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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古文“以宾形主”特质及文章学意义

2021-11-12

文艺理论研究 2021年6期

许 光

引 言

古代学人常用“宾主”评论文章,如姚澍说:“文莫妙于宾主,无宾则正位不透,无宾则出落亦不醒;必有满堂书吏,方显官之尊严也。”(姚澍560)许恂儒也说:“故作文之法,必有宾笔,有主笔,或先宾而后主,或先主而后宾,互相衬托,互相发明,则一篇之中,用笔既有变换,措辞亦有经纬,不致直率无味。”(许恂儒26)“宾主”作为一种章法,在古文写作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不仅影响文章主旨的阐发,还能决定文章的风格类型。本文拟以欧阳修古文“宾主”为讨论中心,通过对其古文“宾主”呈现的梳理以及与韩愈、苏轼等人对比,力图寻索出欧阳修古文“宾主”的特质及文章学意义。

一、 “宾主”内涵解读

虽然早在《礼记·乡饮酒义》《孟子·万章下》等先秦儒家文献典籍中,“宾主”一语就已经出现了,但此时基本含义主要指涉主人与宾客。“宾主”作为批评术语,较早出现于唐宋时期。北宋理学家张载就曾用“内外宾主”的概念,阐发《论语·雍也》“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张载377)一句。不过,王夫之却认为张载以“宾主”解读儒家心性并不妥当,因为“‘宾主’二字,又自释氏来”(王夫之676—677)。王氏的论断颇具慧眼,直接点明了“宾主”的理论渊源。至于“宾主”源于何种释氏,王氏并没有给予阐释。实际上,曹洞宗的“四宾主”说与此关联密切。论及曹洞宗“四宾主”说,不得不提及其核心思想“五位君臣旨诀”。所谓五位者,即“正位”“偏位”之间的五种回互关系,也就是“偏中正”“正中偏”“正中来”“偏中至”“兼中到”。其中,“正位”是“第一义”,是宇宙万物的本体,无物无形,不可言说,为“体”“理”等;而“偏”与“正”相对,是“第二义”,指的是现实中的一切客观现象,为“用”“事”等。虽然“正位”不可言说,但“偏位”可以将其表显,二者缺一不可,互为融合。

在此基础上,曹洞宗还将“正偏”与“宾主”相联系,《人天眼目》卷三载:“正中偏,乃垂慈接物,即主中宾,第一句夺人也。偏中正,有照有用,即宾中主,第二句夺境也。正中来,乃奇特受用,即主中主,第三句人境俱夺也。兼中至,乃非有非无,即宾中宾,第四句人境俱不夺也。”(智昭315)若如此解释,则“主中宾”即“正中偏”,即从本体引出作用。“偏中正”即“宾中主”,即作用中蕴含着本体。“正中来”即“主中主”,即本体未涉及作用。“偏中至”即“宾中宾”,即作用与本体背违。而所谓的“境”就是可言说的对象,“夺境”就是跳过言说对象。“人”是言说的主体,“夺人”就是忽略言说。有“境”的言说是障碍,它会阻碍了解属于“正位”的第一义,所以要“夺之”。只有超越了“境”,才能获取“第一义”。值得注意的是,禅宗中的另一家——临济宗,也有“四宾主”说。然曹洞、临济二家对于“四宾主”之说,其义不同。临济宗主要用“宾主”来关注教学勘验问题,追求的是“禅师与弟子双方能够透彻明了,不为境所左右,自能主事”,而“有无鼻孔(禅理)问题不是他关注的中心问题”(杜寒风62—67)。也就是说,临济宗主要就师生关系讲“宾主”,而曹洞宗则是就体用关系说“宾主”。

宋代以来,曹洞宗以“宾主”说禅法,很快渗透至儒学及文学批评领域。无论是上文中张载以“宾主”讲《论语》,还是任渊谓“读后山诗,大似参曹洞禅,不犯正位,切忌死语”(任渊2),都显示了“宾主”影响的活跃。在此背景下,有学人发现,文章学与参禅也有着内在理路的一致性,《樽酒余论》载:“昔洞山禅立四宾主: 主中主,宾中宾,宾中主,主中宾,故曰我向正位中来,尔向宾位中接。文章亦然。”(《樽酒余论》779)诚然,“宾主”是中土固有之词语,先秦时期就已用于文献中,汉赋中也有主客问答的叙述模式,但此时的这个概念还较为朴素,尚无逻辑义。而正是由于曹洞宗体用不二、理事圆融思维观念的影响,文评家受此启发,才以“宾主”参悟原理来比拟文章学中的章法原则,并赋予了“宾主”辩证的逻辑内涵,这也是其成为文学批评概念的基础。

