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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 车

2021-12-16马道衡大同

娘子关 2021年6期

◇马道衡(大同)

麻元跳下地,三扒拉两口吃饭。宝儿见了,手脚并用爬到窗台边给姥爷拿棉帽子递过来:路上操心点。麻元笑笑,感到嘴角疼,拿筷子的右手接过帽子,塞在左胳肘弯儿,喝起汤来。

门“吱扭”开了。一青年晃荡进来:蓬着鸡窝头,满脸通红。提溜着塑料袋。里边肯定又剩猪肘子什么的。麻元厌恶地看他一眼,放下了碗,把帽子扣头上,接过宝儿递过来的围巾,笑笑,拍拍宝儿的头,系上围巾拉门走了。

麻元躬腰骑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其他部位都响的自行车,踽踽独行。风真大。唉……蹬吧!麻元缩着脖子,围巾绒毛就像宝儿嫩嫩的手。麻元的心热了。都怨我当初瞎了眼聋了耳,听了村里能人大安的哄人话,把女儿嫁给了三狗子那个讨吃货,要是听了三哥的话也不至于到这地步。麻元一想起三狗子晃荡样,跟自己较劲死命地蹬车子,虚汗冒出来了。唉。真老了。慢骑吧。这地段不安全,上个月轧死个人。快七点半了。再过半个小时就到石料场了,误不了事。八点才轮到我们这班下夜。

麻元想起自己走昏招的那天。

狭小房间炕上坐了三个人,一青年斜跨炕沿。大安坐炕头上喋喋:杨哥。今天这车木头卖得好,我估摸能卖1万多。你快回去紧住手收几车。老杨端水,转脸吹了吹碗边的茶叶梗,呷了口,说,三狗子,回去就找你那些楞棒儿伙伴上山扛木头去。三狗子右手捋了捋长头发说,那……那……行。脸憋红了,眼球快瞪出来了。正倒水的小英子看着他脸红脖粗就笑了。

麻元抬抬跌坐着的身子,挪挪屁股,嚅嚅,我那几根木头……多少钱?

大安抬头看看麻元急切、可怜样,又看看老杨。老杨正笑吟吟地看着三狗子与小英,三狗子咧着嘴也笑吟吟地看着小英的胸脯出神……

大安心“嗵”地跳了下,笑着说,元哥。那几根木头?老杨哥……嘿……嘿嘿……啊?

老杨回过神来,说,兄弟。哥每次来,你跑前跑后地招待,那木头……也有咱三狗子扛的。哥知道你急着给军子盖房娶媳妇儿,不就十根木头?你看着给,给几个算几个。

麻元想,一根木头150元,10根就是1500元。他偷瞄老杨与大安。大安笑着说,元哥,杨哥能叫你受制?

麻元努出个笑。嘿嘿。他看见三狗子仍流着哈喇子看小英。心里“咔嗒”合了闸,脑子划过一束弧光。老杨该不是打小英的主意吧?麻元顾不得想这些,脑子翻腾开了,给多少呢?军子问媳妇儿已花光了积蓄,还搭了一屁股饥荒。那小鳖子前年去大同煤矿下井,搬门弄窗花费了不少钱,马上又盖房,还得花钱。小英、二军念书也要钱。给1000元吧。少给500元就不错了。麻元嚅嚅,你,你看1……1……

老杨看三狗子哈喇子流了一下巴。小鳖子懂人事了。唉。也不小了,该问媳妇儿了。小英齐眉嫩脸,身条子还没长成,不过到我家来,几年就吃胖了。忽听麻元嘴里憋出个“1”,就下意识地说,100。行!就100了!

麻元吃了一惊,愣怔在那儿。张大嘴巴,没说出“千”来。大安一激灵坐起。小英笑盈盈看老杨,端的水碗竟倾斜了,水流了一鞋。小英妈停了炒菜,手执铁铲掉过脸看老杨,菜汤淋淋拉拉往外流,也顾不得了。三狗子悟过来了,慌着口气:爹……爹……那10根……木……

老杨说,咋嘞?三狗子。你多上山扛几遭就够了嘛。说着朝三狗子眨眨眼。大安从老杨的眼神中看懂了意思,附和着说,三狗子这么条好后生,上山多扛几遭就够了嘛。元叔能亏待你?一高兴把小英给你做媳妇儿了。

三狗子听了,扭头看看小英。小英剜了一眼大安,就出去了。大安得意地看看老杨,两人仰脖“哈哈哈”地笑起来。麻元心头一跳,三狗子真看上小英了?

老杨见麻元沉思着,对大安使了个眼色。大安说,元哥。咋说?三狗子是条好后生,眉清目秀的,又会开车。老杨是大财主,家里养了好几辆车呢。

麻元看着在灶台边做饭的老婆大英。大英眼剜着麻元,麻元拿不准老婆啥意思。正揣摩着,大英的脸就像盛开了的菊花,满脸的肉往外泛着笑意说,咱能攀得上人家?大英看麻元拿定主意了,噢?杨哥。来。来。来。喝酒。孩子们的事,自己拿主意哇。咱们管人家啥?瞭了眼老杨,老杨笑眯眯地正倾着身准备听好音信。一听这话,身子僵那了。大安打着哈哈说,是啊!新时代了。来。杨哥。喝酒吧。啊!

老杨端酒杯与大安碰了,看着麻元。麻元直起佝偻着的腰,端起杯与两人碰着喝了。

麻元喉头“咕嘟”一声。“吱”自行车顶在迎面驶来的车保险杠上。驾驶室伸出一颗肥头,瞎眼了?看你那球相!

麻元定定神。我走对了啊。车开到左面,还骂人。真不讲理!

车呼啸而去。麻元慢腾腾骑着车子走。再过10分钟就到石料场了。唉。不想那讨吃鬼还好,想想就憋气儿,差点要了命。

那天晚上,喝过酒,麻元让大英找钱,老婆剜了一眼麻元,开了洋柜,从布包拿出一袜子,掏出卷皱巴巴的钱,数了几分钟,才数够100元。

老杨看着麻元老婆数钱,说,别数了。别数了。不就100元钱。

麻元将一沓钱塞进老杨的衣兜,老杨死活不要。

晚上,大英问,咱小英给三狗子?他家挺有钱。麻元说,有钱。他们那是大同矿务局的林区。随便拉车木头过来就能卖万数八千。你不见每次他们早晨来?他们黑夜走路逃避林场的人查。大英说,知道偷的,还帮他卖?麻元说,不是为省几个钱?帮他卖木头,咱买时他好意思多要钱?看三狗子那懒汉样,怕小英子嫁过去受制。大英翻身给了麻元个脊背。嘟哝,那拿啥给军子盖房?你不答应人家来问你要木头。麻元叹了口气说,小英不是还小着呢,才念初二呢。大英腾地坐起,不管小英在后炕睡着,嚷到,我那么大时不是就嫁给你了?麻元苦笑着低声说,行了。行了。

第二天,麻元扛锄下地,见大安在木料前忙碌着。老杨走时将这些疙溜拐弯儿的木料留下了,让大安处理。麻元转过去。大安瞭都没瞭麻元。

中午,麻元回家,大英在炕上躺着,麻元推推她问,不舒服?

