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秘密
2021-11-12李为民安徽
◇李为民(安徽)
1992年夏天,父亲去世后,陈石从新加坡回到老家,磕谢给父亲做直肠癌手术的辛院长。
陈石是我小学同学,我俩都是医院职工子弟,那天我也在场,陈石喝了不少酒,不知道是因为酒精刺激亢奋,还是失去亲人后的哀伤,磕磕巴巴一个劲地说对不起辛静,辛静的父亲沉稳和蔼,带着感慨的语气拍着陈石的肩膀说,大家都是亲人嘛,有些事情只能说没有缘分。
听到缘分二字,我猜可能是他俩以前谈过恋爱。喝完酒,我陪陈石去离医院不远的青弋江边散步,陈石向我解释,辛静一家人也是弋矶山医院的职工,多年前响应国家的号召,两个母亲带上两个孩子下放到皖南歙县的大山沟里,住在地主家的大祠堂里,寒冬腊月的深夜,两个母亲跋山涉水给村民接生孩子,陈石胆小,一个劲儿地哭,辛静就端了个木盆,倒上热水,四只小脚泡在木盆里,陈石渐渐就安静下来,煤油灯的火苗闪闪烁烁,四只眼睛怔怔地望着火苗发呆,后来一遇到此类情况,辛静就这么做,陈石慢慢成了不哭的习惯。
陈石十几岁就保送上了中科大少年班,然后留学美国,毕业去了新加坡,找到一份计算机程序员的差事,而辛静上了本地的医科大学,陈石和辛静有了信件来往,他在信里明确表明自己对辛静的感情,出乎他的意料,辛静态度坚决地拒绝了,给出的理由很简单中肯,她母亲患白血病已经病故,她已经交往了一个本校的男友叫林澎,原先是他父亲的一个学生,能照顾她,因为她的血型和母亲一样,白血病的遗传基因概率虽然不大,但也有风险,所以她不能不负责任,将自己的下半生托付给陈石。
青弋江边阵阵风吹来,陈石语气沉重地说,重情而又绝情,才能不被情所伤害,辛静就是这样的女孩子。我未置可否地点头,我发现他脸上有些黯然,眼神也隐藏着忧伤,他忽然喃喃自语,这儿淡淡的夜色有点像纽约的哈德逊河,我打了个哈欠,送他回到酒店。
那次喝完酒后,陈石飞回到新加坡,辞掉了程序员的差事,找到研究生同学完婚,他爱人祖辈是新加坡华侨,长年做水产生意,家境殷实,没过两年,陈石夫妻俩就把鳗鱼的生意从国内做到新加坡,生意慢慢步入良性轨道,陈石往返于新加坡和国内的东莞,租用冷藏船将鳗鱼运到新加坡,偶尔回老家探望痴呆的母亲和辛院长,然后就拉我无休无止地喝酒,喝多了,总朝我口袋里塞新币,我那时在海事局工作,东莞那边有一些外贸、商检和海关的朋友,他鳗鱼出关的手续需要方便快捷一些,这样需要我来协调周旋,还有层意思,他依然惦记着辛静,让我当个跑腿,找辛静的中学同学,打探她的消息,为此专门还给我买了一个手机,有事随时跟他联系。
可是,陈石在我这里得到的消息令他很沮丧失望,甚至绝望,因为我不光向他渲染辛静一家的美好生活,我还从辛院长那儿弄了不少照片寄给陈石,辛静结婚后随丈夫去美国陪读,夫妻俩在长岛买了别墅,照片里的辛静显得更加秀美、成熟和温柔。一对儿女围在身边,让这个家庭显得更加温馨,这让陈石更加确信无疑,好在都是读书明事理的人,所有的事就此作罢。
又过了十几年,陈石夫妻俩在新加坡把水产生意做到上市,经营范围扩大到各个领域,唯一遗憾的是,陈石的太太丧失了生育能力,陈石只好全部精力放在生意上,全球各地乱跑,陈太太特意给他找了个女大学生露西当助手,陈石理解太太的用意,可他觉得对不起同甘共苦的太太,对露西始终保持距离。露西在耶鲁医学院读书,毕业后,在多伦多邂逅了陈石,然后跟着他飞到新加坡,应聘到陈石的公司,陈太太让她成了他的助手,陪他应酬场面,参加各种商品交易博览会,回老家,陈太太总在上海和平饭店包下总统套间,这一切的发生,都显得那么随意和戏剧化。陈石百分百地听从安排,可觉得滑稽和无奈,或许他心里还放不下什么东西。
记不清是哪一年的夏天,住在总统套房里,露西洗完澡,穿着米黄色的睡裙,头发里散发着茉莉花的气味,匆匆地按了一下陈石套房的门铃,陈石刚和我通完电话,拉开门,眉头微蹙,有时候他讨厌露西,因为她太精干,什么事情都安排得妥帖,几乎天衣无缝,优点往往也是缺点。
陈石有些诧异,因为露西身后还站着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中年男人,气色红润,身架子很结实,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穿着一件灰棕色红细格相间的棉布短袖衫,和初春的寒冷天气有点格格不入,陈石觉得有点茫然,露西微笑地做了个简单的介绍,这位大叔叫林澎,陈石心里咯噔了一下,虽然这些年在商场上厮杀,已经见惯风浪,如生意场上的老套路,久别重逢、不期而遇等等,他还是有点不太适应,不露声色地伸出手,礼节性地和林澎握了一下。
