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下来
2021-12-16李月丽
◇李月丽
肖晓想,好好的,为什么非要去体检呢?病是老天爷给每具身体种植的秘密,一旦说破便会道破天机,道破天机就会被老天爷惩罚。
这是肖晓接了老闺蜜叶梅的电话后瞬间想到的。
就在刚才,肖晓本来还算静得跟小河一样闲闲地流淌的心,被叶梅的一个电话搅得混浊不清波澜四起。
叶梅说,肖晓,我跟你说,你的体检报告出来了,B超显示有占位,你千万不要着急,也不用害怕,这个结果只是怀疑!你懂吗?
肖晓无言。心里却说:我懂!身体某个器官被占位不就像我妈那样活生生一个人几个月就被折腾死!
叶梅在电话那边停顿一阵后,突然说,你胰腺上占位!
肖晓的头嗡地晕了一下。紧接着又晕了一下,房顶似乎就要倾斜了下来压在她头上一样。
电话那边叶梅又说,快让王建国领你来医院做进一步检查吧。我明天等你!好吗?
好个鬼呀!肖晓挂了电话。
肖晓放下电话后,除了头晕,心也怦怦地狂跳起来,人像被判了死刑的囚犯,蜷缩在自己的床上,耳朵嗡嗡嗡地唱起歌,歌词只有一句:胰腺上占位……胰腺上占位……
这就是五脏六腑天天疼天天闹的检查结果,胰腺上占位。
也就是这时,肖晓就想,干什么非去体检呢,病是老天给每具身体种植的秘密,一旦说破就是道破天机。谁道破天机,老天爷就会惩罚谁。若是不去体检不去揭开这个秘密,也许病就不是病,那占位的邪祟看看没人把它当根葱剥舔,说不定就会悄悄从她的身体里撤退。
可是,现在秘密却被揭开了,就像揭开一口正煮着饭的锅盖,一锅的热气没头没脑地扑面而来,一下子就把肖晓淹没在雾里。
天还没有黑透,太阳正拖着尾巴慢慢往西走,再往下走一点点就不知落到哪里去。就跟人一样,再往西走一步就不知会走到哪里去。
肖晓全身的汗毛涮地一下就全部站起来,并且根根直立,倒刺着她的身体。她觉得这就是老天爷开始惩罚她了。
B超显示胰腺上占位!肖晓知道占位的意思,人的器官本该就是人的器官,一旦被什么占位,就是身体内部拉响警报,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肖晓的妈就是被这要命的邪祟在胃部占位,饿死疼死的。
真的是饿死疼死的。
肖晓忽然想到骨头被一张皮包裹着的妈妈张招弟。难道她妈所受过的魔鬼折磨,作为她的女儿,还得再在她身上重复一遍吗?
早就听说这东西会像遗产一样遗传给后代的。现在事实无情地验证了这种说辞。
妈妈的遗产都交给了医院,却把这要命的邪祟当遗产遗传给自己。
肖晓之所以称占位的东西叫邪祟是有原因的。因为她亲历了她妈从病到死的整个过程,那东西太狡猾了,太邪门了,用她妈张招弟的话说,那东西就像阶级敌人一样,隐藏在自己身体内部,不知在什么时间什么部位突然就冒出来,在你的身体里作威作福,与你的身体争夺吃的喝的,直到把你这个人彻底吃干榨尽咬死吃掉才算完事。
天乌泱乌泱地黑下来,肖晓拉灭灯,钻进自己的被窝。她想,就这样让黑暗张开嘴把自己吃掉吧,省得自己慢慢地被那邪祟咬死后再吃掉。她不想让她的孩子亲眼看她被咬的过程,她更不想让玲玲也跟着自己疼得一起流泪。
玲玲和女婿大学毕业后都漂在外地,说得好听点是当什么白领,说穿了就是打工,挣的薪水和花出去的钱基本上严丝合缝:一比一。
所以,肖晓当场就做了一个决定,在死之前,决不把病情告诉她的玲玲。
一天到晚腻歪在隔壁床上的王建国,这时候突然像回光返照的病人,从网上回到人间。
肖晓听见那人自己去厨房煮面吃面的声音。
下地,走路,煮面,吃面。洗碗,涮锅。整个过程快捷流畅,熟练到一气呵成。直到又躺回床上,爬到网上,一声不吭。
家里又静悄悄地,偶尔发出一两声“咯趴”的声音,两人都知道,这是那套实木家具的榫卯在叫。像人的关节病了一样,“咯叭,咯趴”地发出呻吟。也像他俩的婚姻关系,用偶尔的咳嗽,证明彼此的存在。
夫妻做成这样,是一件多么无奈的事呀。由年轻时旷日持久的热战到现在日久天长的冷战,再到完全视对方为无物,不讲话,不争吵,不对视,是不是很无奈的事情?
那时因为孩子小,因为许多麻烦的事情,坚持维系出目前存在的这种奇怪的关系,像一头怪兽横卧在他们中间,走不近又分不开,互相排斥又彼此牵制,这是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缩在被窝里的肖晓,这时浑身颤抖。她不知道现在自己该拿自己怎么办。
说真话,在接到叶梅电话的刹那,肖晓有把病情告给王建国的冲动的,说到底,不是还是夫妻吗?在一个屋檐下都过了三十多年了,有什么深仇大恨呀?不就是没给他生下儿子吗?不就是有一次他在酒后胡言乱语问,肖晓你的第一次给了谁了?我怎没见你的那个?
肖晓问哪个?
他瞪她眼说,初次的那个血!