大英像点着了炮捻的二踢脚,砰……地炸了。麻元!你个挨刀鬼!奶奶不跟你过了。军子二十四五的人了,订媳妇儿两年了结不了婚,你着急过?

麻元咕哝,我着急得都睡不着觉了。不着急还求爷爷告奶奶的搬门弄窗让他到大同煤矿去下井?不着急这嘴上这么多火疙瘩?我这不是正打听三狗子的情况吗?

大英说,咋就瞎了眼找你这个怂包?麻元知道老婆的演讲开始了,习惯地抓柴,生火做饭。麻元锄了一上午谷子,累极了,下了束挂面,扔把盐凑合着吃。

麻元给大英端了一碗,说,吃吧。上午见大安了,想问问。他正忙着卖木头,没工夫搭理我。晚上我去问问。

大英坐起来,机械地挑拨着挂面,敲了敲碗边,吁了口气,唉……看这日子过成个啥了?

两人呼喝完挂面,麻元身一歪,就睡着了。大英看了看他,叹口气,下地洗锅刷碗去了。锅碗盆勺叮当声中,大英忽听到“得儿……驾”的一声。她一激灵,看麻元正吧唧着嘴说梦话:驾。得儿……得儿……驾……

大英看着麻元笑得牵起的嘴唇。想起麻元相她的情形……

那天听得“啪”一声鞭响,大英偷眼瞭门外。麻元赶着大皮车来了。他戴了个兔皮棉帽,皮帽下那双小眼像利剑,敦实的身体穿着件老羊皮大衣,手拿竹梢拧成的鞭杆,鞭梢绾团红穗子在空中挽个花,声音炸在驾辕枣红马的头顶上。枣红马停住,喷着响鼻扭头看麻元。麻元拉拉衣服摁摁帽子,大步进院。大英见麻元进了院,扭头一甩辫子进了西屋。结婚后,麻元对大英说,你那长辫子一甩,撩拨得我心麻痒痒的。麻元进屋喝了杯水,跟大英爹妈谈了会话,枣红马“咴咴……咴咴……”叫。麻元笑着说马叫,时间到了,跳下地就走了。

大英看鼾声此起彼伏的麻元还笑着,想,也苦了他了。干脆把小英嫁三狗子算了,也好减轻他的压力。自分开地,村里不用皮车了,麻元只能在地劳作了。军子念不进书去,回家帮着干活,凭爷俩的力气,不缺吃的了,卖粮食能换几个零花钱。军子大了,娶媳妇儿盖房,得要钱。军子当煤矿工人,不是人做的营生,不安全。村里时不时有从矿上回来的人,要么缺胳膊,要么缺腿,让人担心。大英拿定主意后就下地了。

麻元一觉醒来,赶到地里,大英已锄了个来回。他不明白大英为啥下午早早出来锄田了。他机械地锄着,脑里翻腾着咋了解三狗子。

麻元凭感觉就能锄尽苗边草:株距匀,且留壮硕谷苗,又锄尽苗根部绒草,要么草会与庄稼争夺水分、肥料。麻元手起锄落,三砍两扒拉就将杂草锄去。但今天麻元屡屡将好谷苗砍去,自己就恼了自己。今儿咋了?

夜色一点点地洇过天边……

麻元收拾锄头回家。想,该与三哥商量商量。

村口,大安正指挥几个楞棒后生往院里推木头。大安说,元哥,走哇,喝酒去。麻元搭手推车进了大安院。

院里已摆着酒桌。楞棒后生们吆三喝四地喝酒,一会儿就吐天沁地了,搀扶着散了。

大安与麻元仍喝着。大安说,元哥,拿定主意了?老杨家产大着呢。那里有的是树,拉来就是钱哦。

麻元嚅嚅,他们那是偷,犯法。

大安笑了,哈哈哈……偷?靠山吃山嘛。

麻元说,三狗子……

大安说,三狗子……会开车,平时跟着哥哥们往方城送煤,过个半月二十天的来咱们这送车木头,挺能干的个楞帮后生哇。你没去过他们家。就像个金銮殿,椽都比咱的檩条粗。小英子嫁过去,不是享福了吗。我也是看你急用钱,咱俩又好,要别人我才不待管球他。快拿主意,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店了。

大英来了,听说你在这喝酒,怕你醉了。大安说,嫂子。正跟元哥说小英的事。大英说,咱能攀起人家?大安说,也是的。想嫁三狗子的女子多了。大英着急地说,咱小英不是还在念书吗?大安说,念书又不影响找对象。三狗子也识字。不念书,人家还不一定愿意。老杨家最不缺的就是钱,还怕孩子念书?

大英就说,大安。那咱就说定了。你去说合吧。

大安笑笑说,这不就对了吗?你好我好大家好嘛。

麻元从大安家出来就拐进三哥家。三哥是远房哥哥,在公社中学教书。人们说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通。当初,麻元让军子去下井,三哥就说,别让军子下井去,让他继续念书。这社会马上就靠知识挣钱了。麻元说,小鳖子说“字认识我我不认识字”,我思谋,分开地,只要下死力干活就能活下去的,认不认得字也没啥球事。

麻元说了小英子的事,三哥眼光从眼镜上边框射出来,麻元心里直发毛。三哥叹了口气说,元子。你又做傻事。你不知道那木头是偷来的吗?小英还小,你眼光要放远。

麻元嚅嚅,我也是这意思。可大英却想快点让军子结婚。

元子。跟你媳妇儿好好商量商量再说。

路面亮起来了。麻元一看快到场门口了。

“吱”。麻元就被摔到马路牙子上。

他妈的!咋骑车!他妈的!撞死算谁的?

屁股刀扎了似的疼,麻元“哎哟,哎哟”叫。场里跑出几个人。麻元知道,老栓那几个巡夜碰到车出问题就出来敲那些车主的竹杠。

老栓跑过来,那个小鳖子!下来!下来!麻元喊:老栓,老栓。哎哟,哎哟。老栓扭头,麻元?兄弟们,把兔崽子拉下来。一小伙子跳上驾驶室,一拳捣向正挂挡的司机,想跑?乖乖儿点儿下来吧。麻元心头一热。

司机骂骂咧咧下了车,气冲冲地说,大门上鬼眼刺得人睁不开眼。让人开车不?

老栓笑着说,谁不让你开车了?你看把他撞成个柿饼了。

麻元觉得骨架散了,手都抬不起来。想,干脆这样躺着。家里那些鳖子,爱咋咋哇。

司机不耐烦地说,咋?不起来?是不是想跌皮?爷不跌你们场的皮就够好的了。

一小伙子一拳捣过去,爷就扯了你的嘴。撞了人有理了?

