱喝点啤酒吧,如果想喝白酒,我也能陪你,我能喝半斤呢!耿怀桑连忙摆手,说喝啤酒喝啤酒,你不能喝就别喝。隋春春说不喝可不行,怎么也得陪你喝点。转脸叫服务员拿啤酒,嘱咐说,小姑娘,顺便把这位大叔放在柜台上的钱拿回来,一会我用支付宝。耿怀桑没想到他搞的小动作被隋春春察觉了,要坚持,隋春春没给他余地,一扬手把服务员打发走了。
耿怀桑也琢磨过,那次即便中途停下了,但吃饭时如果不喝酒的话,会不会避免出现那样的结果呢。琢磨来琢磨去,他想起了一个细节,大约每人喝过一瓶啤酒后,隋春春突然不说话了,耿怀桑问她怎么了,她说老板对家的感慨让她想到了自己,接着就主动把她的情况说给耿怀桑听。隋春春今年三十五岁了,二十岁去的北京,在北京打工的十五年一直在一家大型超市干。她说,大叔,如果在那里留不住的话,千万别让你的孩子到大地方去干,去了大地方就不想回来了,可又没有留在大地方的命,到头来会把自己耽误的。她谈了当地的一个男朋友,因为以留在北京为目的,她对男方的要求也不高,长得不好看,一身的病,就是这样他的父母还不同意,处着行,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一谈到结婚就极力反对。她本想坚持几年男方的父母会让步,两个人好了散、散了好,反反复复,拖了这么多年,男方父母硬是不松口。三十五了,还是株墙头草,特别是想到男方家一直没断了给他张罗别的女朋友,她慌了,下了一年多的决心才退回到这座省会城市来,老家是回不去了,因为早说下已经是北京人的大话,回去抬不起头来。谈过自己的情况之后,隋春春的情绪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拱着给耿怀桑唱歌听,唱得确实好听,在耿怀桑看来,和电视广播里唱的没什么两样。坏的时候,她使劲喝酒,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一次竟接连喝下三杯,吓得耿怀桑伸手去夺她的杯子。隋春春的手又柔又暖,耿怀桑手一软,杯子掉在地上,啪地摔碎了。
从酒店出来,隋春春的情绪平静下来,她面色红润,带了羞赧的语调说,大叔,我失态了,别笑话我。耿怀桑连忙摇头,说不会,怎么会。街上没有了行人,只有来往的车辆。隋春春还是带了羞赧的语调,征求意见似的说,大叔,不早了,咱搭车吧。搭车。耿怀桑走向路边。耿怀桑侧身朝后等过来的出租车。隋春春掏出手机摆弄了几下,不长时间,有车朝他们开过来。大叔,上车吧。隋春春招呼着,率先上了副驾驶位,耿怀桑懵懵地去坐后面。一路上,耿怀桑都在疑惑隋春春的神通,怎么说坐车车就来了呢,隐约记起年轻同事说的什么什么搭车的话,觉得自己真是老了。
在隋春春的引导下,车一直开到胡同口。车停下来,耿怀桑主动要付款,隋春春一摆手,说不用付,又率先下了车。坐车怎么能不付款呢,耿怀桑又懵懵地跟着下了车。见耿怀桑傻傻地盯着车消失的方向看,隋春春明白了,笑着解释说,大叔,我付过款了,微信绑着银行卡,自动扣给人家。说完,开导耿怀桑,大叔,现代化的东西得学呀,会了用着方便。耿怀桑点头称是,心里一片茫然,像面对无边无际的湖水,知道里面有鱼,却不知怎么能摸出来。