事后尽管露西矢口否认,陈石依然感觉眼前的景象不真实,在茂盛交错各种花草包围的大堂里,辛静坐在轮椅里,满头银发,微笑地望着他,她从轮椅里缓慢地站起身,显出了吃力的样子,她伸出手,和陈石握了一下,林澎轻声地解释辛静刚刚做了关节手术,这次回来主要探望中风的老父亲辛院长。
尽管辛静镜片后的那双眼睛疲惫不堪,竟也带着孩子般的天真,这让陈石眼前晃过一个镜头,一个阳光刺目的日子,在老家弋矶山医院门诊部红砖楼前,辛静烫了个齐肩短发,穿一件白衬衫,浅灰色的百皱裙,戴一副白框的眼镜,很斯文,她也是那么微笑地和他说,她已经申请到了奖学金,还交了800元的签证费。她的眼神也是这般无辜的天真。
陈石简简单单说了一句你要多保重,她们身边都是医生和患者,从眼前晃过,辛静忽然微笑地做了个手势,他也微笑地做了个手势,陈石意识到这就算是告别了。那时的陈石显得那么年轻、挺拔,脸上的笑意里有一股淡定沉着的安然,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有一棵不很高大的香樟树,墨绿的枝叶反衬着一堵红墙,还有陈石挺拔的衣服。他们就那样隔着一小段距离,彼此对望了一会,然后辛静转身走了,给他留下了一个背影,两人分别的场景就这样镶嵌在陈石的记忆里。
不过那个场景瞬间在此刻他脑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露西订了烛光晚宴,娇弱的火苗身陷在蜡油里,散发出浅蓝色的光,白色的台布面上摆满了各色西式菜肴,有红酒,柠檬,蜂蜜,牛排,还有玫瑰花。露西摊开手,下意识地微笑着示意身边的辛静,那是瓷盘刀叉边的花朵,问她是否喜欢。
辛静点点头,凑到一枝开着深红带白细点纹花朵的玫瑰边,深深嗅了嗅,满足地说,浓郁的味道让她鼻子发痒。
那顿饭吃得很随意,陈石有一句没一句地似乎在回忆往事,因为他的心变得很静,好像时间停止了一样,他甚至还漫不经心地提到了父亲的那场手术,有一年他回老家探亲,拜访了辛院长,老人说话已经不利索了,枯树般的手哆嗦着指指点点,鼻翼翕动,老人在回忆那场手术:切除之后肠子接口没有顺利地愈合,因为他的疏忽,一截约2cm的消毒纱布留在肠子里,竟然没有任何医生和护士察觉,因为老人是全国知名的肿瘤专家,缝合后的伤口一直是局部感染,只好大量注射抗生素,耽误了整整两个月,造影和切片检查,都认定是伤口的粪便造成的感染,结果再次切开刀疤,癌细胞轻而易举地攻击了肝脏和右侧的肺叶。
陈石在观察辛静的表情,而辛静显得疲惫,眉头微蹙,她随意地问这次相见真是难得,以后还指不定是什么时候,如果有空,大家一起去曾经下放的歙县兴隆公社转转,她母亲还有部分骨灰埋在那儿,陈石愣了一下,点点头。陈石还想问点什么,辛静的脸上露出疲惫之色。
第二天凌晨,陈石就被楼下急促的120的鸣笛声弄醒了。楼下一片嘈杂,露西敲门告诉他,她问了大堂,辛静突发疾病被送进医院,大概可能是心血管方面的毛病。陈石稍稍舒了口气,随后去了自助餐厅,两人去大堂办结账手续,低缓舒适的旋律情意绵绵,陈石始终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凝视他,直到走向吧台,他转过身,看到一个影子,就是他,昨晚烛光晚餐,那个彬彬有礼对露西浅浅鞠躬的大男孩,往餐桌上摆放玫瑰花朵,消失在灯光和音乐的深处,宛如一个梦,然后有两个警察出现在他俩面前,很有礼貌地做了一番自我介绍,给陈石和露西做了一个笔录,程序很简单,好在露西冷静应答,甚至晚上点了什么菜肴都倒背如流。
回家坐在高铁上,陈石的脸色有点难看,直截了当地问露西,这一切是不是你事先计划设计好的?陈石像个警官盯着她,露西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反驳陈石,陈董,我为什么要这么干呢?我昨天下午在登记房间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他们的名字,我想起以前您向我提起过这个名字,陈石盯着露西,缓缓地点头,算是默认了。
这段经历是陈石回来后告诉我的。陈石这趟回来联系我,主要是为保税物流的运输问题,几年前从海事局辞职后,我就一直跟着陈石干,负责国内的水产品代理出口,沿着青弋江的下游不远的江心洲上,政府开辟了一个不到一平方公里的保税物流仓库,陈石租用了一间冷藏库。