众人七手八脚把麻元扶起来,麻元硬撑着走了几步。

老栓他们说,走!上医院看看去。撞得不轻。留下后遗症咋办?

麻元走了几步,看见自行车前轮已拧成麻花。车顶上自己屁股。好险。要是从前撞,自己不真成柿饼了?头皮麻起来,裆部不由抽紧,后脊背凉飕飕的,就像蛇在游走……

司机说,叔没事吧?给你50元买点跌打药红花油什么的,吃着,抹着。再修修自行车。

麻元吃惊地盯着司机,我没想跌皮。

嫌少?

老栓嘿嘿笑了。50元?!你当是打发讨吃的?自行车不能骑了,不得200元买新的?爷今儿休息,你将爷同事撞成这样了,爷还得续班。

司机说,您说咋办?

老栓说,给1000元吧。便宜你个鳖子了。

司机说,1000?就撞了一下。

麻元想,司机也不愿意撞人。咱又没啥事,何苦让人家认为我是个跌皮猴儿,做人不能不地道。就说,算了,小兄弟。以后开车小心点。对别人对你都好。

司机愣了下,突然掏出大把钱,叔啊,你是好人。给,这些钱你拿去。啥也别说了,今天我急着送货,再待就耽误时间了。我再来看你。

老栓说,看?跑得比兔子还快!来。给你脸留个记号再走。麻元知道,这几个愣头青凶残,场老板看准这点才让他们巡场。留点记号还不把小伙子相破了。小伙子也就军子那么大。忙拦住老栓,别打。别打。我真没事了。让他走吧,他还是个孩子。

老栓拧着头说,要不是看他是个孩子,早把他捣扁了。去吧。哎。把电话地址留下来,别真土遁了你个土行孙。

老栓看看麻元,麻哥,回家休息休息,我替你巡场。

兄弟。哥不愿回家看那些鳖子的灰样子。扶哥到值班室躺躺。你快回家,巡场一天,睡个囫囵觉去。

几人就将麻元搀到值班室床上躺了。麻哥,看看电视,消闲消闲,别老想那些伤心事了。

麻元拿出那沓钱,随手抽出几张,递给老栓,兄弟。拿去买点酒食,哥几个吃喝去。老栓笑眯眯地拿过钱一数,嗬。好家伙。留下2000元呢。麻哥。你好人有好报。咱哥儿们敲那些灰鳖子也是该的,那些家伙心肠黑着呢。你先歇歇。我与他们巡巡场就去。

麻元挪身子往舒服躺了躺,解围巾手一触到围巾就想起宝儿。

那年秋天,庄稼收成好得出奇。麻元扬眉吐气。留够口粮,余粮卖了5000多元。卖了头牛犊、一匹驴驹,收了3000多元。秋收后,麻元盖了房,木料全是三狗子拉来的。

第二年春天,军子结了婚,灾难就脚尖拧跟脚后跟来了。

军子媳妇儿先住在村里,啥事不管,啥活也不干,吃完饭一推碗就去打麻将,后来,嫌村里没意思,就跟军子到大同煤矿去了。隔三差四回来取点杂粮。

秋天,老杨来卖木头。三狗子一到就找小英子,麻元觉得他不靠谱。想找机会回绝三狗子,可用了人家好多木料,张不开嘴。大英不同意回绝三狗子,与麻元吵了好几架。

卖完木头,老杨找麻元商量小英与三狗子的婚事。麻元没办法,硬着头皮答应了。

小英初中毕业那年冬天,与三狗子结了婚。三狗子跟着哥哥们出车,没个具体做项。小英吃住在婆婆家,大多时候三狗子不出车,就待在家与小英子腻歪。

第二年秋天,小英生了宝儿。大英伺候小英子月子时,才真正了解老杨家。老杨屁股大,拉了一屁股饥荒。木头全是别人扛来后让他卖的,他就挣些运费。并没有落下多少钱。

小英在月子里,老杨的车在方城撞了人,赔了12万,家就彻底垮了,老杨当机立断分了家。乡俗女儿坐月子后要回娘家住一阵,小英跟着大英回了娘家。三狗子就跟来了。

小英子在家时,大英惯着,婚后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啥也不会做。大英天天下地,还要喂猪喂牲口,顾不上管宝儿。一次,三狗子与小英在家腻歪,宝儿掉下了地,右腿蹲地上。孩子不会说,干号着背过气去。小英与三狗子只懂抱着哄,也不知孩子的腿摔成啥样了。麻元与大英一回家,小英就把孩子交给大英,啥也不管了。

麻元一想这些就骂自己混球,把小英嫁给三狗子也没法说了。让她离婚?世上哪有拆散女儿婚姻的人?会被人戳断脊梁骨。孩子腿摔瘸了,自己还撅屁股死受,算计那点庄稼,但不懂得孩子的腿怎样了。只顾还军子问媳妇儿时欠下的饥荒,要懂得宝儿的腿会留下后遗症,砸锅卖铁也给孩子治疗。宝儿会爬时,两条胳膊与左腿用力,右腿就向外蹩,一站就哭。宝儿的腿不长肉,吃不上劲。麻元头发都白了。小英子与三狗子管都不管孩子。

麻元下地回来,宝儿爬过去迎接姥爷,叫声欢欢的。

宝儿过一岁生日,老杨来了说,你把传宗接代的人废了。得赔我孙子。麻元不争辩,将给二军攒的读书钱拿出来,到大同给宝儿看腿,越看心越凉。

麻元为治疗宝儿的腿花光积蓄,求遍了亲戚。三哥女儿爱莲在太原某医院当外科主任。麻元就带着宝儿与小英子去找她。麻元不想带三狗子去。三哥说,毕竟是孩子爹,得让他去。有个差三差四的,别让老杨家说闲话。麻元就带着他去了。

太原的专家说,撞坏骨神经了,肌肉萎缩了。最好的办法是正骨后慢慢激活神经,锻炼骨神经才行。费用得十几万。

麻元他们就住在爱莲家。

麻元在太原对三狗子彻底失望了,也痛恨小英了。两人回爱莲家后,别说干活,一回去就腻歪一块儿看电视。那样子就游山玩水来了,没一点愁眉苦脸相。晚饭后,把碗一推就回卧室。爱莲家两居室。他们来后,侄女婿就到单位睡了,将孩子的房间腾出来让麻元带宝儿睡,安顿小英子与三狗子在客厅休息,可三狗子与小英早早就进卧室睡觉了。

麻元就带着宝儿睡在客厅沙发上。那两不要脸的家伙竟在爱莲家做那事。麻元听见那两人喘笑哼唧,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麻元没法,发怒了就打自己。宝儿吓得直哭。爱莲出来安慰宝儿,看着叔满脸泪痕,心酸得也哭了。麻元越发臊得不行。小英子两口仍腻歪,不出来看宝儿。