胡同里黑咕隆咚,比上次来时暗多了。耿怀桑扬起头,发现楼上的几个窗子没有亮灯。兴许走熟了的缘故,隋春春没有说暗,走得很自如,耿怀桑盯紧了她的身影随在后边。春春,慢点走,别绊倒了。没事,这么点道,闭着眼也能过去。两个人的对话声打破了胡同里的寂静。在建筑垃圾堆和南墙间的窄缝那里,耿怀桑发现隋春春绊倒了,急忙伸手去扶,身体接触的瞬间,突然意识到,隋春春不是绊倒,而是直奔他来的。她紧紧抱住他,说,大叔,要了我吧,放心,不给你惹麻烦,成个家,让我觉得有根就行。
五
吃过午饭,回到办公室,耿怀桑正要靠到椅背迷瞪一会,隋春春给他发来微信,几乎就是撒娇:饿死了饿死了,哪有好心人赏口饭吃呀!耿怀桑发了一百元钱的红包,她很快就回了,退回八十元,只收了二十。谢谢好心人,吃了上顿下顿再说吧,哪有好事做到底的好心人呀!从那晚在胡同里被隋春春抱住起,耿怀桑的脑瓜就木了,像生了锈的轴,转动不灵,或者说根本就转不起来。既然没转,就没有考虑出个是非对错的结果。他的木脑瓜似乎又是清醒的,可明明知道怎么做,就是不知道怎么做。在单位,站长说,老耿,那方案你也得考虑考虑,看究竟怎么弄好。他笑笑,脑瓜里只有“方案”两个字,没有好,也没有孬。在家里,妻子说,怀桑,天暖了,给你买件薄点的衣服吧。他笑笑,脑瓜里只有“衣服”两个字,没有薄,也没有厚。
大概过了一周,也是吃过午饭后的这个时间,耿怀桑又收到隋春春撒娇的微信:没电话费了,与世界失联了,好孤独呀!耿怀桑给她发去一百元钱的红包。她很快又回了,还是收了二十元,退回八十。谢谢好心人,这个月的够了,下个月再说吧,哪有好事做到底的好心人呀!靠在椅背的耿怀桑两眼微闭,他看见隋春春在对面朝他做鬼脸。隋春春皮肤细腻,牙齿整齐,说话时脸上漾起一道浅浅的笑纹,这笑纹是看不到的,只能感受到,此刻的耿怀桑就感受到了。他感到那笑纹不是在隋春春脸上,而是在她扬起的掸子上,是一根茸茸的羽毛,若有若无地挠他的心。他的耳畔响起她黑暗中弥散着啤酒香的那句话: 大叔,要了我吧,放心,不给你惹麻烦,成个家,让我觉得有根就行!
这年春夏之交的界限特别显明。今天还是乍暖还寒,明天突然就热情洋溢了,脱下毛衣换上衬衫,感觉清爽的同时,感受更深刻的是气候匆忙变换带来的时光的紧迫。春季造林进入尾声,休整、筹备一段时间就要开始雨季造林。随着人们对生态环境重要性的认识不断提高,义务植树的积极性持续高涨,且有一部分是自觉自发的,没怎么宣传动员。与此相反的是,受就要进行的国有林场改革的影响,常态性的计划造林出现了举棋不定甚至迟滞。局里了解到这一情况,对制定改革方案强调得更严催得更紧。四区四县才有一区一县交上草案,站里便传起站长在局里的调度会上汇报基本完成的信息。信息是副站发布的,说这话时他的眉梢都颤动着嘲讽,眼里闪烁着好戏还在后头的得意。
在耿怀桑的印象中,副站是一个神出鬼没的人,交往宽、路子多、信息广,在哪里见到他、他和什么人在一起、什么机密从他嘴里泄露出来都不足为怪。上一任副站长退休前,副站从别的单位调来林场站,职务是七级职员,大家都以为林科提起来之后他要顶林科的缺,结果却成了副站长,占了林科的上风,把个林科憋屈得请假在家窝了一个多月,逢人就抖搂副站的不是,其中最有名的是,说副站是个自来熟,去天安门看阅兵式,如果没有卫兵拦着,跑上去跟国家领导人握手的事他都能干得出。
