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日常生活与历史记忆的“审美凝视”
——论王芸的小说创作
2021-11-12李洪华
■李洪华
在同辈创作者中,王芸既以笔耕不辍闻名,更以写作自觉著称。她总是在各种不同的场合和大量的创作谈中,对自己的创作得失和未来路向及时做出总结和规划。从散文到小说,从感性的细腻到理性的从容,她把写作看作“上天赐予的一件铠甲”,让敏感有了安放之所,把脆弱转化为坚强,既触及辽阔的人间世相,又映现复杂的世道人心。她说:“每一个写作者都想找到一条属于自己、适合自己的独特的创作路径。但经过了那么漫长的书写史,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在写,要找到真正新异的路径很难很难,因而这条路走起来并不是那么笃定,需要外在与内在力量的支撑。”事实上,王芸在小说创作中已经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适合自己”的路径。她一方面通过现实人生故事“写出生活和人性的复杂向度”,另一方面则越过日常人生,对已经或正在流逝的历史传统进行“审美凝视”,并以此探寻“隐存着我们从远古来到此处的根脉,隐存着我们不自知的精神与生活形态的依据”。
王芸的小说创作最初是从身边叙事开始的,大多取材都市日常生活,以写实的手法,讲述普通人物的人生故事。《日近黄昏》在一个侦探小说的叙述框架里表现了一个老公安的悲婉人生。作者一方面描写了老全在警察人生中的丰富阅历和工作热情,譬如老全审讯犯人时的自信娴熟,破案时“拼命三郎”的作风;另一方面又极力渲染了老全“日近黄昏”的尴尬和悲凉,譬如他在年轻同事面前的力不从心,在孙教导通知他退休谈话时的失态表现。最后,这个有着“三十年的风风雨雨披肝沥胆鞠躬尽瘁呕心沥血”的老公安牺牲在了办案现场。《黑色的蚯蚓》叙写了一个中年女性遭遇的人生重创和面对危机的努力。人到中年的女出租车司机樊松子与丈夫老宋感情不和,准备离婚,却不料又遭遇儿子车祸身亡的致命打击。思子心切的樊松子后来通过人工授精,再次成为母亲,却不料又遭打击,房子被丈夫老宋的情人纵火,老宋也在火灾中丧生。作者一方面通过大量场景和细节展示了樊松子的丧子之痛和母性之爱,另一方面又以细腻的笔触表现了她在不幸面前的坚韧和抗争。《虞兮虞兮》仍然讲述的是充满人生况味的中年女性的生活故事。下岗女工余熙人到中年,丈夫去世,带着十岁的儿子小树和年老的婆婆独立面对生活。余熙不但承受着物质生活的重压,要为一家三口的生计奔波,而且还要面对精神的困境,缺失父爱的儿子逃学上网,甚至离家出走。为了儿子,余熙勉强接受了好友朱贝丽介绍的李兴泉,却不料遭遇了情感和友谊的背叛,李兴泉原本就与朱贝丽“暗度陈仓”。小说的动人之处在于,作者并未渲染女主人公的人生苦难及其在生活挤压下的沉沦,而是让余熙以女性特有的方式默然隐忍地承受着一切生活的疼痛,并“依靠自身的生命力,从命运的笼罩之中伸出一根哪怕是十分细弱的枝芽”。《羽毛》是王芸继续向生活和人性复杂向度开掘的代表,作者把目光投向了一个特殊的社会群落——一群抱团取暖的单身女性。“幸存者联合会”里的四个单身女性朱春花、关一芹、陈小凤、宋羽,虽然经历不同,性情各异,但是“却像随着时光机不断扭绞的几股绳”,每月固定两天聚集在一起,上治愈课,开闲聊会,“共享彼此的伤痛”,分享彼此的快乐,把“看似漫长得没有尽头的时间”分隔成更容易度过的片段。然而,在她们积极乐观、坚韧顽强的背后都有各自的不幸。