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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史威登堡神秘主义对布莱克诗学观的影响

2021-11-12张鹏峰詹树魁

文艺理论研究 2021年6期

张鹏峰 詹树魁

英国文学史上最重要的浪漫主义诗人之一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神秘主义诗学观对英国后世诗人影响深远,他早期曾深受瑞典全才型科学家艾曼纽·史威登堡(Emanuel Swedenborg)神秘主义思想的影响,这也成为他宗教神秘主义诗学观的理论源泉。

史威登堡是瑞典著名的科学家、神学家、哲学家和神秘主义者,是欧洲18世纪重要的思想家之一,曾被誉为西欧历史上最伟大、最不可思议的人物。德国哲学家康德曾评价他:“历史上从没有过这样的人物,而且将来也不可能再出现,他的奇妙能力,实在太令人惊异了。”(吕应钟85)1747年,史威登堡退休后放弃了科学工作,转而从事圣经以及灵异现象的研究和写作。在1749年至1756年间共写了8大册《灵界记闻录》,书中描述了他以“出神”或忘我—一种脱离肉体思考的方式,在幻觉中经历了神灵和天使世界的所见所闻,并提出了他的“神灵”和“灵界”等神秘思想。此外,史威登堡还提出了他的“灵肉合一”的思想。他认为人并不仅是靠肉体就可以组成,而是由比肉体更深刻、更本质的灵,以及作为工具的肉体一起组成;由于肉体内的灵受到肉体的桎梏和束缚,因此无法完全显露灵的本性;两性间的性活动能够激发人类灵性的显现。1758年,史威登堡出版了他的重要著作——《天堂与地狱》(

Heaven

and

Hell

),在书中他阐释了关于“天人”(Grand Man)、“神圣人性”(divine humanity)、“应和”(correspondence)以及“形态”(states)的等神秘主义思想。关于“神秘主义”一词的来源,学界的一种说法是它来自拉丁文“occultism”,指的是能够使人们获得更高精神或心灵之力的各种活动或教义;另一种说法是来自希腊文的“Myein”,意为闭上眼睛,而它的英文“mysticism”,在词源意义上更接近宗教性和哲学性的神秘主义思想和学说。一些中外词典将“神秘主义”解释为:“宗教唯心主义的一种世界观。主张人和神或超自然界之间直接交往,并能从这种关系中领悟到宇宙的秘密。”(马晓彦341)或者是:“闭上肉体上的眼睛,睁开心灵的窗户,通过从外部世界返回到内心,在静观、沉思或者迷狂的心理状态中与神或者某种最高原则结合,或者消融在它之中。”(高师宁 何光沪324)在西方文化中,“occultism”一直被称为神秘学或诡秘主义,其教义和活动形式主要有降神术、催眠术、星占学、神灵学、炼金术、玄想、唯灵论等。为了避免对“occultism”和“mysticism”这两词义的混淆,有些学者扩大了“mysticism”的含义并在其前加上定语,如“religious mysticism”指的是与宗教相关的神秘主义,“occult mysticism”指的是与宗教以外的巫术神秘主义或方术迷信神秘主义,而“aesthetic mysticism”则称之为审美神秘主义。在该术语分类下观照史威登堡的神秘主义思想对布莱克宗教神秘主义诗学观的生成存在多方面的影响,正如莫顿·佩利(Paley Morton)所言:“19世纪以来,布莱克大脑充满了史威登堡的思想。有时候,史威登堡是布莱克创作主题的思想源泉,有时候,布莱克又是史威登堡思想坚定的捍卫者;但无论从哪方面来讲,史威登堡都对布莱克思想都产生很大影响。”(Morton64-90)

