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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朝敏:走向大视野与大境界

2021-11-12蔡家园

长江丛刊 2021年10期

■蔡家园

朱朝敏是一个有阅读难度与评论难度的作家。她通过二十多年的文学创作,已经建立起了自己的文学世界。这个文学世界具有可辨识度,当然也有混沌、暧昧、缠绕、庞杂之处。我这样说并非否定她的创作,而是说她的这个状态恰恰是值得评论界去研究的。她的成就毫无疑问,有目共睹。她的散文创作在全国有较大影响,小说创作这几年势头也非常好,经常被转载、获奖。

我想从两个方面谈谈对她的作品的一点浅见。

首先对她的几种题材的创作谈点总印象。她的作品特别多,我是断断续续阅读,只是一些碎片化的感受,还没有深入梳理。

朱朝敏是从她的原乡百里洲出发,深入开掘个体生命经验,在与现实的对话中展开对疼痛、疾病、生死等等的书写,关注人之存在困境,关注人的尊严,追问生命的意义。她优美、细腻、带点清冷的叙述之中,隐含着强烈的生命意识,生命意识是她创作中一个很重要的特点。所谓生命意识,就是人生活在世界上,对生命源泉、生存价值和死后去向等生命问题,寻求一定的解释或者心理的慰藉。

正因为鲜明的生命意识灌注在朱朝敏的创作中,才使她呈现出相对清晰的写作面貌。她试图建构一种生命哲学,从她的作品(尤其是散文和小说)中可以发现,她受存在主义哲学影响是比较深的,同时还受到现代生命哲学的影响。她对人性之恶、对存在的荒诞、对生命的虚无,都有自己的思考和表达。

朱朝敏的散文已经风格化,也建立了一种写作难度。评论家蔚蓝教授在《在变化中接续个性化的文学表达———朱朝敏文学书写扫览与阐析》中有精辟的分析:“朱朝敏的散文相异于那些常见的浅吟低唱风花雪月的抒情文本,也不是快速勾勒出的人物场景素描。她具备触摸历史与现实生活的敏锐,有细致的审美感觉,也有很理性的人文思考,以及对文体进行探索的兴趣,这些成为她在散文中构建表达语境与陈述大地天空人情世故的沛然底气。因此,她的散文既有长度也体现出厚度,像《我下雪……每天我都道永别》《行无嗔》《大水天上来》都是上万字的篇幅,内容繁复厚重,有饱满的思想内核,注重细节和内心感受的描摹,并且将内心和外部世界勾连起来,将社会现状与人情世故摄入笔端,透入肌理地去剖析人心人性。她的散文出自内心,又观照社会,是自省的,又是狂放的,执着于自我的立场,又有开放包容的视野。”这个评价比较准确,我完全赞同。

大家都知道,现在非常流行鸡汤散文、小女人散文,很多业余作者都是按这个路子去写的。从自己的生活,从自己的一般性生命感悟出发,很容易写,有市场,也有报刊发表。但是这种散文和我们所说的文学意义上的散文是有很大差距的。朱朝敏写的是一种“大散文”。一是有大的境界,二是有大的视野,三是有大的结构和叙述。大境界,即指她的创作不仅限于个体生命体验,更重要的是注重描述心理经验与社会生活的交织,向内开掘和向外延展,用“心”来熔铸这一切。大视野是指朱朝敏有着比较系统的西方文学阅读经验,对西方文化有较深入的了解。她能够在较开阔的视域中,把自己细小细微的生命感受置于古今中外文化大背景下来书写,呈现出不一样的文学审美质地。大的结构是指她的散文(特别是代表作)从篇幅上来看,都是上万字,构思新颖,恣意汪洋、意象绵密、情绪奔涌,显得大气磅礴。

文学的奥秘其实就在常与变之间。“常”是指既有写作经验。如果靠这些惯性经验去写,也会写得不错,会被大家认可,但是一直写下去就会有问题。如果你想成为一个卓尔不群的作家,那你就得不停求变,反固有模式,反既有经验。朱朝敏是有主体自觉意识的,她的代表作如《大水天上来》《山野黑暗路》等就在不断“变”。所以,这些文章放在整个中国的散文版图中来看,也是有特色的作品。