肖晓那天被他的话问疯了,她气愤地扬起手,在他的脸上就是几巴掌。
第一次给了谁?你王建国不知道吗?难道那个你喝多的夜晚,你忘了吗?你忘了?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喝多酒的那个晚上,你不是看见了吗?你不是还说像蜡梅点点开在白雪丛中吗?怎么就说忘就忘了,还常常拿新婚之夜当事说,还说了一次又一次,你凭什么?都快过了一辈子了你王建国还提出这样的问题,你有意思吗!
小肚鸡肠的王建国!
想着这些,肖晓在王建国一系列的无声动作中,很快就否定了去告诉他的冲动。告诉他干什么呀?想得到人家的怜悯?可是,你需要怜悯吗?想让人家像丈夫似的,拉着你的老手,陪你去医院看病?肖晓苦笑一下,那是下辈子的事情了。
前些日子她病了一场,好了后,他就抬起永远耷拉着的眼睛,看看她,然后卑睨地发出一声轻笑,说,你,还会病吗?
这是人话吗。吃五谷杂粮的,谁不病?
肖晓心里说:王建国这次冷战似乎是拉开了一场蓄谋已久的战争,包个饺子,他没捏住口,肖晓就说,口都破着呢。他看她一眼说,我知道,口,早就破着呢。肖晓就知道他又开始找碴,又在隐喻的攻击。肖晓真后悔呀,后悔年轻时失去分寸,不该把自己平白地交给了酒中的王建国。
一辈子说不清的事呀,就不说了。不理他,一直不理不行吗。
一场又一场的冷战就这样进行着。
有一天,肖晓转街碰到王建国一个也算朋友的人,见肖晓迎面走来,那人冲肖晓站住,言语支支吾吾,很难为情地对她说,没办法,我们都劝他,让他跟你好好的,可他却说,不,这辈子就是不勺她,这辈子就跟她杠上了!
那人讲这话时,肖晓好像感觉到,他无奈又带着嘲弄的表情与眼神里伸出一只卑琐的手,有意无意地撩拨开了长期遮盖在肖晓脸上的那块遮羞布。肖晓的脸在那天下午由红变白由白变红,放哪里都放不下了,竟然有了生理上的疼痛感。
对王建国的那颗渐行渐远但偶尔还有点留恋的心,在那天,突然就加快了离开的速度。
多少年了,一到过年过节就没事找事,好像已成了王建国的生活习惯了。他常常自己在家里弄个花生米,拌个白豆腐,喝酒。这时候,肖晓是不能说话的,一说话,王建国先是从肖晓的话里挑刺并且还真能无中生有地挑出来,凭着酒劲,开口就骂,并且骂的人物和事件不断扩大,从骂肖晓开始,直骂到肖晓十八代祖宗。
一开始肖晓还想着跟他讲理,可看着他赤红暴脸的一副无赖样,肖晓就死死地盯着看他,像看一个人演出。看得肖晓实在看不下去了,肖晓就冲上去,对着那张可恶到极致的脸,把全身的力气汇集到手上,拼了命地刮在他的脸上。
接下来,就是王建国用武的时候了,他一只手抓住肖晓的两只手,对着肖晓的脸左右开弓,然后又拳脚相加,那时玲玲还小,总是被家里这忽然降临的阵仗吓得咧开嘴,放开嗓子,没命地大哭。
王建国还是爱孩子的,王建国听到孩子的哭声,似乎才猛然清醒,从酒劲中爬出来,住了手。
接下来就是冷战了。并且总是在过年过节冷战。人们都高兴地准备团圆过年。可肖晓却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年。假如,就他们两个人,平常怎过,年也能怎过,或者还可以离开他,彻底地离开,可不是还有玲玲吗?所以,俩人该买什么也买什么,该做什么也做什么。但家里的气氛都总是冷冰冰的,没有过年的味道。
玲玲望望爸望望妈,低头吃饭的样子,让肖晓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心疼。愤愤地想,坚持,等到孩子长大出嫁,离开他。
后来玲玲大了,上学,结婚,远飞了,肖晓也老了,老到连离开都懒得想了。
她开始相信命运之说了,命运如此,就认了吧。
王建国闹腾的晚上,肖晓就只能像一个孤魂野鬼在大街上溜达,无目的地溜达。冬天的时候,小城的夜晚装满了西北风,它们呼呼地狂叫着,用声音吓唬着肖晓。午夜街上已经没有人,能去哪里呀,她只能灰溜溜地小跑着回家。
离婚。和好。都是十分复杂的事情。就沿着惯性按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似乎是最简单的路。
肖晓好像也习惯了。
好多个夜晚,肖晓走回家,家里总是静悄悄的,王建国已然入睡。
他似乎用行动告诉肖晓:死活自负,我就是不管你,不勺你!这辈子就是跟你杠上了!看你能咋?
王建国把这种架式与细节贯穿在他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有一次别人给王建国打电话叫他去玩麻将。他说腰疼。对方听后竟哈哈大笑地说,你不是说你不与肖晓做那事了,还腰疼个鬼!
当时王建国用的是免提,肖晓听到这些话真想冲上去给他一巴掌。他把夫妻之间的那点破事赤裸裸地露出来给人看,让肖晓在难堪与尴尬的同时,像被别人脱掉衣服,赤身露体地暴露在阳光下。
她彻底恨上了他,也恨上自己。当初,自己打着灯笼找的这个人呀,怎么变来变去就变成现在这么一堆狗屎了。
肖晓决定了,病的事情,是自己的事情,就没有必要告王建国了。今后,什么事也没有告诉他的必要了。
肖晓咬了一下下嘴唇,自虐地笑笑。
去他妈的男人吧!