白天,火辣辣的太阳将无尽的热量一个劲儿地往地层里摁,黄昏时抽回手,热量又从地层里跑出来,夜那么黑,天那么高,回到天上是不可能了,只好在人间蒸腾。热。燥热。躺在床上的耿怀桑出过一身汗之后,毫无睡意。妻子已响起轻微的鼾声。闭上眼就能睡着,睁开眼就精神头十足的,妻子这一点让耿怀桑羡慕不已。他曾无意中冒出一句,你怎么这么好觉,闭上眼就睡着了。妻子没有立刻回答上来,想了想,娇嗔道,眼睛都闭上了,不睡觉做什么,嫌我睁着眼为你爷俩操心还不够啊!耿怀桑听了很是过意不去,责备自己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蠢话来。黑暗中,看着妻子侧卧的背影,他想伸手揽一下,忍住了,他怕把妻子弄醒了。自己睡不着,还要连累别人,有点不像话啊!他暗暗约束自己。
微信铃响的时候,耿怀桑正琢磨怎样尽快睡着,他想过数数,想过黑暗中盯着一个地方看。微信铃短暂、急促,像是对他尽快进入睡眠的否定。否定立刻奏效了,耿怀桑睡意全无。他没有立刻去看手机,这样的时刻来微信,显然不是时候,他得慢待一下。微信是隋春春发来的。睡不着,出来走走,害怕,不敢往前走了,往后也害怕,怎么办呢?看到微信的时候,离发送时间已经五分钟了,耿怀桑来不及考虑立刻穿衣出门。
出了小区门,耿怀桑开始发微信,问隋春春在哪里。微信还没有发出,他就被暗影里跑出来的隋春春抱住了,他吓得掰她的手,她不松开,呢喃道,就抱抱,就抱抱。环顾四周,耿怀桑往旁边的树后移。隋春春像绑在了耿怀桑身上,任凭他拖拽就是不松手,最后几步几乎是被耿怀桑抱过去的。耿怀桑感觉自己像一块冰,被太阳晒化了,冰水开始流动,他被托了起来。耿怀桑能感觉到他身上被融化的部分和没有融化的部分。没有融化的部分在减少,被融化的部分在壮大,耿怀桑感觉他就要空了,就要什么也没有了。一股针刺般的疼痛唤醒他。隋春春的唇抵在他的下巴上,牙齿使劲咬他下巴上的皮肉。细腻的皮肤,整齐的牙齿,此刻,耿怀桑不再是看见,是真真切切感触到了。他张开双臂把隋春春紧紧抱在怀里。隋春春尖细的声音带了哭腔,要了我吧大叔,我想有家。从树下走出来的时候,隋春春执意让耿怀桑把她抱起来,她说起先他把她抱起来的时候,她一下子觉得她马上就要有家了。
那晚,耿怀桑和隋春春一起走了好几条街道。隋春春特别开心,一会儿跑到他前面,一会儿落在他背后,有时兴奋得孩子似的在他身边蹦几下跳几下。谈到北京,隋春春说她所认识的去那里打工的,没有不愿意留下的。她说那地方人多,车多,空气也不好,因为隔得远,屁大点的事出来一趟也得浪费大半天时间,可人们就是愿意在那待,为什么?耿怀桑反问道,为什么?她故作高深地做了下深呼吸,郑重其事地说,因为那地方叫北京呀!说完她带头笑起来,耿怀桑也笑,两个人的笑声在夜晚的街道上显得有点刺耳。
隋春春说了很多话。说她在北京的男朋友长得特别丑,他一朝她伸手,她的心里就发紧,盼着他快点得个软骨病什么的,还没摸到她他的手就折了。她说那男朋友的妈妈特别不好说话,她每次去都给她家买很多东西,抢着干家务,逢年过节给她买衣服,听说她有病就请假去伺候她,给她端过屎端过尿,可就是打动不了她,人家一心想给她的儿找座靠山,找个有权有势的人家。说到这里她掏心掏肺地评价说,有权有势不一定可靠呀,关键是心好才行,有权有势,人家看不起你,不拿你当回事,不是白搭呀,心好就不同了,靠得住。顿了顿,她鄙夷地说道,看他长得那样,真要有权有势的人家,谁会跟他!她说她特别害怕她妈,她妈对她和她妹妹特别好,但她姐妹俩一旦做了错事,她妈毫不手软,毫不嘴软,毫不心软,该打就打,该骂就骂,该把她们冷到一边就冷到一边。她说她妹妹考上了上海的高铁乘务员,说着掏出手机翻出她妹妹的照片看,露出馋兮兮的表情,羡慕妹妹比她年轻比她漂亮。她递过手机让耿怀桑看她妹妹的照片,胳膊还没伸直突然又缩了回去,说算了,不让你看了。随后“唉”了一声,说她还没有去过上海呢。