从批评实践来看,宋代就已经有人将相关概念运用到文章批评中,《漫斋语录》说:“凡为文须有主客,先识主客,然后成文字。如今作文须是先立己意,然后以己说佐之,此是不知主客也。须是先立己意,然后以故事佐吾说方可。”(王构36)“宾主”也被称为“主客”或“主伴”。“识主客”即区分“宾主”。“己意”即文旨,“己说”即切定“文旨”的正面言说,他们都属于“主”;“客”即用作叙述的典故、旧事等。所谓“先立己意,然后以己说佐之”,即确定文旨后,从正面围绕文旨进行阐述。而“以故事佐吾说”,即在文章叙写中,先确定文旨,然后既要有切定文旨的阐说,也要有典故、旧事等佐证。其后的元明清三代,以“宾主”论文者代不乏人,不胜枚举。虽然“宾主”一语出现的批评场域不同,具体指向也有变化,但若仔细辨析,便会发现主要内涵大致是一致的。简言之,“宾主”即文章主位与宾部之间映带配合关系的总和。二者之间不是截然对立,而是互相呼应的。切题而述部分即为“主”,“主”是主旨所在;“宾”为文章中相关陪衬叙写部分,处处关合着“主”,或为“主”之正面,或为“主”之反面,没有固定的程式。

稍可注意的是,虽然受曹洞宗“四宾主”的影响,古文批评领域也有“四宾主”,即“主中主”“宾中宾”“宾中主”“主中宾”,但是四者中,文评家更为措意的是后两者,即“宾中主”和“主中宾”,它们往往也被称为“以宾形主”“借宾形主”“以客形主”等,而这在阎若璩的论述中也能够得到印证,《潜邱札记》卷一说:“四宾主者: 一、主中主,如一家人唯有一主翁也;二、主中宾,如主翁之妻妾儿孙奴婢,即主翁之身分以主内事者也;三、宾中主,如主翁之亲戚朋友,任主翁之外事者也;四、宾中宾,如朋友之朋友,与主翁无涉者也。于四者中,除却宾中宾,而主中主亦只一见,惟以宾中主钩动主中宾而成文章,八大家无不然也。”(阎若璩413—414)“宾中主”和“主中宾”注重“宾”“主”相配,尤其注重“宾位”的叙述,强调的是通过陪衬叙述来映带和突出文章主旨。需要指出的是,作为文章创作法,“宾主”法一直以来就被文家有意无意地使用着,唐宋八大家正是“宾主”法运用的代表。然而,此时的“宾主”法,多为古文家自发运用,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和原则指导,因此,具体创作也各不一致。直到禅理“宾主”出现后,文评家才确定了一个普适性的概念,去描述和评论这种章法,并指导着之后的文章创作。

总之,文章学视野下的“宾主”,既是批评法,又是作文法,彰显的是通过“宾位”和“主位”的配合妙用,使得文章情韵自足,行文跌宕。其所呈现的结构类型,正如上文阎若璩所说,纯“主”和纯“宾”的文章并不多见,“以宾形主”才最为常见,也最为文坛所激赏,唐宋八大家文章正是这种范式的代表。然而,“以宾中主钩动主中宾而成文章”的唐宋八大家古文是如何运用此法的呢?这实值得进一步探究。