病了,但还没死,也没有到了死的时辰,日子该过还得过,饭还得吃,并且还得好好吃,精致地吃。
想到吃饭,肖晓突然胃口大开有了去外面好好吃一顿的冲动,吃一次她早就想去吃但一直懒得去吃的深海鱼火锅。
好几天没出门了,脸都没有好好洗,头也没有认真地打理,整天就一件松松垮垮的睡衣挂在身上。照照镜子,肖晓又咬了一下右下嘴唇,酸酸地一笑,心里说,怨不得人家王建国与自己吵架时声嘶立歇地喊,你猪狗不如!你猪狗不如!
看这样子,自己也真是不如猪狗了。
肖晓突然悲从中来,想,老了真可怕。连以前自己最在意的这张脸都不要了。自己先就放弃自己了,谁还拿你当回事。
突然就有了倒饬一下自己的冲动,先洗脸,然后拿出好长时间不用的那套梵蜜琳贵妇膏,放在化妆台上,仔细地先拍了一层水,顿时感到皮肤像被打开毛孔的春天一样,各种东西都在慢慢地苏醒。然后又抹了一层乳液,皮肤好像醒过来似的。又抹一层霜,肖晓仿佛听到自己皮肤张开嘴喝水的声音,它们吮吸着这些被她遗忘了好长时间的花的香气,是如此干渴与忘情。肖晓闭上眼睛,发狠地拍打着自己的脸。
泪是被自己拍打着突然流出来的。肖晓不知道这么长时间她为什么要这样的亏待自己,亏待得连自己骄傲的这张脸都不要了。
擦掉泪,拿起刷子刷了一层遮瑕霜,一张白净精致的脸在幽暗的灯光下显现出来,描眉画眼抹口红,照照镜子,过去上班时的肖晓又活了回来。这让肖晓好像忘掉了眼前的一切,什么病,滚蛋吧!
口里竟然啍起了歌,走到衣柜前取出一条久违的黑红相间的真丝裙子穿在身上,又去鞋柜里翻出好一阵子未穿的红色高跟鞋穿上,那鞋子上的水钻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把站在鞋子上的肖晓衬托得自己都认不出自己。
也许是肖晓搞出的动静太大了,毕竟还在一个屋檐下一套房子里,那边王建国从他的房间里忽悠一下钻出来,耷拉着的眼睛落在肖晓的身上,急匆匆瞄了一眼,便急急钻进厕所。
平安小区太小,小到盛不下一点事。张家结婚李家生娃。王五家老婆与赵六有一腿。一单元二楼的小媳妇生下个孩子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二单元七楼钱家那当官的儿子被关了。三单元八楼那谁家闺女未婚先孕………
五花八门的事,像光天化日被扒光衣服的大闺女,站在小区门房一大堆闲得就剩下说笑话与笑话别人的人面前。
他们不管他人悲喜,也不管有些事情能说与不能说,更不管有些话说出的后果,都津津乐道,像看戏一样,还外加评论。
活该!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有屁眼就算祖上积了点德了。
被关了,更活该,只知道怎吃不知怎屙的货!
先怀上了,哎哟哟,现在这小闺女们呀,早早就都像熟透的烂桃子了,堆在家里,卖不出去了!
那些话呀,刀刀见血,好像别人上辈子或者这辈子偷了他老婆摔死他孩子一样,讪笑任何一个中途倒霉或者真有点污点的人。
其实,没有什么仇与恨,就是一种闲得慌张,怀着看客的心理,显示自家比别家过得好罢了。
肖晓与王建国夫妻目前过成这样,邻居们是知道的,也有各种微词转进肖晓的耳朵。
有人说,怨女的,当个破领导咋了,天天神气活现,牛逼哄哄,谁做她老头都受不了。
也有人长叹一声说,唉,好好的一朵花插在一堆牛粪上,女的甘心才怪了。
还有人说,人家王建国是牛粪吗,人家年轻时可是帅呆了,听说还是女的追男的的。
有女人就说,看她那劲儿,是个男人都不能让了她!
有人就说,不能让了,你让王建国怎了她?
闲吃萝卜淡操心的人,说着说着还有真吵起来的时候。
有一段时间肖晓先是想搬家,后来还想到离婚。后来就什么也不想了。
她就像捡垃圾的人一样,长期与垃圾打交道,身体对垃圾产生抗体了。心里却冲这堆人说:你们以为的不是你们以为的,你们就以为吧!
咬咬右下唇,笑笑,从他们的眼皮上滑过,出来进去,就是这,咋?
今天把自己倒饬成这样,又是大晚上的出门,指不定别人会说什么呢。
管他们说什么了,你奶奶今天就是这!除非你们的唾沫星星能汇成河,把你们奶奶我,肖晓淹死!
对着镜子,肖晓又咬了一下右下唇。笑笑。
果然,一下楼梯,肖晓这个想法就兑现了。打扑克的人不打了,下棋的也不下了,说话的人也不好好说了,人们挤眉弄眼,那表情,用现在的网上的话说,简直了!
这个说,呀,肖大主任,大晚上的打扮这么精干有应酬吗?那个说,闲吃萝卜淡操心,你管人家领导的事做甚?
肖晓现在已经退居二线不当主任了,可他们还主任主任地叫着,这让肖晓那颗易碎的玻璃心瞬间就碎的七零八落,没法收拾了。
家不和,狗也欺,这就是现实。谁让自己过得不如一条狗呢。
在人们的打敲声中,肖晓挺胸仰头,笑盈盈地用余光斜睨这群人一眼,心里说,去你们的凉粉拌豆腐去吧,不就是平日懒得跟你们堆在一起说闲话吗?跟你们凑,不就掉到垃圾桶里去了!你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去吧,我就是我,跟你们不一样的烟火!难道还怕你们嘴里吐出象牙捅死我!再说,现在捅死也好,反正我也让你们捅不了几天了!