勘探完仓库,陈石显得很满意,我俩走在靠江边的一块礁石边,露西在不远处望着长江的景色,用手机拍照,我和陈石背靠背坐了下来,天空辽远,陈石折了根灯芯草衔在唇间,有意无意地问我,辛静在上海是否住院了,她家里情况怎么样?我说,是一种药物过敏,和她母亲感染的致命的耐药菌株差不多,幸亏抢救及时,现在处在浅昏迷状态中,应该过几天就能恢复知觉,昨天上海警察还去了我父母家,询问了一下她家庭的情况,毕竟辛静是外籍居民。
陈石转过脸,辛静和我相遇得蹊跷,我一直转不过弯来,你不会捣鬼的吧?他半开玩笑地问。我没你那么多情,我叹口气,我总以为你们两家当年的事一直未了,你母亲是血液科的主治大夫,最清楚辛静母亲的病情。
陈石点头,说也对,辛静恨我拒绝我不是没有原因的,她母亲最终不是死于白血病,而是链霉素过敏休克死亡,可我母亲为她母亲注射的是治疗白血病的靶向药物伊马替尼。我母亲痴呆前和我说得很清楚,还写了字据,怕以后会引起官司,可辛院长不能接受,我母亲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能解释得清楚吗?换作我也不能接受,因为我母亲是医学界最受人尊敬的专家,她会把荣誉一直延续下去,不会改变,而辛静依然会认为是我母亲的不负责任导致了他们家庭的悲剧,一个患者的死亡本应该作为一个医学进步的经验和教训,避免未来更多的悲剧,却被我母亲肮脏地掩盖了。
陈石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过两天我得去趟纽约,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赶紧回家吧,我有一个包裹,是从东莞寄到你家的,另外,晚上我得去拜望一下辛静的老父亲,你帮我安排一下,我点点头,提前乘轮渡过江。我开车回到了陈石在205国道边的综保区承租的另外一个中转仓,他还有一批电子元器件用集装箱装运报关出口到墨西哥。
天已渐渐黑下来,我躲过卡口的摄像头,悄悄钻进仓库的东侧,摸到熟悉的地板洞口,拔出准备好的尖刀,我把尖刀插入地板缝,再用榔头轻轻地敲,刀在榔头敲击下顺利地进入地板缝隙,我用双手去扳尖刀把,终于撬开地板,一伸手,摸到一个软绵绵的包裹。
包裹里装的是一套高档护肤品,日霜,晚霜,底彩等等,每个瓶子里都发现了一个小塑料袋,我打开电筒,对着光线打量,终于舒了口气,我的心跳得又快又重。我收拾好包裹,开车回到陈石住的酒店。
我从门上的窥视孔往里看,看到的是一个穿米色夹克的背影,轻轻敲了一下门,门拉开,我将包裹递给陈石,他向我介绍那个穿夹克的背影,他叫林澎,辛静的丈夫,毕业于纽约州立大学,在加州的健康研究中心工作。林澎两鬓斑白,笑容可掬,和我握手寒暄了几句,又和陈石低语了几句,陈石会意地点头,林澎转身继续给在轮椅里躺着的辛院长用不锈钢勺子喂流食。陈石望着疑惑的我,拍着我的肩膀,微笑地说,林太太还在上海住院呢。
我恍惚不安,眼前的辛院长满头凌乱的白发,目光呆滞,嘴角涎着口水,歪斜着脑袋,陈石将我拉到一边,面无表情地望着轮椅里的辛院长,晃了一下手里的小塑料袋,感慨地说,他的肉体和精神都瘫痪了,只有这个东西一直支撑他的生命,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露西正站在落地窗前,双手捧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红外线望远镜,瞄视着楼下的景色,她转身向陈石点头,陈石拍了拍林澎的肩膀。
他们住的是花园酒店,楼下是镜湖公园,这里有老城区的居民,居住密度很大,到处是休闲场所,跳舞的,放夜光风筝的,遛狗的,吹葫芦丝的,打太极拳的,撞树的,呈现出一派令人迷惑的旺盛生命力。我注意到一个穿米色夹克衫的中年男人,戴着鸭舌帽,低着头缓缓地推着轮椅车,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没有人注意他们。我瞪大眼睛,借着树影背后的路灯,湖面泛起的水光以及天上遥远的月光,斑驳地投射在他冷漠的脸上,轮椅里同样也是一张冷漠的脸,他以自己对周围的漠视来回敬环境对他的漠视。鸭舌帽忽然站在轮椅车前一动不动,然后慢慢转身朝反方向的沿湖路漫不经心地走去,轮椅孤零零地淹没在匆匆行走的人流里。