麻元硬着头皮等到宝儿的检查结果。麻元想想自家的经济情况,实在没办法治疗了,准备回家按专家嘱咐的好好锻炼了。

麻元谢绝了爱莲带他转转的请求,说,爱莲,叔的脸都让那两讨吃货丢光了。家里的营生等着。春天了,该耕种了,牲口什么的,你婶一人忙不过来。二军读书,不在家。叔回吧。

爱莲给麻元收拾几包衣服。两鳖子连声谢也没说,扛起就走。宝儿抱着爱莲的腿说,姨,姨,我不走,我想治腿。宝儿看着麻元噙在眼眶的泪珠说,姥爷。我以后不淘你了。

爱莲泪眼婆娑,叔。别硬把责任揽自己身上。宝儿腿瘸了,做爷爷的啥也不管能说下去?单凭地里刨食挣的几个钱根本不够治疗宝儿腿。你与婶出来,我给你找点轻省营生干。

麻元说,二军马上高考了。看看考得怎样再说。

爱莲说,让二军好好考。考上大学后我帮帮他。唉——

麻元搂着宝儿趴车窗上,看着站台上抹眼泪的爱莲,也禁不住哭了。对面三狗子搂着小英腻歪。麻元横了小英子一眼,以为你是大城市里人,山逼旮旯出来的人,也不懂羞耻……

“咣当”“咣当”。车喘着气缓缓前行着,麻元长长吁了口气。

“咣当”门撞开了。老栓提溜着两包东西回来问,麻哥,好些了?麻元才觉出身子像散了架一样。说,疼。

老栓拿起一罐头,用力在瓶底一拍,旋开盖说,来。喝点。麻元挣扎着要坐起来,全身吃不上劲。老栓上床,扶起麻元靠在被垛,一勺一勺喂麻元。麻元喝着喝着就哭了。老栓慌了,别哭,别哭,明天咱找那个小鳖子算账去。

麻元哽咽着说,哥不是想这个。连累兄弟们了。

老栓说,谁让咱狗逼命?别想那么多了。来。喝点水。麻元挣扎着拿起了勺子。老栓。把兄弟们叫过来吃喝点。老栓说,他们正巡场。丢了东西咱们还不得赔嘛。

麻元慢慢地呷着水……

几个巡场伙伴回来了,问候了麻元就吃喝开了。

麻元看着大家伙儿兴奋样,又想起了那个家……

回了村。三狗子索性在麻元家附近租了处院住下来了。麻元看这架势,知道三狗子这堆狗屎粘上自己了。麻元就给他寻问了些地,让他种,再接济些粮食,日子就这样过下来了。

宝儿的小腿一天一天萎缩,习惯了两只手加一条腿走路,也练习着用废腿吃劲。一次,麻元见宝儿练着走,紧攥拳头帮宝儿用劲。宝儿最终也得靠自己,就让他练习走吧。宝儿迈了一步就摔倒了。麻元赶紧跑过去,心疼地抱起了宝儿。祖孙两哭得一塌糊涂。

这年夏天。军子突然带回来一位姑娘,麻元吓了一跳,这鳖子胡闹啥?军子说给本家哥哥二帮子介绍个媳妇儿。二帮子三十多岁了,光棍一条,见人买四川老侉儿,也托兄弟叔叔给自己买一个,军子就留心了。二帮子就给了军子3000块钱,跟那女子生活在一起了。

几天后。二帮子带那女子到镇上买衣服,女子说上厕所。二帮子蹲在厕所外等着,那女子就是不出来。一女人上厕所,看他蹲在厕所口,问你圪蹴在这干啥?二帮子说,等老婆。进厕所了。那女子进厕所,出来说,没人啊。二帮子不信,闯进去看。毛也没有。厕所后墙有洞,那是镇里那些灰皮掏了看女人屁股的。二帮子出了厕所,直接回了村,到麻元家说,逼女子跑了,你给寻去。麻元说,二帮子,你带女人到镇里买衣服丢了。叫叔寻?二帮子就到大同找军子要人,军子带他到了女子的姐姐家。女子的姐姐说,好啊。军子。你们把我妹妹丢了?我问你要人!二帮子说,人不要了,还我钱吧。女人说,你把我妹妹闹了,还问我要钱?可以。给我人就给你钱。

二帮子说,军子你还我钱。

军子很气愤,二帮哥,你将人丢了,向我要钱?

军子觉得自己两头受气。一方要人,一方要钱。同事不能惹。军子也不想误了哥哥。还有拿亲妹妹放鸽子的?军子劝二帮哥先回村去,我给你想想办法。

麻元听这事,觉得冤。想办好事,结果两家都惹下了。他骂军子,你个鳖子。啥也敢做!这贩人。坐大狱的罪!

二帮子常向麻元要钱。麻元知道他的钱来得不容易,还等着娶媳妇儿。可军子也没办法。

二帮子竟魔怔了。见人就说,我真铜。人们就逗撩他。二帮子,闹了没有?二帮子“啧”了一声,唉。我真铜!

麻元看着这场景,恨军子。就督促军子想法了结这事。

军子哪有法?同事不找他麻烦就烧香了。军子与那同事结了仇气。

二军参加高考的时候到了。

二军像他三大爷家的孩子特懂事。放假,不下地干活的话,就待在家里学习。

二军高考前一天,晚霞染红田野。二帮子扛了根撬棍向军子的新房走。人们撩逗他,二帮子也不答话。

麻元给军子盖了四间房。没能力,只装修了两间。军子媳妇儿跟军子走了后,房子空了。二帮子拿撬棍撬西房柱子。有人抱着胳膊说,二帮子多有劲,能撬得起房子了,撬倒背到你院子吧。有人说,二帮子,看你那球相。你能撬动这房我给你抽阿诗玛。有人说,二帮子,能撬倒房子?别出洋相了。回家再喝几年红稀粥去。有人看出了危险,说,二帮子,有事好好说,别犯傻。

二帮子不理这些飞溅到自己脸上的唾沫点。找块石头做支点,沿柱顶石与柱子间找隙缝。三哥从地里回来,看到人们围着,跑过看,二帮子在撬房。三哥问,二帮子,为啥撬房?