肖晓的那股子劲儿又来了,那股死硬死硬,什么都不怕谁都不勺的劲儿,又来了。
秋天的风,迎面吹来,一下就把郁积在她心中的不快给赶跑了。
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很快就把肖晓淹没了。路过一个广场,一群女人扎堆欢乐,在肖晓眼里,她们好像都疯了,日常生活,个个都描眉画眼,穿着演出的服装,在凤凰传奇的歌声中,又歌又舞。明明老了,个个打扮得像十七八。
现在社会的好就在于,你想怎说就怎说,我想怎活就怎活。就是这,气死你不商量!
肖晓看看四周,再看看自己,自己这样打扮太冷静太正常了,有什么呀!不就是穿得与日常不一样吗,不就是晚上化了个妆,自己出来放松一下自己吗?
其实王建国是听到叶梅给肖晓的电话的。也听叶梅说你胰腺占位什么的,可他却就是没有去问:老婆你怎么了?
王建国的人年轻时和他大众化的名字是不一样的。先不说事做得怎么样,只是人往那里一站,大高个,浓眉大眼,又写得一手好字,还会唱歌,放在女人堆里挺抢手的,再加上中专的学历和医生的职业,被好多女的都看得中中的,非王建国不嫁。
肖晓也是小城里好多女的中的一个,相中了王建国。她只唱了一声《敖包相会》,就把王建国彻底拿下了。漂亮的衣服,白里透红的脸蛋,时兴的大烫花瓣梢,特别是那甜美的歌喉,冲他唱:张家溜溜的大哥,即便他是王家的大哥,也经不住小城女孩这强大的磁场吸引,很快他便被肖晓吸住了。
可是他不放心呀,肖晓是大干部家庭出身,听说他爸是十一级大干部,她妈还十三级呢。所以,小城里都称肖晓为老十一家闺女。
八十年代,小城县长才一十八级,想想就知道肖晓的优势有多大吧。追肖晓的人,排起队来够一个加强排的,用她妈张招弟的话说,生的闺女太少了,要不全部收编。
凭什么,肖晓能看中自己呀?凭什么?难道肖晓有病吗?还是她怎么了?这个怎么,被王建国想歪了,比如,肖晓真有什么治不好的病,可结婚后,什么病也没有。这就让王建国想起他们的新婚之夜。
没见肖晓的初红。
尽管肖晓说起的那个夜晚,那个喝酒的夜晚,他好像是有的。但他又不相信地想,真的有吗?
王建国是农村来的,是凭高考考上中专才当了医生的。所以,他一站在老十一与老十三面前,腿就软了,腰就弯了。丈母娘张招弟是那种大嗓门暴脾气的人,听说是与日本人面对面刀对刀打过仗的人,所以常把“他妈的”挂在嘴边,特别是她生气的时候,一声“他妈的”能把王建国吓个半死。
他们在一起了,并生下了玲玲。从生下玲玲开始,王建国的心里又打了一个结。
在老家,生不下男孩是会被人小看的,村里人还会直接对着你说,没种!
王建国绝望地认可了没种的事实。心里的气却没有地方发。强迫让肖晓生?门也没有。
后来王建国常想,自己应该就是那时被生活淹没的。
剩下还有什么意思吗?不求升官不求发财什么也不求了,只求活成一只猫的样子,慵懒舒适,有工作有饭吃就行了。
可是肖晓不喜欢他这个样子。说他是罐罐里头养王八,越养越萎缩。还说他没本事,说他不像谁谁谁家男人一样,让老婆孩子跟着硬气,活着能扬眉吐气。
可王建国还在生气呢,你肖晓找我的时候我就是这个样子吗?我妈生我就是这个样子吗?是你妈和你,直接把我变成你看到的这个样子的!老子才成了这个样子的!这当然是王建国的心里话。
其实,叶梅给肖晓的电话内容王建国全都听清了,胰腺占位几个字,像铁锤一样重重地击打疼他的心脏了。
他是医生,即便是退休的医生,他也知道胰腺上占位的意思。
可是,他不想承认这事实。
叶梅说,你胰腺上占位。不是就是指肖晓吗?肖晓是谁?不就是我孩子的妈我的老婆吗?那是你的胰腺吗?三十五年前你就是我的了,你都是我的了,那胰腺是你的吗?那是我王建国身上的一部分,现在都被占位了,我看你肖晓与我说不说!
这样想着,王建国眼睛竟然湿漉漉地,他用手擦了擦,打一下自己的老脸说,哭什么?哭能解决问题吗?
他的心被铁锤一直打一直打,他有点疼得喘不过气来。他有点坚持不住了,平时热战冷战怎么战都是平时,可现在不是平时,肖晓呀,老婆呀,你就不能放下你那股劲儿,跟我说一声,王建国,我病了。
他跳下床,他想跑到肖晓房间,问问她怎么了?现在肚子疼不疼?他还想,像过去一样躺在肖晓身边,把手像从前一样放在肖晓身上的任何部位,轻轻地抚摸着说一些闲淡的话。他突然想到,这辈子他与肖晓还有好多话没说。可是,他与她多长时间没说话了?
说话,好像离现在太远了,远到什么时候,他已经记不得了,远到为什么事夫妻之间变成路人,他也记不得了。
他跳下床,想去安抚一下肖晓,两个人一起想想该怎么对付这个胰腺上占位的办法。毕竟她是他的老婆呀,却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扑到厨房,并且还按着日常的生活节奏,自己做了自己的饭,自己洗碗涮锅后,又返身躺回自己的床上。
他有点发狠地想,这么大的事,你肖晓再硬能硬成石头?再大的脾气,现在你总该骨头软下来吧,你总该像其他女人一样哭哭啼啼扑到我床上对我说,建国呀,我病了!