那晚耿怀桑回到家轻轻推开卧室的门,妻子在床上翻了一下身,问怎么了怀桑。耿怀桑说没怎么,改革方案的事,出去边散步边琢磨琢磨。妻子劝他,别费那个心劳那个神了怀桑,让你们单位的领导琢磨去吧。
耿怀桑成了隋春春在这座城市的依靠。下午加班,她让他去公司门口接她。晚上在租住的小房子里窝不住了,她让他陪她出去散步。周末她吃多了雪糕,感觉肚子有点痛,问耿怀桑怎么办,耿怀桑说赶快去医院啊,叫了出租车和她去医院,检查过,没事。出了医院,她让耿怀桑陪她逛商店,在商店她相中一件短袖上衣,问耿怀桑好看不好看,耿怀桑说好看,她恳切了表情问,真的好看不好看,耿怀桑也恳切了表情说真的好看,于是她就买下来,耿怀桑争着替她付钱,她阻止道,怀桑,等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时再伸出你的援助之手吧!从两个人一起散步之后,隋春春就不叫耿怀桑大叔了,先是咿呀哎嗨省略称呼,后又不自然地难为了怀、桑两个字几回,现在已出口自如了。在妻子那里,耿怀桑脱身找隋春春的理由很简单,他要琢磨国有林场改革的事。妻子把对耿怀桑感觉到的异样,一切归罪于那个孕育中的改革方案,晚上躺在床上看见丈夫摸黑进屋,她忍不住慨叹道,那个破方案赶快出台吧,看把俺家怀桑折磨的。对于隋春春的无端闯入,之前耿怀桑如果是一根木头的话,现在树皮已经发青了,有时还悄悄冒出一小片柔弱的叶子,当然与开花、结果没什么关系,但毕竟是一个有生机的小小的存在。
六
隋春春第一次给耿怀桑打电话,把正靠在椅背午休的耿怀桑惊醒了。耿怀桑看看来电显示,又看看只剩下他自己的办公室,镇定自若地喂了一声。隋春春说,怀桑,这个周六有空吗,和我去看房子行不行,我想买套小房子,帮我掌掌眼。买房子?对啊,买套小的,干净,安全,能住就行。耿怀桑支吾道,买房子,这么大的事,我可帮不了你多大忙啊。隋春春突兀地一笑,说谁让你帮我了,我自己能行,我想好了,交个首付,慢慢还吧。耿怀桑为难地犹豫着。隋春春用了强调的口气说,怀桑,真的不用你帮忙,我有钱,首付能够,同事推荐了几个地段,我都记在纸上了,城西的,西边便宜,去帮我参谋参谋。耿怀桑没有立即答应,显然是为不能给她多大帮助不好意思。隋春春口气坚定,怀桑,说好了,就这个周六,一定和我去,好了不说了,我回公司上班去。电话那边一直有拖了调的喊叫和汽车喇叭声,耿怀桑估计她是在公司外边的商贸广场打的,待她挂了电话,默默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隋春春”三个字,耿怀桑猛然涌起一种强烈的自卑感,觉得自己太无用了。
看房的前一天晚上,隋春春约耿怀桑出来走走。收到隋春春微信的时候,耿怀桑刚洗漱完,正琢磨怎么脱身出去,妻子问,怀桑,你们那改革方案弄得怎样了,耿怀桑灵机一动,夸张地一拍大腿道,你不说我都忘了,有几个问题还没想出解决的办法,我得出去走走考虑一下。妻子很支持,说注意安全,特别小心骑电动车的。妻子的关心让耿怀桑心生愧意,烦乱地敷衍道,放心吧,你好好睡觉。