二、 欧阳修古文“以宾形主”的类型

清代学者刘熙载《艺概·文概》中有一段著名评议:“文有本位。孟子于本位毅然不避,至昌黎则渐避本位矣,永叔则避之更甚。凡避本位易窈眇,亦易选懦。文至永叔以后,方以避本位为独得之传。”(刘熙载47)这番话中“本位”意涵与“主位”相摄,“避本位”与“宾位”相摄。刘氏基于特定的“本位”立场,虽然一方面指责文章有逐代递降的趋势,但另一方面也从反面确认了欧阳修古文在“以宾形主”发展史上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无独有偶,“清初三大家”之一的魏禧也曾从“以宾形主”的角度称誉欧阳修的古文,他说:“欧文入手多配说,故逶迤不穷。相配之妙,至于旁正错出,几不可分,非寻常宾主之法可言也。”(魏禧3613)若我们将刘熙载、魏禧与上文阎若璩的论述结合起来,便很容易发现,唐宋八大家是“以宾形主”运用的代表,而欧阳修则是唐宋八大家中运用“以宾形主”的代表。

欧阳修作为宋代文章宗主,赋予了“以宾形主”新的维度,其成就也得到了后世的认可。下面我们就具体结合欧阳修古文,对其“以宾形主”的类型进行一番关照,大致而言,分为“先宾后主”“宾主相间”“宾主呈层级”三种。

所谓“先宾后主”结构,即文章前部为“宾位”,后部为“主位”,由“宾位”来烘托“主位”,彰显题旨。如《岘山亭记》,此篇以“名誉”为字眼,以羊祜、杜预为宾,衬托主位史中辉,呈现出先宾后主的结构,并且透过“借宾形主”的运用,成功寄寓了对史君好名的微讽意。《岘山亭记》是应襄阳知府史中辉之请而作的。欧阳修向来反对趋时邀誉,但面对好友,又不能直接发出讥评,如何才能更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呢?于是,欧阳修先从侧面的“宾”入手,描写了几百年前羊祜和杜预两位政治家,盛赞他们的功业“足以垂于不朽”。而对于他们汲汲于身后名,则用疑问的句式表达自己的困惑:“余颇疑其反自汲汲于后世之名者,何哉?”发出了“将自待者厚而所思者远欤”的讥评。而现实中同辈友人史中辉的“好名”,和历史上的两位政治家并无二致,讥评否定他们,其实就是婉约地讥讽了主人公史中辉的“求记以扬名”。这种以古说今,先宾后主,以彼喻此,以宾衬主,行文中蕴含着深长的意味,所以宋文蔚说:“此题亭为史君所修,作记者自应以史君为主,而以叔子为宾,若元凯则又宾中之宾也[……]宾主分明,照应有情。”(宋文蔚76)何焯也说:“言外有规史君好名意。盖叔子是宾,光禄堂却是主也。史君非其人而尤汲汲于名,公盖心非之,妙在微讽中有引而进之之意。”(何焯690)另如《游鲦亭记》,通篇分作五段。首句至“勇者之观也”为第一段,叙述长江的浩瀚壮观,为后文作铺垫;“吾兄”至“壮矣”为第二段,简述其兄晦叔的行为,而归于安贫乐道,心胸高壮,既与第一段“壮”字呼应,更导源下半篇文字,乃文之枢纽也;“夫壮者”至“浩然哉”为第三段,此段诠释其舍弃长江浩瀚大观而执着于池亭小景,仍归到心胸之壮;“夫视”至“壮哉”为第四段,由真勇引出真乐,回应首段,章法完密。此文之“主位”为“浩然其心”,“宾位”为壮观的长江与数丈的池水。但在局部范围之内,“主位”与“宾位”也不相同。在长江与池水这个特定范围内,浩瀚的长江即“宾”,数丈池水为“主”,在池水与亭榭范围内,池水又变成了“宾”,亭变成了“主”。

“先宾后主”典范莫过于《释秘演诗集序》,全篇都是在借宾形主。秘演为当时的大德高僧,与欧公熟悉,秘演请托欧阳修为其诗文作序。欧阳修一生力辟佛老,坚持礼义,此时代浮屠作诗文序,若前无交好,定不作序;若有交好,而又驳斥佛学,则言行不一。面对窘况,欧阳修追忆当年通过石曼卿与秘演相识,而秘演与曼卿又皆为隐于世间的奇人,于是将石曼卿作一陪客,看似是写石曼卿,实则是褒释秘演。文章层层推进,情感极为浓烈。过珙赞曰:“序秘演诗集,则秘演是主,曼卿是宾,欧公自己尤宾中之宾也。通篇妙以宾主陪衬夹叙。”(过珙39b)浦起龙也说:“曼卿为公友,秘演为曼卿友,故全以宾主搭间架;曼卿死,秘演老而别,故又以盛衰变易作激楚声。然此等文实开时套。”(浦起龙9a)浦起龙“此等文实开时套”的论断,恰好印证了欧阳修此类以“宾主搭间架”文章的原创性与生命力,也从侧面反映出欧文所达到的艺术高度。