承受着丧夫失子之痛的朱春花长期失眠;丈夫离家出走的关一芹独自承担起抚养教育弱智儿子的生活重担;早年丧夫的陈小凤不得不在离开女儿后陷入孤独的晚境;独自坚强守望的宋羽始终不愿接受恋人去世的事实。作者一方面以轻松的笔调描写单身女性们“携手同行”的欢乐,另一方面又在明快的叙述背后透露出各自生活的沉重和往昔的不幸。小说的题目“羽毛”有着深刻的象征寓意,正如关一芹的平衡表演所喻示的那样,一片轻微的羽毛实际上暗藏着打破一切平衡的力量。此外还有,《我们去跳和合吧》讲述了两个从乡村走出来的青年王士苼和王士土,虽然在各自的努力拼搏中风生水起,却因利益和猜忌渐行渐远,直到春节回乡,儿时一起“跳和合”的温暖才又唤回彼此的友情。不难发现,王芸的这类小说大多关注的是社会转型时期普通小人物的命运遭际,着重表现他们在生活与精神重压下的生存状态和情感心理。
也许是因为新闻媒体工作生活经历的影响,王芸的上述小说在题材内容上贴近日常生活,在表现手法上有些纪实报道的特点,结构上多采取片段和穿插的方式,叙事简洁明快,在一定程度上有着类似80年代中后期新写实小说一路的生活质感和悲婉风格。对此,王芸有着清醒的警觉,正因如此,王芸小说一开始便有着朝向深广生活和复杂人性的自觉。无论是英雄迟暮的悲凉,还是人到中年的痛楚,抑或是“T字路口”的人生转向,王芸都试图“写出生活和人性的复杂向度,尽量让笔尖戳破表象,触及到心灵的深处,生活的深邃处,捕捉幽微的、真实的却不乏温情的细部,展现一个普通生命内在的柔软与坚硬、紧张与松弛、平和与挣扎、痛楚与欢欣、无奈与想望、绝望与执拗”,并以此来表现“生命的斑斓底色”。
事实上,王芸并未单纯地在现代城市人生故事中过多停留,向来对写作有着充分自觉的王芸“敏锐捕捉了传统文化在当下语境、时代变迁中的断裂与疑难”,“以审视的眼光,悲悯的情怀,书写了社会转型期世人的微妙心态与精神处境”,“以凝练精妙的文字,一次次完成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凝视”。王芸成长于荆楚文化的腹地,现定居赣鄱文化的中心,她的创作中常常有着浓郁的楚风赣韵。在给她带来盛誉的散文集《穿越历史的楚风》中,王芸循着历史的足迹间找寻逝去的生命,与楚庄王、屈原、陆羽、米芾、张居正、公安三袁等对荆楚历史人物展开着超越古今的精神对话,以生动的叙事和简约的诗意呈现了古城荆州的历史变迁和文化韵致。长篇小说《江风烈》以一场战争为缘起,以一个誓言为线索,以一座古城为依托,以宏阔的气势书写了一段家、城、国六十年的变迁史。解放战争中的一场关键战役,鲜东来不幸牺牲。苏北放托付护士柳如真将战友埋葬在长江边的这座小城。他发誓,等战争一结束,就回来将战友的遗骸带回家乡安葬。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苏北放退伍,回到了小城。经历了磨难和挫折,他和柳如真走到了一起。几十年来,苏北放一直没有放弃当初的承诺,在女儿们成家立业后,他终于带着鲜东来回到了老家。王芸把宏大历史与日常叙述交织在一起,将六十年的历史沧桑潜伏于苏北放、柳真如一家三代人的日常生活历程。在小说集《与孔雀说话》中,王芸改变了进入历史的方式,通过叙写现实生活中的普通人物故事,寻访散落在日常生活中的传统遗存。《木沉香》通过谭木匠的精湛技艺和生活变动,表现了传统工艺在现代机械文明和市场经济冲击下的衰变。《龙头龙尾》通过陈家庄年节时日的板凳龙活动,表现了传统文化习俗在现代生活和俗世心理的积淀。