我王建国的心又不是铁打的,就算铁打的,也有软的时候,可肖晓,你得给我一次软下来的机会吧!
一个男人,总不能女人不软你就软在女人前头吧。他躺着,等着肖晓的软。
可他却听到了肖晓倒饬自己的声音。说得准确一点先是嗅到了肖晓倒饬自己时的那股气味。
那气味他太熟悉了,空气中一丝又一丝似有似无的那种花香,一阵一阵往他的鼻子里钻,钻进去后又跑出来,拽扯着他想往肖晓身上跑。说真话他是喜欢肖晓这个样子的,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妩媚撩人。这时,他的某个部位竟然有了被撩动的动静。抬头的动静。
这他妈真日了老怪了。
他猛地跳下他的床,他想回到他和肖晓的床上,让肖晓扑进他的怀里,像过去一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叫,一会儿吵,一会儿闹。
这样想着,他跳下床,却一下子就扑到了卫生间,小解一泡后,看那物垂下头来。他沮丧地又回到自己床上,大睁着眼睛,等着肖晓的软。
女人在该软的时候,不该软吗?
可他却等来重重的关门声。
肖晓自己竟出去了。他妈的!她竟然出去了!
他心里竟说开了丈母娘的口头禅:他妈的!
肖晓坐在深海鱼火锅店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火锅店里吃鱼的人像大厅里鱼缸里的鱼一样,没有多少。
服务员看看肖晓,问,几个人?
肖晓说,一个。
服务员是个比肖晓年轻不了几岁的女人。她有点不相信地问,就你一个人吗?
肖晓的那股劲儿被服务员激活了。她反问,就一个人,不行吗?
服务员连忙说,行!行!行!几个人都行!你吃点什么呀?
肖晓矜持起来,拿出了以前的派头,说,菜单。
王建国,你不是嫌我身上那股劲儿吗?我就要那股劲儿。肖晓这时好像是与家里那个叫王建国的男人斗气一样。把王建国说得见不得的那股劲儿从身体内外全部彻底一丝不苟地释放出来。
她与服务员对视了好一阵,直到把服务员看得身体向前倾,腰顺势弯在肖晓面前,她才开始点菜。
服务员天天见得人多了,可像肖晓这样盛装,这样有气场这样一眼能望穿人骨头的,一个人来吃鱼的女人,她却是第一次见。
肖晓点了一个菌汤,她喜欢这种乳白色的汤,被沸水煮着的那些菌块红枣和枸杞,既新鲜又好看更好闻,热气一股一股冒着,在人的头顶上升腾,一看就暖心暖肺暖全身,肖晓就是冲着这个暖字来的。
锅一端上来肖晓的胃口就被打开了,她要了一份店里最贵的巴沙鱼和素拼盘。觉得还少点什么,想来想去,觉得应该是少一点酒。
那种暗红色的液体,倒在一个精致的高脚杯里,一只白净的手把它端起来,平静地摇晃,也许能把这个晚上失魂落魄的自己摇醒。
就又要了一瓶干红。摇着高脚杯,让酒醒一醒的时候,肖晓感觉到有一双眼睛从对面落在自己身上。
她又摇了摇酒,看了看对面。
对面,一个六十多岁,穿着得体的男人,竟对她龇开嘴笑笑,隔着一个桌子,那人好像对她举了举酒杯,一饮而尽。
只隔着一个座,肖晓仔细看看,不认识呀,她又往后看看,后面也没有人。她有点惊诧地望着对面的人,小心翼翼地开始吃喝起来。
肖晓年轻时做过文艺青年,她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好像走进一个外国电影的情节。活回去的感觉。心竟然跳了一阵,酒还未喝,脸却先红了。
跟上鬼了你?肖晓骂自己。
但却没管住手,竟也端起了那杯酒。举举,然后放在嘴边,小抿一口。当那红色的酒进入她口中时,味蕾就活跃起来,记忆也就活跃起来,以前的日子也就活跃起来。她挺起胸,拿杯的手竟然不经意间翘起一指兰花,这是她潜意识的动作。
真跟上不干净了?肖晓想。
这时,她却又想到了王建国的不是。
以前这样在外面吃饭很多,可没有一次是王建国给她的。全部是朋友、同学、同事给她的。那个叫王建国的男人是有机会有能力带她出去的呀,好歹是一个医生吧,好歹有一份工资吧,可王建国却没有带她出去吃过一次饭。
想破头,肖晓也想不出为什么。
王建国呀王建国,你怎就喜欢独自一个人出去与狐朋狗友喝酒,喝多了回来还说,他妈的男人喝酒就是男人喝酒,张三带着老婆,李四带着女人,都他妈不像爷们!怕老婆的男人!
肖晓的怨气就被王建国的这些话给引出来了,当然就会对他说,是人谁没有老婆,是人谁不带老婆出去吃一次饭?
王建国当然也能听出这弦处之音,心中的火呼地一下就冒出来,心里狂喊:你还在乎我王建国的感受吗?你不是领导吗,那么多的饭等着你去吃,你还在乎我带你出去吃饭吗?
这是王建国藏在心里的又一个结。又一个肖晓不知道的结。
口里却喊,男人喝酒是男人的事,女人就该呆在家里做女人的事!
肖晓就也喊,我给你生孩做饭也挣钱也养家也干活,你给我说说,什么是男人该做的事?什么是女人该做的事?
