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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态心理的文学表现及其文本困境
——评高惠芬长篇小说《银手镯》

2021-11-12桑大鹏于红新

长江丛刊 2021年10期

■桑大鹏 于红新

高惠芬长篇小说《银手镯》描写了一批心理疾患者的沉沦与拯救的故事。出版社在小说扉页上标上“中国版《罗威的森林》”的推荐语。客观的说,小说显然远没有达到村上春树《罗威的森林》的艺术高度,当然,其构思理念与叙事行进路径确乎与《罗威的森林》有可比之处。

一、病态心理学视野下的性格塑造

《银手镯》叙述具有正常人格的林碧萱所关联着的各色人类,他们分属不同的阶层,由于生活经历的曲折与差异,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不同程度的精神创伤、心理疾病,在病态心理学视野下探究人物的性格形成与人格类型,就成了小说的主要致思理路。大体而言,作者往往在平缓的叙事进程中突然安排情节斗折蛇行,让人物心理在深层震荡中得到本质性的凸显,展现其创伤深重的内心及其与众不同的价值取向,使人物性格在急遽的情节推动中加速形成,以此完成小说“塑造性格”的核心使命。此种性格表现方式有利有弊,具体分析如下:

林碧萱:林碧萱大体属于缺乏双亲之爱、内心保守、用情专一、直觉发达、谨守人伦、不畏惧挑战的知识女性,她是全书的中心人物,关联着众多线索,林的性格在种种线索的展示中逐步显现,由于有关林的叙述节奏大体平缓,因此林的性格形成有清晰的脉络,上述种种性格特征的形成有迹可循,既有情节的线索又有情节的实证。小说写林的心理游走于病态心理的危险边缘,通过寻找母亲和爱人,拯救别人而达到自救,在爱的施与中获得爱的回归,最后复归人格的正常,其性格形成颇具辩证否定意味。

邓书来:出于建筑设计专业的邓书来理性、冷静而宽容,忠诚于爱情,虽被众多少女瞩目但绝不受诱惑。他被宁素珍囚禁在自己设计的楼房中,虽备受折磨,但被解救后还是宽容了自己的对手,正是这种宽容使自己免受病态心理的干扰,由于邓书来心中无恨,因而他能逃出仇恨的折磨,小说为写出邓书来性格而设计的众多情节隐然体现了无处不在的因果律。

舅妈(母亲):林碧萱舅妈(母亲)是徘徊在理性与情感之间蹉跎一生的矛盾女性。小说写舅妈与裁缝师傅宁开济的婚外情贯穿其两次正式婚姻,生死孽恋的情节设计表明不伦之情主导了其全部心智,追求真情不得而导致一地鸡毛,理性回归之后又陷入对女儿深重的负罪感而出走,此种出走其实是一种逃避,逃避罪孽,逃避伦理的谴责。她通过刘婆婆将传家宝银手镯留给女儿,意味着她要将她所珍视的人伦传统假手于人传承给自己女儿,而自己显然没有资格。这是一种自我认定,是理性的判断。小说就在理性与情感的来回波动之间设计情节,使舅妈的性格获得丰富的层次感。舅妈之病与其说是心理之病,不如说是不伦之情冲荡婚姻伦理而被反噬的伦理之病。尔后舅妈不断退守于道德的自我谴责之中,成为一个退缩于“道德与心理盔甲”之中的人。她是全书性格塑造最成功的人物。

宁素珍:仇恨是宁素珍的性格基调。小说写舅妈破坏宁开济家庭而被宁素珍仇恨,写林碧萱无意间抢走女儿情人邓书来而被宁素珍仇恨,写她疯狂报复邓书来而流露仇恨。小说为了写出宁素珍的仇恨主调,设计了系列情节:最初到林碧萱的服装店打探;之后盘下隔壁董老板的服装店作势要与林碧萱竞争;知晓林碧萱的一切,二人发生冲突,林碧萱把宁素珍推到在地;女儿蓝月的情人被林碧萱无意间抢走,宁素珍仇恨更深;出于报复她将邓书来囚禁在楼中折磨,等等。一系列的情节设计将宁素珍以仇恨为主调的病态心理铺叙到十分充分。

何幻香:虽然记者是这一知识女性的事业成功的标签,但情执是何幻香的性格主流。她执着于与朱念真虚幻的所谓“爱情”,无视朱念真的根本背叛,反倒为这种背叛寻找理由,缺乏基本的理性,宽容而自欺欺人,这是一切陷入情执的女性的根本心理特征,最后从高楼一跃而下,用生命为情执买单。何幻香虽事业成功,但她走不出情执,其实是走不出自己。小说将何幻香的矛盾与病态心理表现到相当的深度。