《红袍甲》通过刘玉声父子两代戏曲人因红袍甲而引起的冲突及其最终的和解,表现了传统文化艺术的承继兴衰;《年祭》通过孟余借女友还乡参加“年祭”的荒唐经历,反映了传统文化习俗与现代社会生活的纠葛。此外,《大戏》《墨间白》《铸剑》《空中俏》《护城河边的旋转木马》等作品中的人物、情节、场域无不浸润着浓郁的传统文化元素,作者通过栾其凤、田飞白、孟辉光、空中俏等身怀传统技艺人物的生活故事和情感心理,表现了汉剧、书法、铸剑、高跷等传统文化技艺在现代生活中的留存和兴衰,又在传统文化技艺的兴衰流变中表现不同人物的艺术人生和人性嬗变。
当王芸从荆楚迁居赣鄱之后,她的古典情怀也从瑰奇的楚风转向绵长的赣韵。长篇小说《对花》代表了王芸借小说探讨传统文化和书写世相人生的新高度。作者将目光投向采茶戏这一江西地方戏曲的艺术场域,通过苏媛芬、陈小娣悲欢离合的艺术人生,讲述了半个多世纪两代采茶戏人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呈现了采茶戏剧团从兴盛衰变到改制重生六十年间的跌宕沉浮,展现了采茶戏独有的艺术魅力,反映了时代变革中的人生世相和人性幽微。戏演人生,人生如戏。舞台上,苏媛芬、陈小娣们浓抹淡妆,水袖漫舞,绽放出人生的精彩。生活中,她们却在时代浪潮裹挟下身不由己,悲喜交织,演绎了俗世人生的冷暖故事。篇名“对花”既取自赣南采茶戏《睄妹子》中的一支路腔曲牌名,也喻指作品中两位与戏相伴的女主人公。作者挪用了传统小说“花开两朵”的双线复式叙述方式讲述了两位女主人公的戏剧人生。苏媛芬当年因为爱情从上海来到内地,由京剧转投采茶戏,虽然经历了爱人去世等生活变故,但对采茶戏不离不弃。陈小娣从小被送给了养父母,在贫困中度过了童年。在养父和姑姑的帮助和鼓励下,爱上了戏剧。养父亡故后,陷入困境的陈小娣在村小徐老师的帮助下走上了戏曲之路。经历了生活变故的苏媛芬和陈小娣汇聚在采茶剧团开始了她们的戏剧人生,并由此成长为南城采茶戏舞台上的“对花”。然而,在时代浪潮的冲击下,苏媛芬的戏剧生涯戛然而止,陈小娣则在风雨磨砺中成长起来,最终在新的时代与戏剧一起重新焕发出生机。小说结尾,已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赣南采茶戏传承人的陈小娣开始思考传统采茶戏的现代转型:“在高科技手段日新月异的今天,采茶戏有没有改良创新的空间,形式上的创新会不会改变它的质地,破坏它独特的韵味和美感?”而她们的女儿栾小凤、陈子媚也都继承了母亲的衣钵成为了新时期戏剧舞台上“对花”。
王芸曾在一篇创作谈中说:“我们的生活一直处在流变中,有时迅疾得让人感觉难以把握,感觉一种万般喧嚣中的虚空与不安。我们像陀螺一样旋转着,身不由己。而一些老旧的事物也像我们一样,被流变的力量裹挟,掩埋,正走在消失的路途上。当我写作系列荆楚历史文化散文时,当我俯下头仔仔细细打量那些一度被我视之为老朽不堪的事物时,我才意识到这些被我淡忘和轻视的事物,有着漫长的时光所赋予的不可复制的魅力。之中,隐存着我们从远古来到此处的根脉,隐存着我们不自知的精神与生活形态的依据。于是,我继续在一篇篇小说中,完成对它们的审美凝视。”在这里,王芸表达了关于她小说创作的诸多丰富信息。她清醒地意识到,生活的流变不但有着裹挟着现实的惯性,更有着掩埋历史的力量。那些“正走在消失的路途上”的现实和历史不容淡忘和轻视,她的小说创作正是一种穿越日常生活与历史记忆的自觉努力和“审美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