多少次王建国被肖晓的话逼得无话可说时,就无赖地说,我让你出去工作来?我让你出去挣钱来?你就不能老老实实给老子呆在家里!
肖晓就喊,不用多,你每个月给我开4000块钱工资,我就呆家里!
喊是喊,可肖晓却问自己,假如王建国一个月真给她4000元她会呆在家里头吗?
答案是,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好多事实告诉她,工作是女人的翅膀,有,才能在这世界完成独立飞翔。经济独立是女人的底气,只有经济独立才能像花像草快意地开放尽情地生长。
就像现在,如果没有属于自己挣的钱,她能倒饬成这样,想出来吃鱼就吃鱼,想吃火锅就吃火锅吗?
她看了看对面,那人还在,并举着杯,像等待着与谁碰杯一样,她潜意识地举起杯,与那人对望一眼,心里竟然说,喝起。
肖晓想,这个年龄还能跟上鬼!
一饮而尽的结果是,潜伏的酒瘾被勾起,又倒一杯,又一饮而尽。脑袋开始晕,晕晕乎乎的时候,她的手机信息“叮咚”响了一声。
打开一开,哈,天上掉馅饼了,银行服务信息显示,账上不知谁给打进3000元钱来。
女儿?不可能?从来就没有过。王建国?更不可能,他就不知道她的卡号。
除了单位,谁也不知道这个卡号。那就是单位了,可单位工资刚领,不年不节的,这是什么钱?
肖晓拨通了单位会计的电话。会计曾经在肖晓手下工作过,可曾经都是历史,一秒以前都是历史。现在她与自己是一个级别,都是科室主任。
平级的对话就可以显得懒洋洋的。对老了的平级说话也可爱搭不搭的。
肖晓的那股劲儿就又来了。
就问,花花,今天我收到的是什么钱?
花花说,年底工作目标奖金。
肖晓突然想到去年是5000,又想到前些时收到花花的一个微信,微信上写道:肖晓发多少吧?
越弱小的动物越敏感。肖晓现在正好就成了这样敏感的人。她没有给花花回信。她知道,花花发错了信息。
但这个发错的信息说明一个问题,奖金是分档的,不同的人,不同的档次。
肖晓就问,今年与去年不一样吗?都是3000?
花花那边好像有人,好一会儿才不情愿地说了三个字,不一样。
肖晓平时就直得跟钢筋一样,干什么非得一捅到底。
就又问,你多少?
花花懒懒地说,我高!
肖晓放下电话,咬咬下唇,笑笑。心却在狂跳起来。
老了就是老了,连家里老头子都不当回事的人,外面拿你不当回事起来,就真不是事情了。
肖晓软了。她无奈地接受了现实。
肖晓也算在这社会游过泳的人,好多游戏规则她是知道的。活着,谁都不要找公平,因为生活中根本就没有公平。也不要摆资格,说年龄。资格与年龄只有档案承认,而档案注定是被现实打进冷宫的东西,被封存起来,成为一包牛皮纸袋,放在一个角落,等着岁月掩埋。
生活真可怕。老了真可怕。
肖晓突然就有了与谁说说话的念头。
站起来想走的时候,步履已经开始踉跄,差点摔倒,对面那男人嗖地一下冲过来,一把就把她扶住。
肖晓抓着那男人的手,竟像落水者抓住一根稻草似的,憋了一晚上的泪没管住,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泪倒是流出来了,但话却没有说什么,多大年纪的人了,肖晓还不可能会那样不知南北,对着一个陌生人说一些不知东西的话。
很快,她把胳膊从那人的手里抽出来,抬起头,有点难为情地冲他笑笑。
她不想说话了。她不想与一个陌生人说话。
那人却说,我听过你的歌,你的《敖包相会》。
肖晓的脸一下子就红起来,好像藏了多年的秘密被揭开一样。因为这个歌,让她与王建国认识,并且在一次群众文艺晚会上与王建国对唱。
对唱的结果是对上眉眼。
那时的王建国对自己多好呀,可现在,肖晓不愿再想下去。
小城真是太小,小到藏不下一点事情,连当年当过文艺青年的事都藏不住,并且有人知道,并且直到今天还记得。
她问,你是?
那人说了一句玩笑话,我是你当年的粉丝。姓杨,你不认识我吗?
肖晓仔细看那人,好像见过,却真的不认识,觉得他说话挺幽默的,就也跟着幽默了一回说,我还有粉?才唱了两天歌就有粉?多宽的粉?不会是宽粉条吧。
两个有些年龄的人,说着现代年轻人网上的话,都笑得不行。
又坐下。那人说,你有点喝多了。
那人向服务员要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
又说,喝点茶,缓缓。
肖晓坐下来,她不敢抬头去看那人,但被人照顾的感觉的确很好。她端起茶,小口抿一口,又抿一口,那人静静地坐在她对面看着她。
回到家,已经是十点多了。王建国好像是睡着了。肖晓进卫生间洗涮一番,换上睡衣,把自己放进自己床上。
一拉灯,又把自己放进黑暗之中。
叮咚一声,微信响了。肖晓在黑暗中打开手机看看,“信步人生“来信。
信步人生问,回家了吧?