《通进司上皇帝书》是欧阳修任馆阁校勘时,通过通进司向皇帝进上的洋洋万余言的奏章。文章开始部分,欧公论析西夏军事侵扰策略,分为三类。“彼得城而居,不能久守,虏掠而去,可邀击其归。此下策也,故贼知而不为之。”此处“不为”为客意。“攻城掠野,败则走而胜则来,盖其常事。此中策也,故贼兼而用之。”此处“兼用”是客意。“若夫假僭名号以威其众,先击吾之易取者一二,以悦其心,然后训养精锐为长久之谋[……]此兵法所谓不战而疲人兵者,上策也,而贼今方用之。”(欧阳修1135)此处“今方用之”是主意。欧公此处运用“主中之宾”章法使得“主意”更为彰显,凸显敌人的狡猾与边界忧患形势的严峻。既然敌患攻击策略如此高明,边患形势如此严峻,朝廷当然要修整武备,迅速反击。然欧阳修接下来顿开一笔:“夫训兵养士,同隙乘便,用间出奇,此将帅之职也,所谓阃外之事,而君不可御者可也。”实际上,所有的军事策略应对俱是“阃外之事”,非朝廷之大计,朝廷的当务之急乃是“外料贼谋之心,内察国家之势”(1135—1136)。此为文章之主意,而“夫训兵养士,同隙乘便,用间出奇”的军事策略显然只是“主中之客”(孙琮2b)。

所谓“宾主相间”,即文章结构中“宾位”与“主位”之间形成的错综间杂的形态。运用“宾主相间”结构形式,可使文章在“众宾拱主”情形下,产生反复申论、须臾跌宕、主旨彰著的文学效果。《上范司谏书》为欧阳修于宋仁宗明道二年写给右司谏范仲淹的一封书信,旨在勖勉范仲淹承担谏官的职责,直言进谏,不辜负君臣殷切期望。文章第二段采“宾主”章法结构而成。就内容而言,作者分别针对谏官的“权限”“地位”“职责”三方面来论述谏官的重要性。就形式而言,作者则是以宰相为“主中宾”,以九卿、百司、郡县吏为“宾中主”,衬托“主位”谏官之职责与地位,并形成宾主相间的结构。在谏官权限方面,以九卿、百司、郡县吏为“宾中主”,说明他们的权限分别受到“有守”“有司”的局限,借此烘托出“主”位即谏官所享有的特殊待遇与实权。在谏官的地位方面,将宰相与谏官对举,以宰相为“主中宾”,烘托出“主”位即谏官和宰相具有同等的崇高地位。在谏官的职责方面,以宰相、九卿、百司、郡县吏为“宾”,以谏官为“主”,借由两者在失职时处置方法和结果之相异处,烘托出谏官职责的任重而道远。此文前面借九卿、宰相作陪,中间借洛之士大夫作反跌,后面借阳城立论,将“有待”二字来回翻腾,所以自具千回百折之势。其中,引洛中士大夫之言语及阳城有待极谏辩驳,都是“以宾形主”之法。

另外,《释惟俨文集序》以石曼卿为陪衬,鲜明刻画惟俨这位通晓儒学、耿介嫉恶的儒僧形象。此文在章法结构上虽有似《释秘演诗集序》,同样以好友曼卿陪衬,但亦独具特色。此篇是典型的宾主相间结构,起首一段“惟俨姓魏氏,杭州人,少游京师三十余年,虽学于佛而通儒术,善为辞章,与吾亡友曼卿交最善”简叙惟俨通儒术,善辞章,并侧入曼卿。而第二、三两段为文章主体:

惟俨姓魏氏,杭州人。少游京师三十余年,虽学于佛,而通儒术,喜为辞章,与吾亡友曼卿交最善。曼卿(宾)遇人无所择,必皆尽其忻欢。惟俨(主)非贤士不交,有不可其意,无贵贱,一切闭拒,绝去不少顾。曼卿(宾)之兼爱,惟俨(主)之介,所趋虽异,而交合无所间。曼卿(宾)尝曰:“君子泛爱而亲仁。”惟俨(主)曰:“不然,吾所以不交妄人,故能得天下士;若贤不肖混,则贤者安肯顾我哉?”以此一时贤士多从其游。

居相国浮图,不出其户十五年[……](主)人亦复之,以谓遗世自守,古人之所易,若奋身逢世,欲必就功业,此虽圣贤难之,周、孔所以穷达异也。今子老于浮图,不见用于世,而幸不践穷亨之涂,乃以古事之已然,而责今人之必然邪?(宾)虽然,惟俨傲乎退偃于一室。天下之务,当世之利病,与其言终日不厌,惜其将老也已!(欧阳修1055)

第二段以曼卿相经纬,起落衔接,极其变化,又皆出于自然。一主一宾,构冠映带,互照互晓。而第三段自“然尝窃怪平生所交皆当世贤杰”至“醉则以此诮其坐人”为惟俨责人之语,为主意。而“人亦复之”至“而责今人之必然邪”则为世人回应之语,为宾意。

所谓“宾主呈层级”结构,即文章出现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宾主”结构,而且“宾主”结构间又形成具有主从层级关系的文章。“宾主呈层级”结构可使文章紧凑织结、层次井然。而且,多角度的烘托关系,亦可以使文势呈现跌宕多姿、波澜翻腾的美感。《论台谏官唐介等宜早牵复札子》即“宾主呈层级”典范。宋仁宗嘉祐年间,谏官唐介、范师道等五人因向朝廷弹劾枢密使陈旭,遭降罪贬谪。为此,身在枢府的欧阳修上书求情召还。这篇奏疏主要是围绕“大臣难言”这一主意而行文,但若直接展开,不仅文章叙述板滞、单调,而且易激怒人主。欧公写作此文时,秉持其一贯的“宾主”章法,欲说大臣进谏之难,先说谏人主之易,使圣上能听其言而易入。其中,“大臣进谏”与“人主听言”就构成一对“宾主”。而在“大臣进谏”与“人主听言”中间,又各分宾主。“大臣进谏”方面,分为“谏人主者难,而言大臣者易”与“谏人主者易,言大臣者难”宾主结构;“人主听言”方面,分为“听言难”与“听言易”宾主结构。一宾一主,一正一反,既可将激越与耿直隐匿于舒徐的气度之中,婉切纡回,循循导入,避免激怒人主,又能通过一宾一主的论述将主意说透,所以能感动人主,“如此立论,两层宾主显然”(于光华3b)。

三、 比较视野中的“以宾形主”——以韩愈、欧阳修、苏轼为中心

在上文论述中,我们已经清楚了欧阳修古文“以宾形主”的具体呈现,然而,阎若璩“惟以宾中主钩动主中宾而成文章,八大家无不然也”的论断,还是会让人产生疑问: 唐宋八大家古文“以宾形主”的呈现都是一样的吗?欧阳修古文“以宾形主”的特质何在呢?这些疑惑须进一步讨论。

实际上,“宾主”法的运用并不是唐宋时期才产生的。先秦两汉时期,文章中就陆续出现了“宾主互用”的情况,如《左传》中《声子请复椒举》《郑子皮授子产政》《齐无知弒其君诸儿》,《庄子》中《北冥有鱼》以及《史记》中《荀孟列传》《季布传》等,都关涉到了相关的章法布局。只是,这个时期文章中的“宾主”关系主要是“详主略宾”。以孟子文为例,基本上都是举主旨于前,而后围绕大旨进行推衍论证,很少从侧面旁处进行论述。如《孟子·梁惠王章句上》一节,文章一开始就开宗明义,提出主旨。其后,分别具体阐释重“利”的弊端和重“义”的好处,极具说服力。再如“许行”一章(《滕文公上》)记载了孟子和许行的学生陈相之间的一场论辩。一开始孟子用连续发问使对手暴露弱点,欲擒故纵。接着,孟子据平常生活中的事实,驳斥了许行“君臣并耕”的说法,提出了社会分工的主旨。其后,他通过尧、舜、益、禹的历史记载,后稷、契、尧因治理社会而无暇耕种以及圣贤的实际三个论据说明社会分工的必要性。文章层层从正面着笔,观点明确,紧握“社会分工”的文旨,无一旁支,章法严整。孟子这种犀利无比、雄辩伟越文风的形成,究其原因,是孟子重逻辑,喜欢紧扣主旨叙写,不太喜欢“以宾形主”,这样的文章,义脉会更加紧凑,义旨也更为明确。