如上人物的成功塑造,表明作者有清醒的使命意识:小说的核心使命就是塑造人物性格。至于文本的价值之思、情怀担当、诗意想象、文化探索、哲学领悟等,都是在“性格”这一核心的精神凝注中才得以发生。小说正是在成功的性格塑造中才有系列的价值指向。

二、银手镯的表意价值

银手镯作为林碧萱母亲的传家宝,是小说的线索和焦点。小说共出现四个银手镯,刘婆婆手中的三个和失足女黄雨佳的一个。由于银手镯分属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出场方式,这使银手镯作为表意符号领有了不同的功能价值。

(一)文本结构价值。作为小说的线索,银手镯是故事行进的路径,在故事行进中,小说将刘婆婆、舅妈、林碧萱祖孙三代作为一个整体表现并关联起形形色色的其他人与事,形成一个整合的结构。作为焦点,银手镯是小说灼照所有心理疾病的最后光源,各种类型的精神动荡在银手镯所代表的深度安宁中被放大。

(二)伦理隐喻价值。银手镯代代传承,它代表着古老的文化和传统,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女性是被“塑造”的,是被文化的伦理价值观念强力规范而生成的,其中尤其是贞操观,是传统女性人格生成的强大能量场。但舅妈的三个银手镯被刘婆婆保管着,这一笔意味深长,意味着舅妈自觉自己因为未婚先孕,没有守住女性婚前应该保有的贞操而没有资格把银手镯亲手传承给自己女儿,只能由自己姨妈代为保管和传承,舅妈的自责本质是一种伦理的自责。

(三)心理灼照价值。舅妈的情执、自责、忏悔以及试图以逃世的方式达到自救的矛盾纠结心理,在银手镯纯朴、透明、安宁中被深度灼照,人物心理性格因此多层次凸显,这是银手镯心理灼照价值的直接显现;以仇恨为性格主调的宁素珍其仇恨心理也因银手镯的安宁平静而被放大。

(四)精神救赎价值。因为银手镯的存在并被代代传承,一种行将崩溃的伦理传统在人的自责与反思中得以最终弥合。在银手镯的安抚中,舅妈从寺庙中自省归来;林碧萱与邓书来破镜重圆;黄雨佳在寺庙中通过做义工修复破碎的灵魂。银手镯已超越了其物质性,以其承载的文化力量实现了精神救赎的功能。

三、作为小说文本的若干可疑之处

全书31万余字,出版社标以“中国版的《罗威的森林》”,实话说,小说除了关注心理疾病这一共同主题有可比之处外,其艺术价值与《罗威的森林》存在相当大的距离。今从如下若干可疑之处讨论。

(一)叙述。全书31万字,铺叙过长,语言泡沫过多,不够精炼,31万字的故事至多可在8万字的大中篇内解决。全书围绕林碧萱展开多线故事,有部分富余人物可以舍弃,譬如白风、黄雨佳等。白风没有下文,有始无终,小说里不应有可有可无的废人;黄雨佳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她的作用是用来引导林碧萱找到寺庙里的舅妈,但这种作用完全可用林的别的熟人引起,如果要通过黄雨佳写出灵魂拯救的意义,则应详叙,不应突然出现和消失。而且由黄雨佳带出第四个银手镯,她的这一银手镯与舅妈的三个银手镯是什么关系?有何内在联系?有何补充价值?这一系列问题小说里都没有交代,这么看来有关黄雨佳的故事及其手中的银手镯就是小说的赘瘤了。

(二)故事结构。小说以林碧萱为中心关联各种人物,构成放射状人物关系结构,而不是围绕林碧萱建立起来的多层环状结构,这是其中某些单线人物的故事可以取消的原因。譬如前述林碧萱与白风、林碧萱与黄雨佳的关系故事,因有始无终,都可直接取消而使文本结构趋于凝练。小说固然也设计了白风与其男友、白风与钟教授、白风与何幻香的关系,但他们的关系毫无情节展开,更无性格生成,没有在他们关系中透视某种心理疾病的发生,又因白风的消失而戛然而止,小说最终还是回到单一的放射状结构。