史威登堡是18世纪西方文化世界有重要影响力的科学家、思想家和学者,国外学界对于他的研究涉及医学、物理学、矿物学、哲学、经济学、神学等诸多方面,但有关他和布莱克之间的研究大多侧重于史威登堡和布莱克之间的交往或他对布莱克宗教思想的影响,很少涉及他的神秘主义思想对布莱克诗学观的影响。此外,国内对于史威登堡的关注还只停留在对他的生平及成就的简单译介,缺乏对史威登堡的深入研究。有鉴于此,本文试图探讨史威登堡神学及其神秘主义思想中有关“神圣人性”“天人”“灵界”“形态”“应和”以及“灵与肉的统一”等因素对布莱克宗教倾向的神秘主义诗学观的影响。

一、 缘起

史威登堡神秘主义思想曾深深影响了早期的布莱克,且影响着他一生的艺术创作。英国浪漫派诗人和评论家柯勒律治(S.T. Coleridge)在第一次读完布莱克的《天真和经验之歌》(

Songs

of

Innocence

and

Experience

)之后评论道:“他[布莱克]是一名天才,我的理解是,他是一名史威登堡主义者,更是一名神秘主义者;也许你会笑我把一名诗人称为神秘主义者。”(Coleridge832-834)布莱克与史威登堡思想的接触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方面是布莱克的家庭背景和个人社交关系圈;另一方面是布莱克的艺术创作中表现出丰富的史威登堡神秘主义思想;还有就是一些直接与史威登堡有关联的活动记录。早在18世纪70年代,史威登堡的著作就被翻译成英语。1826年,他的最后一部重要的神学著作《四条主要教义》(

The

Four

Leading

Doctrines

)英译本出版。布莱克的父亲詹姆士(James Blake)和弟弟罗伯特(Robert Blake)都不信奉英国国教,但他们对史威登堡的神学思想却颇感兴趣,并收藏了其大量神学著作,布莱克也由此自小受到其家庭文化氛围的影响。1783年,布莱克遇到他的终生好友约翰·弗拉克斯曼(John Flaxman)。他是史威登堡运动(Swedenborg Movement)的主要成员,也是一名狂热的史威登堡主义者。弗拉克斯曼和其他成员创建了以研究史威登堡思想为主旨的“神智学社”(Theosophical Society),该学社后来逐步发展成为一种新的宗教组织——“新耶路撒冷教”(New Jerusalem Church)。当时布莱克的另一密友兼同行、雕刻师威廉·夏普(William Sharp)也是“神智学社”的成员,他们俩的名字曾同时出现在雅各布·道奇(Jacob Duche)所办的杂志上,而雅各布·道奇也是“神智学社”的主要成员。自1783年始,“神智学社”的成员每周三傍晚在雅各布·道奇家研习和宣扬“新耶路撒冷教”教义和思想,布莱克有时也参加这样的聚会。1787年,在伦敦的大东市场路(Great Eastcheap)成立了研究史威登堡思想的团体——伦敦社团(London Community),布莱克及其妻子一起出席了该社团的活动并为一部关于史威登堡思想的著作《格言书》(

Aphorisms

)作了注释。1789年,布莱克创作了《天真之歌》(

Song

of

Innocence

),其中的一首颂歌后来还被“新耶路撒冷教”谱成曲。同时,布莱克还为史威登堡的一些神学著作了注释,如在1788年和1790年分别为《关于天使的圣爱与圣智》(

Wisdom

of

Angels

concerning

Divine

Love

and

Divine

Wisdom

)和《关于天使圣意的智慧》(

Wisdom

of

Angels

concerning

Divine

Providence

)作了注解。在这些作品的注释中,我们可以看出布莱克对史威登堡思想的研究与兴趣。1793年,布莱克创作了《天堂与地狱的联姻》(

Marriage

of

Heaven

and

Hell

),而其选题明显来自史威登堡的《天堂与地狱》(

Heaven

and

Hell

)。在这部作品中,布莱克将史威登堡描述为一位天使:“由于一个新天国的开始,且它已出现了33年,永恒的地狱复兴了。看!坐在坟墓上的天使是史威登堡: 他的作品是折叠起来的亚麻布衣服。”(《布莱克诗集》317)从以上内容可以看出,正是由于布莱克的家庭背景、他与史威登堡追随者的广泛接触以及他对史威登堡作品的深入研究,使得史威登堡的神学和神秘主义思想逐渐影响了布莱克日后的艺术创作。