三叔,军子骗我的钱。

三哥说,军子也是好心。走,跟叔回家,给你疏导疏导。

二帮子说,叔,我爹走时,您忙前忙后的,我听你的。收撬棍跟三叔走。人们哄地散了。

一伙人前脚走,麻元就跑来了,汗湿塌了汗衫。远远望见二帮子跟着三哥走了,长叹口气,二帮子将柱子撬离柱顶石了,会出人命的。

麻元赶到三哥家,腿不知该不该落下,就悬着。三哥说,元元快进来。我刚才还跟二帮子说,元叔不会骗你的。这不来了?二帮子抬起能拧出水的脸,剜了麻元一眼。麻元讪笑着,二帮子,军子看你三十多岁了还打光棍,为你着想嘛……二帮子一拧脖子,为我好就合伙骗我?麻元说,要说合伙骗你,叔还不得些好处?你想想,我跑了好几遭大同,盘缠路费得多少啊。军子现在与同事的关系也闹掰了。二帮子说,不是骗,连那女子的手也没摸到?!三哥说,二帮子。怨三叔。你爹走时,让我给你说媳妇儿。我就告诉军子了。我对不起死去的哥哥啊。

二帮说,这事跟三叔没关系。今儿看在三叔面上,我先走了。

麻元哭丧着脸,三哥。尽给你添麻烦。我来商量商量二军高考的事。

二军是个好孩子,按他的能力与知识能考上。可这几年你家的事对他的影响挺大。麻元说,我砸锅卖铁也要供他读大学。要念不成书,像军子小英子连仁恭礼法也不懂,尽干傻事。

麻元说,谢谢三哥这几年资助二军。

得提防二帮子。二帮子有点失常了,你躲躲他。

前年我带宝儿到太原看病,爱莲也说过,让我到外边去做活。我思谋啥也干不了。卖苦力,也上岁数了,不行了。唉——

二军高考那天。麻元丢开地里的活儿,陪二军考试。二军要给他找旅店住,麻元看自己成了二军的累赘,叮咛了几句连夜回了村。

二军回来后,在家大睡了一天就跟着麻元下地干活了。麻元问他,他啥也不说。麻元找三哥商量。三哥说二军来过了,他思谋着自己考不上,想到外打工,挣钱给宝儿治腿呢。二军眼里满是泪,这孩子心劲硬着呢。人有心就了不起了。

麻元说,都怨我。分地时给军子问媳妇儿,搬门弄窗让他当工人,给宝儿治腿把家里的钱花光了,要不让二军补习补习多好。

得让二军补习。要么这孩子也荒了。

军子不是当了工人学坏了吗?

三哥说,有人当工人也学习干事。有人有知识也会走邪路。军子那孩子头尖的像锥尖,该往秃磨磨他。

麻元长吁了一口气……

元哥,我们替外面的兄弟巡场去。两个工人站起硬着舌头说。

麻元一个激灵回到了现实。啊!没事的。你,你俩小心些。

老栓说,就是。别喝了猫尿就歪三仄楞的。唉。我也去去。

门“咣当”关住了。麻元想,这些兄弟够朋友。平时干活时没少帮我。这里工作强度不算什么,白天开山磨石子,卖给搞建筑、修路的。每天两班倒,满工每月能拿2000元。麻元能干,工友们帮他向老板说好话,老板了解到他家情况,也让他晚上巡夜,又能拿1000多元。

门“咣当”开了。老栓带两个人回来了。二人俯麻元身边问,好些了?麻元笑了笑说,好多了。你们快喝点热乎热乎身子。

几人呼喝开了。麻元看着这伙兄弟的亲热,心头一热。

一人说,就说麻哥这事。要让别人还不跌皮那鳖子。

电视里正播着新闻。

老栓说,那叫碰瓷,也是麻哥人好,没跌皮,却碰上起皮的了,一甩就是2000元,比敲兔鳖羔子得到的还多。

麻元说,那司机也就我家军子那么大呢。

想起军子,麻元就想起自己拿定主意来麓城的经过。

三哥跟麻元说,7月底,二军知道他的分数离分数线差十几分,心里很矛盾,想外出打工挣钱帮助家里还债,供养爹妈,给宝儿治疗腿。可多么想读大学。他知道家里实在是拿不出供他补习的费用了。三哥说,以你的知识能力不读大学太可惜了。

二军的复读费让麻元头疼。可说啥也得让二军读书。二军绝不能像小英子军子那样了。

麻元与三哥商量。三哥说,我给筹措几个,你再跑跑借些。

第二天,麻元就到大同找弟弟借钱去了。

麻元怀里揣着3000元钱回了村。弟弟听二军考了530多分,高兴地说,哥。咱家坟上长出草了。二军要不是受家事影响肯定考上了。这几年我也没攒下钱,可我愿帮二军读大学。

麻元正想着,没提防二帮子从一条石头坝后蹦出来问,元叔。借到钱了?麻元一愣怔,嚅嚅说,那是给二军念大学用的。二帮子冷笑着说,我都等好几年了,连个媳妇儿都娶不上,二军还念啥大学?冲过来就从麻元兜里掏钱,二人撕打起来。

下地的人们跑过来拉开两人。二帮子脖子一拧,你等着。你不让爷好过,爷也不让你好过。爷一把火把你家烧了,还念书?说着跑了。

麻元灰沓沓地向家走。走到巷口就见自家院子里浓烟滚滚。二帮子真烧我家?麻元跑回家,几个人正帮二军端水浇窗棂。窗玻璃已打得稀烂,炕上饭摊上的碗盆间有几块石头。

晚上。二军含泪说,爹,我不念了,把钱给二帮哥算了。麻元叹着气说,二军,你得念书,要不就没出路了。二军说,人不能一棵树上吊死,我也到煤矿下井去。麻元说,你哥不正跑着往井上调?二军瓷在那里,想,爹还做梦呢。哥早被矿上开除了,与人合伙买了辆中巴跑客运。因是黑客运,被逮住几回,罚了好几千。就说,我出去试试,看能干点啥。

二军到大同去了。麻元将借来的3000元钱给了二帮子。想,了结这事,心安理得地好好养种,积攒几个钱,给二军盖房娶媳妇儿得了。二帮子接过钱说,这不行。要不是你拿去钱,我这几年早娶媳妇儿了。利息呢?麻元耐着性子说,二帮子,你的钱那女子拿走了。叔没责任还你钱,叔看你可怜。二帮子瞪着牛眼,你们合伙骗人!不给我利息,跟你没完。

麻元跑出来。想,咋尽碰见这样的丧心事。

二军走了一个月回来了,说自己帮人卖菜,老板管吃管喝管住,一个月能挣800多。就掏出700元。麻元看着灰头土脸一身学生装的二军,心疼地说,二军,你也不懂得给自己买点衣服?二军说,有工作服,买啥衣服?说着给宝儿掏出几包饼干、糖果。

宝儿八九岁了,仍两胳膊一条腿蹬爬着走。他剥开一块糖果的纸,捏出糖块往姥爷嘴里喂。麻元心酸甜酸甜的,宝儿吃。宝儿又剥了一糖果喂二舅,又剥了一颗喂姥姥。麻元眼泪就流出来了。二军。爹无能,让你读不成书。二军笑了笑说,读书不为了挣钱嘛。我这不是挣钱了嘛。麻元说,我听说你哥哥吊儿郎当的不好好上班,买了个旧车跑客运,连修车带罚款的已贴进好几万去了。二帮子还要利息。你姐姐好吃懒做。还不是因为没念好书?爹思谋着将这房卖了出外打工去。你拿上卖房钱补习去吧。宝儿也哭着说,姥爷。我也要念书,念好书挣钱给姥爷。