肖晓答,回来了,谢谢你。
信步人生就是刚才在饭店遇到的那个人。他把肖晓送到家门口,说留个微信行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肖晓看着他的眼睛,虽然是陌生人,但肖晓对他没有反感,反倒觉得他是一个曾经相识的人。很会疼人的人。
那一刻,她突然又想到王建国。王建国以前也是一个很会疼人的人。
留就留。肖晓好像报复王建国似的心里说。就彼此留了微信。
现今社会,留微信,就是认下一个人的标志。况且,人家把你送回家,看样子又不是坏人。留微信,很正常的事情吧,黑暗中,肖晓想。
病床上,肖晓正给她妈张招弟喂饭,张招弟吃一口吐一口,吐一口又非再吃一口,并笑眯眯地说,晓呀,妈这五脏六腑里面都着火了,烧得妈疼,你快去打个119给妈把这火灭了,说着就全身抽搐,并且是抽搐也满脸含笑,浑身还冒起了烟,这诡异的事情把肖晓吓坏了。
她拼命地叫,建国!王建国!快去打119!快打119!她一边喊一边拿水往她妈身上泼。
肖晓是被电话铃声从梦中惊醒的。她满身大汗地看看来电显示,是女儿玲玲的来电。
清晨女儿给她打电话已经成为习惯,好像只有在清晨能听到她的声音,玲玲才能证明她妈她爸还都好好的,她才能放心。
肖晓接通了来电,女儿问,妈!你怎么了?
肖晓心里一惊,她从女儿焦急的语气中听出了着急。心想,难道叶梅把自己的病情告诉了女儿?就故意装吃惊说,妈没事呀!你怎么了?妈好好的呀!
女儿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你别骗我了,爸爸刚才打电话,说你病了,让我回家,并且是马上回家。妈,你怎病了?真的没事吧?
肖晓的心里的火差点就从嘴里喷出来。嘴上却说,妈没事。妈好好的。妈好好的。
她挂了电话,刚才憋住的那股火呼地一下扑出来,她想扑到王建国的面前对他喊,我的事,不用你管!谁让你告玲玲的?我病!我生!我死!是我的事情,谁用你告诉我女儿的!
她扑进王建国的卧室,想,就今天早上,非跟这个叫王建国的人弄个长短不行。
多长时间没进这个房间了?夫妻俩的卧室成为彼此的禁地,多长时间了?彼此没再说一句话?有一年还是比一年还久?肖晓实在想不起来了,并且也不愿意再去想,她只想今天早上对王建国喊对王建国叫,甚至抓住王建国打或者是让王建国再打她。
事情有开始就有结果,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肖晓决定了,就是再活一天也不能这样过下去了。
肖晓扑进去,只看见王建国乱糟糟的床,人却不在了。
厨房卫生间客厅也静的出奇。显然,人是出去了。肖晓看看表,不到七点钟,这时候,他着急地出去能干什么,难道是把她病的事情昭告天下去了?
随他去吧,爱咋咋吧。肖晓有点伤心地想,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了各东西。他这是把我甩给女儿,逃了?
肖晓狠狠咬了一下右下唇。笑了。
逃就逃吧,各睡各的觉。各花各的钱。各吃各的饭。小时候玩过家家也有的内容,现实中却都没有了,这叫什么?这还叫夫妻吗?就此一拍两散,也算认清个人,走时清清楚楚,总算没有傻乎乎白活一回。
肖晓心的火被自己灭了下来。这才又想到自己的病,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去医院确诊,还是不要去揭开这个秘密。还是顺其自然,随病的变?
只要有精神做支撑,人的身体是有自愈能力的。肖晓突然想起网上一篇文章说过的这句话。却又突然就想起了她妈张招弟。开始检查也是说上占位,只不过占的部位是胃。医生说晚期了,她胃上的肿瘤已经扩散到肺部了。
老干部张招弟日本人都不怕,还怕这些肿瘤吗?听说检查出这病了,她用沙哑的声音笑哈哈地说,病有敌人厉害吗,当年枪对着我的太阳穴我都没怕过,我还怕个病?当年打仗腿上的骨头都断了,照样咬着牙拄着一根木头一晚行军八十里。
可她真低估了这病的厉害,随之而来的胸疼,咳血,吃不下饭,折腾着她,也折腾着肖晓,作为张招弟唯一的孩子,肖晓看着她妈生不如死的惨状,肖晓死的心都动了好几次。
这就是她不忍心让女儿知道她病的原因。
王建国一大早就扑出家门,他一出门就给女儿打了个电话,声音凝重地说,玲啊,快回家来吧,你妈病了。他一边与女儿通着话,一边往广场的一棵树下走去。他与一个人说好了是在这里见面的。
远远的,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那里,他着急地小跑起来。此时,他的耳朵被广场上广场舞的音乐和人们发出的各种声音塞得满满的,他挂断了女儿的电话。
他有点心烦意乱,他甚至想冲着广场那群脸上挂着笑,脚下跳着舞,双臂还舞弄着各种动作的老娘们喊:跳你妈的什么了?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王建国就处在这种焦虑的状态之中。
他听着肖晓出门,想也没有想,抬脚就跟着肖晓往外走。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心里不是一直告自己,她是她,我是我吗?可心却为什么慌慌的,还这么难受呢。
他看见肖晓一出小区门就往东边走,就悄悄打了一个车慢慢地跟在后面。他的心是复杂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这样紧张,还悄悄地跟在她后面。她反常的举动让他害怕。
生了这样的病,谁不怕呢?死倒是真的不怕,可病魔给一个人上刑,真的很可怕。
他的丈母娘是咋去的,他是清楚的,肖晓更清楚,所以他很害怕。
他看着风韵还在的肖晓神气活现地走在马路上,心里突然就空空的,不知从哪天起,他就认为他俩是不匹配的。人们不是总用鲜花与牛粪形容一种夫妻关系吗,他觉得他们俩的关系就是这种关系。
肖晓婚前潜藏的优秀有一天爆发了,堂而皇之地当了什么领导。这让一向骄傲的王建国非常不服气也不平衡。
女人好好当女人就行了,为什么非得疯疯癫癫地跑出去拼命地工作呢,还为了什么工作喝酒,加班,下乡,出差,把个家和女儿全抛给自己,自己堂堂一大老爷们,彻底成煮妇了。
自卑的人往往表现出来的是自傲。这句话好像安在王建国头上最恰如其分了。
他心里本来装的全都是肖晓,表现出来的却是不勺肖晓。年轻时有孩子混着,他不能把这骄傲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是因为孩子,他得为孩子负责,只是隔三岔五地与肖晓找点锅碗瓢盆的事小打小闹。
玲玲结婚后,他也退休了,退休的王建国有了精力,他手里有大把的时间与肖晓闹腾。不是热战就是冷战,要不就是冷热双拼。
肖晓是什么人呀,一开始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跟他捉迷藏一样的玩,但日子总不能这样一直按着一条奇怪的路走到底吧。
时间一长,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远。多少个孤寂的夜晚王建国后悔地想,自己干啥要从他俩的卧室搬出来呀!搬出来容易,搬回去难。他总不能觍着脸没羞没臊得像别的男人那样,表现出离不开老婆吧?