二、 神圣的人性

“神圣人性”(Divine Humanity)的思想是史威登堡神秘主义思想的主要内容,在1758年出版的著作《天堂与地狱》(

Heaven

and

Hell

)中,史威登堡对神圣人性的观点进行了具体的阐释:“由于主耶稣神圣的人性,整个天堂及天堂各部分反映的是人的形象。这句可以作为了前几章的一个结论,那就是: (1)天堂中的神就是主耶稣。(2)是主耶稣的神性构成了天堂。(3)天堂是由无数的群体组成的,每一个群体都是一个较小形体的天堂,每一个天使都是最小形体的天堂。(4)天堂作为一个集合体反映的是一个人。(5)天堂中的每一个群体反映的是一个人。(6)因此每一个天使都具有完美的人的形体。所有这一切推出这样一个结论,那就是构成天堂的神性必定具有人的形态。而这种神性就是主耶稣的神圣的人性。”(Swedenborg67)关于史威登堡的“神圣人性”思想,布莱克在他的抒情诗《摇篮曲》(A Cradle Song)中就表达了这种观点:

可爱的孩子,从你的脸上,

我能找到那神圣的形象;

可爱的孩子,有一回就像你,

造化躺着为我啜泣;

为我,为你,也为大家,

当他还是个小小的娃娃。

他的形象你永远看见,

那在你头上微笑的神圣的脸!(《布莱克诗选》99)

在可爱孩子的脸上能追寻到上帝神圣的形象,这就是“神圣人性”的直接体现;同时,孩子脸上的微笑是神圣的,也是人的神性的体现。布莱克的另一首诗《至上的形象》(

The

Divine

Image

)也体现了神圣人性的思想:

因仁慈、和平、怜爱与爱,

是上帝,我们亲爱的父:

仁慈、和平、怜爱与爱,

也是人——他的孩子和关注。

因为仁慈有一颗人心,

怜悯,有一张人的脸庞:

爱,有着至上的人形,

和平,有一套人的服装。(《布莱克诗集》115)

在诗中,诗人把上帝所有的品质“仁慈、和平、怜爱与爱”也赋予人,且具有人的外形,可见在诗人的眼中,上帝与人是融合的,人神同体,人是有神性的。

另一方面,布莱克所推崇的人的“想象力”(imagination)或“灵视”(Vision)也是人的神性的集中反映。首先,布莱克把整个世界看成一个人类想象力的世界,他认为:“这个世界是一个想象力的世界[……]对于一个有想象力的人来说,自然就是想象力本身。”(

The

Complete

Poetry

and

Prose

of

William

Blake

610)人类对这个世界的把握,是依靠人的想象力;而人类的想象力,即人的神性-灵视。按照布莱克的理论,灵视可分为不同的层次。1802年11月,布莱克在他的短诗《致巴茨信》(To Booze)中提出了他的“四重灵视”理论:

此刻我能看见四重景象,

四重景象展示在我眼前;

无比欢乐存在于第四重视象,

温柔的布勒之夜蕴藏在第三重,

永恒的存在于二重视象,

愿上帝保佑,

别让我们看到单重视象,别落入牛顿的昏睡中去!

