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河的时光里

◎高 凯

1

看河的人

其实都不是在看河

而是在想河

2

河边的一棵树

忽然听上去长满了鸟儿

而走近看却都是树叶子在啼叫

3

水是流过去的

而一条黄河是走过来的

黄河迎面而来的样子才像一条大河

4

顺流而下的人在送黄河

枯坐在河边的人

在等黄河

5

黄河里究竟有什么

岸上的人都说黄河里什么也没有

直到有一天水落石出

6

很想到彼岸去

但过去了此岸又成了彼岸

所以一块石头一直在此岸坐着不动

7

黄河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

黄河如果不拐几个弯弯

就不是黄河了

8

黄河是野的

因为那些戏水的野鸭子是野的

在野鸭子眼里那些裸泳的人也是野的

9

看上去很柔软

这段黄河像一条古老的丝绸

阶段性的黄河只能细腻地去看一看

10

黄河其实是水汇聚而成的时间

所以日复一日地奔流着

看一眼老一天

11

都说水静流深

那么黄河究竟有多深呢

两岸的倒影有多深黄河就有多深吧

12

逆流而上的鱼儿

都会在河水里举起浪花

而那些随波逐流的鱼都不会浮出水面

13

几只鸟儿在河面上叼了一口水

黄河的水没有落下去

还突然涨了

14

像那棵树一样

那个人一直站在河边

看着河水白白地从身边绕了过去

15

一条大河穿城而过

两岸都有人家

被打湿了

16

石头石头石头

岸边上除了石头还是石头

黄河一路究竟踢开了多少块绊脚石

17

一首爱情诗如果想比一条黄河深

写诗的人必须住下来

枕着黄河

18

泥沙俱下

黄河才成了黄的

执意一路奔腾滔滔而去沉入大海

19

生在上游长在中游老在下游

一步之遥有一个壶口

去慢慢地酌吧

20

水流走了

河一直没有流走

那些流走的船儿才流了回来

21

隔河而望

眼看着黄河走远了

打一千个水漂也漂不过去

22

那些中流砥柱

只有在黄河断流的地方

才会被看见

23

只有临河而居

才会知道黄河是什么时候吼着来的

又是什么时候吼着走的

24

远点再远点

把黄河看成一条小溪的时候

才能看见黄河的大

25

如果黄河是远方那个大海的脐带

那也就是一条船的脐带

一条鱼的脐带

26

黄河浑浊不堪

但河水里那些鱼儿的眼泪

清澈见底

27

听见的黄河

看见的黄河和亲自蹚过的黄河

永远不会是同一条黄河

28

在黄河身边

一个耄耋老人和八岁的孩子一样小

都是孩子

29

一块黄河奇石藏着天地间最大的秘密

落日如果落在一块石头里

就不会再往下落了

30

那些羊皮筏子

承载的其实都是羊的苦难

今世在此岸和彼岸之间渡过去渡过来

31

黄河边上

才是真正喝酒的地方

不知不觉一条河就会穿肠而过

32

有时候黄河的水也是很清很清的

在岸边一个静静的水池里

一朵云把自己洗白了

33

定睛看去

那个垂钓的人被一丝儿光线勾住了

被钓者牢牢咬住了钓者

34

总是有一些让人心疼的小女子

喜欢一个人跑到黄河边去偷偷地哭

一边哭一边给黄河说

35

一个人

一旦看见一条泪汪汪的黄河

那就是被黄河看见了

36

河面上漂着一片树叶

树叶上站着一只蚂蚁

艄公是蚂蚁自己

37

一只落在黄河里的风筝

可能再飞不起来了

但没沉下去

38

桥是纵的河就是横的

河是纵的桥就是横的

河流上的桥都是彩虹

39

不该流失的也流失了

水边的芦苇一个个都白了头

一个个都摇着头

40

春天来了

大大小小的冰凌

是严冬里黄河自己做的筏子

41

为什么

雨落黄河雪落黄河霜落黄河

都被大地放在静音上

42

深不可测

漩涡凶险的样子

让人都远远地躲着它走

43

一直在跟着黄河走

但一路上左冲右突的黄河

不知要去哪里

44

逆流而上与随波逐流

其实汲取的都是黄河之水

都在流传

45

一个人沿着黄河走

人跟着黄河

黄河也跟着人

46

一个大瀑布

近看好像是谁把黄河倒掉了

而远望好像是黄河被谁个挂了起来

47

上了白云间

黄河就很轻很轻了

一只鹰也能把一条大河驮起来

[创作谈]

《在黄河的时光里》是一条感觉的黄河。

这是一首长诗，但它是由47 节独立的三行诗汇聚而成，犹如一条大河的47 条支流，所以它又不是一首长诗，而是一组短诗的集体合唱。每一节只给你三行，旨在大道至简，直击人心。其艺术野心是：企图通过滔滔不绝的黄河绝句，奏出一支黄河进行曲。

作为民族文化感情里的母亲河，黄河可谓贯穿了整个中国文学史，源远流长从未枯竭。物质的黄河养育了一个民族，而文学的黄河涌动着民族的精神血脉。这次纵横黄河，我已经记不清是写诗四十年以来第几次写黄河了，我只觉得身体里一条心灵的河流未曾断流。

高悬的黄河是我的精神图腾。我无意把自己标榜成一个文化赤子，我只是想给生命里那些高处的事物献礼。对于我这样一个在黄河流域长大并还在继续依赖其生存的人，黄河水系永远是我的精神崇拜。

与黄河有关的人都是黄河之水。关于黄河的书写，肯定关乎书写者的灵魂。诗歌的生成是小众的，但诗歌的魂魄却无疑应该属于大众。否则，我们这些所谓的诗人在人世间算一个什么东西？揣摩着万物之灵写诗的人才是诗人。

感谢新潮而古老的黄河，执意给了我今世写诗的时光、资格和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