耿怀桑出了小区门,隋春春已在胡同口等他,穿一身运动衫,束了马尾发,整个人顺条顺绺,清清爽爽的像个标致的女学生。隋春春的打扮让耿怀桑想起读林校时班上的女同学赵红娜。耿怀桑对赵红娜动过心,也觉出对方对自己有好感,他知道对方是有背景的人,将来肯定不会干种树造林的活,森林防火讲究打早、打小、打了,他狠狠心,也将对赵红娜的心思消灭在萌芽中了,后来听说赵红娜和别的男同学谈恋爱,他难受得像空腹喝下半瓶醋一样,经受了透心的酸凉。上体育课时,赵红娜就这身打扮,那时班上的同学都穷,能够买起一身运动装的没几个。
隋春春看见耿怀桑就笑,是那种源自心底的,泉水一样带着涌动力的笑,耿怀桑瞬间被感染了,不由自主率先抬起胳膊挽起了隋春春。隋春春说,怀桑,明天你一定要和我去。耿怀桑说,去,去!他们牵手过马路,拐上对面的人行道,继续牵着手往前走。在一角黑暗处,隋春春停下来,耿怀桑感觉她的身体向他拥靠,接着就感到嘴边有湿润的一触,正不知如何是好,听见隋春春柔声说,怀桑,你别有压力,我不让你帮我买房子,我有钱。温热的气息吹着了耿怀桑下巴上的皮肤,他嗅到香腻腻的口香糖味。耿怀桑没说话,只是使劲捏了捏她的手,她的手有些滑腻,她的手被他握出汗来了。
这晚隋春春特别安静,不蹦也不跳,紧随在耿怀桑身边,耿怀桑有意放慢脚步,想让她走到前面,她也放慢脚步,尽量和耿怀桑步调一致。耿怀桑忍不住扭脸瞥她一眼,她在笑,笑得那么灿然,她的笑像蜡烛的火苗,映照着她的全身,她的全身都在笑。看见耿怀桑看她,她的表情很快追随过来,说,怀桑,买了房子我就有家了,这在北京想都不敢想。耿怀桑被她的欢喜感染得手脚不听使唤,猛然伸手抓住她的胳膊一拽,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搂住了,一只脚还跷起来勾住了她的腿。耿怀桑将他的下巴卡在隋春春的肩上,对着她的马尾发说,春春,不好意思,我真的帮不了你多大忙。隋春春用力挣脱出来,两手攥住耿怀桑的手腕,面对面掏心掏肺地说,怀桑,我不是说了呀,不要你帮忙,丁点都不要你帮,只要你对我好,让我踏踏实实有个依靠就行。她的口气渐渐软下来,柔声细语道,怀桑,等我有了家,常来呀,我给你做饭吃。后面有车灯照过来,两人匆忙分开,一前一后走了几步,相互靠拢又走成了肩并肩。
城市夏日的夜晚低矮、拥挤,高处的空间被建筑遮挡了,低处的空间被树木花草填满了,白天,建筑有形,花草树木有景,多少给人一点安慰,到了夜晚,形和景都黑压压的,给人以围堵感,路灯就显得特别亲切,有限地照给人们一小方活动的区域,有限地指给人们一个并不长远的去向。
区社会救助中心旁边的小胡同里,隐隐响起两个人断断续续的对话。春春,你得找个男朋友。不找了。不找怎么行,你还这么年轻。还年轻,三十五了,没几个月就三十六。脚步声由一个人的变成两个人的,一轻一重,不长时间,又变成一个人的。春春,不能想得太高。谁想低啊,算了,反正是高不成低不就了,在北京低就还能混个北京人,在这里,低就不值当的,找个我觉得好对我也好的就行,反正我也不想给人添麻烦。春春。别说了怀桑,看你把我的心情都弄坏了。小虫的叫声尖细、急促,像从这个夜晚拉出的丝,没拉多长就断了。怀桑,咱回去吧,明天还要去看房子。回去。怀桑,你还有话要说吗,有你尽管说,没有,我说一句,但我说了你就什么话也别说了。你说吧。好吧,我说了,我有男朋友了,他叫耿怀桑!