他拉不下这张老脸!
肖晓开始还觉得孤单,耳边如雷的酣睡声没有了,却让肖晓总觉得生活中少了些什么,夜夜失眠。
刚开始,她还想让王建国搬回来住的。有一天半夜做了个噩梦,就喊,你快过来,我不敢睡。王建国却说,咋?你不敢睡就叫我回去,你敢睡了就叫我滚蛋,你真当我球耍了!
那晚王建国没有过去。他想,肖晓你再求我一次我就回去。
男人和女人的想法是有距离的,不一样的。那晚,肖晓在黑暗中悲从中来,她想,王建国这是真嫌自己老了。
黑暗中,肖晓摸摸自己发福松弛的肚皮,失去弹性的屁股,感觉到自己就像一件过时的衣服,彻底被跟自己朝夕相处了三十年的男人抛弃了。
从那次以后,她再没有叫他回去。一次也没有。
肖晓的冷,让王建国感觉到了女人的无常。真他妈的是小孩孩的脸。真他妈铁石心肠。真他妈的不是女人!
就此,俩人进入彻底的冷战。
再到后来,俩人的关系就产生了更加微妙的变化。比如,肖晓做的饭,王建国不吃。肖晓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心里想,我做一次不吃,做两次不吃可以,做三次不吃,你就再也不用想吃我做的饭了。
有一次,俩人不知为什么,又开始了旷日的冷战,肖晓觉得该让一步就让一步吧,中午就做了一荤一素两个菜,准备做炸酱面吃。
做好饭,肖晓无声地把菜端到餐桌上,又无声地为王建国端上面,她自己去了厨房,听到王建国吃面的声音响起来,她有点高兴,心里还嗔怪地悄悄说,你不是不要吃!有本事你永远不要吃我做的饭!想着,就端着饭坐在王建国对面,无声的吃起饭来。
肖晓没有想到的事发生了。王建国突然端起碗去了厨房。把面直接倒进垃圾桶。
他不吃了。
他竟然不吃了!
肖晓那天憋着气,吃下那碗面,去厨房,发誓:肖晓,既然人家饭都不愿意跟你在一块吃了,你还给他做什么饭!活着,以后自己活自己的吧!
肖晓在那天感觉到了被丈夫嫌弃的奇耻真是人世间的大辱。这辱,她不受了。
看着肖晓进了火锅店,王建国的心提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进去?总不能这么巧吧,人家来吃火锅,你就来吃鱼?
就在他着急的时候,他看见他的老伙计迎面走来。
王建国是在肖晓正和叶梅通电话的时候回到家的。当时肖晓正坐在客厅里,一缕清晨的阳光一览无余地照在她的脸上,脸还是白里透着粉,没有一点得那种病的苍白与难看。
电话那边,叶梅说,你没有感觉就是好事,上来再客观检查一下,确定不是,不是就放心了吗?
叶梅是肖晓的从小到老的闺蜜,关键时刻,她让无助的肖晓感觉到了,有朋友真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王建国就是在这个时候手里端着早餐回来的。他破天荒的去买早餐已经惊得肖晓大张开嘴,跟着王建国一起进门来的那个人,差点惊掉了肖晓的下巴。
不会吧,昨晚刚认识的那个杨什么,网名叫信步人生的人怎么一大早就找上门来了?
看着肖晓吃惊的样子,王建国跟她说话了,他都不敢看肖晓,他看着老杨却跟肖晓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杨和平。
杨和平说,昨晚上是王建国求我去深海鱼火锅店看着你的,他说他对你不放心,作为王建国的朋友,我早就知道他怂了,可他不是就是一根筋吗,况且他把那一根筋给别住了。
在杨和平说话的时候,王建国从带回来的袋子里,拿出了三碗冒着热气的清汤面和三笼烧麦,这些都是肖晓平时爱吃的。
杨和平不客气地坐下,端起碗就要吃,王建国看看不动碗筷的肖晓对杨和平说,请你来是让你吃饭来了,俺老婆还没吃了,谁让你先吃来。
杨和平看看王建国和肖晓哈哈大笑后说,一对老小孩。又指指王建国说,你快吃吧,刚才你不是说从昨晚到现在还水米没打牙了。
王建国对肖晓说,快吃,吃完饭咱赶紧去医院住院,做个全面检查,也许没事呢。
肖晓看看王建国,看看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饭,那颗僵硬了好长时间的心呼的一下就柔软下来,她觉得王建国又活回来,日子还是这样有汤有水地过才像日子。
她看看王建国,王建国也正在看她,两双眼睛都湿漉漉的,像阴天,只要来个忽雷,就能下下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