前后也不过一顿饭的工夫,林澎又回到宾馆的套房,我关上门,陈石一拳打在林澎的胸口上,他踉跄几步,栽倒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他拉他起来,林澎带血的吐沫一块涌出嘴唇,吐在陈石的身上,毕竟上岁数了,陈石如盛夏高温气候里的一条狗,喘着粗气,趴在沙发的扶手背上,喃喃自语,辛院长,对不起了,是您女儿嘱托我这么干的。陈石示意我和露西出去。
我和露西沿着镜湖边不急不慢地散步,露西迈着轻盈的脚步,脑后扎着马尾辫,随着脚步一跳一跳的,我感觉她真的很年轻,忽然有警车鸣着刺耳的警笛势不可挡地从我们身边穿过往前急驶,不少路人纷纷避开,我俩都意识到什么,钻进湖边的一条巷子。
露西似乎受到惊吓,懵懵懂懂地跟着我迈进一家小茶馆,我俩各自泡了一杯碧螺春,露西兴味索然地摇摇头,有点忸怩地说她不能喝茶,她有点想吐的感觉。我以为这是姑娘生理周期的缘由,就不再勉强,我饶有兴趣地端起茶杯,望着杯子里跳跃的绿色叶片,刚把茶杯端到唇边,露西捂着嘴巴,拎着手包冲出去,几步之遥的地方,咣当一声撞开卫生间的小门,然后将门反锁上,我听见里面一阵阵干呕声,夹杂着低沉的呻吟声。
我感觉不妙,绕过纵横交错的内走廊屏风,透过卫生间的小窗射进去的余光,我看到一张扭曲痉挛的面孔,上半身趴在洗脸池上,细长的身体已经半瘫倒在地上,我用力拧开卫生间的把手,冲了进去,托起露西的躯体,她面色苍白,示意我关上门,她将食指捅进喉咙里,伴随着一阵阵呼噜噜的声音,她的身体不断地抽动、痉挛和颤抖,喉咙口如同下水道的出口,哗啦一声,一团裹着胃液黏糊糊的东西从富有弹性的喉咙口喷到我的身上,又是一声吼啸,露西浑身战栗,瘫软在我的怀里。
我浑身颤抖,我意识到必须尽快收拾好这里的一切,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我迅速用塑料纸将那两团面团大小的黑乎乎的东西揣进自己西装的口袋里。露西艰难地挺直身体,对着洗脸池上的大镜子,从手袋里掏出粉盒和唇膏,化完妆,我问她行不行,她勉强露出一丝微笑,然后挽着我的胳膊,跌跌撞撞地走出卫生间。
露西如释重负,她点了一大杯啤酒,别有用意地冲我微笑着,抿了一大口酒。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干?胆子太大了。我将口袋里的那两团黑乎乎的东西还给她,她回答,是啊,陈董父亲活着的时候,就希望得到这点东西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样可以减少痛苦。我们这么做不是贩毒,而是帮助那些患有绝症的人,更好平安地度过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当然这是犯故意杀人罪,人没有权利承诺别人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我们在帮助别人,我们有的只是朴素的道义之心和正义之心。
我当时有一万条理由来反驳和斥责露西,但我没这么干,因为陈石给我发来了短信,他希望我陪同他一起去一趟纽约。
我没有选择,因为林澎被警方的监控头发现了。露西需要陪着林澎在国内四处转转,以躲避警方的追查。我确认露西也收到了同样的短信内容,她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屏,向我投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然后微微一笑,是那种含着话语的笑,原先额头上疼痛的皱纹没有了,她端起酒杯说,我只能告诉您,辛静有一个亲生的儿子叫科特,在纽约的哥伦比亚读书。
我一下琢磨不透露西话里的意思,可我本能地意识到,仅凭她一张巧嘴就能把一股祸水引到我的身上,而且她所做的这一切,应该是在陈石的授意之下,这一点毫无疑问。
几天后,我和陈石飞到纽约,出了机场,我们租了辆商务车直奔曼哈顿,曼哈顿是一个狭长的岛屿,看起来像是微风拂过略略飘动的一段领带,哈德逊河和东河在身边流过,哥伦比亚大学恰巧濒临哈德逊河,位于中央公园的北面。按照露西提供的路线图,辛静的儿子科特就住在学校附近的一个缓坡地带,那儿的公寓和别墅星罗棋布,大路小径,林带花木,都经过精心设计规划,我能想象到春天来了,积雪融化,绿色露出来,这里的景色一定很美。