他们约定在小区附近的大观园公交车站见面,从这里出发,坐67路车去隋春春选定的几个小区看房子。耿怀桑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到了十几分钟,站上已有几个人,看看没有隋春春,他便站在一边等。昨晚耿怀桑没大睡好觉,对隋春春买房虽然帮不上多大忙,但要他袖手旁观他做不到,最起码也得带上工资卡。他的工资卡一直在妻子那里,花钱都是他跟妻子要,不是妻子要这样,是他就是这么做的,除了单位慈善捐款和跟朋友喝酒,一年到头他几乎没有花销,现在要把工资卡要过来,他实在开不了口。昨晚前半段他辗转反侧,怕妻子觉出异样,既用心又得适当用力,搞得很疲惫,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梦见他给隋春春买了一套大房子,花了很多钱,也不知道钱是从哪里来的。在梦里,他对隋春春说,这下可以找男朋友了,如果不考虑对方的经济条件,找个般配的不难。隋春春不同意,噘着嘴说,怀桑,我要找你,你却用一套房子把我打发了,你这是在出卖我,既得不到钱,还得赔钱,你这是唱的哪一出,耿怀桑一下子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醒来,妻子已做好饭,他起床洗漱,饭吃了一多半,鬼使神差冒出一声,工资卡!他正挖空心思琢磨怎么把话圆起来,妻子说,是不是你们单位也要求绑定手机号,我们单位有人没绑定手机号,工资出了差错,时间长了才去找,财务不愿意,要求都得绑定手机号,有问题立马反应。耿怀桑立马说,是,叫交到财务绑定手机号。妻子愣了愣,爽快地找出工资卡给了他。
耿怀桑的肩被轻轻拍了一下,他回过头,是隋春春,穿一身黑衣服,活脱脱一条站立起来的美女蛇。隋春春说,怀桑,你来了怎么不和我打招呼。耿怀桑摇摇头,说没看见你。说这话时他的脑海里记起,站台的连椅上似乎坐着一个穿黑衣服的人,手里捧着一张纸在专注地看。
那次看房子,给两个人最深刻的感受是,他们太穷了、太弱了、太可怜了,不是他们在买房子,而是房子在拒绝他们、排斥他们、驱赶他们,以隋春春的购买能力,就像战场上单枪匹马迎击对方浩浩荡荡的百万雄师一样,根本不堪一击。与从妻子手中接过工资卡时心头涌起的美妙相比,此刻耿怀桑暗暗捏索着兜里那张薄薄的卡片,像幼时几个伙伴比节日谁吃得好,有的吃烧鸡,有的吃猪蹄,有的吃酱牛肉,而他吃的是菜豆腐一样,寒酸得难以启齿。如果把房屋中介迎接和目送他们的目光放在一起,无异于把火与冰放在一起,两者之间的距离隔得如天和地之间那么远,以至于隋春春自己都觉得难为情了,她说,怀桑,我太异想天开了,让你陪着我受罪。更难为情的是耿怀桑,中介们先是估摸估摸隋春春,又估摸估摸他,再暗自估摸估摸他俩的关系,兴奋得如守株待到兔一样,而一番热情洋溢的忙碌之后,都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沮丧。还有一个地段没看隋春春就决定放弃了,她说,怀桑咱回去吧,我请你吃饭。耿怀桑不抱希望地坚持,说来都来了,再去看看吧。接下来,两个人的角色相互转换了一下,似乎耿怀桑要买房子,隋春春陪着他看。结果,奇迹出现了。有套小阁楼的价格进入隋春春的伏击圈,中介说信息刚挂上,谁先交定金就给谁留着。隋春春问现在能看房子吗,中介说能。两个人跟随中介走街串巷,到了目的地,隋春春一眼就相中了,立刻后悔今天只是来看看,没带够钱。不用说,耿怀桑的工资卡解了燃眉之急。坐公交车回来的路上,隋春春兴奋得将身子时不时地往耿怀桑身上蹭,水亮亮的眼神也时不时地往他的脸上照,耿怀桑感觉全车的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他,整个人都拘谨成木偶了。
七
从卧床到拄双拐,再到拄单拐,近三个月的时间,耿怀桑的活动范围从床上拓展到卧室、厕所,再到客厅,房子本来就是租住的,时间也不长,耿怀桑总感觉这个家有点陌生。他对现在的自己也感到了陌生。他知道自己的陌生不仅是身体里多了一块钛合金钢板、十个空心螺丝钉,脑瓜里对工作的认识和想法也有了改变。离开单位这么长时间,他突然意识到对单位来说他是那么微不足道,他不甘心,他渴望回去,一改从前那个随和、散淡、与世无争的他,极力做点什么,让单位需要他。
耿怀桑彻底丢开拐杖的那天,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妻子对他坦白的一番话,让他惊心动魄,目瞪口呆;另一件是站长独自来看他,提来两个猪耳朵、两包花生米和两瓶百脉泉白酒。
