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又照进窗棂(组诗)
2021-11-12◎草树
◎草 树
[遗嘱附言]
我全部的遗嘱是“无”
就像一撮灰
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你将它盛放于一只古瓮内
它就成为传统无言的一部分
散于四野,回到大地
不会显示增加或减少什么
随江水奔流向海
那就从此归于水的属性
它,随物赋形
[雨 后]
屋檐下零落的声音
沉闷而响亮
苦楝树的叶子
仿佛不能承受雨滴之轻
在这一块土地上消失的故居
阳光又照进窗棂
您正在书桌前梳妆
对着半块镜子
炉火在灶屋燃烧
阴郁的早晨明亮起来
您和爷爷坐在长凳上泪光闪烁
迎亲的鞭炮还没有响起
人生如一场大雨热闹非凡
雨后天空更加阴沉
北风吹动鼠尾草
珍珠纷纷跌落无声
[最末一站]
殡仪馆松柏列队
麻雀在虚空拍翅
悲痛是那个女同学的
我们依然在有关肉体
和它的欢愉的隐喻中游戏
大厅里哀乐低回
主持人语调沉重
她的脸色苍白与悲痛
也并无内在联系
稿纸在女同学手中战栗
只有她听见列车开进最末一站
那一声低沉的喘息
[悲 伤]
后院打了一口新井
早晨我前去查看
在手电光的照耀下
小小孔径深处波浪翻滚、闪亮
钻机抽离以后,热烈归于寂静
寂静的涌流,却不能让我愉悦
虽然过去了一些时日
我仍想起您突然的离世
您是如此深入我的生活
离去之后的空洞如这深井
岩缝之水从四面八方渗来
鲜活清亮如小鱼儿翻飞
太阳升起在峰顶,大地平静
小鸟扑翅,树枝微微战栗
谁都知道这块土地不再会出现你
谁又知道这深井的汩汩涌流
[锯]
你我之间,恩怨来回
没有铿锵的节奏
只有无形的碎末
我想起幼年看拉锯
两个人一仰一起如风中树枝
哗然如春瀑泻潭
[搬 家]
长沙发下露出
一把梳子
因失去乌发里的泅泳
而枯萎。灰尘
充盈齿间
从平房到楼房
我搬动自己
离开梧桐树、晾衣绳
窗台上的鸟鸣
台灯的橘黄
离开食堂的红椒炒肉
澡堂的歌声
一个孩子为一只小白兔
写下的悼亡日记
那儿院坝空旷
一场简单的葬礼
曾经把它布满
苦楝树上一轮明月孤悬
电梯没有送我到达
想象的高度
月亮看上去更遥远
[月 亮]
父亲把我扔在后院的草坡上
朦胧山脊上一轮皓月
让我止住了哭泣
与母亲一起去公家地里摘辣椒
它淡淡挂在天边,像从附近村庄
远远传来的一声狗吠
当你和我,在武装部的围墙一角
拥吻。第一次。月亮照耀屋顶
水杉的针尖微微战栗
而垂死者眼中的月,是镰刀
还是一滴擦不干的泪?当她艰难地
支起身子,透过车窗,最后一眼回望家门
高墙电网上那一轮月啊
照耀我的困境,它的光因刺刀的光
探照灯的光,而显出仁慈
此后我欣然接受它的宗教
当它高悬中天,像茫茫夜海上的航标
或低垂瓦檐,像一只灯笼
[藕 煤]
卸了一车水泥
他坐在砖头上
从布袋子里摸出
一瓶二锅头
喝了两口
笑着和我说话
一脸灰色露出
一点唇红和牙白
我知道他曾遭遇
太多的不幸
就像一块藕煤
藕煤弃置在墙角
孔里长出青蒿
他满身的孔吐着
最后的火焰
[创作谈]
写诗即悟道。于坚倡导一种出家式的写作,换句话说,即写作除了要抛开“大脑”,打开身体感官,像禅师悟道般凝神敛气,还要抛开诗外的东西。我们这个时代太多热衷于兜售自己的分行的诗人,只有少数诗人真正在凝神观看,静心倾听。诗人的自恋是一个泥潭,不但蒙蔽双眼,甚至淹没自身。在这个诗歌已经无限边缘化的时代,诗歌表演的各种功利主义荒诞剧和肥皂剧,几乎每天都在上演,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蒙昧,丝毫不亚于当代盛行的拜金主义。一个真正的诗人会自觉致力于探索词与物的关系。赶鸭子上架式、捆绑式的强指,与其说出自“匠心”,不如说源于偷懒。一个优秀的诗人一定不再崇尚言辞滔滔的表达,而是首先作为一个倾听者,做一个语言禁欲和自律的清教徒,致力于呈现人的精神处境和破除语言的困境。一个杰出的诗人的笔下,时常会出现词与物之间若即若离的微妙,犹如《诗经》以来兴之美妙,也会去探寻传统的基因,在某个特殊的语境中接通自我和传统的血脉。中国古典主义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是一种古老的世界观,也昭示一种中国式的语言本体的一元论,我们可以从中找到破除现代主义二元对立的语言路径。赋比兴仍是最基本的诗歌方法论,而“修辞立其诚”作为一条诗歌准则,在今天的意义尤为突出。