我俩是在傍晚开车找到了科特的住处,我将车停在草坪附近的路边,我俩走进人行道,不远处果然看到一幢旧式的联排别墅,沿着石台阶往上走,陈石步履沉重,气喘吁吁,转身对我说,就快到了。我望着他脸色有些难看,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竭力地掩饰自己的表情,摇摇头。
其实我们看到的不是别墅,正门口是一扇玻璃门,垂挂着两片厚重的帘子,金黄色,帆布料,开合处肮脏不堪,泛着黑腻腻的光。陈石掀开帘子走进去,又问了一个黑人学生。整个别墅分割成无数个格子间,里面挂着大同小异的布帘,像一个个死去的人钉在墙上,我俩站在无数格子间其中的一间门口,掀开布帘,看到一张海绵床上半卧着一个瘦削的小伙子,目光呆滞,有了几分他母亲辛静的神韵,我有些慌乱,倒退了一步,陈石像怕我跑了似的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我俩跨进了格子间,陈石简单向我解释了几句话,其实不用解释,我也意识到了,他就是科特。
母亲的遗传基因让他得了脑部肿瘤,一轮轮的化疗,发烧,眩晕,呕吐,又是一轮轮的全套检验手段,包括断层扫描,科特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只能靠毒品来镇静安神,他的脸色比任何人还要苍白。毒瘤控制不住地疯长,科特已经没了精气,干枯的乱草头发开始脱落。本来他在哥大拿到了硕士学位,实习期间已经应聘到华尔街的一家风险投资公司任亚洲部经理的职位,薪水很高,工作也很忙,可是这个病突如其来,把他整个人击垮了。
陈石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小塑料袋,递给科特,他摇摇头,苦笑着说不需要了,他只希望尽快地结束这一切。
我头晕目眩,心里砰砰乱跳,那些小塑料袋正是我从综保区的仓库的地板缝隙里挖出的包裹,而那个包裹是混装在从泰国进口的电子元器件的木柜里,上面贴的小标签是家用变压器。
还是用一点药吧,你需要安静舒服和放松,待会儿我们去哈德逊河,陈石紧紧握住科特枯瘦的双手,科特痛苦地低下头,攒起一鼓劲,把自己的双手从陈石的手里抽了回去,两手抓自己的胸口,似乎要把胸腔抓破,把肺或者心掏出来。
陈石示意我按住科特,此刻科特呼吸已经很困难了,胳膊被我摁住,张着嘴喘气。陈石将手里的一片白色药丸强硬塞进科特的嘴里,用矿泉水瓶堵住了科特的嘴,科特被水呛咳了几声,我猜药丸应该被吞咽下去,没过几秒钟,科特的身体像海绵一样柔软,一动不动。
我的血液仿佛凝固起来,我诚惶诚恐地松开双手,站着一动不动,陈石用严厉的目光,再次示意了我。我脚步蹒跚,背着科特往别墅的大门走,偶尔有几个高大威猛的学生背着书包迎面从我身边匆匆而过,礼貌而微笑地轻声和我们打招呼,我感觉眼睛里有一层灰蒙蒙脆薄的东西挡住了视线,科特身体是温热的,他的呼吸和心跳声依然是那么均匀有力,因为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条格衬衫,我能感觉到他像一床毛毯,温顺地裹在我身上,替我挡住了屋外的严寒。
钻进商务车,陈石熟练地打开身上的双肩包,从里面拽出一件硕大的牛津布拉链袋,我立刻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陈石将科特塞进Bodybag(裹尸袋)里,他像一个熟睡的婴儿,嘴角似乎挂着一丝执拗的笑意,陈石愣怔了一下,他后来告诉我,他的眼前又呈现出那一幕,最后一次在弋矶山医院门诊部红砖楼前,他和辛静分手的那一刻,辛静微笑着挥手向他告别,那抹笑意他很熟悉,那应该是母亲辛静传递给他的。
随着天边最后一抹光线的消失,别墅区周围的景色轰然坠入了巨大的黑暗之中,商务车在社区的街道上缓缓驶过,树叶沙沙沙地响成一片,各式楼房、广告牌和一排排树木都变成了粗粝的黑色剪影在墨蓝色的夜空下静静散发出鬼魅的气息。
商务车开进曼哈顿,这里是下城区,华尔街和纽约市政厅坐落在这里,搭船看自由女神像也是从这儿出发,车沿着十四大街往西,就是哈德逊河了。陈石握紧方向盘,肃穆地凝望前方。车子左拐右拐,终于驶入一个类似建筑工地的地方。前方的五十米开外就是宽广的河流了,我有些不寒而栗。
一切都是按程序,很自然流畅。
一阵寒风吹来,陈石的脚步有些不稳,身子晃了晃,我赶紧将他扶住,借着光影,他的脸上表情显得宽容,麻木,阴沉,嘴角略带着一丝微笑。
太过分了,我的眼神凄惶,哀告,乞求,我瞟了陈石一眼,问为什么要这么干?