一家人正唏嘘。二帮子来了。麻元思谋,哪个报耳神又去扇风了。

二军说,二帮哥来了。快上炕,来,抽烟。二帮子脸阴得能拧出盆水来,说,你们倒好,吃饼干,吸烟的。麻元说,二帮子。叔也对得起你了……二帮子阴笑着说,侄儿也会对得起您,给您这3000块钱,我又要那个女人了。来了一星期,我也没摸上。您给我叫军子回来。我要去找他同事要女人。女人啊。女人。呵呵。女人……

二军笑笑说,二帮哥。好好受苦还愁没个女人?二帮子瞪着牛眼说,我还不好好受苦?咱村谁能受过我。问问你爹,农业社时,我哪年工分不是最多的。可挣了个啥?毛也没挣上。分开地,我不好好受苦?哪年卖的粮不数我多?我这些钱莫非抢来的?可谁嫁给我?好歹买了个女人,让你鳖子哥哥拐跑了。不行。我要女人。我要女人……二帮子两胳膊伸过头顶叫喊着,隔壁邻居就跑来看热闹了。这更激起二帮子的表演欲。他叫喊着,额头青筋暴起,眼珠发红,口角白沫随着嘴的开合蠕动着,就像嚼了根蚯蚓,流着蚯蚓汁。他揪住麻元的衣领嚷,给我把军子叫回来!带我找那女人去!去不去?你……二军上前去劝说二帮子。二帮子向后一搡肘,二军向后一仰,头撞柜角上。“哎呀”后脑勺全是血。二军头“轰”的一声,爬起来顺手抄起火铲向二帮子头上砍去,突听宝儿叫,二舅,别!二军举着火铲的胳膊停在半空,瞪着二帮子,泪就流下来了。隔壁邻居赶忙劝着二帮子走了。

当夜。二军眼里喷着火说,爹。咱们不能在这里住了。走吧。

麻元说,二军,这是二帮子今天还的3000块钱,你拿去补习。我拾掇拾掇就去麓城。

十一

麻哥。老栓推门进来,看到麻元满脸泪水,问,哪里疼?

麻元咧嘴笑,没事的。想起家里那个烂摊场难受。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那大儿子争气,考上大学了,刚念一年就被车撞了。黑心司机跑了,孩子错过了最好治疗时机。我恨不得捣死那黑心司机,恨不得让车撞了替儿子死。起先,瞒老婆,说孩子出国了。老婆起疑心了,说儿子出国也不给妈打个电话?她思念孩子没心思干活,一天晚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就瘫了。我死的心都有了。我那二小子也聪明,就找地方给他妈打电话,模仿着哥哥的口吻说话。老婆能扶着墙上厕所了。我怕她到街上听嚼舌头小喇叭们把大儿子死讯告诉她,我干脆就不养种了,出来租房住,老婆能自己锻炼,我也为二小子读大学挣钱。我二小子省心,做家教补贴吃穿用度,从不向我要钱。

麻元说,我二军读书也不错。被那个大讨吃和那讨吃鬼女婿带累了。要不是……唉……

孩子念书懂用功就好。你别老是想那些事了。

老栓。嫂子手脚不利便,你回家看看吧。

另两个工友说,咋不是。栓哥回家吧。这儿有我们。

老栓说,我也放心不下她,那,我走了。

麻元试着挪挪身子。腰酸得吃不上劲,腿能动了。麻元撑着身子坐起来,下了炕,试着走了几步,腰胯骨疼。他想,没事就好。司机还是个孩子,起先还鸡遭黄耗子逗似的痄毛抖威风。我家军子敢情也这样?小伙子心地不坏。骂人也没法吧,要么碰上跌皮的咋办?可我是跌皮猴儿?要么试一试跌跌他的皮。麻元笑了笑,咋能起坏念头?不过军子搭下的饥荒,还有小英子两口、宝儿、二军,唉——想起二军,麻元既高兴又难受。

十二

那天,二军接过3000元钱,说,爹,我想边打工挣钱边复习,不误事。麻元说,爹现在就指望你了,你像你三大爷几个孩子一样,给爹考个饭碗就行了。啊?一心不能二用啊。

二军凄凄地叫,爹……二军数出1500元递给爹呜咽着说,我打听了。像我这么多的分的复读生免学杂费,只要资料费。我留1500就行了。你们还要安家。

麻元看着二军黑亮亮的瞳仁,接过钱,叹了口气,唉……也别太受制了。好好学。

二军走了。二帮子倒是每天来。麻元就让他吃喝,暗中打点收拾家什,准备搬家。麓城有他好几个叔伯哥哥,已电话联系好了,他们给麻元问好了房子。宝儿泪乎乎地问麻元,姥爷,我咋办?麻元想,不该带宝儿。宝儿腿畸形了,老杨家不管了宝儿了。如果带着再出了什么事,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麻元硬硬心说,宝儿。姥爷这是逃命。顾不上你了。你跟你爹妈哇。宝儿乞求地看着姥爷,上牙咬着下嘴唇,右手攥紧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腿。麻元喉咙像塞了块抹布,心里堵得难受。一把拉过宝儿说,宝儿,跟着姥爷吧。宝儿抹抹姥爷的泪说,姥爷,别哭。宝儿肯定不淘气。

麻元是黑夜搬走的。

到了麓城。先到建筑工地上推水泥浆,但找不到平衡点,一天竟将车放下了刚起的二层楼,正好一个工人刚过,车顺着那人后衣摆掉下去了。麻元后脊背“刷”地冒了层冷汗,一下瘫坐在楼板上,说什么也不干了。

几位叔伯哥哥就介绍他到了这家石料场。半个小时骑车就到。大英照料宝儿,给麻元做做饭。

一个月后,三狗子与小英子追来了。哭哭啼啼说想宝儿。二人仍吃了睡,睡了出去逛大街,逛累了就回家吃饭。

麻元憋着气想,哪辈子欠下两个讨吃鬼的债了。

麻元硬着头皮向场主请求让三狗子来做工。场主说,像你这样的人有多少来多少,都要。

麻元回了家。三狗子与小英正吃喝着,让都没让麻元。麻元气得快爆炸了,他沉住气说,三狗子,你也别回村了。我已向场老板说了,明天跟我去场里做工去。三狗子打了个激灵,端着碗瓷在那。一会儿问,能挣多少钱?麻元想,掉钱眼里去了。说,计件,多劳多得。三狗子蔫了下去。麻元瞪着三狗子喊,我好说歹说才说通老板。看你这样子不定人家要你不?三狗子绷着脸说,我还不想去哩。您倒受了三个月,挣了多少钱?麻元说,好心当了喂猫食了。不想去别去。