怀桑,中午我给你包饺子吃吧。妻子的声音从卧室外传来,听动静她在拖地。行啊。耿怀桑应声后起床,拄着单拐往外走,临到门口犹豫了一下,干脆把单拐竖到了门后。看见耿怀桑空着两手出来,妻子吓了一惊,丢下拖把迎上来。怀桑,你怎么不拄拐杖了?耿怀桑脸上牵动起笑,将受伤的腿用力踩了踩,满不在乎地说,好了,不用拄了。移开步子,倒背了两手在客厅里走动。妻子的眼睛紧盯着他的伤腿,随着那只脚的落地,脸上的表情一皱一皱的。终于,妻子看不下去了,疼着脸劝道,怀桑,别走了,慢慢来,别再伤着了。说着跑到沙发前,拿掉几样杂物将沙发面铺平整了,让耿怀桑赶快坐下。
妻子给耿怀桑包三鲜饺子。洗、切韭菜,泡、剁木耳,将煎鸡蛋破碎成屑,直到拌饺子馅,大多数活妻子都是坐在耿怀桑身旁干的。耿怀桑一边看电视一边听妻子絮叨。说到诚恳处,妻子腼腆了脸子,很不好意思地说,怀桑,我这人心眼小,有件事误会你,坦白了你可别笑话我。耿怀桑扭头看着低头做活的妻子,忍不住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说,什么坦白什么笑话的,愿意说就说,不说我也不为难你。
妻子说,真是巧了,前些时候,一听见他的微信响,他就出去琢磨国有林场改革方案的事,一回没多想,两回没多想,三回她就生疑了。她怀疑耿怀桑在外面有了人,约他出去私会,她难受得了不得,又没办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她要工资卡的时候可把她吓坏了,她猜测他和外边女人已经发展到很严重的程度,正一步步逼她,等她手里什么攥手都没有了,就正式和她提出离婚。主动说工资卡绑定手机号,是自己安慰自己的,本来在心里嘀咕,却摁不住说了出来。果然,工资卡拿走后就没有给她。她绝望了,只能得过且过,捱一天是一天,就像不会凫水的人掉进水里,正熬着等被淹死。没想到他把工资卡又给了她,真是绑定了手机号,她偷偷去自助取款机查了查,一分钱都没少。虚惊一场,仔细揣摩揣摩,前前后后家里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变化,她暗自埋怨自己心眼太小了,捕风捉影的。耿怀桑听得心惊肉跳,胳肢窝里都出汗了,仿佛他和隋春春的事被揭穿了。
事实上,隋春春没有买成房子,交的定金又退回耿怀桑的工资卡了。原因是隋春春没有身份证。隋春春离开北京时回过一趟老家,她妈为了不让她再离开,把她的身份证扣下了,她来省城是偷跑出来的。房屋中介很生气,立刻打电话给了别的买主。从来时的兴高采烈到去时的垂头丧气,耿怀桑目睹了隋春春强烈的情绪起伏,在一条小胡同里,他忍不住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安慰说,春春别着急,等补办了身份证咱再转转,有的是机会。隋春春高兴不起来,泪眼婆娑地说,怀桑,看来我在这座城市待不下了,我不想回北京,我要去上海。几天后,隋春春不辞而别。耿怀桑给她发微信,都不回,去她租的房子那里一问,退房了。
妻子端来热气腾腾的饺子,耿怀桑搛起一个还没咬着,外面响起敲门声。耿怀桑站起身,妻子踮着脚跑过来制止道,怀桑你别动,我去开!拉开门,妻子朝外看了看,转脸看耿怀桑。怀桑,你们站长。站长提溜着一只沉甸甸的方便袋进门,看见桌上冒着热气的饺子,笑道,碰上好饭食了。说完走到沙发前的茶几旁,将方便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两只猪耳朵,两包花生米,两瓶百脉泉白酒。耿怀桑拿眼戳站长,不解地问,站长,你这是做什么?站长不慌不忙,说不做什么,吩咐耿怀桑的妻子把猪耳朵切了。
两个人并肩坐在茶几前吃花生米、吃猪耳朵、喝酒、吃饺子,站长的话让糊里糊涂的耿怀桑慢慢开窍了。站长说的是国有林场改革方案的事。与对桌林科认识到的一样,站长说国有林场改革是一件大事,谁主刀把方案弄成了,谁就立了一大功,下一步被重用提拔是稳把死拿的事,他想好了,自己没几年干头了,一定要把这机会争取给耿怀桑。站长分析说,副站不懂林业,又好高骛远,由他主刀,方案会弄得高调离谱,通不过;林科有点头脑,但私心严重,由他主刀,会明目张胆地扯络进私人关系,弄得区县意见不一致,也通不过;只要他保守些,让领导觉得思想不够解放,拨拉到一边不用,机会就轮到耿怀桑了。站长主动碰杯和耿怀桑对饮,慨叹说,老耿,为了你,我可是毁了一世的英名啊!