(

The

Complete

Poetry

and

Prose

of

William

Blake

625)在这四重灵视中,“单重视象”即牛顿所谓的物理现象,是我们人类所见事物的表面现象;而第二、三和四重视象则是人类神性所能感受到的灵界视象。其中第二层视象具有永恒的性质,而到第四层视象则充满了无比的欢乐和幸福,它是一个超脱的、能够使人类得以救赎的精神境界,即宗教所谓的幸福彼岸。可见,布莱克寄予人类的“想象力”以崇高的神性地位,赋予人类的“想象力”神性救赎的功能,他在《最后审判一撇》(

A

Vision

of

The

Last

Judgment

)中提到:

这个想象力的世界是永恒的世界,

是我们所有人肉身死亡之后

都要返归神圣之怀。这个想象力的

世界是无限的,永恒的,而繁殖的、

生长的世界是有限的和暂时的。(钱青17)

可见,布莱克一直把人的神性-“想象力”当作人类通向灵界和上帝的途径。他不但认为想象力是人类所具有的神性,甚至想象力就是上帝本身,具有人生救赎功能。然而,按照布莱克当时的看法,这个充满想象的、生机勃勃的世界,已遭到所谓理性的限制,使得人类视野狭隘、短浅且缺乏想象力。“曾经,这个世界是一个乐园,想象力是乐园的主神;假如人类意识的大门被擦亮,展现在人类面前的事物是无限的。人类现已将自己关起,只能通过洞穴狭窄的缝隙来看世界。”(《布莱克诗集》329)因此,布莱克便把为人类重新开启自己神圣的想象力作为自己的使命,他说:“日日夜夜我坐着颤抖着……我不能从我的使命中偷闲休息,我要开启永恒的世界,开启人类不朽的瞳子,使之内向思想的疆场,人类的想象。”(

The

Complete

Poetry

and

Prose

of

William

Blake

307)布莱克希望想象的天使回归人间,人类在与她的拥抱中超脱肉体,回归至臻至上的美的和绝对的自由境界。美国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也曾对布莱克的关于人、上帝与想象力的同一性作出评述:“布莱克的上帝所拥有的能力与最高的人类天赋没有种类的不同,因为布莱克的上帝是真正的人,即永远活着的想象。”(Bloom6)所以在布莱克看来,人类可以通过他的神性-想象力来达到他至高的境界,并且最终得以救赎。可见,布莱克的“想象力”(vision)是他神秘主义思想的中心内容,也是他宗教神秘主义诗学的重要特征。

三、 天人、灵界与形态

“天人”(Grand Man)的思想是史威登堡神秘主义思想的另一重要组成部分,他在《天堂与地狱》中提到:“人是一种极小的天堂,与灵界一致,与天堂一致。人的每一种特定思想,每一种特性,甚至可以说他的特性的每一个最小部分,都是他的一幅肖像。一种精神完全可以从一种思想中知道。上帝就是伟大的人。”(Swedenborg57-60)每个人都是极小的天堂,是“天人”的一部分,上帝就是“天人”。后来,他进一步说明了他的这种“天人”思想:“在世界上还有一不为人知的秘密就是整个天堂反映出是一个个体的‘天人’,而这秘密在天堂却是常识。由于天使知道所有的天堂——甚至所有的团体——都映射出一个个体的‘天人’,他们实际上把天堂称为‘最伟大、最神圣的人’。这里用‘神圣’这个词是因为主的‘神性’创造了天堂。”(Swedenborg57)史威登堡认为整个宇宙是一个整体——“天人”,他是神圣的拯救者,是应和上帝的神圣“天人”。

布莱克在他的著作中曾评论史威登堡的“天人”思想:“人类的思维只能受他自身的限制,正如一个杯子只能装载它所能容纳的体积;上帝之所以为人,不是因为他能被人所认知,而是因为他是人类的创造者——即天人。”(

Poetry

and

Prose

of

William

Blake

934)他的诗歌《耶路撒冷》(Jerusalem)中提到:

我们是作为一个整体的人而活,

因为,浓缩了我们无限的感觉后,

我们能看见各种事物,

或是把我们能见之物扩展为一个整体,

所有宇宙中的物种都是完整的一个人,而这个人

我们称之为耶稣基督。(

The

Complete

Poetry

and

Prose

of

William

Blake

309)在诗中,布莱克把整个宇宙当作一个整体、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耶稣基督,也就是所谓的“天人”。再如他的《致托马斯·布兹诗函》(