她的小说,从个人的美学趣味来讲,我不是太喜欢,但这并不意味着否认它们的价值。她的中篇小说《慈悲刀》,我在编选《湖北优秀文学作品选》时就收录了。作为一个评论者,我提醒自己应该警惕过于个人化的阅读趣味。她的叙事方式,给我带来不同寻常的感受,这是好的文学作品应有的质素。

为什么朱朝敏的小说会让我产生矛盾的心理?个中原因值得思考。作为一个成熟的作家,她应该建立自己的叙事方向和价值取向。“方向”是一盏灯,既照亮你自己的心灵,也照亮阅读者。当然,小说有各种写法,很难说孰高孰低,但是从阅读接受者的角度来讲,过于混沌和暧昧是不利于传播的。她这两年的小说,如《美人痣》《圣地亚哥在下雨》,叙事似乎变得清晰一些了。

朱朝敏刚刚出版的纪实文学《百里洲纪事》得到了很好的社会评价。这部关于精准扶贫的作品书写的不仅是扶贫故事,而是从心理角度切入,书写复杂的人性,从个体生命指向社会问题,指向历史发展中的种种隐疾。书写疾病和社会隐疾,这似乎是她近年开辟出来的新方向。

接下来,我想通过几组关键词来简单探讨一下朱朝敏的写作带给我们的启发:一是生命经验与地域文化,二是心理与现实,三是意像与悬念,四是诗与思,五是困境与可能。

第一点,生命经验与地域文化。朱朝敏善于将个体生命经验与楚地文化风情进行巧妙的融合。她有一段阐释个体生命经验与地域文化的文字,为解读其作品提供了线索:“从虚空中来,又彻底回归虚处,谜底与谜面合一,它们的异常,在物质科技日新月异的今天终归无用无趣,但从理论角度来说,回答了尘世间的秘密。”她一直在挖掘个人的生命史、族群史以及相关的自然文化,这一点在散文集《黑狗曾来过》中尤为显著。她将目光集中于普通人,向内观照自己的成长经历,对于生命中特别留下痛感的痕迹,包括她所感觉到的周遭普通人的痛感,进行了深入的书写,开辟了属于自己的文学疆域。《山野黑暗》是一篇很奇特的散文,仿佛生命的呓语,弥漫着虚无感。这是朱朝敏的生命之诗,她不仅是在追溯往事,更是在认知生命,在探寻人世的诸多谜底与谜面。百里洲、楚地,她生于斯长于斯,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以自己的文字完成对这片土地命名和确证。专注于个体生命体验的感悟,很容易流于小、轻、媚、甜、俗的流行化写作,朱朝敏能够超拔出来,很重要一点是因为她带着一种批判性的眼光在审视自己、审视生活,保持着独立思考。这种思考既有价值层面的,也有艺术表达层面的,所以才形成了她的具有可辨识度的文本。

第二点,心理与现实。朱朝敏曾在一个访谈中谈到,向内的审视与风花雪月没有太多关系,她是心理现场刻度的思考,是生命与生活决定这种思考永远没有一个清晰的答案。她认为作家应该充满悲悯,散文写作是一种“掏心”活动。像《黑狗曾经来过》《圣地亚哥在下雨》《百里洲纪事》都是从心理学视角切入的,充满了对人的关怀与怜悯。作为二级心理咨询师,她本能地选择了这样一个专业背景的视角来建构文本世界。当下写脱贫攻坚的作品特别多,她的《百里洲纪事》从心理学的角度进入,关注人们的精神世界,关注社会边缘的贫困人群的心理,由此辐射开去,书写这个时代的重大历史事件。她写了12个扶贫故事,其实是讲述12个心理故事,呈现了人物的性格成长史和生命史。这样的书写具有历史感,而不仅是拘泥于对现实表象的概括。他深入刻画了当代中国农民的形象;“从不同角度刻画的,这些具有双重性,一方面能够引起疗救的注意,另外一方面,他们还具有疗救的,疗救当代病。这些被救助者,精神弱者,他们有爱,有尊严,他们就一面镜子,映照着我们的生存,他们并不屈服与命运,这才是人类生生不息的力量之源。”《百里洲纪事》中的《我们想要虞美人》写得非常棒,文章中的覃如玉——标题和主人公的名字都具有象征性。她坚信儿子还活着,就是不愿意接受低保,一个母亲的爱,一个女人的尊严,在平静的叙事中凝聚着核弹般的冲击力。这是朱朝敏的文字带给我们的力量,也是文学的力量。