第二天三狗子跟来了。老板看着三狗子的长发笑着说,是条好汉!呃?这么个楞棒后生,“啧啧”不干可惜了。看把你老岳父受成个啥了。

三狗子懒散惯了。安排他往粉碎机传输带上扔大石块,他抱不起石头。让他拉小石子,他拉了几车就拉不动了。一上午干干这干干那,也没干成个啥。大家看在麻元脸上也没说啥。

第三天,三狗子没来。麻元脸上受不住了,埋怨说,鳖子连这点苦都受不了,丢尽脸了。

傍晚,麻元怒气冲冲回了家,却没见三狗子。大英说,街上浪去了。麻元说,我造了啥孽,这辈子尽碰些啥人?正唉声叹气着,三狗子脸涨得通红抱着宝儿回来了。小英子手里提溜着个塑料带,往桌上一放说,爹,这是我们吃剩的菜,你趁热吃了吧。宝儿说,姥爷,爹带我到饭店吃饭了。还有鱼,鱼在大玻璃缸里游来游去的,真好。麻元看着宝儿高兴样,看看三狗子潦倒相,叹了口气,三狗子,你看宝儿高兴成个啥了,你还是做工去吧。我再舍老脸跟老板说说,你干点轻省营生。三狗子耷拉着头,喘着酒气说,我还有心思做工?宝儿……宝儿……他……麻元心里“咯蹬”一下,三狗子还有点人性。就说,三狗子,我知道你心里苦。可你也得为宝儿想想啊。

三狗子哈喇着涎水,喘着粗气,叹了口气。

三狗每天游逛。一次买菜,正好老乡卖菜。撺掇他跟着贩菜。他们从方城拉菜,路上有人爬车抢菜。三狗子一副痞相,镇住了不少人。卖菜买卖兴旺起来。

一天,菜拉回来了。三狗子照例吆三喝四地分着菜。黄毛蹬着三轮过来了。以往,他拍拍三狗子的肩,丢上包烟,让三狗子给他先分。三狗子知道他刺头,也尽量给他分好菜。今天黄毛来了,嚷,狗哥!先给我装菜!今天有大主顾,家里死人了等菜呢。三狗子想,你悄声说我可以先给你分。你咋咋呼呼的,先给你好菜,别人还上这进菜?随口说,毛哥,臭行还有臭理,排队去。黄毛的黄头发就炸了,咋?爷今天就要快点装。三狗子说,想干啥?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点球相。黄毛操起秤杆劈过来。三狗子左胳膊一挡,右手从身边一菜车提溜起车摇把儿,扫向黄毛……黄毛操起根木杠劈三狗子。三狗子“哎呀”一声,腿被黄毛打折了。

麻元直接到了医院。

三狗子像条死狗瘫在床上。雪白的床单映得三狗子更黑,更脏。麻元厌恶地瞪着三狗子说,三狗子,现在说啥也迟了,先把腿治好了再说。合伙人说,狗子兄弟,哥不会不管你。

麻元与合伙人找到黄毛。黄毛乖乖地说,人是我打的,我赔。狗子的腿我治,另给他5000块钱,就是他好了别再贩菜了。

后来,听人们说,黄毛是另一个大菜贩雇来的,目的是把三狗子他们挤出贩菜这行当。

三狗子出院后,黄毛真送来了5000块钱。

三狗子的腿瘸了。

合伙人义气,帮三狗子在住处不远开了家小超市。三狗子腿脚不灵便,人又懒散,雇个女孩打理店,他只管进货收钱。不忙时疙蹴街头与人们下棋。中午带小英宝儿到附近饭店吃饭,晚上把宝儿送回大英那顺便吃饭,就带小英子回店睡觉。

麻元筹划着为二军读大学攒钱。二军上大学与给宝儿看腿成了麻元的两个念想。读书,出人头地,像他三大爷的孩子一样,识文断字,吃公家饭。麻元盘算,来了将近二年,已攒下了3万多块钱。下个月二军就考了。二军考上后,再攒些钱给宝儿治好腿,也就安心了。

麻元一想起二军考大学就紧张。

去年,麻元没陪二军考试。麻元想第一年去了,成了二军的累赘,早早回村了。今年就别去添乱了。结果,考前学校放假让学生休息几天。二军在街上吃饭,染上痢疾拉肚子了。二军赶紧找诊所输液。考试时,元气也没恢复,没发挥出自己的水平。二军考试后,跟麻元到石料场做了几天活。麻元一把泪一把鼻涕地说了好几天。老栓还让他那读大学的二小子陪二军做了几天营生。两孩子谈到一块去了。老栓二小子劝二军说,二军,咱能服输?你是你爹唯一的希望。你能让父母失望?他们那辈人宁愿自己吃苦受累也要我们读书。他们身体受点苦比心里受苦要好受的多。

二军就又补习了一年。老栓二小子又给二军好多书,指点二军复习功课。

麻元想今年咋也不能老虎打盹了。

十三

门开了。光亮刺眼,麻元睁不起眼皮,听来人“老麻哥”“老麻哥”叫,麻元费力睁开眼,石料场老板站床铺边。麻元挣扎着想坐起来。老板说,老麻,别动别动。咋样了?麻元苦笑着说,身子软。老板说,那回家好好休息休息。这是200块钱,拿上买点营养品。麻元看看老板,嚅嚅,老板,我能干活。干啥活?让老栓送你回家,让老婆伺候伺候你,养好身子再回来。

麻元笑了,我以为老板不要我了。

正说着,那司机提溜着两包东西来了。小伙子看着人们诧异的眼光,说,怎么,你们是不相信我来?叔,我带你到医院查查,看看坏筋骨了没?

麻元心底涌上一股暖流,说,没啥事。别影响你出车。

今天我请假带你到医院去。

老板说,好孩子。麻哥,去吧。去查查好,对谁都好。

小伙子带麻元去了麓城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没伤着骨头。医生让回家休息一到两周。

那小伙子送麻元回家。小伙子走后,三狗子打开包看,哟,营养品,牦牛壮骨粉、红桃K、补血冲剂……

麻元每天与宝儿解钩钩,顶牛……

第三天,军子来了。军子第一次来麓城。他先去了麻元干活的石料场,听工友们说爹被车撞了,就问候着找到了家。

军子说,我的车撞人了。

麻元直愣愣盯着军子,看得军子心里发毛。想,爹该不是被撞昏头了吧?就说,没啥。大不过赔几个钱嘛。

麻元一个激灵坐起来,说,什么?赔几个钱?那是人命。

军子说,还不知道死没死人。昨晚我们多跑了趟,那路笔直宽敞,司机开着开着就打起盹,一不留神撞倒了一个横穿路口的摩托。我们下车一看那人满头是血,就趁乱跑了。

麻元说,军子,你还是个人?

麻元往前挣了挣,军子扶他。“啪”麻元一耳光掴军子脸上。麻元直愣愣地盯着右手。军子捂着脸直愣愣地看着爹。麻元的泪就流下来了。军子,听爹的话,回去救人家,救不活就赔人家。爹让人撞了,人家司机可没跑。做人要实在,要厚道。啊!