陈石叹了口气,望着黑魆魆宽广的哈德逊河,语气有些坚定,我们不必为这些事情纠结,有些事情别人做是替天行道,快意恩仇,有些事医生做就是道德败坏,草菅人命,一个合格的医生要视自己为特殊材料,把所有的病人都当成自己的亲人,救之如火,爱之如伤。
我低下头,太疯狂了,我既像安慰自己,又像安慰陈石,抖着声音说,其实人生就是选择,虽然我们很痛苦,不愿意,但是必须选择。陈石点燃一支烟,吸了几口,眺望着远方,当年那起医疗事故,如果我母亲如实上报,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可错就错在她一念之差,推卸了自己的责任,那件事情像一块石头压着辛院长喘不过气来,我母亲曾经告诉过我,辛院长曾私下找到我母亲,表明的只是一个质疑,或者说,他要求的仅仅是我母亲给他一个交代,因为两个母亲彼此间太熟悉,太了解了,可我母亲太执拗,太顽固,辛院长最后只有放弃和绝望,我能不能以此推论为那就是造成我父亲悲剧的原因呢?
我严厉地质问陈石,所以辛院长重复了你母亲的错误,人啊,多多少少不愿放下自己的虚名,尤其是为了掩盖之前的错而犯更多的错,包括我们自己,对吗?
这件事该有个结果了,科特被我们扔到河里去了,我追问陈石,你还要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所做的都是受辛静之托,还有露西给我找的纽约律师事务所出具的公证函,要自责和忏悔,那是你自己的事,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对了,你还得陪我一起去一趟多伦多。陈石冷冷地盯着我,递给我一根香烟,他自己又点燃一根,我的心像掉到冰窖里,我意识到他已经麻木了。
这个世界发生的一些事情是无法澄清的,我们到达多伦多的渔人村,接待我们的是活泼开朗的露西,坐在飞机上,陈石没有告诉我任何事情,我俩保持沉默。我不敢正视露西,腿肚子发软,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而陈石却像一个慈祥的老者,慈爱地望着她。露西像一个导游,向我们介绍渔人村大概有一百年的历史,这儿有比萨、烧烤和火锅店,还有意大利人开的Gello冰激凌店。我们三人走到一个岔路口,露西介绍这条街叫伯克利,另一条街叫斯坦福,这里的社区房价很贵,真正的居民别墅是在前面的树林里。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们走进树林。站在一栋别墅前,那儿有草坪和喷水池,由于灯光的点缀作用,暗红色水影动荡,日光灯影浮在水面,起伏动摇。
跨进狭窄的门厅,灯没开,黑暗中我们感觉进退两难,露西熟练地走进门厅,拉开两扇推拉窗,没有窗帘,灯忽然亮了,深灰色的夜空似乎近在眼前,忽然我听到了野外别的别墅区好像在开派对,有音乐声,朦胧又断续,犹如天外飘荡的星辰。这好像是意大利的小夜曲,可我听着却很陌生,旋律很舒缓。我的心渐渐放松下来。露西弯下腰,招呼我们换上布鞋。她慢条斯理地解开鞋带,其实她穿的鞋早已松脱了,等她再次抬起头,整个客厅的灯忽然灿烂辉煌。
灯光刺得我睁不开眼,但迷蒙中我隐约看到了辛静和她的丈夫林澎,睁开眼果然是,辛静坐在轮椅里,微笑地望着我和陈石,身后站着的林澎,摸着自己稀疏的头发,以无可奈何的语气说,她在医院待不住,我们从上海只好飞到这儿来的。
露西,给两位伯伯冲两杯咖啡,露西应声去了厨房,辛静带着抱歉的口吻温柔地冲陈石说,孩子不太懂事,这些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我准备还是让她回耶鲁医学院。唉,这是我和林澎唯一的希望了,以后也托付给你了,辛静说话的语气好像含着一丝寒意。
我半张着嘴,回望了一眼陈石。陈石倒显得很镇静,不急不慌地换上棉拖鞋,拉着林澎,慢慢地走到客厅的沙发里坐定,若有所思地说,记得父亲去世后,我回老家弋矶山医院请辛院长吃饭的时候,我曾经说过一句话,我对不起你,辛静,因为我曾经喜欢过你,可我们永远走不到一起,我只能这么说。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呢?辛静摆摆手,光影下我看到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我们的父母该做的都做过了,我们该做的也做了,不是吗?辛静意味深长地回望了陈石一眼,陈石的语气有些生硬,我爸手术失败了,你一直保持对我的敌意,我可以接受,但是作为病人的家属,你父亲最终还是坚持认定我父亲的术后治疗方案没有错,我至今无法释怀。
