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泪,摁回去(组诗)
2021-11-12王子俊
◎王子俊
[哀父书:收殓]
一个曾经温暖的人
像灰白的条石,他睡了。
现在,无论我
再怎么使劲揉搓,触摸,拍打
也不会把温度,传过棺木。
他胸口最后的暖,
一点一点,从我指缝,完全凉了下去。
手肘,用温水,焐软半天
才把九件纯棉老衣,一件一件,套上。
我知道,哪怕穿再厚的衣服,
也无法,让他的体温,升高半度。
“你把泪,摁回去,
不要让它,滴答在他身上
不要把苦和盐,再带给他的来生。
只把渴念,交付他,带走吧。”
从德昌赶来的传修师兄,
边小声叮嘱,边帮忙盖紧了棺材。
[手术室外]
一群人都寡言,像传染了沮丧感。
他们来自云南的华坪、永仁;来自凉山的德昌、会理;来自白马镇、大龙潭。
他们站着,走着,或席地而坐。
过一会儿,在楼梯间,他们躲开护士,抽起叶子烟,我抽细支烟。
过一会儿,可能就有几个人开始大哭,跑下楼梯。
[擦 背]
第三日,她似乎难受了一夜,脸
有些局促。
她抬了抬眼皮,
小声喊,老五,用盆去打点热水,
给我擦下背。
我手忙脚乱。拧干的
热毛巾,抹不平她的背,皱痕到处都是。
再转到她的胸前。
她的乳房,胸前的两朵银器,
已衰老而凋敝,
已掏空而下垂。
我曾吮着它一直到五岁。
直到腊月间,她再也无法忍受,
狠下心,
在上面涂满猪胆汁,我才解除了它的缠绕。
……这是十三楼朝东的病房,
早晨,总有反复的光线颠晃着。
在卫生间,倒水时,
我听出自己内心的芜杂,像船队,打着漩。
它几乎撞破了眼眶。
[陪母亲找块小墓地]
连续几天,我搀扶她,像哄任性的小女儿。
我们跑遍了,
马颈子、滴水崖、云杉坪、龙塘和小阴山,
栽满樱桃的山坡地。
若返回去三十年,跑完这些枯叶封住的荒野,
也不过一天的事。
她不停抱怨,“找先生不可靠”“你的书白读了”……
这样也好,有充足的时间,她盘坐在蒲团上念《楞严经》,
我发奋练习风水术,读那些书上顺势的流水和萤火,
具体的山势与走向。
互不打扰。当然,我也不是特别能理解,
满坡的野花,它如何循势。
这一周,她变得疲惫,胆小,惊惶,
和疑心重重。
……但好在,她仍好好活着,
她始终替我把那些悬而未决的死,挡在了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