然而,从古文发展史的角度来看,“宾主”章法自先秦始,实经历一个由“详主”向“详宾”的渐变过程。“略主而详宾”的“变体”逐渐蔚为大观,并在唐宋时期逐渐形成范式,而唐宋古文运动正是触动此转变的契机。

“韩文出于孟子”(刘熙载26),韩文中不少篇章就如同孟文,紧扣“主位”,就自己的论点与主张进行叙述,最具典型性的《原道》《原性》《原人》《上宰相书》等文,就是正面阐发主旨的文章,雄博浩荡,论辩清晰。然而,韩愈毕竟是唐宋古文运动的集大成者,“文至于韩退之[……]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苏轼7909)。如果说革新是韩愈古文的一个重要面向,那么“以宾形主”章法则是革新的重要体现。韩文中《送李愿归盘谷序》《送王含秀才序》《送杨少尹序》等深微婉曲之文,就是“以宾形主”运用的典型。这类文章多是从“宾”入手,不重逻辑而追波澜,文章层次曲折,委婉含蓄,往往只有一两段切定文旨而论,其他部分多从侧面而论,腾空虚托。以《送杨少尹序》一文为例,序中主人公杨巨源年满七十,归隐故乡,韩愈作序褒扬杨巨源能全隐退之义。文章先从与杨少尹并无直接关联的疏广、疏受叔侄的典故说起,为后文的对照设伏。接着,从与二疏对比的角度写杨君告老归乡。一段叙二疏归乡时事,一段叙少尹归乡时事,平平提出,两两相对。最后一段才切定文章的归乡的主旨,点明杨君告老归乡的意义。显然,这类文章的叙写与孟子文有很大的不同,并没有完全切定文旨而论,而是善于避开文旨的正面叙写,从宾处借衬,映带关合,富于变化。

欧阳修“以宾形主”之文与韩愈文又有不同。这种不同主要可分为三个方面: 一、数量上的增加。富于转折波澜、“以宾形主”的文章在韩愈文中所占的比例毕竟不高,而欧阳修文中“以宾形主”的运用无论在绝对数量上还是在文集中所占的比例都比韩愈要高。二、法度上的改变。虽然同是“以宾形主”,但韩文更为雄健,往往起笔不平,如《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起始“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韩愈315)一段,就以突兀的比喻突起;《平淮西碑》起始“天以唐克肖其德”(531)一段以天祖起,手笔很大。由于起笔不凡,再加上行文中喜欢以议论叙述,兼带己意,故文风有力。欧阳修却舍弃了这种开头形式,他的文章用“宾位”平缓的叙事代替主观的论述,所以欧文幽静曲折,纡徐舒缓。三、表达宗旨的变化。韩愈古文更注重的是社会功能和伦理道德规范的精神特质与现实意义。与韩愈相较,欧阳修善以“宾主”言情,文中时时透发着生命的感慨与感动,吕思勉先生说:“今观欧公全集,其议论之文,如《朋党论》《为君难论》《本论》,考证之文,如《辨易系辞》,皆委婉曲折,意无不达,而尤长于言情。序跋如《苏文氏集序》《释秘演诗集序》,碑志如《泷冈阡表》《石曼卿墓表》《徂徕先生墓志铭》,杂记如《丰乐亭记》《岘山亭记》等,皆感慨系之,所谓六一风神也。”(吕思勉14)情感性是“六一风神”的核心质素,感情来回跌宕,反复慨叹,风神之态摇曳多姿,而这种表达与篇章结构起伏相关,换言之,欧阳修古文含蓄吞吐、一唱三叹的艺术效果与“以宾形主”章法息息相关。“宾位”的妙用,将欧文带入了“不说”之态,于是欧文有了说而不说,说而又说,极具吞吐、往复、参差、离合之致。