可你面对过我今天所面临的痛苦和矛盾吗?辛静伸手紧握丈夫林澎的手。
请不要转移话题,作为一个医生,辛院长能见死不救吗?陈石语气平静。
但是作为一个人,我父亲从来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别忘了,他已经不在人世了,还有科特,你还需要我为你做什么?辛静语气有些哽咽。
陈石语气放缓,接过露西递过来的咖啡杯,也许我问错了,恐怕你从来没有意识到那台手术失败意味着什么。
我意识到了,太过分了,你在逼我讨论我父亲作为一个医生应该做什么,是吗?辛静声调有些尖锐。
医生首先是人,连做人的底线都没有,还有什么资格来谈论医德呢?辛院长当初做过什么?你心里应该最清楚,陈石不卑不亢,抿了一口咖啡。
我们的父母都在这个医院里工作过,治病救人,他们秉持的信念至今仍然在延续,辛静叹了口气。
我从不怀疑,但辛院长做完我父亲那台手术后,他内心的自我谴责就一点没有吗?
林澎接过话茬,你们不要争执了,陈董,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不需要自我谴责,某种意义上我们都在犯罪,或者说是赎罪,林澎低下头,双手捂住脸,科特已经死了,他是我们亲生的儿子,现在你会好受些吗?辛静接受不了打击,可又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生的儿子忍受病痛的煎熬,她选择了让你来帮助我们,让他平静地离开这个世界,正如小时候她帮你洗脚,你不再恐惧和害怕一样,她也需要你的帮助。
陈石不吭气了。
林澎继续说,只有露西是上帝送给我们的礼物,尽管我们领养了她,可她就是我们亲生的女儿,你也明白我有病,不然辛静不会选择我。
我在一边像个观众似的,内心忽上忽下,我感觉自己终于明白了什么,可又搞不清楚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陈石面无表情,那张面孔像一块悬崖壁上的青石一样坚硬、冷漠,其实我和我父亲一样,只需要一个道歉,他轻声喃喃地说。
林澎低沉地问,这算是报复吗?你也算是个有脸面的人,至少我们不该把私人的恩怨凌驾于道德之上吧,况且辛静都这个样子了,本来她决定在上海结束自己的一切,可是考虑到许多复杂的问题,她不愿牵连你,她接受了我的劝阻,实际上她已经以自己的行动在向你道歉了,难道你没有意识到吗?你会看到结果的,因为我们需要回报你这些年对露西的照顾,你还给她买了这么一大套别墅。
我注意到露西从另外一个房间里走出来,蹲下来,默默地依偎在母亲的怀里,面孔变得更加明媚与柔和,她好像换了一套衣服,宽松的线衫上面佩戴了佛珠,一串浅褐色的菩提,一串红玛瑙,一串绿松石,美丽而醒目,似乎轻轻一摇就会发声,看上去翩然脱俗。
辛静问陈石,她像我年轻的时候吗?
陈石面部表情温柔下来,点点头,不过比你时尚多了。
辛静很满意陈石的答复,慈爱地抚摸着女儿的脸庞,亲爱的,明天你就穿这套衣服送送妈咪吧,露西似乎没有听见,眼神空洞而迷茫地望着陈石说,当一个人没有办法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实话实说,陈董,那天在上海的晚餐,我母亲就不舒服,长途坐飞机的劳顿,飞到上海后,本来是想见见您,把一切都摊开了,可是下了飞机,她几乎休克,我找到华山医院的同学,就是那个大男孩,我们商量准备让她住院,可她死活不肯,她太要强了,所以我只好向您坦陈我的身世和我们的计划,当时她闻着的那朵花,就是抗过敏和休克的药物,因为我们全家都欠了您的,况且母亲的状况不好,您也能看出来,所以她是强撑着自己不要失态,露西语气低沉,凌晨母亲病情再次发作,我只好打电话把她送到华山医院抢救,当时她的胸廓塌陷,呼吸反常,气管移位,幸亏做了闭式引流,胸腔的皮下气肿才得到缓解,血压和心率基本恢复了正常,后来就没有做心包穿刺,这次回到我的住所,她感觉好像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辛静轻轻打断女儿,好啦,我和你外婆一样,心态好了,就什么都好了。
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陈石沉默了好半天,从沙发里站起来,苦笑一声,摊开双手,问林澎,要不要去喝一杯?林澎脸色苍白,摇摇头。