对于全市国有林场改革方案的确定,局里有“八分钟否定两个方案、四分钟定下一个方案”的说法,情况和站长讲的基本吻合。站长成心证明自己能力不行,简单梳理了一下区县报上来的草案,打印装订,就要去局里汇报。副站从林科那里得知站长要去局里汇报方案的消息,立刻去找站长,要求跟站长一块去,说他对国有林场改革也作了深入思考,到时帮站长说说话,保证一次通过。站长觉得好笑,心里话,方案你都没看,怎么就能保证一次通过。
站长和副站找局领导汇报方案,局领导从站长手里接过方案,看了不到五分钟就生气了,说这能叫改革方案,连年度计划的力度都没有,把方案一推,力用得大了些,方案担在桌沿,晃了晃,啪的落在地上。副站忙不迭地从包里掏出一本纸递给局领导,说他自己精心制定了一个方案,请局领导过目。局领导很高兴,巴不得赶快弄出个像样的方案,可没看上三分钟就火了,扬起手直接把那本纸扔到地上,纸没装订好,中途散开,纷纷扬扬撒了一地。局领导目光逼视着副站,愤怒道,你还是不是个中国人,连中国的国情都搞不懂,政府又不是开金矿的,哪有这么多钱全部为咱林业买单!两个人慌慌地出了局领导办公室。
回到站里,站长把制定方案的任务安排给林场科。逮住大显身手的机会,林科当然不会放过,早来晚走全力以赴投入到制定方案中。为避免分散功劳,他有意不让耿怀桑插手。站长把耿怀桑叫到他的办公室,说他对林科不大放心,要耿怀桑帮站里弄个保底的方案,说着把区县的草案交给他,强调道,老耿费心好好弄一下。恰逢耿怀桑没了隋春春,心里不是滋味,便拿弄国有林场改革方案来消解心中的伤感了。
林科弄的方案,局领导看过后,觉得有可取之处,召开局党组扩大会议进一步修改完善。会上被扩大来的区县领导,有几位对方案意见很大,提出方案对各区县的要求不一样,有两个政策、两个标准之嫌。后来听到这方面的议论,耿怀桑明白林科与有的区县林业局的领导关系比较好,与另外区县林业局领导的关系不太好,在方案中有意为之。会上,大家议论纷纷,争执不休时,站长拿出一份打印装订好了的方案给局领导。局领导本没心思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好拒绝,勉强接过来,看了几页竟神情专注了。看到不足五分钟,局领导突然抬手一拍桌子,说,好,这个方案好!得到局领导认可,站长迅速从包里掏出一摞方案分发给与会人员,大家看后一直认可,评价这方案客观、接地气,力度也不小。站长主动站起身介绍说,这个方案是林场科副科长耿怀桑同志弄的,老耿是个老林业了,人品好,业务精,是个能干事的人。耿怀桑声名大震,顺理成章地代表市里参加了省国有林场改革培训班。
在白山林场,从培训中心大楼回宿舍的路上,耿怀桑想到隋春春,忍不住要给她打个电话。耿怀桑想找一个僻静点的地方,来到路边,发现路边是一道堰,并不高,估量了一下便跳下去。脚离堰边的一瞬,耿怀桑突然意识到是一个他这年龄不宜跳的高度,但已经晚了。耿怀桑跌倒在下面的地上,努力了几回都没爬起来,他的腿不听使唤了。耿怀桑觉得不妙,幸亏听讲座时刚认识一位新学员,彼此还记下了手机号,他赶紧给那学员打电话。等那学员赶来的时间,耿怀桑忍着疼痛拨打隋春春的电话,对方回应: 你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和站长喝了不少酒,夜里口干舌燥,耿怀桑迷迷糊糊起来找水喝,不知怎么在客厅跌倒了,疼痛立刻战胜了酒意。听到耿怀桑哎呦哎呦的喊疼声,妻子跑出来赶紧拨打120,到院里一检查,内固定钢板断了,骨折愈合处出现轻微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