(三)社会背景。小说社会背景过于单薄。使得促成心理疾病发生的社会因素与生活节奏不够充分有力,经济的快速发展导致精神危机加深的社会背景没有充分叙述。没有写出生活方式、传统人伦与价值观变异导致精神疾病发生的合理逻辑。人物关系和故事大多在舅妈的后院里展开,这是戏剧的场景设计,但《银手镯》作为小说却无法容纳更多更丰富的社会与文化资源用之于心理疾病的表现。

(四)对话。小说对话一般有两种功能:1、凸显人物性格;2、深化或引导情节转向。以此两种功能对标《银手镯》发现,文本对话多属于废话连篇,既不能凸显性格,又不是深化或引导情节转向,寡淡无味,无法引动读者的性格之思或价值领悟。

(五)情节进程。小说无数次在描写情节进程的关键环节突然旁叙,荡开一笔,打断情节进程。按小说的一般套路,荡开一笔之后接续的情节应是情节的转向,或情节新的开始,但小说的接续之处不过是过往情节的延续,那么荡开一笔有何必要?

(六)性格。1、情节非性格内生。一般而言,小说作者固然可以设计人物的性格基调,但人物性格一旦形成,就有了自主性,性格自主运演,此谓之“性格逻辑”。换言之,情节与性格有其行进理路:当性格形成之前,还可由作家设计情节,指向某种预想的性格,但人物性格一旦形成就有其内在逻辑,性格决定情节走向,情节都是性格“内生”的。鲁迅就在有关《阿Q正传》的创作谈中谈到了自己的“不得已”——不得不将阿Q写向死路,这表明鲁迅是遵循性格逻辑的高手,故有阿Q这一经典形象的诞生。《银手镯》的情节对于性格而言却多是“外设”,即多由作者设计情节,以此引导性格生成。譬如林碧萱与其闺蜜白风探访燕临河,白风突然将林碧萱抛在悬崖边不管不顾,这一情节因何而来?有白风的性格内因吗?是白风性格使然吗?即使是出于闺蜜之间的仇恨,这一仇恨有来由吗?如果是出于恶作剧,恶作剧有解释吗?小说一概付之阙如,使读者颇涉疑思。2、钟教授为何走向圣人?林碧萱答应了钟教授的求婚,已开始拍婚纱照了,突然知晓了邓书来的消息,于是不顾一切去寻找邓书来,此时的钟教授不仅心中无恨,没有半点焦躁和恼怒,反倒协助林碧萱寻找邓书来,他是傻子吗?或是圣人吗?既然是教授,多少总有点智商,可见傻子的判断不成立,那就是圣人了!小说能不能写圣人?当然能写!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就写了中神通王重阳,《倚天屠龙记》就写了张三丰等圣人,但圣人自有圣人之迹,有小说情节铺就的逻辑轨迹,读者搜寻情节的蛛丝马迹,自会觉得他们成为圣人合情合理。钟教授从出场到向林碧萱求婚,始终是凡夫之姿,突然就有圣人人格了,这个转折是如何发生的?有情节轨迹可寻吗?小说并无情节铺垫,读者再次迷茫。

(七)银手镯最终功能不张。小说《银手镯》有一个目的:通过银手镯负载的人伦价值最终实现其精神创伤的弥合功能。此种功能确乎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林碧萱、舅妈、黄雨佳等人都在银手镯的叙事中得到人伦与精神安宁的回归,此种功能在林碧萱的寻找与精神重建中层层凸显,但既然银手镯有此精神弥合功能,并在舅妈、黄雨佳身上完美实现,那么与林碧萱关联着的何幻香何以跳楼?宁素珍何以因仇恨失志?她们处于银手镯的价值传统之外吗?小说提供此种“之外”的资源没有?通观文本,并没有提供此种“之外”的情节或思想资源。银手镯的表意价值至此萎缩。

(八)硬伤。1、两次燕临探访的时间安排有误。小说先写林碧萱与白风阳春三月探访燕临河,仅仅四天之后,林碧萱又与邓书来一起探访同一条河,“按节气来说今天刚好是寒露,‘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结也。’”——阴历九月至少是阳历十月了,如此,四天过了七个月!2、找到舅妈之后的春节时间计算有误。小说写林碧萱与邓书来一起腊月三十通过黄雨佳在南方某小镇寺庙找到舅妈后,当天开始周转两天回到中部小镇的家,其间因过于疲累又睡了一天,按理应是新年初三了,但两人醒来听到四周鞭炮声爆响,知道人们开始过春节了——“人们”与两人一同误认新年初三为初一了!

综上,由于文本存在多处缺漏,显得稚嫩。与村上春树《罗威的森林》之艺术价值不具有可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