A

Letter

to

Thomas

Booz

):

我坐在金色的沙滩,

给朋友布兹笔传

我第一个光的幻象。

太阳在喷放

辉煌的光线,从高高的天国之川。

晨曦的光泽,

使天国群山生色,

光珠粒粒

以明晶熠熠

澄澈而分明。(《布莱克诗集》249)

本诗一开始,诗人就交代了他在天国给朋友写信时的天国景象: 太阳在喷放,从高高的天川,阳光四溢,群山生色,光珠澄明。这一天国的情景正符合史威登堡对“灵界”的幻象。

“灵界”(The World of Spirits)观是史威登堡的又一神秘主义思想。他以“出神”或忘我——一种脱离肉体思考的方式——在幻觉中经历了神灵和天使世界的所见所闻,并提出了他的“灵界”观。史威登堡认为人死后先进入精灵界(它是一个介于物质世界与灵界的过渡世界),然后才进入永生的灵界;灵界是以灵界的太阳为基础所架构的永恒世界;灵界的太阳对整个灵界散发出人界太阳所没有的称为“灵流”的能量,“灵流”从上灵界流到中灵界再流到下灵界,按顺序逐渐减弱。灵与灵之间的思想可以自由自在地沟通,但灵与人之间是无法进行沟通的,人只有在瞬间死亡(或不自主)时才能和灵沟通。在诗中,诗人曾描述了灵界的幻象:

我且惧且惊,

凝视明晶点点,

惊奇无言——

点点均是人形

之人。我飞步疾行——

他们隔海颔首,

召我相投,

说道: 每一粒沙子,

陆地上的每颗岩石,

一石一山,

一泉一川,

一草一木,

山、丘、海、陆,

云、霓、星辰,

远远望去均为人。

[……]

我的视野扩展,

不断扩展,

如无岸之海洋

将天国俯望,

直到天上的人们——

辉煌的光珠粒粒

呈为一人。(《布莱克诗集》251)

在布莱克的幻象世界中,天国无数的个人(辉煌的光珠粒粒),都呈现为“人形”;而“天人”是由无数的“形态”,如沙子、岩石、草、木、山、丘、海、陆等组成的,这些“形态”相互“应和”且都可呈现为“一人”,即“天人”。

在“天人”的观点下,史威登堡还衍生出了另外一个更抽象的概念——“形态”(States)。在史威登堡看来,除了“天人”外,宇宙中还存在一种更小的组合体,他称之为“形态”。它们存在于具有想象力的人的知觉中,这种“形态”是一种无形的、抽象的东西,如情感、概念等,也可以像我们所听到的声音和看到的光线一样。关于“形态”的观点,布莱克在他的《弥尔顿,书2》(

Milton

, Book Ⅱ)中曾提到:“我们每个人不是个体的人,而是‘形态’的复合体。”(

Poetry

and

Prose

of

William

Blake

403)布莱克的另一首诗歌《神圣的形象》(

The

Divine

Image

)也表达了史威登堡有关“形态”的神秘思想:

受难的人个个祈求

爱、仁慈、怜悯、和平,

对这些可喜的美德

报答他们的感激之情。

爱、仁慈、怜悯、和平,

原是上帝,我们亲爱的父亲;

爱、仁慈、怜悯、和平,

又是人,上帝的孩子和亲人。

原来仁慈有一颗人心,

怜悯有一张人的脸蛋,

爱有一副神圣的人形,

和平有一身人的衣衫。

在四面八方祈求的

所有一切受难的人们,

都向那神圣的人形祈求

爱、仁慈、怜悯、和平。

人人都得爱这个人的形象,

不管它是异教徒,回教徒徒,犹太人;

哪儿有仁慈、爱和怜悯,

哪儿就有上帝和神。(《布莱克诗选》100)