第三点,意象与悬念。这是她书写的技巧。朱朝敏作品中有许多意象,譬如孤岛、黑狗、长吻鮠、羊子等等。对于反复出现的孤岛意象,评论家李鲁平曾有研究。他认为:孤岛书写的独特性,是源自梦境书写的独特性。他概括为几个方面:一是个人成长的心灵史式书写,二是家族史和百里洲民间生活史书写,三是孤岛风情的讲述。我补充一点,她还有一种很强的寓言式书写。每一个创作者都会有这样的感受,写着写着就写熟了,怎么办?朱朝敏不封闭自己,不断挑战着自己。像《循环之水》就是带有寓言式的书写,尤其是开头,大气磅礴又缠绵婉转。既描绘了完整的孤岛形象画卷,又展开了关于生命与死亡意义的思考。这是湖北省作协推出的重点项目《家乡书》中的一部,似乎被忽略了,有点遗憾。她笔下的黑狗、羊子、辣椒、美人痣……都成为意义的凝聚,成为情感情绪的凝聚。意象的展开在文本中建立起层次,也构成虚实张力。她近年的小说更注重可读性,精心设置悬念。如《美人痣》,埋藏得那么深的巨大心机,作家剥茧抽丝,一点一点揭开,体现了叙事才华。还有《长吻鮠》中的双线叙事,非常巧妙,具有阅读快感。

第四点,诗与思。这她的美学追求,强烈的思辨性与诗性色彩。她的思考在作品中如涌动的波浪,给读者带来理性的冲击。我猜测,朱朝敏阅读了不少弗吉尼亚·伍尔夫、西蒙娜·德·波伏娃等作家的作品,字里行间中可以看到她们的影子,这在湖北女性作家中是不多见的。

最后,聊一聊朱朝敏未来创作的可能性。先讲一个故事:慧海去见马祖,曰:“来求佛法”。马祖说:“我这里一物也无,求什么佛法!自家宝藏不顾,拋家散走作么?”慧海问:“阿那个是慧海宝藏?”马祖说:“即今问我者,是汝宝藏。一切俱足,更无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外求?”那么朱朝敏“宝藏”是什么?

她曾说:“越来越广阔的内心世界”是她写作的核心,反复表达生命的“虚无”。在《楠声》的结尾中她这样写道:“孤岛的本质是孤。在此之上的叙述本质仍旧是幽暗……”难道写作的本质就是虚无、幽暗?

新世纪以来,纯文学创作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回到个体、回到内心,更多向内聚焦。这隐含着一个文化背景,就是提倡眼光向外——学习西方文学,尤其是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显然,朱朝敏深受这种潮流的影响,像存在主义对她影响很深,她的写作姿态也基本是向内的。当然,后来出现了一些变化。西方文学经验如何消化吸收,譬如关于生命意识的表达,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关于生命意识的表达,在中国文学中也有深厚传统。譬如屈原,他的坎坷遭遇、生命痛感,在他的文字中有丰富的表达。屈原生命意识中最高的价值是什么?以义为命。这不仅铸就了他的政治理想,也铸就了他的人格。屈原将个体生命经验、家国情怀与理想救赎融为一体,实现个体生命和家国命运的同构,铸就了伟大的《离骚》等华章。还有杜甫,何尝不是如此?

对于朱朝敏而言,《百里洲纪事》也许是一个新标志。相信她会找到自己的“宝藏”。从个体生命的微澜抵达时代的汪洋,在更广阔的视域中诠释生命意识,建构属于自己的生命哲学。

她在博客中曾这样说:“作为写者,心灵从内到外敞开,并提供光芒,何尝是简单的事情。”显然,她懂得自己。她具备足够的才情,值得我们充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