是这样的,辛静欲言又止,陈石不管不顾拽着我的胳膊去了斯坦福和伯克利交叉路口的一间露天酒吧,陈石坐在木墩上,一边抽烟一边喝着冰酒,眯缝的眼欣赏着夕阳的景色,难得有几个华裔面孔的年轻服务生在他眼前来回穿梭,耳边也不缺音乐,风儿像多情的手指,让不远处树和花草做了琴弦,轻拨慢弹,发出动听的声音。
不远处流水声加上各色虫鸣鸟鸣,在消去人语的时刻,此落彼起,令他感到惬意,陈石向我回忆,应该是六年前,他到多伦多来做水产生意,顺便观摩一个水产品博览会,就是在渔人村和几个朋友喝酒遇见了露西,她身材高挑,说话的嗓门也大。特别是语气词的尾音里含有老家方言的去声发音,听起来既熟悉又亲切,后来我就注意了她,陈石灌了一大口酒,这个世界真大,也很小,我打断他,不会又是设计好的一个局吧,陈石感叹一声,摇摇头,反正我们后来就认识了。然后我就带了她去新加坡。我有点不耐烦,语气有点急躁,这样的故事,以后回去无聊的时候再慢慢品味吧,下一步你该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呢?陈石自嘲地冷哼一声,露西和我太太导演的一出戏呗,我们都是她们戏里的演员,那次从上海回到家,我怕你不干,只好对你撒谎,隐瞒了露西真实的身份和她下面要干的事。
我脑袋嗡嗡作响,好半天,我才小心翼翼地问,你和露西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吧?
你扯哪儿去了?要说关系,也只是我和她母亲那点事而已,难道你不清楚?陈石无奈地摊开手,面色微醺,我只是心里至今没有放下我父亲那台失败的手术,这些年我心里一直很难过。
可你也把我也扯进来了!这算怎么回事呢?我有些愤懑不平。
别忘了你父亲从弋矶山医院出来后,当了卫生局的官儿,是他点名让辛院长做了这台手术。
我站起身,大声说,可我父亲的初衷也没有恶意,只是想缓和一下你和辛静两家的关系,毕竟辛静的母亲去世不久。
陈石又灌了几口酒,舌头打着卷儿,摆摆手让我坐下,算了,过去的事都不提了,我就是不愿让你再牵扯进来,所以拉你出来喝酒,辛静希望我、露西还有她丈夫在最后一刻陪在她身边,然后她安详地离开这个世界,就这么简单。这是一部具有年代感又有悲情色彩的电影,不过演得有点过了,我拉你出来喝酒就是不想让你明天参加辛静的葬礼。
算了,你有钱有势,我玩不过你,不过我提醒你,露西胆子大,还贩毒,我大步跨出酒吧的门。
那是露西为她母亲准备的最后的礼物,正如我为科特准备的礼物一样,对了,你去哪儿?陈石在我的背后笑着问我,对啊,我能去哪呢?我站定不动,显得窘迫和无奈。
我有一种恐惧感,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生活里了,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我抬起头,夜空中繁星点点,灿烂的星光在树叶之间时隐时现,闪烁不已。我朝露西住的别墅区方向望去,一片灯光掩映在重重叠叠的树木之间,亮一块黑一块的,犹如夜空里的星光。一切是那么安详和随和。
陈石给我找了一家酒店住下,叮嘱我,他回露西的别墅,不要去酒店外的地方乱逛,等他回来,直到第二天傍晚,他才回来,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辛静已于昨天深夜过世,他和露西、林澎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她走得很安详,没有痛苦,她还让我转告你,谢谢你为他们家做得一切,唉,唯落花委地无言。我还想继续追问一些细节,被他的目光制止住了。
我和陈石在多伦多的皮尔逊机场分手后,他回到新加坡一直杳无音讯,我怎么也联系不上他,国内的生意也中断了,我甚至去了一趟新加坡,找到他的公寓住所,也询问了当地的物业管理部门,他们给的答复很简单,这是业主的隐私,不能对外公开。
我只好作罢,回到老家后,我在住的小区附近开了一家夫妻小超市,生意还不错,因为超市正前方是一片小广场,广场的西面紧挨着弋矶山医院,一到傍晚,广场很热闹,跳健身操的,三三两两遛弯的,都是一些住院的病人和家属,生意好的时候,我就坐在超市门口的躺椅里,眯缝着眼睛,嘴里叼着烟,惬意地望着广场的景色,记不清是哪个傍晚,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和一个年轻的孕妇相互搀扶着,步履缓慢地走近我的躺椅,中年人轻轻踹了我一脚,微笑地问我有没有加拿大冰酒卖。我瞪大眼睛才看清楚,眼前站着的竟是陈石和露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