在此诗中,布莱克表明“爱、仁慈、怜悯、和平”既是人的品质,也是上帝所具有的品质,是“天人”的统一,他们既是“亲爱的父亲”,也是“孩子和亲人”;而且“仁慈心”“怜悯的脸蛋”“爱的神圣人形”与“和平的衣衫”都具有人的外形;“在四面八方祈求的,所有一切受难的人们”都向他们乞求,都爱这个人的形象。此诗所包含的思想,也正应和了史威登堡的“形态”理念,“爱、仁慈、怜悯、和平”即是神和人所共有的品质,他们都是“形态”且都具有人的形态,存在于具有想象力的人的知觉中。

四、 万物相互应和

万物“应和”(correspondence)是史威登堡神秘主义思想的核心之一。他在《天堂与地狱》中写道:“人,都遵循那一最伟大‘天人’的形象,既是最小形式的天堂,又是最小形式的世界;因此在他身上既存在着一个精神世界又存在着一个自然世界。那些属于他的精神的内在事物及与他的理解与意志相联的事物构成了他的精神世界;而那些属于他的躯体的外在事物及与他的感觉与行为相联的事物构成了他的自然世界。继而,在他的自然世界之中(也就是在他的躯体之中、感觉之中、行为之中)的每一件事物都是根据他们精神世界(也就是他的精神,理解和意志)而存在的。这就叫作应和。”(Swedenborg72-75)史威登堡认为不仅我们人体内部的各个组成部分是相互“应和”的,人和外部世界也是相互“应和”的,“总而言之,一切存在于自然界中的事物,由最小到最大都是互相应和的。它们之所以互相应和的原因是: 包括了一切事物的自然界是从精神世界中产生出来的,是由于精神世界而存在的。这两个世界又都是从神那里产生的,靠神而生存。在自然界中,凡是依照神的神圣秩序而产生和生存的东西都是应和的。神圣的秩序是起源于神的美德”(Swedenborg75-77)。人是精神世界和自然世界的综合体,他们彼此相互应和;而精神和自然世界都来自神,来自神的次序、神的美德,精神、自然与神灵互相应和。

关于史威登堡的“应和”理念,布莱克把自然世界对精神世界的“应和”当作想象力或者灵视的活动:“想象力的世界是永恒的世界;它是我们身体死亡后要去的圣地。这个想象力的世界是永恒无尽的,而物质的世界是有限和暂时的;那个永恒世界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反映在我们的物质世界里。”(

Poetry

and

Prose

of

William

Blake

830)在这里,布莱克认为物质世界一切事物都来源于精神的想象力世界,也是对精神世界的应和。在前文所引用的诗《神圣的形象》中,人的精神世界“爱、仁慈、怜悯、和平”是和上帝相互“应和”的;而“爱”“仁慈”“怜悯”“和平”又分别有“一颗人心”“人的脸蛋”“神圣的人形”和“人的衣衫”,说明人内心的情感和他外在的表现是相互“应和”的。此外,布莱克著名的诗歌《天真之预言术》(

Auguries

of

Innocence

)也表达了史威登堡的“应和”思想。由于该诗在中国文坛流行甚广,故存在多种译本,其中以徐志摩的译本《天真的预兆》最为盛行,如“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无限掌中置,刹那成永恒”。本文采用的是张炽恒的译本。诗人在开头写道:

在一颗沙粒中看见一个世界,

在一朵野花中见一片天空,

在你的手心里容纳无限,

在一个钟点里把我无穷。(《布莱克诗集》192)

按照史威登堡的应和思想,一切存在于自然界中的事物,由最小到最大都是互相应和的。由此布莱克认为可以“在一颗沙粒中看见一个世界”,一颗沙粒和整个世界是互相应和的;同样,“在一朵野花中见一片天空”,一朵野花和一片天空也是相互应和的。这两句诗行是从自然世界的角度来看待万物之间的“应和”,而“在你的手心里容纳无限,在一个钟点里把我无穷”则是从时间和空间的角度来说明有限的空间“手心”和“无限”之间的“应和”、有限的时间“一个钟点”和“无穷”之间的“应和”。接下来,诗人继续写道:

关在笼中的一只鸥鸟

使整个天国充满怒气。

憩满鸽子的一只鸽巢

使地狱通身颤栗震摇。(《布莱克诗集》192)

在这两句诗行中,关在笼中的“鸥鸟”的怨气能使整个“天国”充满怒气,这里的“鸥鸟”和“天国”相应和;而憩满鸽子的“鸽巢”能使“地狱”通身颤栗。布莱克的这些诗句中都体现了史威登堡“应和”的神秘主义思想。

五、 灵与肉的统一

史威登堡“灵肉合一”的神秘主义思想来源于他的万物“应和”(correspondence)思想。如前所述,一个人既存在着一个精神世界又存在着一个自然世界。那些属于他的精神的内在事物及与他的理解与意志相联的事物构成了他的精神世界;而那些属于他的躯体的外在事物及与他的感觉与行为相联的事物构成了他的自然世界。继而,在他的自然世界之中(也就是在他的躯体之中、感觉之中、行为之中)的每一件事物都是与他们精神世界(也就是他的精神、理解和意志)相应和而存在的。因此,史威登堡认为人并不仅是靠肉体就可以组成,而是由比肉体更深刻、更本质的精神(灵)和作为工具的肉体一起组成,“一个人将无法思考和有所图谋,除非他有一个主体,一个物质的整体。一个人的精神正如同他身体的外形,并借助于它外形的身体,来享受着肉体所有的感官所带来的感觉”(Swedenborg286)。布莱克在他的《天国与地狱的婚姻》中借助魔王的声音说道:“人没有相对灵魂而独立的肉体;因为被叫作肉体的是灵魂中被五官感觉到的一部分,而五官是这个时代灵魂的主要入口。”(《布莱克诗集》318)

史威登堡“灵肉合一”的思想影响了布莱克的艺术创作和他的爱情婚姻观。英国18世纪著名的记者评论家亨利·罗宾逊(Henry crabb Robinson)曾评论布莱克:“他最大的兴趣是赋予精神的存在人体的形式,在雕刻中他表现了精神和肉体的统一,并给予两者同样清晰的形式和轮廓。他还曾指出古希腊诸神的雕塑就是神灵的体现,认为一种精灵或幻象不是如现代哲学所断言的像云一般的水汽或是空无一物,他们是有机的、互相精密关联的;他们超越了尘世和死亡。”(Esdaile229-256)史威登堡认为人类的灵性由于受到肉体的桎梏和束缚,无法完全显露灵的本性,而人类的性活动则能够激发灵性的显现。因此,为了激发自己的灵性,史威登堡曾修习卡巴拉密功(Kabbalism),该神秘理论认为:“上帝和宇宙由两性的动能合成,在完美的平衡中产生极限性快乐。”(唐秀梅23)史威登堡希望通过性能量的转化,使自己的灵性摆脱肉体的束缚从而达到自己与灵界相通的目的。由于受史威登堡灵性激发方式的影响,布莱克对两性关系持开放的态度,认为性能使人类达到“灵肉合一”的最高境界,是通往灵界的途径。布莱克在他的《节制与欲望》(

Abstinence

and

Desire

)中赞美了人性欲望的美好:

节制在红润的四肢和飘逸的头发到处撒播着沙子;

当欲望被满足,却结满了生命和美的果实。(《布莱克诗集》297)

尽管健康的身体的欲望受到道德观念的节制,但一旦这些身体的欲望摆脱道德观念的节制并被满足,生命之花便绽放出光彩,结出“生命和美的果实”。布莱克在他的长诗《阿尔比恩女儿们的幻梦》(