欧阳修与苏轼都是善用“宾主”的高手,“皆能具宾主为文而尽其妙”,区别在于,“子瞻善以宾主提衡而助谈锋;子叔善以宾主引援而致情款”(冯梦祯8a)。冯梦祯的这个论断是准确的。在上文我们举出的实例中,欧阳修都是通过援引一个甚至多个“宾”来衬托“主”,并在文章的最后生发感慨,将情感推向极致,似乎有千万波澜,烟波浩渺,淋漓郁博,使人恍惚。可以说,感慨深情的表达是欧文“宾主”区别于韩文、苏文的特质。苏轼古文也是善于运用“以宾形主”章法的,因为它可以使文章结构多生转折,论述更为周密。更重要的是,这对苏轼所要求的穷究万物之理的表达,大有助益。检阅苏轼文集,发现“以宾形主”的古文中透发着浓重说理之风,不断参合议论与断语,雄健恣肆,理透见新。试以《放鹤亭记》为例,这是典型的“以宾形主”的文章。全文通过活泼的对答歌咏方式,描绘了隐逸者恬然自适的生活图景以及不为时事所囿的自由心境。而中间“插入饮酒一段,见人君不可留意于物,而隐士之居,不妨轻世肆志。此南面之君,未易隐居之乐也。中间‘而况于鹤乎’一句,玲珑跳脱,宾主分明,极行文之能事”(沈德潜197)。苏轼记述放鹤亭却不实写隐士好鹤,而且将话锋一转,于题外寻出“酒”字,与“鹤”相而论,而两两如此比勘,自分宾主,叙次议论并井然超逸。苏轼通过超脱的议论将南面为君不如隐居之乐的道理透出,清音幽韵,文亦清通,但由于文章“疏旷爽然,特少沉深之思”(茅坤671),所以余味无欧文纡徐跌宕,感喟无欧文浓烈。

唐宋古文运动是一次文体革新运动,结构章法自然是改革的题中之义。古文至韩愈,文章的形式得到了关注,主旨的表达不再如孟子般那么明确,对逻辑的追求开始让位于结构波澜等形式美。然韩愈之文尚有深厚雄博之风,意思硬直,而“以宾形主”至欧阳修之文,“宾位”所占地位更高,文章从“宾位”入手,反处攻击,格外归空,最后与“主位”并合,以发感慨。与韩愈、苏轼文的深透学识的论世说理相较,欧阳修文风平实,情感跌宕,更容易引起共鸣。

余 论

古文家作文是追求意旨的,欧阳修古文正是以“宾主引援而致情款”。与明确主旨的相较,情感意涵难以言说,不易表达。可以说,文旨的幽微隐约,更加触发了欧阳修避“主”就“宾”,“以宾形主”。欧阳修不再极力追摹形式层面的高古及粗硬格调,而是着意于“宾主”的转换与推进,追求文章的形式舒缓和姿态优美,促就了古文审美新风格。然而,我们该如何评价欧阳修“以宾形主”呢?若依刘熙载的观点,欧阳修古文“避本位”更甚,“盖亦颇矣”。实际上,“宾主”的演变本身是一个多维复合的问题,无论正面透发,“详主略宾”,还是从“宾位”着手,“以宾形主”,都存在着价值判断上的非单纯性。当文章注重“质实”和“自我作古”,强调对人生社会有关注意识和美刺批判精神时,“不避本位”的切题而述自然是相契合的。而当文章注重动人的韵致、跌宕遒逸的美感时,“以宾形主”就有其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说,欧阳修古文“以宾形主”对以往文章章法布局而言,既是一种“变体”,亦是一种新范式。而且,这种新范式,随着欧阳修宋代文章宗主地位以及唐宋八大家典范的逐步确立,不断被后世学人讨论,本文中所引用的相关“宾主”评论即是如此。这些评论大多出自名家的古文选本,是供广大学子揣摩和借鉴用的,在古代文士中拥有很高的认可度。它们的出现,有力地证明了欧阳修“以宾形主”在后世文章学中有广泛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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