军子看爹流泪了,说,爹,我这就赶回去,看看那人是不是还活着。说着就要将麻元放倒在炕上。麻元说,别。挣扎着伸手拿那些营养品,拿起一听橘子罐头说,吃了再走。军子含着泪打开了罐头吃,泪流进罐头。麻元看着军子喝罐头水,舔嘴唇,问甜不?甜,甜。军子抹拉抹拉下巴说,爹,我走了。麻元说,提溜上那些东西,路上吃。说着撩起汗衫从底裤兜中拿出沓钱说,军子,拿上,处理事要用。军子呆住了。麻元说,这是我早攒下的,2万多,拿上赔人家。说着流下泪了。

军子接过来,装进兜子摁了摁,掉头就走。麻元说,回来。军子掉头问,还有啥?麻从炕席下找了个别针给军子的兜口别住了,说,小心点啊。去吧!

三天后。麻元正在院里与宝儿逗玩。军子来了。

军子嚅嚅着说,那人死了。我俩与死者家属在交警队谈妥了,各赔10万。我将你给的那2万加上我挣的5万给了人家,仍欠人家3万。爹,你给想想办法。

麻元怔住了。二军马上高考了,从哪取钱?可得稳住军子。说,军子,你与人家说,我们一定会还钱。你回去好好上班,我去石料场多做点。咱父子俩一起还人家的钱。行吗?

军子说,我为二帮子那事惹的那同事现在当副矿长,能让我回去?我倒想回去上班,碰个冒顶,死了换个20多万,还了债,还能给老婆孩子留点钱。

麻元陡地变了脸。你胡咯嚼啥?爷生你就为让你拿命换钱?唉——要换拿我换,反正我也老了。我为啥就没被车撞死?那样不是有20万了?正好还人家。麻元忽然心疼,咋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刚刚脱离了二帮子的扰乱,三狗子也安静了,又碰上这事。麻元闭眼长叹口气说,军子啊。爹来这儿快两年了,也就那些钱。想给二军留些学费,剩下的给宝儿治腿,全给你了。你与你媳妇儿商量商量看咋办哇。

军子恼了,我当初跑了能有这麻烦?可你要当他妈好人,不让我跑。

麻元气得发抖。说,军子,你个铜货。跑了和尚跑了庙?这几年你学坏了。都怨我,当初没拧着你念书。

军子不耐烦了,说,读书顶球事?二军读书了,还不是个没钱?

麻元气狠狠地说,钻你妈逼钱眼去吧。

军子说,没钱我就过不成日子啊。不跟你说了,我走了。

第二天,麻元挣扎着去了石料场。麻元想,唉!挣吧,挣几个算几个。工友们看麻元来上工,都围过来问候。老栓听说军子出事了,嚷到,真没运气。又是车祸!你从哪弄钱赔人家?麻元说,我真想让车撞死了,给孩子换个20万,让他们还债。老栓嚷嚷,麻哥。咋说这丧气话?老天爷真瞎了眼了。

下午。三狗子来找麻元,说,嫂子来了,快回家。麻元赶紧跟着三狗子回了家。军子媳妇儿正拍打着炕哭诉,见麻元进来,说,他爷爷呀,管管我们哇,房子也让人占了。麻元才知道死者家属看军子还不上钱,抢了军子的房子抵债。军子也被他们打了,现在正在医院。

麻元想不明白,咋好人就没好报?我让军子回去与他好商好量,他咋就要赶军子一家走?这人没一点良心?我也让车撞了,我就没想让司机难看,司机也没跑。人真他妈难活。

麻元定了定神,三狗子与我去方城看军子,顺便把他带回来。你们干脆也在这里住吧,军子跟我到石料场做工。

麻元带三狗子上了去方城的车。麻元看着一辆一辆车从前面闪过。想,扑锅呢?慢点就死人了?唉……狠狠心,让车碾死算了,给孩子们换些钱也合算。唉……咋祸事尽落在我头上?报应?我孩子的车撞了人别人的车又撞了我?

军子没事,不过没钱出不了院。三狗子将欠的钱交了,带军子回了麓城。

那个司机来看他,听说军子刚来没房住,就说,我有空房,让军子住,军子会开车,我给找个营生,麻元死活不让军子开车了,带他到石料场干活,军子嫌皮肉疼,但没法,只好干着。

六月,麻元准备回家乡陪二军考试。他想多干活,多挣钱给二军,让他休息好吃好考好。

六月二日晚上,麻元照例在家吃过饭,骑车去石料场。蹬一下,车轴“咔嗒”一下,他脚踏实再蹬一下。车子歪歪斜斜,像个醉汉在马路上晃。

麻元想,一家子好歹聚在一起了。当初还想让车碾死换20万。麻元摇摇头,唉。天无绝人之路。人还得积德。要不是自己心态好,要别人遭受这挫折早成团泥了。现在就看二军了。二军考上大学,肯定会照顾好军子与小英子。孙子这一代咋也得念书。唉——三狗子这一年也打闹了些钱,但他是个过路财神,肯定胡吃海喝了,宝儿的腿哪来钱治?二军考住大学得好多钱,从哪找?军子一家待这儿也不是长久之计。要不再撞回车,能赔个十来万够供二军读书宝儿治病就行了。

十四

蹬着蹬着,麻元感到汗流浃背,头顶蒸腾着热气。头晕起来。要不歇歇?可前面有了光亮,那是石料场的探照灯光。

汗水像蛇在身上爬。那念头像夏天拔节庄稼,啪啪响。麻元就听到了骨头说话声,吃不住了,要裂了,救救我。麻元摇摇头,冷静下来了。那念头像种子浇了水,心里慢慢发芽扎根开花……

“砰”“嘭”。麻元飞起来了。像蝴蝶,飞啊飞,飘啊飘。眼前幻化出黑蝙蝠,幻化出红树叶,幻化出惨白的光。恍惚中,麻元看着自己那辆自行车撞向了石料场大门柱。真切地听到头撞向门柱发出的“啪”声,真切地看着血从头颅飞溅而出,喷洒马路上,像蚯蚓似的在柏油路上爬,真切地看着老栓他们从场门口跑出来。麻元没“啊”出来,他惬意地看了看黑黑的天,留恋地看看石料场门头上那盏探照灯。脑中划过一个闪电:我终于给孩子们换来20万!脑中又一闪:二军,爹多想看到你的大学通知书。宝儿,姥爷不在了,俺孩照顾好自己。用姥爷的命换来钱治好你的腿,你多学学你二舅。

麻元轻飘飘浮起,身子一沉。麻元突然发现后面那辆车也飞出个黑蝙蝠。飘啊飘,飞啊飞。向自己飘过来……

麻元硬睁开眼,想再看看这个让自己既痛恨又留恋的世界,看到一摊血。麻元想,结束了。安心吧。我的魂灵向家乡县城飘,保佑二军考上大学。然后飘向爹的坟墓去……

麻元越飘越高,飘白云上了。飘鸟的翅膀上了。咋了?成了黑蝴蝶了?成了黑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