Visions

of

the

Daughter

of

Albion

)中,更直接大胆地宣扬女性对性的渴望,并认为女性追求两性的快乐是“宗教之所在,节欲之报赏”,而不仅是宗教所教导的“生育后代”,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布莱克对传统基督教伦理的反叛:

欲望的时刻!欲望的时刻!为了男子

而憔悴的处女,将在卧室的隐秘暗影中把子宫

唤醒,来享受巨大的欢乐;禁戒肉欲之乐的青年

将把生育后代置于脑后,在窗帘的暗影中、

在静静的眠枕的褶痕里,臆造色情的影像。

这难道不正是宗教之所在,节欲之报赏?

寻求孤独的行为难道有什么可爱可言?

孤独之处,那可怕的黑暗上印着欲望的影像!(《布莱克诗集》365)

在这些诗句中,布莱克宣扬了史威登堡关于“灵”“天使”及其相对应的人的灵魂和肉体统一的观点,认为人类应该自由地满足其肉体的欲望,这样灵魂才能摆脱身体的束缚而获得自由,人类灵魂才能发展到最高状态,达到与神相通的境界。在亚历山大·吉尔克里斯特(Alexander Gilchrist)于1861年出版的传记《布莱克生平》(

Life

of

William

Blake

),以及亚瑟·西蒙斯(Arthur Symons)1907年发现的布莱克密友亨利·罗宾逊的日记中,都提到了布莱克理论上主张一夫多妻,说诗人曾一度希望纳妾,不过最终因为夫人的反对而放弃了这一奢望。

结 语

史威登堡丰富的想象力、非凡的经历和宗教式神秘主义思想一直是布莱克、巴尔扎克、波德莱尔、爱默生、叶芝和斯特林堡这些杰出作家灵感的源泉。尽管布莱克曾对史威登堡的宗教思想和神奇的经历有所质疑,但史威登堡的一些神秘主义的观点始终贯穿于布莱克的艺术创作的理念中。布莱克通过作品中的象征和神话,将史威登堡的神学观和神秘主义思想融入自己的艺术创作中,使其诗歌充满了丰富的想象力,又具有宗教的神秘性,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宗教神秘主义诗学观。正如王佐良对布莱克诗歌的评价:“他的诗美丽而深刻,他的语言朴素而清新,他的韵律音乐性强而又强劲有力,英国浪漫主义的革命热诚在他身上表现得最为充分,而在想象力的运用上他是诗人中的英雄。同时他的神秘性和独特的宗教信仰又增加了他的复杂性,吸引了又困惑着深思的学者,他对神奇景象的向往则使他被超现实主义者和处于社会边缘或甚至地下状态的诗派奉为精神祖先。”(王佐良232)正因如此,布莱克被英国文艺界称为浪漫主义先驱,他的宗教神秘主义诗学观对英国后代诗人如华兹华斯、柯勒律治、济慈以及罗塞蒂、斯文朋,叶芝、乔伊斯等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西方后人对他神秘思想的阐明和接受也持续了几个世纪,甚至一直影响到美国20世纪60年代的反文化运动,布莱克成为该运动的精神领袖。戏剧家萧伯纳在谈到布莱克的影响时也说:“他是个绝顶的先锋,一个真正的先锋,而不只是怪诞或游戏;这可以由这样的一个事实来证明,即老天爷如果没有把布莱克生出来的话,我本可以多写一些东西。罗伯特·欧文、山姆·巴特勒、但丁·罗塞蒂、奥斯卡·王尔德、尼采和其他人,都是不自觉的布莱克主义者。据我所知,他们从未读过《天堂与地狱的联姻》,但是大首领是布莱克。他是正在到来的时代的灵魂,道德革命的先驱,他写下了这个革命的圣经,并且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布莱克诗集》392)正因为布莱克神秘主义诗学的深远影响,后来人们将他归入英国大诗人乔叟、斯宾塞、莎士比亚、弥尔顿和华兹华斯之列,并推崇他为英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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